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新诗集的创作和背后的立意与情感,阿洛夫基接受了彝族作家阿索拉毅专访。
访谈金句:
1.思想的高下,胸襟的宽窄,决定诗歌的温度。
2.当下,有条件去城里,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去城里,人人都奔向城市,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开始了。
3.她们带着藏腔说,你们是来看美女的吧,来的不是时候,她们都进城打工去了,等待春节的时候才回来。
4.我的理解是农耕文明的和谐幸福感慢慢被瓦解后,新的城市里的人情、亲情关系其实就是圈子文化,圈子里不断有人进来,也不断有人出去,松松垮垮,没那么扎实。
5.物质主义这筐里装满了现代文明的美与丑、善与恶、喧嚣与孤独。
6.可以这样断言,一个人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热爱,你说你热爱这个民族,那你是在吹牛的;一个人连自己的民族都不热爱,你说你热爱祖国,那你是在说谎的。
7. 人心总是向上的,小人也不喜欢小人,小偷也不喜欢小偷,明天会更美好。
8.不瞒你说,很多年里,我的写作写来写去在原地兜圈,有的只是数量上的增加,一挚友开玩笑说,阿洛啊,你已江郎才尽了,快乐的方式多种多样,何必再折腾呢?我心里知道他是激将我。
9.我想说的是,不是所有的先进文化都能够传下去的,历史和现实允许漏掉一小部分好东西的,我们不能完全表达自己或一小部分人的思想感情,就全盘否定规范彝文及历史贡献,这是不客观的。
10.圆滑是成熟吗?背熟唐诗三百首,你就是诗人了吗?诗人西川说,写出一首好诗,就是诗人。写一千首孬诗的,也不是诗人。
11.春天来了,如果满山遍野只有一种花开,这春天美吗?不美。不同的花开在一起,那才是春天。
12.一种语言的死亡就等于一个可能性世界的消失。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如果从语言本体论的角度来理解这句话的话,那么,诗歌写作成败的关键就在于能否让语言自由地飞翔。
13.有人开玩笑说,彝族人嘛,一个人写诗,两个人喝酒,三个人搞组合,四个、五个人拍微电影。
14.刷抖音的人往往审美水平较低,因为都是无聊的人拍摄无聊的人和事。刷抖音的人往往身体越来越差,因为眼睛过于聚焦,特别是在晚上。刷抖音的人往往缺乏主见,因为平台上的观点忽东忽西,零零碎碎,你也在被左右。手机让人了解世界,手机也让人失去自己。
15.有诗人热衷于拉大旗,造主义,处处在跟风、应景、拍马屁,以及在低劣的说教、肉麻的吹捧、廉价的赞美。
16.大浪淘沙,清者自清,一切艺术的终极评委只有两个,一个是大众,一个是时间,谁也阻挡不了整个诗坛向前发展的脚步。
17.日本谚语说,给自己唱赞歌的人,听众只有一个。任何成就都是诚实劳动的结果,投机取巧的事,一清算,都会露陷。
18.理想的诗界或艺术生态,一方面主要看诗人本身的素养和修炼,你内心干净和安宁,哪里都是天堂;你内心龌龊和浮躁,哪里都是地狱。人们喜欢把大海比喻为博大胸怀,大海也不是纯净水构成的,诗坛也如此。
19.回到“艺术的纷争,孕育着新生;艺术的一统,营造着墓地”上来,大家扯一扯,闹一闹,理一理,最后还是回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大境界中去。
20.众所周知,新加坡的文明最初在一定程度上是罚款罚出来的。社会文明进步、人民素质提升,从某种程度来讲都是管出来的、带出来的。
21.关于移风易俗,关于大小凉山彝族民众婚姻礼金聘金治理,你谈,我谈,大家谈,为什么见不到几个人在大行动呢?
彝族诗人阿洛夫基
访谈内容
阿索拉毅:首先祝贺你的新诗集《与山对坐》出版发行,希望你能谈谈为什么取这样一个诗集名,然后也请你谈谈该诗集的主要特点?与以往的作品有什么不同?作品质量上又有什么突破?
