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书阿雪(1967~),汉名安志莲,出生于贵州省织金县, 现居贵州省贵阳市。

【风雨外婆】
母亲已经走了,离开我们好几年了,但我的外婆还在。
我可怜的外婆跟我舅舅、舅妈住在我老家一座小镇上。母亲离开我们以后,我常常想起外婆。人生三大不幸,外婆都遭遇了。
据外婆讲,她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幼年丧母,这是外婆的第一大不幸。
但外婆出身大户人家,虽然家早已风光不再,但外婆身上,大家闺秀的风韵犹存。外婆不识字,但外婆会画画,擅长画花草,而且画得非常好。外婆不仅擅长画花草,还擅长刺绣。我小的时候,常常让外婆给我画花草,教我绣花。外婆还会讲故事,在我童年给我讲了不少故事,那些故事伴随我的童年,让我生出许多的梦想。
谈起外公,外婆的脸色变成了红云。我看着外婆,外婆肤色尚好。我想,外婆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我们对外公没有印象,因为在我们的母亲年幼时,一场伤寒,他已撒手人寰。对外公的了解全来自外婆,据外婆讲,外公是一位军官,不管走到哪里,前前后后总跟着一大群随从。外公年轻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风度翩翩。我看过母亲珍藏的外公唯一的一张已经发黄了的黑白照片,外公戴一副眼镜,身穿一件长长的呢大衣,身材魁梧,气宇轩昂,文质彬彬,特有气质。外婆生下我们的母亲,外公非常感激外婆。外公回到家,就把母亲藏在他的大衣里。外公给母亲取名为“珠珠”,也就是掌上明珠的意思。只是这样的日子非常短暂。母亲感染了伤寒,伤寒会传染,一家人全被传染上,最后传给了外公。那个年代,伤寒不好治。外公走了,外公走的时候,母亲才三岁。外公走后,留下外婆,还有两个女儿。外婆病得非常重,双目失明,全身瘫痪。安葬外公时,外婆被人抬上山,见外公最后一面。外婆对外公说:“你先走一步,我把两个女儿安顿好,随后就来。”青年丧夫,这是外婆的第二大不幸。
外婆把两个女儿送人,求一条生路。然后,外婆就一个人躺在家中的病床上,等着与外公在天堂相会。这时候,路过一位中医,好心的邻居领了中医来给外婆看病。后来,外婆的病被中医奇迹般地治好了。这位中医却是一个人鳏居,看见外婆年轻貌美,向外婆求婚。
外公跟外婆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外公对外婆的爱,足以让外婆回忆一生,伴随外婆一生。
外婆想起在外的两个年幼的女儿,于心不忍,心想这条命也是捡来的,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外婆把母亲接到身边,这时我们的母亲已经7岁,而我们母亲唯一的妹妹,被送人后,不幸夭折了。外婆把母亲接回来,中医对母亲也不错。母亲和父亲结婚后,生儿育女,带我们回去,中医对我们相当好,他把我们当亲外孙,我们把他当亲外公。据外婆说,她后来又生了两对双胞胎和我们的舅舅,外婆一生共生育了7个儿女,最后只得了一大一小:母亲和舅舅,两人同母异父,其他孩子都夭折了。外婆到了中年,再度丧夫。
老年丧女,这是外婆的第三大不幸。我们的母亲从小身体就不好,与父亲结婚后,因为父亲家庭出身不好,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跟着父亲吃尽苦头。母亲患有风湿性心脏病,43岁中风偏瘫。母亲瘫痪十年零一个月,53岁心脏病突发,离开了我们。外婆晕车,坐不了长途汽车。母亲瘫痪后,外婆曾经从故乡老家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城里看过母亲一次,陪母亲住了半个月。母亲病故,因外婆年事已高,我们不敢让外婆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怕外婆承受不住。但后来外婆还是知道了,是一位远房亲戚去看望外婆,说话无意中让外婆知道的,外婆当时就立即昏倒在地,好半天才苏醒过来,在床上躺了好多天。
