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在元阳大地，有一座宛如仙境的观音山。观音山高耸入云，似一把利剑直插九霄，山上终年云雾缭绕，那云雾如轻纱曼舞，在山间悠悠飘荡，时而聚合，时而离散，将整座山渲染得如梦似幻。在这如诗如画的观音山上，坐落着一座古朴庄严的庙——观音庙。
观音山的山尖尖上，常年裹着白纱似的雾。云雾漫过苍翠的树冠时，像给山披了件流动的衣裳；掠过山巅的观音寺，又让飞檐上的铜铃在雾里若隐若现，叮咚声淌下山来，成了哈尼寨最常听的调子。山脚下的寨子里，六十多户人家的茅草屋顶像撒在坡上的蘑菇，寨心那棵老榕树的气根垂到地上，扎成密匝匝的小森林——阿强和阿秀的家，就在榕树东边。土基房栏杆上总挂着阿秀织了一半的麻布，只是那麻布晾了三年，颜色被太阳晒得发浅，阿秀的肚子还是没鼓起来。
刚结婚那会儿，阿秀天不亮就爬起来舂米，木杵撞在石臼里“咚咚”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傍晚蹲在溪边捶衣裳，木棒敲石板的“砰砰”声，比谁家的都脆亮。阿强娘那时总笑着往她手里塞烤红薯：“手脚勤，是个能撑家的好媳妇。”可日子一天天过，见阿秀的腰始终细细的，老太太脸上的笑就像被雾打湿的纸，慢慢洇成了褶子。
第三年开春，阿强娘的脸彻底沉了。那天阿秀把蒸好的糯米饭端上桌，老太太瞅都没瞅，筷子往桌上一拍：“有些人啊，占着茅坑不拉屎！三餐不落吃得比谁都香，肚子倒像无底洞，只进不出！”阿秀的手一抖，木碗在桌上磕出个响，鞋面上绣的茶花被眼泪泡得发皱，针脚都模糊了。
“娘……”阿强刚要开口，被老太太一眼瞪回去：“我说话你插什么嘴？家里米缸都快见底了，养只母鸡还能天天下个蛋，有些人呢？连鸡都不如！”这话像根烧红的针，扎得阿秀耳朵尖发烫，她攥着衣角，指腹把粗麻布抠起了毛边，痒丝丝的疼从指尖窜到心里。
从那以后，阿强娘的话越来越像带刺的藤。阿秀在火塘边纺线，老太太就坐在对面剥玉米，玉米粒溅在竹筛里“哗啦啦”响，她嘴里也不闲着：“隔壁老王家的媳妇，进门半年就生了大胖小子，那才叫会疼男人、会撑门户。不像有的人，光长着嘴吃饭，肚子里连个响动都没有。”阿秀手里的纺车“咯噔”一声卡了线，线头断了，她低头去接，眼泪“啪嗒”滴在棉纱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朵没开的花。
更熬人的是村里人的眼神。去井边挑水，两个妇女蹲在石头上洗衣，见她过来就突然闭了嘴，眼睛在她腰上溜来溜去，等她走远了，身后又飘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像草叶刮过皮肤。有次她背竹篓采野菜，路过晒谷场，几个老婆婆翻着谷子，其中一个突然提高嗓门：“现在的年轻人，只顾着自己舒坦，忘了老祖宗的规矩，这要是搁以前，早被休回娘家了！”阿秀的脚像被钉在地上，竹篓勒得肩膀生疼，她没回头，闷头往山上走，钻进树林才敢放声哭，哭声被树叶挡着，闷闷的，像被捂住了嘴。
夜里躺在床上，阿秀总睁着眼睛看屋顶的茅草。阿强的呼吸很匀，可她知道他没睡——他的手一直搭在她肚子上，轻轻摩挲着，像在安抚一颗慌慌的心跳。“要不……”阿秀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听娘的，咱们离婚吧，再娶个能生的，我回娘家帮哥种地去。”阿强猛地翻过身，紧紧抱住她，胳膊勒得她骨头都疼：“说啥浑话！我娶的是你，不是能下蛋的鸡！”他的胡茬蹭在她脸上，扎得人发酸，“开春咱去观音山求菩萨，一定有办法的。”
开春第一场雨刚过，山路滑溜溜的。阿秀揣着两个烤粑粑，跟着阿强往观音山爬。爬到半山腰，她脚下一滑，阿强伸手拽住她，两人一起摔在草窝里。阿秀趴在地上，突然放声大哭：“我是不是真的有问题？是不是菩萨也嫌我没用？”阿强把她拉起来，拍掉她身上的泥，从怀里掏出块干净麻布擦她的脸：“别胡说，你要是没用，我当初咋会非你不娶？”他的手擦过她的眼角，带着火塘边的温度，阿秀看着他被树枝划破的手背，突然咬着牙站起来：“走，接着爬，就算爬也要爬上去！”
到了观音庙，檀香味混着潮湿的空气漫过来，阿秀跪在观音像前，膝盖磕在冰凉的石板上，一点不觉得疼。她把额头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眼泪混着额上的灰往下淌：“菩萨，求您开开眼，哪怕让我受再多罪都行，只要能给阿强生个娃，我这辈子都念您的好……”
