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1992年第1期,第76-80页
亲属称谓制是研究人类原始社会早期婚姻形态和社会结构的一把钥匙。语言学者通过对现行的亲属称谓制度进行语音上和语义上的分析研究,发现其原始意义,从而为研究原始婚姻制度提供材料依据。亲属称谓是反映亲属制度的,有什么样的亲属制度便有什么样的亲属称谓。亲属称谓随亲属制度的不断发展而不断变化、复杂,但也不是永远不断发展的。比如控制人口是世界趋势,许多国家已制定出计划生育政策,我国的计划生育政策规定一夫一妻只生一个孩子,可以想象若干代以后,我们的亲属称谓制中,首先没有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等称谓,再次是没有了叔伯姑舅姨表的称谓,整个亲属称谓制度便只剩下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儿子、孙子等少数的直系单线称谓。所以我们可以说,人类社会的亲属称谓是从无到有,从简单到复杂,然后又转向简单。
本文着重研究凉山彝语(以下简称彝语)亲属称谓制度中一套特殊而又严整的表示亲属间大小顺序的“序数词”,目的是为研究古代彝族先民的婚姻形态和社会结构提供一些材料依据,为研究彝族原始婚姻史提供一丝线索。
一、
彝语支语言的序数词不发达。彝语也一样,在数词中,没有单独表示序数的序数词,一般用复指方式来表示。如:
tshɿ²¹ ma²¹ tshɿ²¹ ma²¹ ma³⁴su³³ 第一个
一 个 一 个 (那个)
ȵi²¹ vi⁵⁵ 两次 ȵi²¹ vi⁵⁵ vi⁵⁵su³³ 第二次
两 次 二 次 (那次)
这里用量词ma²¹和vi⁵⁵复指表示序数,较别扭,不方便,平时都不常用,一般直接借汉语。所以说,彝语数词系统中没有序数词的概念。
但是,在彝族亲属称谓词中,却有一套十分特殊的表示亲属问大小顺序的“序数词”。这套序数词不能用于一般数词,也不能用于其他事物大小顺序上,它们只表示亲属间的大小顺序。用固定顺序词表示亲属间大小顺序的现象,在汉藏语系各语言中已不存在或保存不完整。古代汉语曾用“伯仲叔季”表示兄弟间的大小顺序,其义是固定的,但现在已不使用。
彝语亲属称谓的特殊序数词包含五个固定的词素:-ʑɿ³³,-ɬe³³,-ka⁵⁵, -dʑɿ⁵⁵,-ȵo²¹,这五个词素严格地表示从老大到老五的顺序。只要在这五个词素前加上亲属称谓的基本词根,便形成了这一词根辈亲属间的大小顺序。
这套序数词在彝语其他方言里也不复存在,北部方言的圣乍、义诺、所地三个土语里,在叔伯辈的顺序中还残留着一些,而平辈中已没有专门表示兄弟姐妹大小顺序的词;田坝土语保存得较完整,较丰富。这说明这套序数词不是后起的,而是古彝语就已使用,只是到了现在在某些方言土语里便没有序号意义罢了。下面具体分析这套序数词素:
1.彝语[①]“伯母”、“婶母”、“姨母”同称,叫mo²¹ȵi²¹,其词根是mo²¹,
本意为“母亲”;ȵi²¹义为“弟、妹”。彝语现称妹妹为ȵi²¹ma⁵⁵(女称),田坝土语称弟弟为i⁵⁵ȵi³³,哈尼语“弟、妹”同称,都为a³¹ȵi⁵⁵。所以mo²¹ȵi²¹原义应为“母亲的妹妹”。把词根mo²¹与上述序数词素结合起来,便构成了表 示“伯母”、“婶母”、“姨母”间大小顺序的称谓:
mo²¹ʑi³³ 大姨母、大伯母; ma²¹ɬe²¹ 二姨母、二伯母、二婶母
mo²¹tɕɿ²¹ 三姨母、三伯母、三婶母; ma²¹ka²¹ 四姨母、四伯母、四婶母
mo²¹ȵo²¹ 幺姨母、幺婶母
