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在一个重要的场合,彝族企业家、毕节市彝学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赫章县彝学会会长龙朝阳先生给我说,赫章县彝学研究会、赫章县政协教科文卫体与文史学习委员会联合组织编写的《赫章彝语地名考释》即将完稿,请我写个序言。我虽然不善于作序,但从2011年起专门从事彝学研究10余年,加上此前业余从事彝学研究累计已经30多年,身为国内唯一一个彝学研究院的院长,还任着贵州省彝学研究会副会长的职务,觉得为此书作序义不容辞,便应承了下来。特别是夜郎故土深厚的历史积淀和传统文化,赫章县彝学研究会积极进取的昂扬姿态、不断出彩的工作成效,让我觉得有责任写点东西向社会介绍和宣传,为地方彝学会的调查研究注入应有的正能量,努力推进彝学研究向前发展,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中,贡献自己的力量。
【一】
赫章县位于贵州省西北部,是夜郎国故地,是古乌撒彝区,是毕节试验区发祥地,拥有世界上唯一的一片万亩韭菜花林。全县国土总面积3242平方公里,辖30个乡(镇、街道)481个行政村(居),总人口89万人,居住着汉、彝、苗、白、回等31个民族,少数民族占比21.96%。境内小韭菜坪系贵州屋脊最高海拔2900.6米,最低海拔1230米,平均海拔1996米。赫章属典型的喀斯特岩溶山区,主要地形以山地为主,丘陵、谷坝次之。
夜郎国是战国、秦汉时期位于中国西南的一个文明古国,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巨大的谜团,除了司马迁寥寥两笔“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的记述,很难找到其他更早的史料记载,由此引起了学术界的持续关注。赫章县属于夜郎故地的中心区域,如在可乐遗址墓葬群所发现的众多文物即是实证。连续多次考古发掘出来众多的青铜文物、陶器等等,是秦、汉时期夜郎文明的重要载体,其中“铜鼓(铜釜)套头葬”式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震惊考古界。这些文物中的彝文铜镜,其样式与云南省南涧县彝族文化博物馆收藏的彝文铜镜类似,这是夜郎文物所反映的多元文化的见证,也是最早的彝文金铭文物之一。但是赫章建县的历史并不长,是中华民国三十年即公元1941年从威宁县划分出来的。1941年建县的,还有纳雍县以及金沙县,这一年是黔西北地区的行政区划调整较大。赫章县籍著名作家苏晓星老师在给我的《彝族三段诗研究》作序时以其敏锐的判断力和深刻的洞察力指出:赫章县和纳雍县犹如难兄难弟,分别从威宁、大方的“母体”上分出,好似一块腊肉从中间砍了一刀,肥的半截留在母体,瘦的半截就是新成立的县,一成立之时就与贫困这个名词相伴,留下了“纳威赫,去不得”的传言。但是,物质的贫困并不代表精神文化的贫困,赫章与纳雍的文学创作在全省都非常有名,出了不少著名的作家和诗人。[2]苏老师的这一判断十分有眼光,符合当年的实际,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可见物质贫困与文化贫困没有必然关系。时至今日,在贵州乃至全国彝学界,赫章县的彝学研究成果也是名列前茅的,这是一个持续多年的现象,这也再一次印证了苏晓星老师的判断。
赫章又属于古乌撒彝区,是彝族古代乌撒政权的中心地带。古乌撒政权在历史上存续了上千年,留下了丰厚而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乌撒地区著名的《撮泰吉》,最早入选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其后《铃铛舞》《火把节》等若干个彝族文化遗产,陆续入选国家级、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著名的彝文史籍《能数恒说》(《彝族源流》)、《彝族创世志》等,就是来自乌撒彝区。