母亲在的时候,有一年寒假,我和姐姐曾经去外婆家陪外婆过年。我们离开时,外婆依依难舍。安葬了母亲后,我们去看望外婆,外婆问起母亲的后事,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现在,外婆老了,足不出户,一个人守着我们的舅舅过日子,我们经常去看外婆。外婆毕竟年逾八十了,头发花白了,面部刻满了皱纹,腰也佝偻了。外婆离不开她的家,离不开我们的舅舅。外婆历经风雨,可往日的风采还在。我们每次去看外婆,外婆知道我们来了,总会急忙把我们拥进了家,忙着生火做饭,给我们做吃的。我看见外婆经常悄悄地焚香烧纸,虔诚地敬供观音菩萨和祖宗,祈求荫佑子孙。
吃过晚饭后,我喜欢围着熊熊的火炉,听外婆讲她年轻时的事,直到深夜。外婆讲起来,兴致勃勃。我从中会明白许多做人的道理。
外婆慈眉善目地看着我们。我看到外婆的身影,常常想哭。我曾想接外婆到城里和我们住,外婆不肯。母亲去世后,这几年我们经常去看外婆。外婆动作变得迟缓,她的笑容与慈爱却一如从前,永远在我的心里。
外婆的脸已被岁月凿刻得满脸沟壑。每次看见我们,她浑浊的两眼流出喜悦的泪水,撩起衣袖擦拭湿润的双眼。外婆说:“你们的母亲没有得享你们的福,我倒得享了!”外婆虽不能再出远门,但她却还能在屋子里弄出一桌子菜饭,非常难得。我们每次去,她步履蹒跚,已很不灵便的手脚没有片刻停过。
我们去看外婆,外婆很劳累,脸上却洋溢着喜悦。明君举起相机,要记录下外婆。趁外婆不注意,明君从侧面疾速摁下了相机的快门,留下了一张外婆和佳希的照片。这张照片,值得我们珍藏到永远。
我的一天天走向风烛残年的外婆,在述说着世事沧桑。
【化起小镇】
化起小镇,虽然没有江南的小镇闻名,但却是我生命中一个最温暖的地方。
我不知道化起有多少年的历史,但从我记事起,化起就在那里,那时叫化起区,后来撤乡建镇,改为化起镇。我的外祖母住在化起。母亲在世时,多次劝外祖母来跟我们住,外祖母每次来,没有多久,她就着急要回去,留都留不住,母亲没有办法,只好由着外祖母。外祖母如今已经九十多岁了,还住在化起。我就不时地要回到化起,去看望外祖母。
在童年时,我就听母亲和外祖母无数次说起化起,说起化起是我的出生地。
“你出生的那一年,化起下了一场雪,你是在化起下雪的时候出生的……”
那是20世纪60年代末,公元1967年1月21日,农历腊月十一的那一天,一场雪降落化起小镇。
雪,覆盖了化起小镇的山、覆盖了化起小镇的树、覆盖了化起小镇的街、覆盖了化起小镇的房屋!雪,覆盖了化起小镇的一切!
雪晶莹、雪洁白。在雪的覆盖下,化起小镇成了一个童话世界。
这时,从化起的一间石板房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与雪同时降落的,还有一个天使般的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我,我是在化起出生的。
但是在我出生后不久,我们就随父亲工作调动,离开了化起,到了县城,辗转几个地方,最后到了省城。
童年时,我们生活在县城。我们一家7口人靠父亲每个月48元的工资收入养活。由于家中姊妹多,我们的生活是极为艰难困苦的。那时,我们一天只有两餐,在我们的餐桌上,既没有牛奶、面包,也没有米饭。我们的主食是苞谷饭,还有红苕干、莲花白拌饭、洋芋饭等。不仅一天只吃两顿饭,有时还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后来长大后,我们随父亲工作调动,举家搬迁到遵义,这时我才发现我们过去的生活中缺少了一顿早餐。那时,只有到了化起,我们才能吃上米饭,以致后来才发生妹妹说出的“吃大米饭,不下菜都可以!”的笑话。
那时,化起是我们最梦想去的地方。化起,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是我们梦想里的人间天堂。
化起在离我们很近又离我们很远的地方。说它近,因为化起距县城不过二十多公里;说它远,因为交通不便,我们很难得到化起去一次。化起是我的出生地,又是母亲的娘家,我们的外祖母就住在化起,为此我对化起有一种很特殊很亲近的感情。
化起小镇在一座山坡上,山上有山,在山上还有一所小学——化起小学。在化起小学下面,有一池塘,因其形状酷似月亮而得名月亮塘。