阿洛夫基:越是民族的、地方的文化,越须把握其发展变化规律,把自然的、人性的、诚实的情感融入其中,才能保持面向世界的生命力。《与山对坐》是对这一重大命题思考后乡音、乡情、乡韵、乡魂的叙述表达,书中精选了近年来创作的诗歌96首。对于我们来说,山不是山,山是父母,山是历史,山是未来,山是千百年来生生不息的文化血脉。诗集命名《与山对坐》,为了看清,为了提醒,为了虔诚,为了力量。
思想的高下,胸襟的宽窄,决定诗歌的温度。《与山对坐》力求求变,求新,求走心,求认同,求向上;力求在浅显中有深意,平白里寓哲理,体现人性、科学、多元、包容的社会价值。
四十五岁以前我用散文诗这种形式写作,相继出版了《黑土背上的阳光》《没有名字的村庄》《月亮上的童话》《阿洛可斯夫基散文诗选》等。四十五岁后转写现代诗了,或许是年龄和积累的原因吧。诗歌更加注重象征、通感、跳跃等手段来体现诗歌的情感美、意境美、章法美、旋律美、语言美、留白美。其中,组诗《后半夜的歌声》发表在《民族文学》后,鲁迅文学院文学博士赵兴红评价说,阿洛夫基的诗坦荡而疏放,细腻又生动,选题巧妙,别出心裁,善于运用衬托和反讽的手法,内容清晰自然,情真意切,特色鲜明,给人以温暖和希望。该组诗于2018年荣获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优秀作品奖。
阿索拉毅:诗集中《回家的人》《乌嘎一家》《月亮湾》等诗作细节丰满,语言素净,情感充沛,意蕴丰富。你不断书写到离别、回家这样牵扯人心的主题,我相信,细心的读者会听到来自整个大山颤抖的声音,请问你有什么特别感受和体会吗?
阿洛夫基:当下,有条件去城里,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去城里,人人都奔向城市,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开始了。有识之士称,城乡二元结构不对称,公共服务严重不足,大多数农村不是赚钱和教育后代的地方,甚至还有些地方,关系大于规则,办事靠裙带和朋友,导致世态炎凉,人情冷漠。回头一想,父辈们只要粮食够吃,房子有住,有儿有女,生活就知足了,隐忍是他们共同的美德。但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不一样在于思想观念上,他们要车子、房子、票子、面子。山一程,水一程,生活总是提得起放不下,心头哽着话和伤,只有让风带走。久而久之,这批“赶潮者”大多数在都市待不住,家乡回不去,没有了归属感。在种背景下,远行的人怎能不想家呢?毋庸置疑,物质的力量更能摧毁精神的力量。
天地容于心,真诚最动情。在切骨抒情里,包含着最真切的爱与恨、苦与痛、伤与悲的情愫。我认为这样的抒情无疑是朴实的、真切的,能打动人心的。
阿索拉毅:读你的这部诗集,我总是止不住地想到我的故乡,那一片山山水水,那一片土地上的人们,如你上面所说,都在千方百计地奔向城市,对此,我觉得也是非常的正常,因为这也是人们对美好生活努力实现的一部分,我在你的这部诗集还读到《山情》《凉山月》《与一只羊对视》这样迷人的乡愁、乡音、乡情、乡亲、乡魂的表达,我想问的是从农村向城市的迁徙过程中,我们在丢失了什么?我们在获得了什么?对于重构城市之中的人情、亲情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阿洛夫基:海德格尔说:“所有的诗人都是还乡诗人”,故乡的欢乐和悲伤都是艺术的药和根。