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个名字被人拒绝,我宁可渴死在井水边——彝诗馆访谈系列之麦吉作体
麦吉作体,男,彝族,80后,现在教书。有诗文见《独立》《新大陆》《彝风》《大型诗从》《此岸》《作品》《飞鹰》《乌蒙彝族文化》《星期三诗刊》等报刊。曾被“大西南月刊”“凉山日报”“四川教育导报”“凉山电视台”“彝族人网”等媒体专访。彝诗馆出版诗集《俄尔则峨飞翔的诗弹》,现居大凉山。
彝诗馆:简要介绍自己的创作简历,及写作背景。
麦吉作体:在读大三的时候,我在网络上受阿库乌雾搜狐博客的影响,喜欢上了写东西。后来,读了《独立》电子版的诗,让我感受到一种文字的灵气和魅力。在网络上读了阿索拉毅的长诗《鹰角度阐释》之后,我的精神受到巨浪般的诗冲击。毕业了,我回到山里,在发星及其《独立》的引爆下,相继写了些长诗,对我来说,那简直是种本能的痛快的自我释放。
彝诗馆:你进行诗写的初衷是什么?
麦吉作体:最初,那是一场失恋让我走上抒情之路,我为她滴过泪,落在耳畔,还记得很响亮。后来,我深感到我们受到别人的排挤、轻视、边缘,一直不安,莫名焦虑,忧郁灰心,本能地渴望一种突围或冲破。我却无能为力,只要好用文字的方式进行暴动、祭奠,解心头之恨、愁,我纯属是个情种。
彝诗馆: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有人高喊“诗歌死了”,对这种悲观态度你怎么看?
麦吉作体:那是因为八十年代掀起了一场诗歌艺术革命。难道六、七十年代的诗歌是活着的么?九十年代只是一种诗大潮后的平静而已。你没看见二十一世纪前十年国内诗坛的风起云涌?就说我们身边,大西南境内的彝族现代诗群正在蓬勃发展,就算整体诗写质量不理想,但也出了很多公认的国内知名诗人,如吉狄马加、发星、阿库乌雾、阿苏越尔等等。更为重要的是那种诗写的气氛在凉山十分浓郁,60后到00后,诗人涌现不止,一个少数民族出了那么多诗写者,如此热衷诗歌,这才是诗歌并没有死的最好佐证。
彝诗馆:你目前的工作和生活对你的诗歌写作是否有影响?如果有,你是怎样克服的?
麦吉作体:真正的诗写并不是一种机械的活,它不需要专业户,但是有把诗写当作人生志向的人。它是种靠沉积后勃发的自然灵性之为。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生活的诗性体悟,诗思考,诗阅读。说实在,我现在下山了,还没有写过一首完整的诗,工作和生活并没有打扰我,只是我不想无病呻吟,至少用真实的情感表达自己,组织文字。不过,诗写确实是需要不断的练习,它才能提升生命的感受力和思考力,文字的表达能力。
彝诗馆:在你的诗写中,什么样的题材最能引起你的兴趣?比如:地域性、民族性,或时代性等。你为何会做出这样的诗写倾向?
麦吉作体:在那些我熟悉的地域风物上,投去诗性的存在观照,或者说,诗是种存在的神思,我们的空间和时间,我们的生命思考和情感体验,那都是祖先之河的当代流迹。地域上的一切在特殊时代里,特别背景下,具备民族情怀的诗人那里苏醒,他们的内涵自然具备了地域性、民族性、时代性,这是我们文化书写的时代宿命和精神诉求。
彝诗馆:你出版过诗集《俄尔则峨飞翔的诗弹九部曲》,每一首长、组诗都是恢宏的长篇巨制,目前我所目及,还没有一个彝族诗人能在短短三年左右的时间能获得此般写作成绩,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爱写短诗,而总是写长、组诗?
麦吉作体:那是因为我写诗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写诗。我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自动释放。它是一种精神的喷涌。当要想写的时候,整个身体是处于一种兴奋状态。恰如朝汛期和枯水期。我不会苦思冥想一首诗,也不会为一个专门的题材而费尽了脑筋,所以我的短诗极少。若灵魂触碰了诗的防线,诗如洪流泥沙俱下,不可收拾。所以不是我是否爱写长或短诗的问题,而是由自身的感觉决定。
彝诗馆:目前你所在的俄尔则峨神奇雄伟的山脉对你的诗歌写作意味着什么?
