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琴(1965~ ),出生于贵州省威宁县,现居贵州省贵阳市。
贵州省毕节市黔西县水西公园奢节衣冠塚(周伦斌/图)
【梅魂缕缕】
我是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走进水西公园的。此时,园内几乎没有游人,我踽踽独行在园中的小道上,怀着虔诚的心情寻觅着水西女杰奢节的墓。最早知道这位美丽的彝家女子,是在和父亲平时的一些叙谈中了解到的,父亲对奢节十分敬佩,他总是用形象而生动的语言来讲述当时的一些惊心动魄的战事。后来,知道了黔西的水西公园内有奢节的墓,于是总想亲自到她的墓前凭吊。此趟出差贵阳,路过此地,便抽空前来拜谒。
“烈姬冢”在绵绵的雨中静谧地耸立着,墓碑造型有如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四周生长着一些梅树,梅树中有一亭阁,静静地伫立在墓的旁边。我想,寒冬时,这些红梅一定会竞相怒放的吧。“骑白马,善使双刀,美丽善良,充满仁爱之心。”这是心目中的奢节,这是我一次又一次听到人们对她的评价。
奢节是元大德年间水西(今黔西北)地方的首领。她是在丈夫阿里逝去后,继任水西总管府总督之职,成为水西首领的。她文武双全,有胆有识,宽厚爱民、扶持农牧。在水西地区很有威望,深受百姓拥护。
闲暇时,奢节还亲自组建并训练了一支由女子组成的青衣军,个个身手不凡,骁勇善战。奢节钟爱梅花,因此头上总是以梅花形的银饰作装饰品,她喜欢穿着长长的百褶裙,骑着白马在草地上驰骋。我想,当时的阳光一定是明媚而灿烂的:青青的牧草,满坡牛羊,驰骋的骏马。人们安居乐业欢度自己的节日,在篝火旁载歌载舞,其乐无穷,其乐融融。
我的目光轻抚“烈姬冢”的每一棵草,总是不能平静地凝视它,那铭刻碑上的墓联“欲铸红颜成黑铁,独留青冢向黄昏。”是奢节一生的写照,它就像那一朵朵在白雪中闪烁着光芒的梅让我内心情不自禁地飞升出崇高的敬意。
其实,这墓中只葬着奢节的一些衣冠,因此也称“衣冠冢”。奢节是在远离故土的乌撒(今威宁县)就义的。奢节去世后,水西百姓按彝族的风俗将其火葬,骨灰撒于青山绿水间,将其衣冠葬于她在郭张(今黔西县)的指挥台下,即今水西公园梅亭处,以表永久的缅怀。
元成宗大德五年(1301)年四月,元军将领刘深率军远征今泰国、缅甸一带的八百媳妇国,取道水西,每到一个地方,均“纵横自恣,恃其威力,虐害居民。”大肆横征暴敛,强占马匹,搜括丁夫粮饷。
水西地方当时被元朝列为“国家级”牧区,是中央政权重要的战马产地之一。每年都要向朝廷进贡马匹和彝族的羊毛披毡。此次元军经过此地,竟额外强迫水西地方出黄金三千两、良马三千匹。“民疲于馈饷”,苦不堪言,谁能堪此重负呢?
奢节面对这一切一筹莫展,她不可能顺从刘深去盘剥百姓。在毫无退路的情况下,为了百姓,奢节只能孤注一掷,她义无反顾地团结起周边部族奋起反抗元军的暴虐。
“官兵为所腰斩,十丧八九。”奢节率领的起义军声势浩大,他们渡过鸭池河,攻克贵州城,战果赫赫,大败刘深所率的数万大军,刘深“率众奔逃,仅以身免。”
奢节骑着白马,手握双刀指挥着水西义军同元军进行了40多战,皆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元统治者面对这样的局面,只好采取欺骗手段“以征八百媳妇丧师,诛刘深,笞合剌带、郑祐,罢云南征缅分省”。罢征以及停止进攻水西。善良的奢节认为“斩刘深”,大难已除,元军会就此停战,当初起兵的目的达到了。于是产生了轻敌情绪。不料,大德七年(1303)正月,元军大举进攻,墨特川(今赫章县)大战,奢节惨败。劫难后的墨特川,留下一片狼藉,留下了一片寂寞与荒凉,留下了一些永难抚平的痛,在大地上蔓延。
雪覆盖着阴冷的土地,奢节忧郁地踯躅,苍白的面容沐浴在圣洁的月光下。将士们的鲜血凝固了每一寸泥土,奢节抬头茫然向远处望去,他们曾在此翻山越岭,沐雨栉风,转战南北,希望能走出一片和平宁静的天空,可是现在……
墨特川战后,元军以搜捕奢节为借口,在水西驻扎军队,大肆搜括财物,欺压百姓无恶不作。奢节看到了水西人民日益受到战祸的荼毒,她听见了马匹粗重的喘息声和人们疲惫而无奈的叹息声,每一下都敲击着她的心房。何况现在是春季,正是播种的季节,百姓该拿起手中的犁铧为秋天的收获耕种了。于是,她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派人同元军谈判,以元军撤离水西作为自己放下武器的条件。同年四月,在元军同意谈判条件后,她毅然放下手中的武器出降。而后英勇就义,时年二十八岁。水西大地为之潸然泣下。