故乡的血和乳汁一点一滴地滴在诗行上,成就了《与山对坐》。事实上,离开家乡到城里的人,大多回不去了,回去也不习惯了。去年十月的一天,我回到生我养我的村庄风波溪,围着老家的老屋基寻寻觅觅,我的父亲母亲呢?我童年的影子呢?我放牛回来的脚印呢?熟悉又陌生,亲切又生疏。突然,身后一孩子问我,你找谁呀?对呀!我找谁呢?我的房子已成为了别人的房子,我的父辈们相继“到天上当兵”去了,我的亲人们早已陆陆续续搬到了城里或城郊结合部,他们为孩子的读书而烦恼,为繁重的人情世故而烦恼,为几个碎银而烦恼。这样的现象只有彝区有吗?不,不是。两年前,我们一行人到四川阿坝的丹巴县学习考察,那里是闻名中外的美人谷,朋友说,在这里看美女是最大的旅游资源。从村庄到县城,我们看到的大多数是年老的阿妈们,这些老阿妈们慈祥、端庄、亲切,看得出她们年轻时候的风姿绰约,惊艳绝伦。她们带着藏腔说,你们是来看美女的吧,来得不是时候,她们都进城打工去了,等待春节的时候才回来。我们一行人面面相觑,心中各有情绪在波动。大家心知肚明,这样的现象也不是藏区、彝区才有......我想,这是我们倡导集镇化建设进程的一种现象和阵痛,普通百姓往往只关心与自己相关的事情,没有娱乐,没有群体的温暖,人与人之间只讲客套话,还相互怀疑和猜忌。很多年轻人成为恋爱能手,又成了婚姻的失败者。无处不在的噪音让人的听觉神经麻木,心神不宁,不安全感是大家集中的焦虑。人们的生活变成了工具化、计算化、功利化,消费主义成为大众的文化基调。等等,等等,众多城市病的缓解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同时,我的理解是农耕文明的和谐幸福感慢慢被瓦解后,新的城市里的人情、亲情关系其实就是圈子文化,圈子里不断有人进来,也不断有人出去,松松垮垮,没那么扎实。它不像农村和小县城那样盘根错节,复复杂杂,相对单一化了。总之吧,物质主义这筐里装满了现代文明的美与丑、善与恶、喧嚣与孤独。在有些地方和领域里,道德和责任越来越轻,金钱和权力越来越重,心思敏捷的人会越来越寂寞。所有这一切,需要我们坐下来好好想一想了。
阿索拉毅:《与山对坐》里的《乡魂在上》是长篇散文诗,特别一提的是语言的韵味,诗质的内涵,大气磅礴,意蕴丰厚,既令人回肠荡气,又催人深思。请问,您为什么钟爱散文诗?这组散文诗的特点是什么?
阿洛夫基:散文诗的特点是以小见大,以小胜大,以短、平、快的优势,反映生活中的新思想、新观念、新感情和新人新事而赢得了社会的承认和广大读者的喜爱。
随着时光的流逝、社会的变迁,我的家乡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每天却也在失去自我,人们内心深处常常感到了慌乱。谁能记住历史的深深刀痕?谁能一路回头一路歌唱?如果有一天,我们自有的悠久、朴实、最草根、最原生态的古老的文化全被外来文化所取代,我们还谈何民族文化、人文精神的传承和振兴?
《乡魂在上》表现着人世沧桑的命运感和原始生命的感召力、震撼力,弥漫着牵扯愁肠的忧伤,是对隐忍、向善、向上的精神扩散,是对故土伟大神灵的热情礼赞,是对亲情、友情、爱情的美丽吟唱。
阿索拉毅:彝族男人很少把爱写在口上,但你的诗作《发现》《向爱低头》《阿波波》等都让人有触电般的感觉,对父母、亲人、妻女,乃至于羊呀草呀大地呀,等等,都会进入你表达爱意的对象,这与你在日常生活中的粗犷与豪迈感觉像是两个人,你是如何处理现实生活与诗歌创作之间这种强烈的反差?在日常生活之中如果让你评价自己,你又是怎样评价?