这五个称谓是很清楚明了的,它严格地区分开了“伯母”、“姨母”、“婶母”在其姐妹中的大小顺序。如果mo²¹ȵo²¹(幺婶母、幺姨母)下还有妹妹,则通常用词根-mo²¹另加一音节构成。此音节主要来源于被称呼者名字(出嫁前)和被称呼者丈夫的序号。例如,出嫁前,如果六姨母名叫a⁵⁵ko²¹,她便被叫作mo²¹ko²¹,出嫁后,按其丈夫在他的兄弟间的序号而称之,假设她的丈夫是他们兄弟中的老大,她便被叫作mo²¹ʑi³³,余者类推。这套序数词在这里不仅表示姨母、伯母、婶母亲姊妹间的序号,还表示姨母与伯母间、姨母与婶母间的序号,只是出现重复时,往往加上她们的名字。
2.彝语“伯父”、“叔父”、“姨父”同称,称为pha⁵⁵vu³³,pha⁵⁵为词根,来源于pa⁵⁵(公、雄),是pa⁵⁵的音变形式。彝语支各语言中,“父亲”一词的基本词根均为ba, bo, po ...”等,但哈尼语豪尼方言却称“父亲”为ɔ³¹phɔ³¹,另外缅文“父亲”为pha,藏文转写为a-pha。可见,彝语词根pha³³是从po²¹变化发展而成。在表示叔伯辈弟兄间大小顺序时,彝语在那套序数词前加词素a³³。a³³来源于pha⁵⁵的辅音脱落。
a³⁴ʑɿ³³ 大伯、大姨父; a³⁴ɬe³³ 二伯、二叔、二姨父
a³³dʑɿ⁵⁵ 三伯、三叔、三姨父 a³³ka³⁴ 四伯、四叔、四姨父
a³³ȵo³⁴ 幺叔、幺姨父
如果a³³ȵo³⁴(么叔、么姨父)下还有兄弟,则可随意取名,不再固定序号词表示,原则上是在他的名字的最后一个音节前加a³³构成。例如,假设六叔名叫mu⁵⁵tɕe³³(木解),则“我”应该叫他a³⁴tɕe³³。
3.彝语“舅父”、“姑父”同称,叫o³³ȵi³³。o³³是词根(其来源将在下文谈到),用o³³加上序数词素便形成“舅父”、“姑父”之弟兄间的大小顺序:
o³⁴ʑɿ³³ 大舅父、大姑父; ɔ³⁴ɬe³³ 二舅父、二姑父;
ɔ³³dʑɿ⁵⁵ 三舅父、三姑父; ɔ³³ka⁵⁵ 四舅、四姑父;
o³³ȵo³⁴ 幺舅父、幺姑父
与叔伯父、姨父间的顺序构成方式相同,如果幺舅下面还有兄弟,则不用固定的序号词。一般在o³³后加上他们名字的一个音节,或干脆叫o³³ȵi³³××”(××舅舅)。
4.彝语称姑母为a³⁴bo³³,其词根为-bo³³(其来源将在下文谈及)。彝语中的a³⁴bo³³除有姑母之义外,还有“婆婆”、“丈夫的伯婶母”等义。用词根bo³³加序号词素,就是她们间的顺序。但是,“大姑母”不在前加bo³³-,一般直接称为a³⁴bo³³××(××姑母),其余的与前文所谈的构成方式相同。
a³⁴bo³³×× ××大姑、夫之大伯母; ba³³ɬe³³ 二姑母、夫之二伯〈婶〉母
bo³³tɕɿ³³ 三姑母、夫之三伯〈婶〉母;ba³³ka³³ 四姑母、夫之四伯〈婶〉母
bo³³ȵo²¹ 么姑母、夫之么婶母
a³⁴bo³³是一个总称,对称引称形式相同。如果只有一个姑母,则一般只叫a³⁴bo³³或称bo³³bo³³,也可任意加一个序号词素,因其不需要分别。如果bo³³ȵo²¹(幺姑母、夫之幺婶母)下还有妹妹,则按前文1所谈方法构成。
5.彝语的这套序号词素不仅用来表示上述各种亲属间的顺序,还可表和平辈兄弟姊妹间的顺序。在田坝土语里,兄弟间的顺序在序号词素前加mu成,唯“老大”称为a⁵⁵mu³³除外。mu³³来源于天体崇拜,彝语与“天”有关的天体气象名称有:mo³³mu³³(天),mu³³tsha³³ɕi⁵⁵(太阳光),mu³³dɔ³³(有月光之夜),mu³³ʑɿ³³(无月光之夜),mu³³tsɿ³³(雷),mu³³ɬe⁵⁵(闪电)ma³³ha³³(雨),mu³³ɬɿ³³(风)等等,可见,mu³³是与天体气象有关的。在兄弟间序号词素前加mu³³反映了古代彝族先民的天体崇拜。在科学不发达,人们认识水平低下的情况下,以天为大的现象是不足为奇的,用天体名称作为姓名更是在许多民族中屡见不鲜。如中国古代皇帝自称“天子”就是一种对天的崇拜。兄弟间的顺序词如下:
a⁵⁵mu³³ 老大 mu⁵⁵ɬe³³ 老二 mu³³dʑɿ⁵⁵ 老三
mu³³ka⁵⁵ 老四 mu³³ȵo⁵⁵ 老幺