目前发现最长的彝族英雄史诗《支格阿鲁》,是彝族长篇史诗的典范,也是南方史诗的代表作之一,其完整性也以乌撒彝区为最。王子国先生翻译出版的《土鲁窦吉》,王子尧先生翻译出版的《夜郎史传》《夜郎史籍译考》,龙正清先生等翻译出版的《彝族创世志》《支格阿鲁》等,都是非常经典的传世名著。1980年代发现于赫章县磨布阿侯(王)氏世袭毕摩家族收藏的《诺素咪谷则》(《彝族古代文艺理论》12部),在贵州社会科学院的组织领导下,一经翻译出版就震惊了文艺界,被贾芝、刘魁立、刘锡诚等大家认为是继祜巴勐《论傣族诗歌》之后的又一大发现,而且这次发现的不是一颗明珠而是一串明珠,是中国文艺理论界的重大发现,丰富了世界文艺理论的宝库。近年,又在巴蜀书社出版了大型彝文古籍文献丛书《赫章古彝文献合集》80集,其全面搜集整理了赫章县的彝文古籍存藏文献,是目前贵州境内最大的一部彝文古籍丛书。这一令人敬佩的壮举,进一步扩大了乌撒地区彝文古籍的影响,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好评。
赫章县是彝族主要聚居县之一,有10多万彝族人口,是全国为数不多的彝族人口上10万的县之一,这为彝族传统历史文化的传承提供了重要保障,也为弘扬传统文化提供了人才基础。赫章县成立彝学研究会之前,已经出版过不少彝文古籍翻译著作和彝学研究成果,在全国彝学研究会、滇川黔桂彝文古籍协作会、贵州省彝学研究会年会以及在云南、四川等省召开的彝学会上,广泛宣传和推广了这些成果,受到国内彝学界的好评。我参加过赫章县彝学研究会成立大会,会上展示了不少成果,如龙正清先生编译的《夜郎史籍译稿》,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展示作品之一。自赫章县彝学会成立之后,结合火把节、彝族年等彝族重要年节或其他节会举行学术研讨活动,编辑学术刊物《赫章彝学》,出版彝文古籍翻译、研究成果,以及资助困难学生等,活动举办得有声有色,十分具有吸引力、号召力和影响力。这些成就,是在赫章县委、县人民政府的正确领导和大力支持下取得的。赫章县的彝族知识分子尤其是身兼毕摩之职的彝学专家们的无私奉献,赫章县彝学会的主动作为,赫章县社会各界特别是彝族企业家们的慷慨出资,以及各界人士的支持,都是彝学研究稳步发展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
【二】
当得到《赫章彝语地名考释》电子版文稿时,我知道这又是赫章县彝学会的又一个重要的地方历史文化研究成果。地名调查研究历来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基础工作,在中国历代历史著作特别是朝廷组织编纂的二十五史之中,《地理志》就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从古代的《山海经》到近代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各种古籍和个人著述也有许多专门研究地理与地名的著作。郦道元的《水经注》其注释之多,目的是把其中的水系调查、记述和研究清楚,让后来人对这些水系有准确的了解并开发利用。由此可见,地名调查研究,非常依赖实地调查、采访、考证,只依靠二手材料或道听途说,得到的地名解释就不可靠,甚至可能是错误的。《大定府志》中就有关于强调地名调查研究之重要性的相关案例:清朝康熙初年,吴三桂剿水西时,在水西境内身陷安坤军队的围困,遂派人送信以命令驻守贵阳的李本深前来六圭河救援,但信中误把六圭河等同于六广河,导致李本深援兵到达六广河却未见清军,后来抓到水西巡逻兵拷问,才知道吴三桂是困在六圭河畔,后驱兵到六圭河才救出了吴三桂。这样类似的案例,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消除,望文生义常常是造成错误的重要原因。总溪河是一条著名的河流,其上游是投资上百亿元惠及毕节市、遵义市10多县市区的著名的夹岩水利枢纽,中游一带是著名的总溪河名胜风景区,然而某县在20世纪80年代编纂县级地名录的时候,对总溪河的解释是“总汇众流而成此径也”,总溪河上面一段是野鸡河,某县的地名录解释为因为野鸡经常出没而名为野鸡河,总溪河再往上有一段河流被称为碓窝河,其解释是这里过去有许多水碓而名为碓窝河,等等,其错误频出,由此闹出了笑话,以讹传讹。