麦吉作体:我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是,瞟一眼俄尔则峨山脉,看看今天山上有没有雪,有没有雾,之后才离去。我看见这座雄奇的山脉,心中产生敬畏感,觉得踏实。各种彝文史书或经籍中,我们都可以看见这座神山的名字。山里有着许多古老的历史神话故事。走到哪里,我都记住这座山,我也在山里生活了近四年。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那座山一样。说来也奇,我小时候就已经知道这座山了,从家乡可以看见它高耸的轮廓,心中十分向往。或许它赐予我一种神性的意识,让心窝储存不灭的灵火。
彝诗馆:我知道你也在力所能及做一些公益活动,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自己都生活的有些艰难,却还要选择一条更艰难的公益之路?
麦吉作体:做公益是占去了我的一些时间和精力,但能够帮助别人是种快乐。一个人生活着可能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他还应当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
彝诗馆:你对诗歌创作中“民族的,也是世界的”这句话有怎样的看法?
麦吉作体:每个民族都该拥有一个独立的文化体系。我支持用母语或汉语写诗,写民族的东西,拓展另一种文化及其生存和发展的时间空间可能性,那才是有价值的。如果背离了民族性,那么你也进入了别人的圈套。其实每个地方都是中心,以自己的原初视角观照周围的一切。没有一个标准的人类普世的价值观。所以,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彝诗馆:你经常爱看书吗?你书柜里主要著作有那些?其中你爱看的书有那些?对你的写作有影响的诗集有那些?假如让你推荐十部书给诗人们看,你会推荐那些?并说出你的理由。
麦吉作体:是。诗集、小说。《独立》诗刊。推荐:《红楼梦》《尤利西斯》《圣经》《唐诗宋词》《单行道》《瓦尔登湖》《百年孤独》《漂木》《活着》《神曲》。在这些书里,你可以看见什么是人并人走向神的足迹,你会相信艺术是种人类翱翔的无形翅膀。
彝诗馆:国内诗坛涌现的优秀诗歌和诗人,你是否经常关注?在你关注的诗人或诗歌流派中,哪些最让你感兴趣?或对你的诗写有所启示?请举例说说。
麦吉作体:我不常关注诗人,我最喜欢“非非”诗派和“彝族现代诗群”。它们让我知道,诗歌旨在揭露社会的丑陋,呈现原初心理的图式,诗歌也是灵魂的呢喃,它是确认个体或群体存在的精神仪器。真正的诗里,我们可以看见的人类历史是部悲凉的苦难史。
彝诗馆:彝族现当代诗人蜂拥而出,你认为这种现象是好还是坏?为什么?
麦吉作体:物质横行的时代,彝诗人蜂拥而出,这是好现象。诗歌永远凌驾于哲学、宗教、艺术等之上,从古到今蹒跚过来。一个没有诗人的民族是个可悲的,一个只知道埋头追寻物质的民族是危险的。写诗具有勇士的悲壮气质,它是种孤绝的神思状态,是种希望的萌动,是种高蹈的精神形式。那么多的人涌入诗性在场,同时也说明这个社会出了问题,一股隐秘的力量在我们的内心骚动不安,人至少并没有放弃信仰。灵魂的光火在闪烁,我们的良知还不死。
彝诗馆:你对彝族现当代诗歌写作了解有多少?你经常阅读彝族诗人的诗歌著作吗?如果让你推荐当代最优秀的十位彝族诗人?你会推荐那十位?请说出你的理由。
麦吉作体:绝大部分彝族诗人以深厚的民族文化为写作资源,以全球化语境为大背景,借鉴现代诗歌技法,用母语或汉语双重写作,从不同侧面表现了各自的想法,雕塑了母族形象。我不常读彝诗。但我喜欢的汉语诗人有:吉狄马加、阿苏越尔、沙马、罗伍沐嘎、罗伍拉且、发星、鲁娟、阿索拉毅、俄狄小丰、吉克布。他们各创造了独特别类的个性诗艺,诗章里都渗透着自己的哲学星光,他们展现了这个民族闪亮的精神气质,其诗激荡着我的灵魂,让我看见假象背后的真实。把他们批在一起,那就是一张脸的轮廓。
彝诗馆:你认为当代彝族诗歌的优点与不足有那些?你认为当代彝族诗歌代表着彝族文学最优秀的象征吗?彝族诗歌文本中那些意象词语对你有深刻的影响?