彝族姓名分姓和名,在田坝土语中,往往在人名前加这套序号,以示顺序,姓一般不用。姓一般用于两个人的名字和序号完全相同的情况下。在家中,父母兄弟姊妹可以只叫序号,表示亲呢,但出了家门,则需加名字。因为只叫序号,便有可能叫上许多同“名”的人,特别是一个家族中,父子、祖孙序号相同的情况普遍存在,只叫序号是分别不出他们的。由此我们知道,彝族的名是区别不同的人,而序号则是表示某人在其家庭中的序次。
6.彝语田坝土语表示姊妹间序号的,在序号词素前加前缀a³³,可能由于a³³与构成叔伯辈顺序的序号词前缀a³³形式相同的原因,表示姊妹间顺序的这套序号词素,在语音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表现在第二个序号词己消失,剩下的第三个序号词表示老二,第四个表示老三,第五个表示老四。只剩下了四个:
a³³ʑi⁵⁵ 老大(ʑi⁵⁵< ʑɿ³³) a⁵⁵ka³³ 老二
a³⁴dʐɿ³³ 老三(dʐɿ³³< dʐɿ⁵⁵) a⁵⁵ȵo²¹ 老幺
这四个序号词也非常固定其功用与兄弟间用的那套序号词相同。在a⁵⁵ȵo²¹(老幺)下则可任意取名,常用的有i⁵⁵kɯ³³, i⁵⁵ɣo²¹等,这些名号不代表序号,但别人一听便知道是她家姊妹中老四以下的。小于老四的女儿,一般情况是直呼其名。
二、
语言是民族的重要特征之一,亲属称谓又是语言民族学的一项重要研究内容,民族学者单纯求助于语言学者显然荒很不够的,他们还必须懂得语言学知识和方法。杨望先生说:“不懂语言学的民族学家只是半个民族学家”,正是这个意思。这里,我们在探讨彝语亲属 称谓制过程中,显示出了一些民族学现象。试整理几条列于下:
1.“女性男称”和“男性女称”现象
彝语的“姑母”为a³⁴bo³³,其词根为bo³³,与父称bo³³同源。bo³³的原义当是父亲的兄弟姊妹的总称,即父亲叫bo³³,伯叔父也叫bo³³(现己通过音变而成为pho³³),父亲的姊妹也叫bo³³。现代彝话里,“父亲”的引称叫a²¹bo³³,姑母叫a⁵⁵bo³³,这两个词仅在声调上稍有区别。这是亲属称谓制中的女性男称现象。亲属称谓制中的“女性另称“现象,张宁先生在《彝良方言的亲属称谓》[②]一文中进行了研究,他发现彝良汉语方言亲属称谓在父母的兄弟姊妹中存在女性男称,男性女称现象。
引称 对称 对称
姑母: 姑娘 爹 伯伯
舅父: 舅父 舅母 大妈
姨母: 姨妈(母姊) 舅舅(母妹)
从上列称谓中可以看出,彝良汉语对姑母的对称可以叫“爹”、“伯伯”;可以叫舅舅为“大妈”;可以叫姨母为“舅舅”。这就是亲属称谓中的“男性女称”和“女性男称”现象。
张先生对彝良汉语方言亲属称谓中的许多特殊现象及其来源进行了解释,认为彝良在历史上由于不同方言的汉人大量流入,所以彝良亲属称谓受到这些人带来的不同亲属称谓的影响,而出现此种现象。但是彝良亲属称谓中“女性男称,男性女称”现象的来源问题他没有进行探讨。笔者认为,彝良原为彝人住地,而“女性男称,男性女称”是彝族亲属称谓的一大特点,它作为文化底层留在彝良汉语亲属称谓制中。
由彝良汉语亲属称谓中保留的这套“女性男称,男性女称”现象,可以进一步证明上文中a³⁴bo³³(姑母)的原义与“父”、“伯叔父”等相同的正确性。这反映了原始群婚时期称谓制的简单性,那时仅仅禁止异辈之间的婚配,而同辈是可以婚配的。这样便分不清伯、叔、姑的称谓了,只好统而叫之。这种称法一直沿袭下来,便形成了上述称谓的有趣现象。彝良原为彝族聚居区,彝语势力很大。当地汉族直接把彝语的“女性男称”译为汉语,便是汉语彝良方言亲属称谓制中所反映的称姑母为“爹”或“伯伯”的原因。
