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尔苏人主要分布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的甘洛县、越西县和雅安地区的石棉县、汉源县,[②]人口约有10000人。其中甘洛县(2000年)有3024人,[1]越西县(1990年)有2277人。[2]“尔苏”(Ersu)是尔苏人的自称,“尔”(Er)是“白”的意思,“苏”(Su)是“人”的意思,“尔苏”意为“白人”。历史上汉族曾称他们为“西番”、“番族”,他们使用汉语时也多自称“番族”,当地彝族则称他们为“俄助”(Op zzup)。尔苏人还自称“布尔日”,并可以连称“布尔日-尔苏”。在使用“布尔日-尔苏”的时候,尔苏人认为有亲如一家的感觉,因此,我们可以称整个尔苏人为“布尔日-尔苏族群”。尔苏语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羌语支。有些学者把尔苏语划分为3个方言,尔苏语本身为东部方言——尔苏方言。[3]
本文所讨论的尔苏人个案的特别之处是他们使用相同的语言,却出现了两种族群认同表现。其中一些人认同藏族,愿意被归入藏族,但另一部分人则不同意尔苏人是藏族的一部分,强调自己是不同于藏族的一个单一民族。前文提到,尔苏人彼此使用“布尔日-尔苏”这个称谓的时候有亲如一家的感觉,所以,可称之为“布尔日-尔苏族群”。
那么,既为同一称谓的同一个“族群”,怎么会有族群认同分歧?这得从族群认同的分层性来解释。按照族群理论,族群认同是可以分层的。以尔苏人的个案为例,虽然尔苏人都属于“布尔日-尔苏族群”,但是,认同藏族的人认为“布尔日-尔苏族群”是藏族的一个亚族群(sub-ethnic group);而认为尔苏人是单一民族的那部分人,却把“布尔日-尔苏族群”理解为与藏族同一个层面的不同族群。这也是尔苏人分歧双方各自建构族群认同的基础。
分歧双方在建构各自的族群认同的时候,充分运用语言文字作为支持己方的论据。由于尔苏语与藏语有较大的差异,因此成为部分尔苏人反对被归入藏族的重要依据。而尔苏宗教人士沙巴所使用的沙巴文和苏武尔所使用的藏文成为分歧双方各自建构有利于己方的族群认同的重要因素。苏武尔使用的藏文使部分尔苏人认同藏族,而沙巴所使用的沙巴图画文字作为尔苏人特有的文化内容,成为另一部分人强调尔苏文化独特性的根据。
本文聚焦于尔苏语及尔苏宗教人士所使用的两种文字,讨论它们对于尔苏人族群认同分歧及族群认同建构的影响。[③]
二、尔苏语言文字简介
(一)尔苏语
尔苏语简况如下(以甘洛县则拉乡尔苏语为例)。语音方面有单辅音声母42个,复辅音声母32个。单元音韵母单纯元音9个,鼻化元音6个,卷舌音2个;复元音26个。声调2个。音素结合成音节共有7种。语序为主-宾-谓(SOV型)。形态丰富。借词主要借自汉语和彝语。[3]
在尔苏人聚居的村子,尔苏人尽量说自己的语言。在贾巴沙村和拉吉沽村,[④]语言使用方面的一个普遍现象是兼语者人数跟年龄增长成正比。小孩在上学以前,只会说尔苏语,上学以后,很快学会汉语。如果班上彝族学生多,则很快便能掌握彝语。年纪越大,就越有机会与周边彝人和汉人打交道,对于彝语、汉语的熟练程度就越高。因此,彝族称尔苏人是“有三条舌头的人”。部分在城镇长大的尔苏人已经不会说自己的语言了,一般情况下转用汉语。少数跟彝族杂居的尔苏人放弃尔苏语,转用了彝语。笔者在甘洛、越西县参加一些集体聚会时,经常遇到只说彝语、不说尔苏语和汉语的尔苏人。据介绍,越西县某个彝族占多数的村子,尔苏年轻人都不会说尔苏语,只说彝语和汉语。年纪大一些的尔苏人虽然会说尔苏语,但已经很不流利。例如,如果两个尔苏老人在路上相遇,一方说尔苏语,另一方没听明白时会要求说:“请你用彝语再重复一遍。”
(二)尔苏语方言