阿洛夫基:诗人的内心有多悲悯,作品就有多温暖;诗人的心思有多柔软,艺术细节就有多丰富;内心草率的人,只能随波逐流。普遍地说,大小凉山的人气度安详,勇敢、宽厚、慈悲,在粗犷与豪迈里藏着善待一切生命的柔软心肠。在平日里我们挑起生活的重担,像一盏盏的明灯,照亮和温暖着山里的人和事。但酒后一旦唱起歌谣,我们骨子里的深情和忧伤就会释放出来。是啊,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在故乡如此高贵和伟岸,又如此渺小和羞怯。我只是这里的观察者,记录者,思考者,想把自己写成了一首诗的模样。可以这样断言,一个人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热爱,你说你热爱这个民族,那你是在吹牛的;一个人连自己的民族都不热爱,你说你热爱祖国,那你是在说谎的。毫不夸张地说,我心中的爱像大渡河一样澎湃。时代不同了,何必再羞羞答答、吞吞吐吐,爱就大声地喊出来。
小时候,在故乡的土墙房里,父母对我们几兄妹反复强调,是原野上的草就不用担心雨淋不到它,一个老实人终究不会吃亏。朴实包含着深邃,一路走来,我们安宁、幸福。是的, 人心总是向上的,小人也不喜欢小人,小偷也不喜欢小偷,明天会更美好。我诗歌的机会和使命在这里,奥妙与密码在这里,对我的考验与挑战也在这里。可以这样讲,我是个好人,但不是能人。
阿索拉毅:读完你的整部诗集,我的脑海里止不着跳出四个字:“举重若轻”,你在处理很多当下社会很多严肃的事情上,总是能够直达事物的本质,这没有火眼金晴的长期观察和提炼,在我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如“光阴的故事真假谁能辨/手舞足蹈的迎送几分是真”、“一路颠沛流离不能怪罪于脚/一生心酸劳累不能埋怨于命”、“这片土地上/千万人口,两户人家/不是血亲,就是姻亲/当我从出生开始/许多男人成了我父亲/许多女人成了我母亲”,在你的这部诗集里,此类富于哲理的诗句频频出现,每每读到总是令我拍案叫绝,印象深刻,这是否是你一直以来的诗歌语言风格?还是你在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之后沉甸的爆发?我发现整个诗集中除了《那是你 你是我》以外基本上在20行以内,你对短诗怎么理解?
阿洛夫基:不瞒你说,很多年里,我的写作写来写去在原地兜圈,有的只是数量上的增加,一挚友开玩笑说,阿洛啊,你已江郎才尽了,快乐的方式多种多样,何必再折腾呢?我心里知道他是激将我。我开始迷茫和徘徊,我开始怀疑自己,心酸酸地痛。2015年到2017年间,我常对着办公室对面的马儿山发呆。清晨的马儿山重重叠叠,林木苍翠,沟谷幽深,轻纱薄雾,如诗如画。黄昏,不远处的山体被夕阳染得朦胧而神秘,像是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有一天,突然间与山对坐这个词跳入我脑海,对呀,千百年来,一个民族不正是与一座大山对坐吗?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我再次对罗伯特·勃莱、加里·斯奈德、叶芝、里尔克、洛尔迦、狄金森、西梅内斯、阿尔贝蒂等这些大师们的作品反反复复地研读。慢慢地懂得,诗歌其实是一种发现,一种诗意的发现。诗歌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美和痛的感觉。写诗就是要说真话,也只有说“普通话”和“良心话”话,不断拓宽眼界和视野,不断创新和超越自己,诗人才能走出小圈子的激动,拥有真正的话语权和广大读者。
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积累,偏执逐渐消失,淡化了伤感、迷惑、惆怅的心境,世事平静而温暖。我在前面说了,写诗是有瘾的,是改不掉的。梦想带来焦虑,焦虑使人痛苦,痛苦使人进步。读者要的是“一见钟情”的诗,人人都讨厌掺假兑水的情。既要挖掘独有的文化内涵,又要考虑大众的接受度,它也正是考验一个民族诗人是否具有世界性的问题。
谢冕教授说:“诗是一种特殊的文体,这种文体所具有的外在形态的最主要的特征是:浓缩、凝聚和大跨度的跳跃”。短诗高度凝练,充满张力,干净爽目,直达人心。在一首诗里不停地堆砌和铺陈,那文字的节奏、味道、气息就会散落一地。我喜欢短诗,短诗是一杯陈年老酒,醇厚、浓郁。
阿索拉毅:你和贾巴甲哈合作的彝文散文诗集《情满家园》出版后,在彝文文学界引起了广泛关注和好评,并获得了第八届四川省少数民族优秀文学作品奖、首届“山鹰彝文文学奖”,但有学者专家提出规范彝文只是四川的彝族和云南少部分彝族在使用,并不代表全世界彝族人的表达?对此,你怎么看?