昔日的刀光剑影早已深埋地下,早已消失在历史的角落里了,但只要侧耳倾听,还能听见马蹄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的响起,还能感觉她遗留在时空里的不屈的精神,依然那么炫目,照耀人们的心灵。
记忆属于历史,辉煌属于太阳,时间融入水流,生命却永不熄灭。当冢上的草春荣秋枯,当历史不断演进,而奢节在这片土地上却依旧那么年轻、美丽,依旧那么风姿秀逸。她那赤诚的爱民之心如同她的名字一样闪烁着金子一般的光芒。
水西的夕照久久不落,久久不落。远天一片壮丽的红云,是这位彝家女无私无畏舍己救民而抛洒的鲜血。当我面对这些岁月无法荡涤而去的故事,我真切地感受到一种从时间的渊薮中透射出来的生命之光。
我认为“烈姬冢”应该是诗,是一首浑厚奇绝的壮丽诗篇。它凝视水西,情系水西。
此刻,夕阳竟奇迹般地在雨过处露出微笑,站在静谧的梅亭下,看着西天的夕阳,一些彝族的五言诗句缓缓进入我的视野:
天连的夕阳
红如鲜血染
久久不西下
欲哭又无泪
静静立山头
向着烈姬冢
安息吧奢节
水西的百姓
永远记住你
水西的大地
梅魂飘万里
繁星在闪烁
缀满了苍穹
北斗七星旁
最亮的一颗
就是奢节女。
我仿佛看见了一树树红梅在怒放,迎着寒风,迎着冰雪。“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正象征着奢节这位水西的女英雄为正义而牺牲的高尚品质和不畏强暴的民族精神。这是一种正气,一种如孟子所说的“充塞于天地之间的重大至高的浩然正气。”
这位勇敢的有着乌蒙山一样坚挺脊梁的女子啊!一缕缕梅魂正袅袅向天穹飘去……
【超越生命】
像一缕白云飘逝在天空;像一颗流星瞬息便寻不见踪迹。就这样,9月25日,一个阴沉沉的日子,陈学书老师永远离开了我们。
傍晚时分,我来到老师的灵前,默默为他送行。他宁静地躺在那里。绵绵的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哀哀怨怨,如泣如诉……
生与死之间竟会如此突然和接近。记得今年4月,他看上去还很健康,那时他正精神饱满地准备去参加全省文联委员会。结果,临出发的头一天,病痛发作,住进了医院。
9月初,他从北京肿瘤医院回到毕节的第二天,地区文联党组书记高永英带着文联的同志去看望他。他躺在床上,用手招呼我们坐下。他显得很消瘦,消瘦得让我几乎认不出他来,我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为他一定在另一间屋子里看书写作。可眼前的事实不容否认,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从北京回来的路上,护送的医生认为路途遥远,担心我挺不过来,我不是还好吗?”他显得很平静,语言中丝毫没有泄气的成分。可万万没想到,死神这么快会突然降临!仅二十多天的时间,他就悄然离开了自己生活了五十五个春秋的黔西北大地;离开了他深爱的亲人朋友;离开了他为之奋斗的文学事业。
早在师专读书时,我就知道陈学书老师的名字,开始读他的一些作品和他编的刊物《高原》。他的作品故事性强,读来很吸引人。《远山》《山国女子》《普阿山轶事》等等均是带有黔西北地方特色的好作品。当时,他已颇有名气了,是黔西北唯一的一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后又在地区工会门前的橱窗里看到他的照片和简介。那时,他刚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被誉为自学成才的工人作家。于是,在心中对他自然崇敬起来。
有幸初次结识陈学书老师,是在地区民族文学讲习会上。他端坐在讲台上,绘声绘色地讲述文学作品的细节描写,他说:“所谓细节,即细小的情节。细节好比是长梯上的台阶。如缺少细节,作品就会变得苍白无力,所以要认识到细节的重要性。”记得他还举了《香菊》《剪辑错了的故事》等作品中的例子。并联系自己作品中的细节讲体会。他讲得生动而有条理,听座席上时而响起热烈的掌声。会后,我拿着笔记本找到他,很虔诚地请他签名留念。他毫不推辞,微笑着热情、诚恳地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一行漂亮的文字“祝我们都成功!”我非常感动,这对于我是多么大的鼓励。就在那次讲习会上,他不厌其烦地给一位又一位作者辅导、修改文学作品。就在那次讲习会上,我所创作的散文诗在他的辅导、指点下登载于1987年第四期《高原》上。