麦吉作体:当代彝族诗歌发展蓬勃,具有浓郁的气氛,众多轻年卷入族群记忆的诗写中。他们自觉地回归民族,关怀母族命运,预谋并突围,这是难得的。但是母语文化功力薄弱,对母族文化理解不够,对生命感知不深,汉语艺术修养缺乏,整体诗写水平不理想。可以说,诗歌是目前彝族文学领域中最醒目和热烈的一块。至少吉狄马加的诗作引起国内甚至全球的关注。其他体裁的文学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彝诗中,很多人常提及如雪、蕨草、鹰、牛、百皱裙、岩石、阳光,等等。
彝诗馆:据说德国推出了一项政策,凡儿童听说读写德语有困难,经鉴定后可单独请家教一对一辅导,费用由政府负担。我的问题是作为彝族诗人,你会说彝语吗?你会使用彝文吗?你是否感觉到彝族文化的没落,以及彝族语言的逐渐消失?你是否为了改变目前的彝族母语危机的现状而努力过?请具体说说。
麦吉作体:我会说彝语。在好朋友阿索拉毅的带动下,曾做过公益,给贫困儿童发放了价值近五万元的物资,后来发现,我们的真正贫困不在于没有鞋子和衣裳,而是文化的渐渐失落。在主流文化的强大挤压下,彝族面临着传统文化发展的困难。如,我们学校有三十位老师,会识彝文的不超过四个人。城里甚至乡村的彝人及其孩子不学彝文了。在山里,我还帮助过一批年轻的大学生拍摄母语电影如“彝文之恋”、“一瞬间”等。我专门邀请毕摩给学生教彝族训导经《玛木特依》,用自己的微薄工资发放酬金,现在还在做,也请过凉山电视台、彝族人网、凉山日报等媒体专门报道,希望引起公众的关注和反思,文化的传承应从小抓起。有位哲人讲过,母语能走多远,这个民族就能走多远。
彝诗馆:你对彝族母语诗歌和母语诗人了解多少?你对彝族母语写作前途有怎样的预判?
麦吉作体:我算不上了解母语诗歌,但是我深爱它。我有《冬天的河流》《鹰魂》《凉山母语诗选》《彝族克哲》《玛木特依》《勒翁特依》《那个叫豹子坪的地方》《根与花》《雾中情缘》《虎迹》等母语诗歌、散文专著。相对汉语书写,母语写作在写作者、读者群等都滞后,表面呈消逝的灭绝之象。但只要这个民族在,彝人的灵魂还在,母语书写定依然在流淌。
彝诗馆:你与诗人交流的方式主要如何进行?你是否有自己独立的诗歌圈子?你经常参加有关诗歌活动吗?
麦吉作体:主要是通过电话和网络。《独立》诗歌圈子。常在西昌参加端午诗会、元旦诗会、婚庆诗会,有时也搞诗沙龙。
彝诗馆:请你简要谈谈彝族女诗人及其诗歌创作情况与特征?你与她们是否保持着经常的交流?
麦吉作体:索玛花印象:鲁娟(巫蹈)、陈小英(鬼秘)、吉克布(灵突)、安志琪(雀念)、沙雪瑛(雁鸣),海秀练习中。近段时间,我和小英、布吉莫、安志琪、海秀分别在电话和QQ上谈过。
彝诗馆:诗歌有流派或圈子,你是怎样看待“彝族现代诗群”这个圈子的?并请你预测一下彝族现代诗歌的未来走势?