阿洛夫基:据专家介绍,世界六大神奇古文字为苏美楔形文,埃及圣体文,印度哈拉般文,中国甲骨文,中国古彝文,非洲玛雅人的玛雅文。中国古彝文文献涉及宗教、历史、哲学、文学、语言文字、医药、天文、地理和农技等各个方面,浩如烟海,博大精深。祖先们的传奇功绩,我们应好好珍惜和传承。对规范彝文的功劳不必再争议,没有规范,彝文经过了这几十年后还有几个人能认识?再过几十年是否还有彝文?不经过批准使用,彝文不就处在奄奄一息的“民间状态”了吗?我们的前辈们站高谋远,大局为重,统一认识,统一思想,先以四川凉山规范彝文使用文字报国务院审批,在使用过程中云、贵、川、桂的专家学者再补充完善。规范彝文在四川省内2020年开始进入高考范围,《民族》等国家、省级刊物和各种网络平台上刊登推广规范彝文作品。实践证明,规范彝文让彝族后代学习和传承了传统文化,增强了文化自信。我想说的是,不是所有的先进文化都能够传下去的,历史和现实允许漏掉一小部分好东西的,我们不能完全表达自己或一小部分人的思想感情,就全盘否定规范彝文及历史贡献,这是不客观的。只有守正创新,不断扩大和丰富自身文化和文明,把腐朽文化吐干净,才能立足不败之地。更要明白,简单的民族文化主义就是一种文化自杀。
阿索拉毅:您的作品内容和表现方式现在的年轻人会喜欢吗?当下的年轻人更多是通过网络平台来阅读和了解诗歌?据了解,您的作品在网络上发布的比较少,对你个人作品的评论和宣传也不是特别多,您是否有慢慢被淡出的感觉呢?
阿洛夫基:嘿嘿,从诗学角度出发,好作品的基本标准是表现上通俗易懂,情感上引起共鸣,内容上蕴含丰富,由此就是先锋的。我坚持认为,诗歌就是为读者提供美的愉悦,善的舒心,真的赞叹,作品应具有泥土的芬芳和心灵的谣曲。当下,很多领域里的人一旦做出一点小成绩后,开始夸夸其谈,甚至虚张声势,生怕大家不了解他们。圆滑是成熟吗?背熟唐诗三百首,你就是诗人了吗?诗人西川说,写出一首好诗,就是诗人。写一千首孬诗的,也不是诗人。从眼界、情怀、人格、学识看,我还不具备写出好诗的条件和能力,充其量是滥竽充数吧。我承认,网络、抖音时代里,如果不融入,就会被淘汰,这也是我今后努力的方向。
阿索拉毅:人们总是把少数民族作家、诗人归在“民族文学类”,换言之,其作品只是在民族文学中的比较,没有放在整个文学天平上来判断高低,对此你有什么感受和看法?
阿洛夫基:春天来了,如果满山遍野只有一种花开,这春天美吗?不美。不同的花开在一起,那才是春天。在中国,少数民族作家、诗人的创作水平有目共睹,三、四十年代的沈从文、老舍不前沿、不领先吗?当代作家、诗人吉狄马加、阿来不前沿、不领先吗?例子举不胜举。有生命力的文化就像春天里各种各样的花,没有不好,只有不同。不同的文化交织在一起才是大文化、大时代。但从这些优秀的少数民族作家身上可以发现,在艺术创作上,少数民族作家、诗人要有越界观,即超越民族观,达到人的共性。超越地域观,要有当下主流社会属性。超越自我观,要走出小我,达到大家。不能以皇权主义、宗祠教条、家族伦理为核心。还想补充一句,社会生活也罢,文学创作也罢,宽容异类,善待异见,才是时代最大的进步。
阿索拉毅:你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彝汉双语作家、诗人之一,汉语作为你的第二语言,使用汉语创作诗歌时是否有文化的隔膜?是否会丢失彝族传统文化的原味?是否存在“言不尽意”、“言不对意”的问题?您是怎样处理这些问题的?