其实,如果了解彝族历史文化,就不会闹出这些笑话。水西、乌撒故地在古代主要是彝族聚居地,都有长达千年以上的土司政权,土司之下分封有若干土目,这些土目也各有领地、居住区域,后来这些土司、土目名称往往就演变成地名。例如碓窝河是古代德卧土目领地内的河流,野鸡河是古代夷吉氏居住区的河流,总溪河是古代总机氏居住区的河流,因此都以氏族名称为河流命名。现在大方县(原百纳区白鹤乡建兴村)狗叫山还有一块立于清朝道光十四年(公元1834年)彝文碑《总机氏墓碑》,是“总机氏史特米诺莫长子名苴节”的墓碑,他就是总机土目的后裔。这就是说,在贵州特别是西部地区,彝语地名非常普遍,如果没有彝语基础,不了解彝族历史文化,要把地名的来龙去脉梳理出来、解释清楚,是难以做到准确判断的。
因此,懂得当地民族语言的人,去调查研究本地地名,具有先天的、不可替代的优势。《赫章彝语地名考释》编撰团队就具备了这样的优势条件。
【三】
地名具有多重属性,要了解这些属性,才能更好地开展调查研究工作。
地名具有鲜明的政治性。在中国历史上,每当一个新政权建立之后,首先要对境内进行区域划分,并给各区域重新命名,后形成固定的区域名。例如秦朝统一之后,不再实行分封而实行郡县制,划天下为三十六郡和若干县,并给予了不同的命名。这些地名、行政区名一般由中央命名,或由元首命名,具有很强的政治性、权威性。
地名具有突出的历史性。许多地名都是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形成,一经形成传承至今,例如酒泉出现于汉代,至今不改。具有历史性的地名,一般当地也具有较好的社会稳定性。
地名具有具体的区域性。山区的山、岭、岗、坡、箐,水区的塘、坝、滨、河、溪,云南的街,贵州的场等,都体现出区域特色。
地名具有多元的民族性。乌鲁木齐是维吾尔语,拉萨是藏语,鄂尔多斯是蒙古语,云南是彝语,西双版纳是傣语,等等,由于许多地方是各民族世居之地,这些地方的地名也是当地主体民族语言的称谓。
地名具有较多的变异性。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的时候,帝王往往改称一些地名以作为权力的象征,最突出的就两汉之交新莽政权成立后,王莽对地名的改换。又如唐代的长安,现在称为西安;宋代的金陵,现在称为南京;元代的大都,民国称为北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称北京,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地名具有深厚的文化性。许多地名都有丰富的民间传说,如马蹄岩,传说是英雄支格阿鲁骑着骏马经过时马蹄在岩上踢出印迹,因此称为马蹄岩,等等。
地名丰富多样的特性,决定了地名调查研究需要有多学科知识,综合考察,才能得到真实内涵。在物质生活高度发达的今天,地名研究才能引起社会广泛的关注以及由此形成的研究热潮。2018年8月,贵州省彝学研究会会同中华彝族企业家协会在六盘水市水城区野玉海召开会议,讨论编纂《彝语地名大词典》事宜,得到许多地方政府、高校、学会等的支持,到会人员皆认为这是一件非常有必要、有价值的重大学术活动。
【四】
我早年曾经对纳雍县的地名进行调查研究工作,写成《纳雍彝地名考释》一书,在对当时纳雍县25个乡镇444个村的地名以及著名山川河流进行考释之后,总结出彝语地名命名的规律性,如彝语地名取名的5个规律:
(一)以地形地貌取地名,如底、戛、垮、米、谷、仲等;
(二)以山川洞穴等取地名,如液、博、堵、法、倮、佐姆等;
(三)以某物、某地的方位、部位取地名,如:克、作、窝、启、那、戛、可等;
(四)以有代表性的姓氏、官职取地名,如总溪河、宣慰岩(很多人误认作仙遇岩)、布摩寨(卢、卡、落等);
(五)以有特色的动植物取地名,如布噜(蝴蝶)寨、奢卡(青杠)寨、勺窝(杉木下)等。
总而言之。地名的研究正在持续深入,从国家到地方,从专家学者到青年学生,其研究群体正在扩大。
【五】