根据孙宏开教授的划分法,尔苏语分为三大方言:甘洛、越西、汉源、石棉等地尔苏人使用的语言属于东部方言,或称为尔苏方言,使用人数约13000人;[⑤]冕宁县自称多续的人使用的语言属于中部方言,或称多续方言,使用人数约3000人;木里藏族自治县、冕宁县和甘孜州的九龙县自称栗苏的人使用的语言属于西部方言,或称栗苏方言,使用人数约4000人。[3]但是龙西江[5,6]提出不同的观点,他认为尔苏语和尼汝语(当指孙宏开[3]文中的“栗苏语”)之间差别小,可以是方言关系,而多续语与尔苏语的差别大,不属于一个语言体系。他说一则尔苏语和多续语之间实际上通话困难,再则两部分人的迁徙路线也不同:多续人从冕宁县的西方迁来,尔苏人是从北方和东北方向迁居此地的。尔苏人和多续人的心理素质也不同,“多续人总认为自己与尔苏人不同,虽然都是西番,但不是同族”。[5,6]
对于尔苏语、冕宁多续语和木里等地的栗苏语的关系,甘洛和越西的尔苏人有几种不同的认识。有人说这两种语言虽然有差异,但是慢慢听能听懂。也有人说,他们与多续人、栗苏人之间根本不能通话。实际上,前者坚持尔苏人属于藏族,后者坚持尔苏人是单一民族。
日本学者西田龙雄指出,清朝乾隆年间出版的满、藏、汉对照的《西番馆译语》中的“西番”语,是一种叫“多续”的语言。西田氏于1970年出版了《西番馆译语研究》[7]一书,他发现“译语”中的“西番”、“番人”、“番僧”、“番汉”、“番字”等条目的“番”字均对应“多续”,因而,将“西番语”称为“多续语”。[3]
(三)尔苏沙巴文字
尔苏人宗教人士沙巴所使用的文字在中国语言学界名气很大,原因是一些学者认为这种文字属于“图画文字”。[8,9]孙宏开教授指出,沙巴在从事宗教活动时所使用的文字是一种图画文字,并把它命名为“沙巴文”。沙巴文的起源时间、创制人士等都已不可考。据孙教授统计,尔苏沙巴文约有200字。其特点为:文字的形体与它所代表的事物有明显的一致性,可以从单字体推知它所代表的事物;有少量的衍生字和会意字;用不同的颜色表达不同的附加意义,常在文字中配用白、黑、红、蓝、绿、黄色,表示不同的字义;无固定的笔顺和书写格式,但有时为了说明时间顺序,根据内容需要,在一个复杂的图形中,将单字按左下、左上、右上、右下、中间的顺序排列;不能准确地反映尔苏人的语言。单字体和语言里的词和音节不是一对一的关系,往往一个字读两个音节或三个音节,有的字需要用一段话才能解释清楚。沙巴文的表达功能还很不完备。它是由图画脱胎出来,刚刚跨入文字行列的图画文字。[8]跟沙巴文字在语言学界的“名气”不太相称的是,目前已经没有人能解读沙巴所使用的图画文字了。笔者费了许多周折才得以看到沙巴文字的原物。
(四)藏文
苏武尔是藏传佛教的传人,使用藏文经书和法器。但目前已经没有人能识读藏文经书了。笔者曾拜访过越西县保安乡沟东村一位82岁高龄的苏武尔,给他看藏传佛教六字真言“嗡嘛呢呗弥哞”,老人只会念出其中的一些藏文字母,读不出整个音节。对于一些藏文经书,人们表现出来的是敬畏的心态。由于已经没有人能够释读藏文经书,藏文经书的继承成了问题,却成为一种神秘的象征符号。祖传的藏文经书,仍然象征一种神力的延续。藏文经书是某个家族某户人的神权象征。不过,笔者在尔苏地区八个多月期间,不仅没有找到能够释读藏文经书的苏武尔,也没有发现有年轻人正在学习做苏武尔。苏武尔正处于消亡的边缘。
三、语言差异对尔苏人族群认同建构的影响
1984年越西县保安藏族乡成立后,拉吉沽村的八名尔苏人联名写一封题为“关于保安藏族乡成立的问题”的信,对尔苏人被识别为藏族和成立“藏族乡”提出不赞同的意见。信中从居住情况、服饰、风俗习惯、丧葬习俗、婚姻习俗和语言文字等几个方面提出与藏族不同的地方。信中说:
藏族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我们也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我们的语言和藏族的语言可谓风马牛不相关(及)。我们的文字,在民间还有存在,就是因为无人考证,(也)就没有推广……这封信明确表示不赞同将尔苏人划入藏族,因为“从各方面看来尔苏人和藏族都有十分明显的区别”。