麦吉作体:彝族现代诗群是由一批老、中、青彝诗人构成,他们背靠彝族文化,主要用汉语写作的诗歌群体。它的产生归功于阿索拉毅和发星两位彝诗歌的构建者和活动者,从而作品以网络或纸质的形式结集,团结彝人及其民族精神凝聚力,彝族现代诗群存在的意义超出一般性的诗歌群体。它的未来充满阳光,整体写作水平会更高,在不久的将来,该诗群将蝼蚁打穴般占领诗坛高地,逐步走向海外。同时,诗歌将成为彝民族的第一招牌,诗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彝诗馆:彝族当代流行音乐在中国乐坛有非常令人瞩目的成就,如果拿彝族现代诗歌与彝族音乐作比较,你会认为那个更优秀?请说出你的理由。
麦吉作体:我觉得两者相当,因为山鹰组合是中国第一支少数民族组合,彝人制造开创了中国无伴奏音乐的先河,这是具有大范围、大影响的音乐历史创举。这两个音乐组合的出现相继引发了一场彝族全民音乐热,影响了几代彝人的音乐审美习惯和心灵气质,也影响并成就了后来很多知名的彝族音乐人。诗歌方面,吉狄马加获得过诺贝尔提名,诗集翻译成多种语言享誉国际,他也是彝族现代诗群的开山鼻祖,对很多后来者产生了深远影响。无论是彝族音乐艺术还是诗歌艺术,两者都已形成各自庞大独立的民族性艺术审美哲学体系。
彝诗馆:你希望评论家对你的诗作,以及对整体的彝族现代诗歌提供怎样的解读,或者希望评论家为诗人们做什么?
麦吉作体:我希望评论家在肯定彝族现代诗群诗写的同时,多批评彝诗人的不足。诗歌终究是一种语言艺术。诗评家得担当责任和良知,站在国际一流的诗艺术水平衡量或看待彝诗群体,让它在不断进步,指出未来彝诗的生态趋向,批评出具有思想深度、民族个性、语言艺术精湛的诗人,把彝族诗歌批评成“第二拉丁美洲”文学风暴,为彝人在凉山岩石上铭刻不朽,树立人类的文艺丰碑。
彝诗馆:你现在的女友生活在西昌市,对于这座彝族称为“拉布俄卓”的城市你有一些什么看法?
麦吉作体:不是女友,而是未婚妻。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已经听说过这座城市了。“拉布俄卓”汉名“西昌”,它象征着现代文明,车如流,人如蚁,高楼林立,可是它并不属于我。我的父老无法在那里生活,我也没有能力在那买套房。它留给我的印象有点坏,黑社会、抢劫、毒贩、杀人等,到了晚上十二点后,我走在街上有些提心吊胆。还好,那里生活着我爱的未婚妻,天空多多少少明朗了许多。
彝诗馆:你会在家里邀请祭师“毕摩”念经,或法师“苏尼”作巫术吗?你对彝族宗教文化了解多少?并谈谈你的看法?
麦吉作体:那是常事。前不久,我爸爸病了,请了个苏尼驱鬼。我家又搬家住进镇上的新房子,家人请了毕摩——依火书达,爸打电话给我,专门回家做了“毕”。彝族宗教主要分毕和尼,以毕为主体,按规模分类,最大型者是超度,最小型者为占卜。按性质分类,凶和吉两种法事。在众多的法事中,有很多种不同类式。我对彝族宗教文化只知皮毛。毕和尼,这两种法事是与我祖先一起过来的宗教行为,有其开山鼻祖及其法事杰出者。我们在信奉科学的同时,也常做法事,他们并不矛盾。
彝诗馆:你现在还在过彝历年、火把节、虎节、插花节、赛装节之类的彝族传统节日吗?你目前所在之地有没有特殊的彝族传统节日?彝族古老的婚礼仪式、葬礼习俗之类的传统风俗你还在遵守吗?你对彝族与其它民族通婚有怎样的看法?你是否认为彝族传统风俗处在凋零状态?