我的外祖母家就在化起小学下面的月亮塘旁边。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每天在月亮塘旁边,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月亮塘四周,全部用青石板铺砌。人们用月亮塘里的水把青石板冲洗得非常干净,明亮。不过,月亮塘里的水只是用于浣洗、淘猪草和供牲口饮用,人们不吃月亮塘里的水,那里的人饮用的是井水,因为井水更为甘甜。
水井并不远,在化起小学的后面是一块坝子,那里有两口井,在井的周围是一片片稻田。在我的记忆里面,那一片片稻田总是绿油油的,我仿佛闻到了稻香。有时,我和外祖母去挑水或洗菜,外祖母怕我掉到井里,让我远远地站在旁边,我就去看那些稻田,稻田总是绿油油的,让人百看不厌。
只要到了化起,提起月亮塘和化起小学,就没有人不知道。在成年后,当我到了敦煌,到了鸣沙山,到了月牙泉,我就想起化起,想起化起外祖母家门前的月亮塘,遗憾的是后来不知是哪一任政府下令把月亮塘填了,化起失去一道美丽的风景,让居住在那里的人们后来一切用水只能到井边去,挑水洗菜洗衣裳都只能靠那两口井了。
我的外祖父是一位老中医,在镇上给人们看病。在外祖母家里,只有一个舅舅还在读书。外祖母一家的生活过得比我们好。到了化起,我们才可以吃上白米饭。那时候,父母会让我们几姊妹轮流到外祖母家去小住一阵子。不过,那样的日子不长。到了上学年龄,父亲要让我们在县城读书,加上生活困难,我们就很少去化起了!以至于我十一岁那年,外祖父病故,当时因为我们在上学,加上家里穷,我没有能去化起看望外祖父最后一眼,这成为我生命里的一件最大的憾事。母亲当时借了一点钱,分成两半,一半留下给我们买粮食吃,一半带去化起为外祖父奔丧。母亲只带着年幼的弟弟去为外祖父送终。知道外祖父去世的消息,我彻夜未眠,泪水湿透了枕头。想起外祖父对我们的好,外祖父的音容笑貌,化起成了我的一块伤心地,在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我第一次流下许多悲伤的泪水,是为我的外祖父,是为化起!
以后,外祖母多次给我讲述我的出生:“你出生的那一年腊月十一,化起这个地方下了一场雪,你是在下雪的时候出生,你就出生在吴顺枝家的石板房里!”
那时,父亲是在离化起不远的一个乡中学教书。与母亲结婚,婚后曾在化起租房子住,租了一户叫吴顺枝的家里两间房子,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我出生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二年,父亲得到消息赶回来,看见一个肌肤白白净净的女儿,得知又是下雪的时候出生,非常欢喜!因为我是与雪同时降落的,身为教师的父亲就给我取名为“雪”。
后来我多次到化起,但我从未看到化起下雪,可能是我去的时节不对,即便是冬天去,我想我不是去得太早,就是太迟,总是错过化起那一场雪。我很想到化起看雪。不过我想,就让那场雪留在外祖母的记忆里,留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留在我的期盼之中……
记得我有一次到化起,经过我出生的地方,吴顺枝家屋前,外祖母就指给我看,说:“你还记得不?这里就是你出生的地方。”
我顺着外祖母指的方向看,那是几间石板房。
外祖母现在还住在化起镇上。不过,外祖母老了,外祖母已经九十岁高龄了,我时常想念外祖母,想念化起!
化起是我的牵挂,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我时常回想起化起,当我回到化起,去看望外祖母,外祖母时常说:“你们的父母没得享你们的福,我倒得享了。”
到了外祖母家门口,遇到化起的人,有认识我们的,说:“又来看你们的外祖母了?”那声音非常熟悉、非常亲切、非常温暖、非常动听!
长大后,我才知道,比化起美的地方很多。除了江南的那些闻名的小镇,还有我们后来居住过的花溪。不过在我的心中,那些小镇永远不能同化起相比。
化起,更让我相思!
图片来源:百家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