阿洛夫基:斯坦纳说,每一种语言都是打开新世界的窗子。一种语言的死亡就等于一个可能性世界的消失。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如果从语言本体论的角度来理解这句话的话,那么,诗歌写作成败的关键就在于能否让语言自由地飞翔。白居易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如何准确运用语言表达内心情感,是对诗人的考验。彝语是我的母语,汉语作为我的第二语言。在最初学习写作时,确实感到“言不尽意”、“言不对意”的问题。思维习惯和各种意识形态的影响下,无法将汉语所具有的不言之言的魅力发挥到极致。此种境界,对汉族诗人来说都是非常困难的,而对于用汉语写作的少数民族诗人来说,就更为困难了。彝族诗人们就是戴着三重脚镣在起舞:汉文化经验、彝文化经验、其他经验。但是长时间的磨练和融会贯通以后,其实语言并不矛盾,相反实际运用中还相得益彰,诗歌的枝叶更加茂盛。林语堂、钱钟书、李敖这些大作家都用英汉双语写作,他们的汉语写作受到青睐,难道英语没有帮助他们吗?阿库乌雾等人的诗歌之所以能够内敛、厚重、唯美地表现如此,把温暖的歌唱献给我们。我想他们除了比其他诗人付出了更艰辛的劳动外,就是彝族语言文字帮助了他们,也可以这样说,彝语本身的音乐性帮助了我们。
阿索拉毅:在当下多元文化时代,一个人能够爱上诗歌一天我就觉得已是奢侈,一个诗人能够坚持不懈创作诗歌可以说是奇迹,你从青春奔放的大学时代一直写诗写到了现在,也出了很多部诗集和获得各种奖项。据我所知,你都快要进入工作退休的年龄段了,是什么让你对诗歌始终保持着最初的爱恋?大小凉山或者说彝族地区的年轻人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艺术?你想对有志于诗歌和文学创作的年轻一代诗人和作家说点什么?
阿洛夫基:诗人是孤独的,也是悲壮的。我出生在六十年代末,经历了抒情而狂热的八十年代,那时的我们思想单一,感情纯洁,言论有几分高谈阔论,也有几分滑稽和荒唐。那时候的人们普遍认为艺术是高雅的,搞艺术的人是高贵的。那干净的血液和七彩的梦想令人心潮澎湃。一首好诗,能使我们的灵魂出窍。年复一年,无论历经多少磨难,写着诗,日子就踏实安稳。诗是可以吃的,用泪水和心血浸泡和蘸写的诗最香。写诗是有瘾的,香烟可以戒掉,美酒可以戒掉,爱和诗怎么也戒不掉。诗歌和音乐是生命最好的营养品,我曾用诗歌挡回了生活的许多不安。
有人开玩笑说,彝族人嘛,一个人写诗,两个人喝酒,三个人搞组合,四个、五个人拍微电影。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热爱艺术,应该说与我们的传统文化有关,特别是与诗歌艺术有关,语言的诗歌化是我们生活的常态。再者就是与当下生活有关,在社会转型时期,很多人转不过身来,内心的苦和痛急需艺术表达。很多年之前,四川日报社的记者问我为什么喜欢诗歌?我说因为我孤独。彝族地区有那么多人喜欢艺术,要我说还是因为孤独,需要填补。
文学创作没有捷径可走,生活就是老师,自己就是自己的老师。注定的宿命,文学是一个人寂寞的、痴迷的“长征”。就我本人的经历而言,读书,读书,再读书。读精品,浏览百部不如精读一部精品。要反反复复地读,把书读薄、读透、读活。观察,观察,再观察。“春江水暖鸭先知”,要有敏锐性,能够预测这个世界将要发生什么,思想一定与时代同步或能够超越时代。思考,思考,再思考。凡是伟大的作品都是简单明了的,我认为简约、质朴、情浓、意深就是好诗的标准。创作,创作,再创作。告诉自己,努力就是成功,写下都是永恒。传播,传播,再传播。文化艺术品的目的和作用就是传播,最终到达共享。