麦吉作体:我还在过彝族年和火把节。我们这里还有祭天节日,儿童“蒙格”节。我还在遵守婚俗和丧葬等传统风俗。跟其他民族通婚,我是没有意见,但家中父母受不了,他们是朴实的传统彝人,不懂汉语,难于接纳汉族女孩。相对过去,彝族传统风俗是淡薄了许多,是多数年轻人不懂不重视了,他们忙于打工赚钱,无暇顾及精神层面的东西,这就是所谓现代文明带来的文化凋零。在老一辈那里,还是在进行。
彝诗馆:一般情况下彝族人的名字是四个字,但是现在很多人为了在外面寻找工作方便,刻意隐瞒自己的彝名,而使用汉名。我的问题是你及你的家庭成员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彝名还是汉名?如果今天让你再选择一次,你会在你的身份证中选择使用彝名还是汉名?请说出你的理由。
麦吉作体:我的家人全部用的是彝名,包括弟弟家四岁的儿子。如果一个人为了在外地找到一个工作隐瞒或修改彝名,那是种悲哀和无能。我会一如既往地用彝名,那是我的身份证明,那也是我尊严的符号,那是长辈给我取的名字,象征着我肉体和精神的存在。为了一个名字而被人拒绝,我宁可渴死在井水边。
彝诗馆:你对彝族的家支观念有怎样的看法?如果发生不违反刑事犯罪的纠纷(如离婚、死给对方、打架等)你会首先选择法律来捍卫自己的权益,还是选择“德古(民间调解员)”从中调解?
麦吉作体:家支是彝族文化风俗的一大特点。过去一段时间消失了,今天又逐渐复生了。在婚礼或丧葬的场合上,家支习俗充分地体现了出来。如前几天死了个老人,女儿嫁给了我叔叔,仅仅我们这个家支人丁就集结了三百多人一起奔丧。它的存在有利有弊。如果在生活中发生了事,我会选择“德古”来调解事情,捍卫自己的权益。如果与汉族产生纠纷,我会用按法律办事。
彝诗馆:你对彝族人有纠纷的时候,喜欢死给对方这件事,有怎样的看法和评价?你是否认为彝人是一个有着英雄悲剧色彩的民族。
麦吉作体:前段时间,一个妇女为了种玉米时候的一道水源,死给了对方,这事是我爸调解的,对方赔了八万块钱。另又一个老人为了几百块死给了对方,几天了还没火化,一直在争吵,就在学校附近。可能彝族是个把生命不当回事的民族,真令人不可思议。可能彝人认为,只有“死给对方”才是捍卫自己尊严和权益的最高形式了。听老人们讲,黑彝汉子活到二十五岁是种耻辱,白彝汉子活到三十岁是种耻辱,因为英雄早早在战场上光荣地牺牲。看来,彝族崇尚悲剧性的英雄。
彝诗馆:我从部分关注“彝族题材”的画家笔下和摄影家的摄影作品中总是把“彝人喝酒”作为一个题材,并且彝族民间在给发生纠纷、走亲访友、婚礼喜事、赶丧奔葬等都把酒作为一种表达各种喜乐哀愁的主题。我的问题是:你是否认可彝民族是一个拥有酒神精神之光的民族?
麦吉作体:我最近读了彝文原典《酒谱系》,酒确实是一种神奇之物。因为一切大小纠纷事可以用酒来摆平掉,和好如初。彝谚说,“人值一匹马,马值一杯酒”,也是说,一条生命等值一杯酒。不管在哪个场合,只要三个以上的男人围坐在一起,不闲着,酒干起,这到底怎么了?难道他们就嗜酒如命,难道酒是狂欢的手段,都不是,酒背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民族气质和精神性格在操控着。我想,最终只能也高蹈精神的崇尚来理解他们那种不可思议的行为。
彝诗馆:你对大凉山部分彝区地区毒品泛滥、艾滋病漫延、贫困滋生有怎样的看法?你认为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些负面情况的发生?如果让你提一个可行的良策,你会怎样来处理?
麦吉作体:物质的贫乏和灵魂的空洞酿成了凉山州一系列负面社会问题。这些问题的产生说明了这个社会是患了严重的疾病的。有待查诊治疗后健康。彻底治疗好这个病人,我会从教育入手,它可以解决物质和灵魂上的严重缺乏。
彝诗馆:最近几年大凉山彝族童工在沿海地区打工的情况不间断在媒体曝光披露,你是否觉得这是九年义务制教育在凉山的失败,或是家庭贫困的原因所导致,或是彝族本性就不爱读书,或者是还有其它方面的原因?你是否感觉到人人都在抛弃乡村,并深刻地担心未来乡村社会只剩下老人与狗?