关山仙人在一旁看着，叹着气递过一包中草药：“姑娘，这药得连喝三个月，熬的时候加三颗冰糖，苦中带点甜，日子才熬得下去。”老人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稳稳托着那包药，仿佛托着一团暖烘烘的光。
回家的路上，阿秀攥着中草药，手心出了汗。路过村口老榕树，又撞见那几个翻谷子的老婆婆。这次她们没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她的肚子。阿秀突然挺直了腰，迎着她们的目光走过去——药包里的指望，比金子还金贵呢。
那天晚上，阿强娘又在火塘边念叨，说隔壁添了大孙子，抱在怀里能笑出声。阿秀没像往常那样躲进里屋，端着刚熬好的药汤“咕咚咕咚”喝下去。药汤苦得她直皱眉，却没吐，反倒从灶台上拿起颗冰糖塞进嘴里。“娘，”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钉进木头的钉子，“我在喝观音山求来的药，等我生了娃，让他给您磕头。”老太太愣了愣，张了张嘴，没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玉米棒攥得更紧，玉米粒硌出了指印。
阿秀每天按时煎药，药味飘出竹楼，村里人路过都绕着走，背后的议论却少了——谁也说不准，这苦药汤会不会真的变出奇迹。有天傍晚，她蹲在溪边捶衣裳，突然一阵恶心，扔下竹棒扶着石头干呕。路过的妇女看了她一眼，转身就往阿强家跑，嗓子都劈了：“阿强娘！阿强娘！你家阿秀怕是有了！”
那天的晚霞把半边天都染成了红的，像泼了桶胭脂。阿强娘冲进灶房，看着阿秀苍白的脸，突然手忙脚乱往灶里添柴：“我去杀只老母鸡，给你炖汤补补！”她的手在抖，柴禾掉了好几根，阿秀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捂住嘴，又笑又哭起来，眼泪落在灶台上，溅起细小的灰。
一年后的秋天，观音山的雾里飘着稻子的香。阿秀在关山仙人的调养下，生下一对龙凤胎。儿子哭声像山涧的泉，取名阿福；女儿眼睛像晨露，取名阿花。阿强娘抱着孙子孙女，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见人就掀开襁褓：“看咱这俩宝，天庭饱满，将来准有出息！”她给阿秀炖的鸡汤里，总卧着俩荷包蛋，再也没提过“不下蛋的鸡”。
时光像观音山的雾，一晃二十年。阿福大专毕业后，穿上了军装，胸前的红星在阳光下亮得晃眼。他说：“爹，娘，我去守边疆，就像当年你们守着这个家。”阿强拍着他的肩，眼里的光和当年拽住阿秀的手一样稳。
阿花也考上了医科大学，毕业后成了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她总记得关山仙人的草药，给病人开药方时，也会加句：“药有点苦，加颗冰糖吧，日子熬着熬着就甜了。”有次她给寨里的老婆婆看病，正是当年在晒谷场说闲话的那位，老人拉着她的手：“阿花医生，当年是我嘴碎，你娘啊，是个硬气的好女人。”
这些年，阿强和阿秀没闲着。他们跟着村里学种梯田，稻子一茬茬割了又长；阿秀织的麻布被城里的人看中，订单像雪片似的来。老土基房换成了亮堂堂的钢筋水泥房，窗台上摆着阿花寄来的花，墙角的药罐洗得干干净净，罐底的药垢结得厚厚的，像层化不开的念想。
又是一年开春，阿强和阿秀带着孙子孙女上观音山。云雾还像当年那样飘，观音庙的铜铃依旧叮咚响。阿秀跪在菩萨像前，把额头轻轻贴上石板，这次没哭，嘴角带着笑：“菩萨，您看，阿福保家卫国，阿花救死扶伤，日子真的甜了。”关山仙人已经不在了，可庙里的新僧人说，常看到有对老夫妇来采药，男的背着篓子，女的手里攥着三颗冰糖，像握着当年的光。
山脚下的哈尼寨，炊烟袅袅升起，和观音山的雾缠在一起。阿强娘坐在院门口，看着曾孙在晒谷场上跑，嘴里哼着调子，仔细听，是当年骂阿秀的话变了样：“咱寨的媳妇都是宝，勤勤恳恳日子好，观音山的福气绕，一代更比一代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