在语言文字方面,尔苏语属于羌语支语言,与藏语支语言差别较大。这是部分尔苏人从语言上认为自己不应该属于藏族的原因。他们以此为基础,强调尔苏文化的独特性。因语言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族群认同,这在世界各地是一种普遍现象,可以用“族群内心的情感”(primordialism)[⑥]来解释。[10]
尔苏人的个案显示尔苏人的族群内心的情感与他们对族别的理性选择并不矛盾,二者是共存的。具体表现在公众话语(public discourse)[⑦]下尔苏人会根据自己的需要表述他们的认同取舍,比如公开表达认同藏族或希望被承认为单一民族,在私下话语(private discourse)下,他们都认同布尔日-尔苏族群。从理性选择理论的角度看,他们都是为了获得最大化利益而做出他们的选择。争取国家承认他们为单一民族的人,其目的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政治经济利益;而坚持尔苏人属于国家已经认定的藏族的人,是相信尔苏人作为藏族的一员,可以获得更多的政治经济利益。私下话语下的族群认同表现是建立在族群内心的情感基础上的。由于亲属关系、婚姻网络、与周边族群的交往互动等原因,他们具有属于一个群体的情感。由此,笔者认为族群内心的情感与理性选择在尔苏人个案中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而是相辅相成、共生互补的。也就是说,尔苏人共同认同“布尔日-尔苏族群”是出于族群内心的情感,而同一个族群内部出现认同分歧,则是理性选择的结果。在具体建构族群认同过程中,语言文字是表述分歧双方观点的工具而已。
四、文字使用对尔苏人族群认同建构的影响
目前尔苏宗教人士苏武尔已经不会释读藏文经书了,但是,藏文经书的存在却是尔苏人认同藏族的重要因素之一。拉吉沽村伊萨保清的父亲当年留下了许多经书和法器。在访谈中,伊萨保清说他家的经书在成立“保安藏族乡”的时候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尔苏民间也流传着尔苏“神人”到藏区取经求学的传说。这些传说认为尔苏人的众多姓氏中,只有几家出过“神人”。这些神话性人物包括吉玛聂嘎、吉玛诺卡拉、卓比威姆达吉、扎拉洼巴达神果、扎玛毕果摩、聂尔博杜帕、古其阮措摩等。其中,吉玛聂嘎和扎拉洼巴达神果是到藏区学过藏经的,还带回来许多藏文经书。据越西县吉玛树清讲述,吉玛聂嘎去藏区学习的时候,耍了一点心计而提前毕业。据说到藏区喇嘛寺学习藏经,入寺的那天给学徒发一双人皮做的鞋。学徒们要把这双人皮鞋穿破了才能毕业,在穿破以前一边学习,一边无偿给寺庙干活。由于人皮韧度很高而又耐磨,所以,许多人不能很快穿破,不能早日毕业。吉玛聂嘎于是想了个办法,他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鞋放在火塘边烤,目的是让人皮变干燥变脆。果然,没过多久他的鞋就破了,于是他提前毕业回家了,还用几匹马驮回大量的经书。另一个“神人”扎拉洼巴达神果,也是位神通广大的人物。他们能呼风唤雨,法力无边,可以单斗天兵天将,还可以化为龙身,等等。据说他们的这些高超本事都是从藏区学来的。
吉玛聂嘎和扎拉洼巴达神果的故事说明尔苏人当中曾有人去藏区取经,回来后成为法术高强的“神人”。根据访谈资料,不仅尔苏人去藏区取经,藏传佛教的喇嘛也曾经到尔苏地区传过教。拉吉沽村曾经来过两个喇嘛,伊萨保清的父亲就师从其中的一位。那两个喇嘛的名字大家不记得了,拉吉沽村人都叫他们张喇嘛和黄喇嘛。这是因为其中一个喇嘛在拉吉沽村里的张姓(尔苏姓伊萨)家居住并传授经书,因此就叫“张喇嘛”;另一个居住在黄姓(尔苏姓鹏俄)家,因而被称为“黄喇嘛”。伊萨保清的父亲是张喇嘛的传人。在“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时,尔苏人的藏文经书和法器遭到破坏,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确定尔苏人族称的时候,藏文经书却成了尔苏人被认定为藏族的重要因素。笔者访问了那时候任保安公社主任和书记的尔苏人伊萨木基,他介绍了1984年“保安藏族乡”的成立经过,里面牵涉这个乡的命名问题,是该叫“藏族乡”还是该叫“尔苏族乡”或“番族乡”。后来,经过协商、谈判,最后确定为“保安藏族乡”。其中确定为“藏族乡”的原因跟藏文经书有关。伊萨木基说:
为了这个族别问题,我召集了我们公社里的一些有名的“和尚”[⑧]和老人,讨论我们是不是一个单一民族的问题。我们的和尚里面有一种叫“苏武尔”的人,所使用的文字是西藏藏文。他们的经书很多,只可惜很多经书在“破四旧”的时候被毁掉了。那时候,我们村上头的一个山洞里,堆满了被遗弃的藏文经书。这是那些人害怕被批斗受连累而丢掉的。现在想起来,那是文物,很可惜。我们召集这些老人开了多次会议,很多人坚持认为自己与西藏有关系,是来源于西藏的。我们现在骂人的时候,还会说:“你是博罗巴(mbo lo ba,泛指西方)来的吗?”因为,我们尔苏人传说“博罗巴人”是西藏藏族的奴仆,后来被赶出来,来到这里后融进尔苏人里面的。苏武尔们可以识读人民币上面的藏文,所以认为与藏族有关系。我们和木里藏族有过接触,说的语言很接近,比如吃、喝等词都相似,语言上我们和藏族是有关系的。所以,我们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是藏族。
另一方面,要求被认定为单一民族的人则认为他们有自己的文字——沙巴文,所以应该是一个单一民族。例如,1983年杨光才等在联名信上就宣称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象形文字。[⑨]这里的“象形文字”指的就是沙巴文。他们把沙巴文作为区别于其他族群的标志提了出来。他们写道:
我们自称“布尔日-尔苏”,汉称“番族人”,主要分布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甘洛、越西,雅安地区石棉、汉源等县。约有一万多人。有自己的语言、象形文字历书,风俗习惯等方面完全区别于其他民族。
一些尔苏人把沙巴经文上出现的地名解释为离藏族中心地带较远的地方,他们的目的就是把自己与藏族区分开来。甘洛县的一位尔苏教师解释他对沙巴经文中出现的“min jiang”和“wo mei”两个地名的认识。他说:
尔苏沙巴的每一段经文的开头都提到“min jiang”,我认为这是与现在的岷江[⑩]有关系的。例如,沙巴经文开头通常是“minjiang lhuoler…”。其中,“lhuoler”指山脉,“min jiang”是指现在的岷江。“岷江”是经文中的一个词,现在很多沙巴,你问他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们都不知道。但是我认为它是一个地名,因为尔苏人崇拜大山。现在岷江流域的羌族的服装从远处看很像我们尔苏人的。另外,“咒语”尔苏话叫“朵”。每一段咒语的开头都有一个词叫“wo mei”,尔苏人崇拜的是山,所以我认为“wo mei”可能是指“峨眉山”。因此,我认为我们尔苏人起祖的地方跟现在的岷江和峨眉山有关系。
综上所述,尔苏宗教人士苏武尔使用藏文经书,使部分尔苏人同意被识别为藏族并积极建构对藏族的认同。另一部分尔苏人因为另一种宗教人士沙巴有一种图画文字,因此强调尔苏文化的独特方面,从而不赞同被归入藏族中,要求被承认为一个单一民族。最后,在民族识别工作组的协调下,根据苏武尔使用藏文经书的情况,把尔苏人划入藏族。
五、结语