布罗茨基说,读诗的人,生命一定比不读诗的人要靠幸福更近一些。斯坦纳说,伟大的艺术为痛苦或不公提供诸多补偿。加油吧!年轻的朋友们,在文学的世界里,孤独亦艳丽,寂寞也芬芳。“聚薪传火,播种文明”是我们共同的使命。
阿索拉毅:说说你的读书生活吧,假如给读者推荐中外文学作品各一部?请用一句话说说你的推荐理由。
阿洛夫基:读书,读好书,当然是一个作家、诗人的首要任务。假如有人问我,你孤独吗?孤独,所以我与叶芝、歌德、巴尔蒙特、普希金、阿赫玛托娃、狄金森、叶赛、宁默生、尼采、聂鲁达、莱蒙托夫、济慈、屠格涅夫、海涅、拜伦、泰戈尔这样的大师们在一起。假如有人问我,你寂寞吗?寂寞,所以不停地用诗歌倾诉。
读书,读纸质书,与看平台、刷抖音、看电视根本就是两回事。经常刷抖音的人往往偏激,因为你喜欢看什么,平台就传送什么出来。刷抖音的人往往审美水平较低,因为都是无聊的人拍摄无聊的人和事。刷抖音的人往往身体越来越差,因为眼睛过于聚焦,特别是在晚上。刷抖音的人往往缺乏主见,因为平台上的观点忽东忽西,零零碎碎,你也在被左右。手机让人了解世界,手机也让人失去自己。
好书,浩如烟海。优秀作家,群星璀璨。从我有限的阅读范围看,国内作品我推荐陈忠实的《白鹿原》,因为博大而厚重。国外作品我推荐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赛尼的《追风筝的人》,因为温婉而细腻。
阿索拉毅:你在《艺海碎语》里说,“艺术的纷争,孕育着新生;艺术的一统,营造着墓地”,你在文章里说这句话不是你说的,所以我还专门使用百度搜索了这句话,但我没有搜到,说一句得罪人的话,我觉得诗歌在当下的存在有点尴尬,一方面是诗人队伍鱼龙混杂,另一方面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当然可能还有一些诗人诗无言尽,其它的艺术门类我不是很了解,是否尴尬本人不敢枉言,在你看来理想的诗界或艺术生态是什么样的?对这个问题你也可以不作回答。
阿洛夫基:我身处在基层,对整个诗坛不甚了解。但从局部和这些年网络平台上了解,诗坛从来就没有安静过。有诗人热衷于拉大旗,造主义,处处在跟风、应景、拍马屁,以及在低劣的说教、肉麻的吹捧、廉价的赞美。诗人队伍鱼龙混杂也罢,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也罢,是是非非,吵吵闹闹,一直都是诗坛的表象。但他们不是主流,真正的诗人在阅读、在采风、在思考、在创作,没有门户之见,没有派别之争,没有时间顾及这些烂事。大浪淘沙,清者自清,一切艺术的终极评委只有两个,一个是大众,一个是时间,谁也阻挡不了整个诗坛向前发展的脚步。在乱象和混乱局面中,以各种花里胡哨的方式显摆或四处讨好,都是自己糊弄自己。日本谚语说,给自己唱赞歌的人,听众只有一个。任何成就都是诚实劳动的结果,投机取巧的事,一清算,都会露陷。毋庸置疑,当前诗歌受到了冷落,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我想,事物的发展总是波浪式地前进,螺旋式地上升,有高潮就有低谷。八九十年代,诗歌不是很繁荣吗?诗人不是很荣耀吗?彝族有句谚语说,没有永远站在树上的鸟,所以今天诗歌的处境也没有尴尬可言。事实上,诗歌不是大众艺术品,诗是写给诗人和有诗人潜质的人看的,它是一种不替代的高级享受。