后来,依然是怀着对文学的这份挚爱,1989年,我调到地区文联《高原》编辑部工作,陈学书老师又成了我的直接领导。我为能时常聆听他的教诲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在后来的岁月中,他始终关心、扶持着我在文学道路上成长。
一次,他递给我一本吉狄马加的诗集,然后对我说:“小琴,你要多读读马加的诗,他是你们彝人的骄傲和自豪!他的诗写得非常漂亮,写出了那种民族的自信心和自豪感。”我翻着手中的书,那是吉狄马加的第二本诗集《一个彝人的梦想》。陈学书老师告诉我,他跟马加在一起开过会。当时,我还因此而羡慕不已,问他马加老师什么样子。“他个头不高,胖胖的,很壮实,人非常豪爽。”他用手比画着给我介绍。至今我一直珍藏着这本诗集,闲暇时,常一遍又一遍的读它。
有时,他拿着我的诗会说:“嗯,不错!你写诗的感觉很好,你一定要写下去,并要保持这种淳朴自然的风格。”
记得去年12月的一天,我推开他的办公室的门,他正跟毕节一中的刘建国老师交谈,见到我,他招手让我坐下,并说:“把你的诗集《面向阳光》拿一本给建国,我们正在谈你的诗,想请他写一篇评论。”
而今再也听不到老师亲切的话语了,没能真正的向老师请教和学习,因为他总是很忙,要忙政务,要编《高原》,又要忙创作。他给人的感觉是最早上班,而又最迟离开他的办公桌。总是忙忙碌碌地度过每一天。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充实的,因为他在编织着生活中的故事、编织着《高原》风景。
为了《高原》,他曾亲自驱车往返赫章、叙永的印刷厂。有时,路途上车坏了,又亲自下车修理。常常弄得自己双手油渍、满身污泥。可他毫不在乎,上车后又继续他的“土地堂”的故事;继续他对未来的设想。《高原》成了他耕耘的一块园地。
就在他去世的前几天,我去探望他,他上身斜靠在床头侧卧着,我强作笑颜说了一些安慰他的话,希望他早日康复,并转达外界一些朋友对他的问候。他关心地询问起《高原》的情况,叫我们一定要把《高原》办得更好。就在病床上,就在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时,他心里想着的还是怎样进一步办好《高原》。这本与他相伴了十几年的刊物留下了他多少艰辛的足迹,临终他还是放心不下这本他眷念着的《高原》。为了《高原》,他付出了心血,倾注了热情。
在工作之余,他还埋头创作,辛勤耕耘。他是一位创作态度严谨,勤奋不息的作家。不时有新作发表,在小说、诗歌、散文等方面均有建树。近几年,他先后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贵州文学丛书小说集《命运魔方》;儿童诗集《星星小雨点》。《高原》(1997-4期)上又刊载了他2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故土》。他在《命运魔方》这本集子里讲述了普通人的命运,表达了他认为人只要活着就没必要对苦难怨天尤人的思想。他这种对待生活的乐观、豁达的态度,读来让人感慨万千。而他同时拥有一颗童心,在《星星小雨点》这本儿童诗集里,他用一颗童心去揣摩儿童心理,编写儿童歌谣。在他的长篇小说《故土》中,依然离开黔西北这片土地,他讲述了这片土地上的人、物、景,讲述这片土地上的人与人之间永不停息的情感。我第一次读到他这些描写故土的作品时,仿佛老师没有远去,而是在伏案创作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娓娓讲述他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眷念之情。
“一叶落而知秋。”在这深秋时节,让人真正感觉到秋的寒意不是这季节,而是这季节的氛围中金灿灿的落叶。我想,老师去了,可逝去的是他的躯体,超越他躯体的是他的著作,是他著作里散发出的活着的灵魂。他是黔西北这片土地上的一位优秀的作家。他留给我们的是那颗献身文学事业真挚的心。
在这样一个风雨绵绵的夜晚,伫立窗前,想起徐志摩先生的那些诗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沿着秋风而去的老师,安息吧!
图片来源:微信公众号-史志乐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