语言文字与文化认同之间的关系,学术界多有讨论,[12-16]但语言文字与族群认同之间的关系,学术界较少讨论。一般认为,认同某文化即认同使用该文化的族群。例如,海外华人的后裔如果认同华语华文,则表示他们认同华人身份。即使是已经不会说华语的华裔,他们认同华人的表达方式之一是华语华文。如马来西亚早期华人移民的后裔人,他们已经不会说华语,部分人说的话是汉语闽南话与马来话夹杂的“话”,但是人强烈认同华人身份。在语言文字上表现在过春节的时候请人写华文对联贴在门上,以表达他们对华人的族群认同。[17]因此,我们说,认同某种语言文字的人们是认同使用该语言文字的族群的。从尔苏人的情况来看,认同藏文则认同藏族;认同沙巴文则强调尔苏人是不同于藏族的族群。不过,大家都共同认同“布尔日-尔苏族群”,并没有因为一些人认同藏族而被排斥在“布尔日-尔苏族群”之外。因为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在某个宗族里面,一些人认同藏族,另一些人认为尔苏人是不同于藏族的族群。例如,越西县保安乡的鹏俄宗族的口述迁徙史中所涉及的地点,最南端在越西县,最北端在甘孜州九龙县。因此,一部分人认为他们的先祖来源于北部的甘孜藏区,后来往南迁徙到现在的居住区域,所以是藏族的后裔;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他们的先祖是本土起祖的,后来才有部分亲戚迁徙到了甘孜藏区,所以认为尔苏人不属于藏族。不管持什么观点,鹏俄宗族内部的人都认同“布尔日-尔苏族群”是无疑的。
尔苏人的个案支持了人类学族群理论所说的文化不是决定族群认同的决定因素的论断。例如,美国学者Michael Moerman在20世纪60年代研究泰国的泐人(Lue)的时候发现,泐人使用泰语,在语言上不能区分泐人和泰人,但是泐人并不认同泰族群,而是认为自己是不同于泰人的一个族群。Moerman的研究推翻了把族群看做固定单位、固定文化的看法。他指出族群认同是一种主观认同(subjective identification),而不是客观认同(objective identification)。他认为不能以客观语言来界定泐人和泰人族群,而应以泐人的自我主观认同作为界定该族群的标准。Moerman进一步指出虽然泐人的语言与泰人没有区别,但泐人可以以其他文化内容来强调其族群认同。[18]Moerman的研究成果可以进一步帮助我们理解尔苏人的情况:在语言文字方面,尔苏人虽然使用同一种语言,却存在两种族群认同表现。这两种认同表现是用两种文字体系来各自强调的。语言文字作为一个族群的重要文化内容,在尔苏人里面直接影响了族群认同的抉择问题。尔苏人的个案显示,尔苏人的沙巴图画文字和藏文经书,曾经在族别之争中起到一定的作用。在那场断断续续的十年(1980-1990)纷争论战中,分歧双方都曾经工具性地阐释语言文字,为有利于己方的族群认同建构服务。要求被承认为单一民族的那方强调尔苏语与沙巴文字的独特性,希望以此作为被确认为单一民族的基础。但是认同藏族的那方把握了尔苏宗教人士苏武尔使用藏文经书这个“利器”,汇入凉山境内其他四种“西番”[11]认同藏族的潮流,符合国家的民族分类政策,从而使自己的意愿得到了实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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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越西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越西县志[M].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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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巫达.语言文字与凉山彝族文化的认同[A].戴庆厦.中国彝学(第二辑)[C].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64—86.