理想的诗界或艺术生态,一方面主要看诗人本身的素养和修炼,你内心干净和安宁,哪里都是天堂;你内心龌龊和浮躁,哪里都是地狱。人们喜欢把大海比喻为博大胸怀,大海也不是纯净水构成的,诗坛也如此。良好的诗界或艺术生态还要靠诗人们共同营造和遵守艺术规律。诗人、学者阿诺阿布在阿买妮诗歌评奖会上讲,“我们只认作品,我们不用揣摩谁的意思,不用看谁的脸色,也不用平衡谁的关系”,这一番话掷地有声,表明了组委会格局大、眼界高、情怀深。我的理解这就是良好的艺术生态。哲人说,真理是吵出来。回到“艺术的纷争,孕育着新生;艺术的一统,营造着墓地”上来,大家扯一扯,闹一闹,理一理,最后还是回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大境界中去。
阿索拉毅:最后问一点彝族老百姓比较喜欢的话题,如果耳朵不聋眼睛不瞎慌言不再公开流行,实事求是地说,近几年在大小凉山彝族民众中推行的婚姻礼聘金治理可以说是彻底失败的,并没有做到控制金额的目的,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阿洛夫基:这个问题,我们大家都急于想说几句。推进移风易俗、建设文明乡风,是推进乡村振兴战略一项重要的工作,也是当前彝区广大群众最为关心的现实问题。移风易俗不是某一个民族的民风民俗问题,而是全社会面上的共性问题,如果不予以高度重视、不推动妥善解决,长此以往必然成为阻碍经济社会发展、引发社会不稳定、导致返贫致贫等重大问题。问题出在基层,根源在上层。众所周知,新加坡的文明最初在一定程度上是罚款罚出来的。社会文明进步、人民素质提升,从某种程度来讲都是管出来的、带出来的。这样严重的社会问题,不能一味地交给一个部门或者基层老百姓自己治理解决,他们管不下,解决不了,这要靠各级党委、政府针对问题根源拿出真正有效的措施和办法,像抓脱贫攻坚工作一样抓移风易俗工作。彝族先民最初推行婚姻礼聘金是感恩父母和亲朋好友之意,重在形式,而今演变成了老百姓的生活压力和社会问题。造成今天这局面的主要人群有哪些?我看主要还是干部和老板们。如果各级党委、政府在干部录用、聘用、任用和处理上与移风易俗工作联系起来,把好关口,严格落实,我想一定会有效。人心都是肉长的,作为父母,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被录用、聘用和提拔重用,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处分吧?再者就是老板们,有钱就让钱说话吗?你说你不是国家公职人员不执行移风易俗条例咋的啦?那我让税务部门好好查一查你的缴税、纳税情况,你还要跳不?我不是说现在的税务部门工作不力,而是建立与移风易俗相结合的一种工作机制。只有成立移风易俗工作指挥部,有人办事,有钱办事,有权办事,把各级党委、政府的领导责任、主体责任、属地责任、监管责任、工作责任等责任链条落实起来,制度才不落空,彝区的老百姓才真正笑得起来。
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问题是否找到了正确的措施和办法,执行者们是否带着责任认真去办理落实。只有把问题放在心上、扛在肩上、抓在手上,一级抓一级,层层施压,形成合力,强势推进,方能见效。关于移风易俗,关于大小凉山彝族民众婚姻礼金聘金治理,你谈,我谈,大家谈,为什么见不到几个人在大行动呢?
阿索拉毅:1979年生,四川峨边人,乐山市作协副主席,峨边彝族自治县作协副主席。历任统计员、农技服务中心主任、国土员、中共峨边县委党校副校长等,2013年5月至2023年9月下派三个乡任驻村第一书记,主编出版《中国彝族当代诗歌大系》《中国彝族当代母语诗歌大系》《中国彝族当代小说大系》等十几部文集,编著出版《彝族诗歌发展概观》《峨边掌故》等多部作品。先后获得四川省脱贫攻坚“五个一”驻村帮扶先进个人、四川省雷锋式优秀志愿者、“感动峨边第一书记”、四川省优秀志愿者、乐山好人等20多项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