彝语称“舅父”为o³³ȵi³³,其词根是ȵi³³。ȵi³³原义为“少、小”,引伸为“弟妹”。彝语田坝土语称“弟”为i⁵⁵ȵi³³,圣乍士语称为i⁵⁵ʑi³³(ʑi³³为ȵi³³的音变形式);称妹妹ȵi³³ma⁵⁵(女称),ma⁵⁵是“女性、雌性”的意思。可见ȵi³³有“少、小、弟、妹”之义。而上述o³³ȵi³³(舅父),其原始意义并非是“舅父”,而是“弟妹”的意思。这点我们可以从彝语亲属语言哈尼语中找到证明,哈尼语“弟”、“妹”同称,都叫a³¹ȵi⁵⁵,这与田坝彝语的i⁵⁵ȵi³³(弟弟)非常接近,是同源词。可见彝语中的i⁵⁵ȵi³³(弟弟)和ȵi³³ma⁵⁵(“妹妹”,女称)是后来分化的。哈尼语的a³¹ȵi⁵⁵(弟妹)这个音更与彝语o³³ȵi³³(舅舅)接近,也为同源词。在母系氏族时期,男子在一个家庭中不起决定作用,他们只是客居于姊妹家中而已。“外甥”们对他们的称呼也较为随便,因为他们的母亲和姨母们叫这些男子为o³³ȵi³³(弟弟),也是随母亲叫之为o³³ȵi³³。这种叫法沿用了下来,便成了今天彝语中的“舅父”的固定称谓,而其原义却只残留在上述少数词中。这种称法在彝良汉语亲属称谓中的反映便是可以叫舅父为“大妈”。
2.亲属称谓同称现象
彝语中“伯〈叔〉父”与“姨父”同称;“伯(婶)母”与“姨母”同称;“舅父”和“姑父”同称。这几个同称反映了彝族先民曾经历了“兄弟共妻,姊妹共夫”的原始婚俗。
这种婚俗表明共有一个妻子的男子们都是兄弟,共有一个丈夫的女子都是姊妹,故同称。这里的“兄弟”和“姊妹”并不一定便是亲兄弟姊妹。相反,一个男子可以有许多妻子,一个女子可以有许多丈夫。正如恩格斯所说的:“一个男子在许多妻子中有一个主妻(还不能称为爱妻),而他对于这个女子来说也是她的许多丈夫中的一个主夫”。[③]这有点象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一书中所叙述的普那路亚婚。摩尔根认为,夏威夷以至整个波利尼西亚人,处于蒙昧时代中期,其普那路亚婚的起源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兄弟倾向于他们妻子相互通室;或者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姊妹倾向于与他们的丈夫相互通室,即普那路亚婚有两种形态:一种以若干姊妹为核心,他们娶进丈夫,这些共同的丈夫可以不必是兄弟关系,他们互称“普那路亚”,即“亲密的伙伴”,另一种则以若干兄弟为核心,他们娶进并共有妻子,妻子们也不必是姊妹关系,她们也互称“普那路亚”。彝语中,叔伯父与姨父同称表明,叔伯父兄弟们(包括父亲)和姨父弟兄们可以共同拥有母亲的姊妹们,父亲是母亲的丈夫,也是母亲姊妹们的“丈夫”;姨父是姨母的丈夫,也是母亲的“丈夫”,与叔伯父、父亲的地位相当,所以同称。
姨母和伯婶母同称表明,叔伯母与母亲及其姊妹们的关系是姊妹关系,这些“姊妹”的丈夫虽然不同,但这些“丈夫”都可以是她们的“丈夫”。舅父和姑父同称表明,在原始文明初期,姑母是舅父当然的妻子,这是原始的换亲观念的最初体现。姑母即使没有嫁给舅父,但她们所嫁的男子与舅父的关系已是兄弟关系,他们当然应该同称。另外,彝语的亲属称谓制中,对自己的侄子女的称谓和对妻子姊妹的子女的称谓是相同的。汉族称姨母的子女为表兄妹,旧时可以通婚,谓之“亲上加亲”,彝族则认为这不可思议,因为姨母的地位与母亲的地位是相等的,姨母的子女同自己是兄弟姊妹关系。
彝族旧俗有“转房制”,即兄死后,弟可继接其嫂。现在凉山地区较落后地方此俗仍时有发生。这种转房的习俗正反映了原始群婚时期“兄弟共妻”的残余。凉山彝族英雄史诗《支格阿龙》中,支格阿龙同时娶了一对亲姊妹。这说明古代彝族曾有姊妹共夫的婚俗。这些正好印证了彝族亲属称谓制中的同称现象的来源。
[①]彝语材料圣乍土语部分以四川省甘洛县普昌乡彝语为准;田坝土语以甘洛县田坝乡彝语为准。
[②]②载《云南民族学院学报》1987年第3期。
[③]恩格斯:《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4页。
原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