从地方历史文化角度研究彝语地名的,仅贵州就出版了《盘县彝语地名考释》《夜郎地名传说》等。目前,贵州大学出版社组织出版的这套彝语地名丛书,其包括《赫章彝语地名考释》《威宁彝语地名考释》以及《百里杜鹃彝语地名考释》,且各部著作考察严谨、内容丰满,可喜可贺。特别是《赫章彝语地名考释》的编写,有一些值得认真总结、学习之处,兹列举如下。
一是组织有力。这里所说的组织有力指的是赫章县、特别是赫章县彝学会政治站位高、组织有方、落实得力、成效明显。赫章县彝学会专门就《赫章彝语地名考释》召开过多次会议,成立地名普查领导小组,分组深入到各个乡镇、村寨去普查考证,让熟悉本地地名的人来从事普查考释工作,这就最大限度避免了望文生义,所得的调查材料真实、可靠、可信。
二是调查扎实。抽选懂彝语、熟悉彝族历史文化、熟悉地方情况的人参与地名普查,对每个乡镇及村寨范围内的地名进行逐一普查、核实、分析汇总,把最基础的田野调查做深透,这是取得真实材料的关键一步。
三是考证有据。对一些比较重要的彝语地名进行了翔实考证,把文献材料搜集起来,特别是一些民间传说等口头文献作了搜集、整理,这是十分重要的一环。随着全球化、信息化,特别互联网的高度发达,大家都在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都在学习外语,彝语这个少数民族语言的传承面临着重大危机,用彝语传承的口头文献消失很快,关于彝语地名的传说也会随之消亡,在当前的彝语地名调查研究中把这些搜集起来,非常重要,它是地名志的重要资料。
四是研究切实。对有关地名开展研究,是发掘地名价值的重要一步。把搜集到的资料加以辨别、分析、论述,使地名的来源、变迁等有据可查,结合当地的地形、地貌,对其人、事、物、时、地的历史变迁等进行切合实际的论述,而不作凭空的猜想、臆测,体现了朴实的学风,这也是十分重要的。
五是判断审慎。主要体现为:一是有高校教师、彝文古籍翻译专家等专业人员的参与,在基础材料写作上专业、规范;二是在撰写地名条目时,对其来源、沿革、变化等的叙述,多采用说明形式,更具说服力;三是专门请了同行、乡贤、专家进行审读,对地名条目进行补充、筛查、校正;最后由出版社审校把关,以保证质量。
虽然开展了许多扎实的调查、研究工作,《赫章彝语地名考释》也还存在一些问题。如对个别地名的考证仍有存疑,以及部分条目考释还需要进一步考证等。另外,我还希望看到对“夜郎”这一重要条目在地名考证方面的新发现,但文中没有体现出这一点。然而瑕不掩瑜,这本书的重要价值仍然是值得肯定的。
【六】
《赫章彝语地名考释》的完成又一次印证了我经常主张的观点,即县市区一级的彝学会要干出成绩来,需要干好两样工作:一是组织活动,二是开展调查研究。如贵州省、云南省以及四川省的一些县市区,他们的调查研究工作就做得特别好。他们的做法和成绩,为同类型的学术组织提供了好的范例,可以加以总结、推广和借鉴,以推进县市区彝学会工作不断创新发展。
《赫章彝语地名考释》成书出版的幕后工作,让我们感受到了彝学会为把地名考释工作做好的决心,他们精心组织、着眼大局、无私奉献、不怕吃苦、善于学习、分工明确、团结协作。真正做到了考察求证,科学考释。本书选题较好,编撰内容扎实,是一部重要的地名文化研究新成果,具有重要的实用价值和学术价值,对推进彝语地名调查研究、推进彝学研究向前发展,为服务地方发展提供咨询与决策参考,以及助力乡村振兴,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值得肯定。赫章县彝学会的工作亮点纷呈,《赫章彝语地名考释》的出版可喜可贺!祝愿彝学研究取得更多创新的科研成果,为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化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
(王明贵,系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彝学研究院院长、二级研究员、硕士生导师,贵州省核心专家、黔灵学者,贵州省少数民族语言文字学会副会长、贵州省彝学研究会副会长。)
(由赫章县彝学研究会、赫章县政协教科文卫体与文史学习委员会编,李恒、王高升、李应才主编的《赫章彝语地名考释》,由贵州大学出版社2022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