麦吉作体:童工问题:一、义务教育在凉山的失败。二、家庭贫困且父母愚昧。三、社会诱惑力太大。四、孩子受身边社会不良风气侵蚀。我们那个村大部分分都搬家走了,涌入安宁河流域,买了个房子后,夫妻双双出门打工,只剩下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现在很多彝区,乡村不是在未来,就连现在有地方已经出现只剩下老人与狗的局面了。
彝诗馆:你相信人人生而平等吗?你认为现在彝族地区还在讲究黑彝、白彝、奴隶锅庄娃子之类的民族内部间的不平等吗?如有,你会有怎样的看法?
麦吉作体:我相信人人生而平等,但确实在现实中,因物质、知识、地位等方面的差别,人们过着不同的生活。彝区还存在黑、白之类的不平等。这是一个历史遗留下来的不良社会文化现象,不是谁能轻易改变的,这样的畸形观念只有交给时间才能彻底消失。当然,有黑、白彝之间也已通婚了,但只是极少部分而已。这样的不平等会阻碍族内团结,消解民族凝聚力,制约地方社会发展。
彝诗馆:你认为彝族文化的核心是什么?你认为彝族精神的核心是什么?你有没有自觉的族群文化的自我认同感和归属感?
麦吉作体:彝族文化的核心就是毕摩宗教文化。我觉得彝族没有精神核心,家支骨头观念、毕摩吉尔信仰、酒文化崇尚三者是支撑彝族社会蹒跚过来的主要杠杆。我在大学的时候已经觉醒了族群文化的自我认同感和归属感。我有了这样的心理及其思维之后,我到今天所走的每一步路,那些事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彝诗馆:面对当今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你是否有灵魂里的迷茫与彷徨?
麦吉作体:这几天,我在QQ网络上的签名是:困境。我觉得在这个峡谷里迷茫又彷徨,犹似一头困兽。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是面对那么个梦幻、繁华的世界,我的精神秩序真不知所措,想静下来却无能为力。生命过于太短暂了,我有些着急,这么大年纪了,该是有所成就了,但是我还一无所有。我不甘心就这样败给时间!
彝诗馆:生为彝族,你怎样评价自己的民族?你是怎样对待自己家人的?
麦吉作体:我的民族是一个忧伤的民族,沉重的民族,好酒好色的民族,善良勇敢的民族,牧羊的民族,父子连命的民族,等级骨头的民族,重视家支的民族,尊严至上的民族,崇尚黑色的民族,诗歌诗性的民族,世死如归的民族,山地狩猎的民族,信仰祖灵的民族,爱追述历史的民族,一个智慧又目光狭隘的民族,我深爱着我的民族。她为人类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我也不知她将走向何方,也无法预知未来的命运将如何。
彝诗馆:对了,高额的结婚彩礼成为彝族社会的一大热点,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你对这个问题有何看法?
麦吉作体:在史诗《勒翁特依》里已有记载,史尔翁特娶回美女兹尼史色的时候,男方给了巨大的数额。如,我爷爷娶回奶奶时,也给了四十砣银子。实际上,比彝族高几百倍的彩礼在汉区更为普遍。目前,彝女彩礼的高低主要依据学历的高低、外貌的美丑、家支骨头的好坏而定。有些则口头上宣布那么多,其实私下给的却很少。奇怪的是,没有哪家彝人因彩礼太贵而娶不到媳妇的。在爱情和责任不堪一击的时代,如此的高额聘金反而是婚姻的定海神针,双方就很难离婚了。如果谁要反悔,那只能等待翻倍的赔偿,还不来。同样一个道理,如果你是汉族小伙,你没房没车,谁会愿意嫁给你?如果要降低婚礼金,政府和民间必须双重介入,干涉了,高额现象却不一定改观,这就是一条河流不可逆转的文化向心力。
彝诗馆:谈完了这么多问题,你对彝族的诗歌写作理想是否有了新的想法?你以后是否会加强自已对彝族历史文化的修养?
麦吉作体:彝族诗歌不仅书写族群文明,更应指向社会底层的苦难和丑陋。我已经在开始学习彝族母语文化了,最近学习彝文文学原典,如《万物谱系》、《勒翁特依》、《玛木特依》等,我试图从中抚摸母族的文化记忆,认识并完善自我。
2014.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