[①] 本文的部分内容来自笔者于2004年呈交给香港中文大学研究院的人类学博士论文。[4]该论文是基于2002年4月至2003年1月在四川省甘洛县和越西县的八个多月实地田野工作的基础上写成的。在田野工作期间,笔者得到了许多尔苏朋友的热情帮助。其中,王连洪、杨德隆、王明寿、陈明安、马约布、王子洪、张树明、黄约布、张阿嘎、张沙古和黄志富等人对笔者的帮助最多也最为具体。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②] 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冕宁县、木里藏族自治县和甘孜藏族自治州的九龙县有一部分自称“里汝”(Lizu)的人,部分学者认为这部分人使用的语言属于尔苏语的西部方言。[3]本文所介绍的是自称“尔苏”的那部分人,不包括里汝等其他方言的人。
[③] 2004年4月17日至18日,在香港城市大学召开的“第三届两岸三地藏缅语族语言暨语言学研讨会”上,笔者曾提交同一题目的会议论文,但本文除题目外,内容上做了较大的调整与增删。
[④]贾巴沙:属于甘洛县蓼坪乡;拉吉沽:属于越西县保安藏族乡。贾巴沙和拉吉沽是两个尔苏人聚居的自然村,是笔者的两个主要田野调查点。
[⑤] 据笔者统计,以1990 年人口普查数为准(2000 年人口普查数笔者只有甘洛部分的),甘洛、越西、汉源、石棉四县的尔苏人口是9687人。
[⑥] 英文的primordialism一词, 在汉语中较难找到合适的对应词语。在汉文中有人翻译为“原生论”、“根基论”,笔者认为均不能很好地反映出“情感”方面的本质。这里采用吴燕和教授的译法。
[⑦] public discourse和private discourse:笔者译为“公众话语”和“私下话语”。主要参考了James Scott[11]的用法。
[⑧] 和尚:指尔苏人的“苏武尔”和“沙巴”。尔苏人用汉语介绍本族群宗教人士时,往往用“和尚”这个词表示。实际上并不是指削了发的和尚。当地彝族在介绍自己宗教人士“毕摩”的时候也常常用和尚一词。这是因为不懂这两个少数民族语言,而说话人想让对方理解的缘故。
[⑨] 该联名信由杨光才等30名尔苏人联合署名(包括甘洛县22人,越西县8人)。联名信的内容是要求国家对尔苏人重新进行民族识别。信的日期落款为1983年6月3日。由甘洛县杨德隆先生提供,特此致谢。
[⑩] 岷江:流经四川西北部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境内的一条江。
[11] 根据龙西江的称法,凉山州境内除尔苏人外还有六种西番:多续西番、尼汝西番、纳木依西番、虚米西番、普米西番和么些西番。[6](P56)其中,“普米西番”已识别为普米族,“么些西番”已归为纳西族,其余四种均认同藏族,被归入藏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