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彝族的毕摩经体现了中国文化中儒释道合一的特征,在彝族史诗《梅葛祭:丧老人祭》房屋起源的神话传说中,房屋的第一次建造是由龙女(神力)完成的,龙女建房的故事开头部分是田螺姑娘类型故事,后半部分讲的是丈夫忘恩负义而导致了房屋的失去。第二次建房是彝族神奇人物和汉族文化英雄合作的集体智慧的结晶,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文化英雄如周公、伏羲、鲁班、杜康等,还有王母娘娘等神灵。彝族房屋起源神话中房屋的建成经历了从依靠神力(龙女)建造到以彝族的神奇人物和汉族的文化英雄共同建造而成的过程。彝族房屋起源神话是彝族毕摩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采用整合,彝汉文化的交流互鉴的结果。中国各民族的文化中都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交流融合,各民族文化的交流互鉴融合正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建构的文化认同基础。
关键词:彝族;房屋起源神话;文化认同
中国各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融合源远流长,中华文明的发展过程就是各民族经济文化不断交流融合的过程。从中央政府对边疆民族政治经济文化的管理方面,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修建了以咸阳为中心的通往各地的大通道,开始在边疆地区设置郡县进行管理,汉族的官员和移民等进入到边疆地区。秦汉时期汉文化和边疆各民族的文化有了更多的交流互鉴融合,三国时期各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更是上升到一个新的阶段。
三国时期,曹魏对北方少数民族乌桓等的征战,通过瓦解一些潜在的对手(或化敌为友),对收服的乌桓少数民族骑兵进行收编,提升了自己的军事实力,把大批民众迁入塞内成为官府的编户,定期缴纳税赋,增强了自己的国力。
东吴同样吸纳少数民族的实力来充实自己的军事力量和国家实力,吴国的孙权对东南沿海山越进行了30多年的征战,把山越各个部落纳入了吴国自己的政权内,在山越聚居区设置了10个郡,把山越民众纳入官府的郡县管理体系内编户,同汉族人一起缴纳税赋,他们共同开发江南地区,使江南地区迅速发展繁荣起来。
蜀国对南中地区的治理与曹魏和东吴一样也是加强了民族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南中地区主要是指东汉的牂牁郡、越巂郡、益州郡和永昌郡,合称为南中四郡,大致在今四川南部、贵州、云南一带。南中地区多是崇山峻岭,是多个少数民族的聚居区,但经过秦汉时期的融合,迁移过来从事屯垦活动的汉族人也为数不少。南中的汉族移民包括秦汉以来不断进入西南地区的汉族官吏、商人和移民上层人士,他们与当地的少数民族进行了几百年的交流互鉴融合,汉族与少数民族已经相互有了深度的了解,汉族已经相当的在地化了。于是,在南中地区,形成了汉族与少数民族族群共同治理当地社会的局面。蜀国的南中叛乱早在刘备在世的时候就已经爆发,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七擒七纵”的故事与历史上的诸葛亮南征南中叛乱有着直接的关联,诸葛亮平定南中地区的叛乱后,把南中地区的汉族大户和少数民族的首领迁到成都,经过20多年的治理,南中地区终于安稳了,南中少数民族也成为蜀军的重要来源,南中的矿产资源、牛马等也充实了蜀军的战略物资。
三国时期既是分裂的时期,也是中国各民族政治经济文化进行深度整合的时期。中国经过秦汉到三国的各民族政治经济文化的深度融合,形成了以华夏为主体的混合政权模式。再经过唐宋元明清几代草原文化与农耕文化进一步的深度交流互鉴融合,形成了今天的中华民族共同体。
中国从元代开始对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实行了土司制度,让少数民族的首领治理自己的属民,成为中央政府授权的民族地区的地方统治者。土司既要拥护中央政权,也要认同和学习汉文化,少数民族的土司往往都是精通汉文化的。政府也在少数民族地区建立学校教习汉文化,同时,随着大量的汉族移民和戍边的军人等到少数民族地区与各民族杂居生活,汉文化在中国的少数民族地区得到有效的传播。西南地区的彝族文化中,也融入了大量的汉文化元素,特别是在彝族文化主要典籍的彝族毕摩经中,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比比皆是。彝族的毕摩经有口传的经典,也有文字写成而传的经典,在这些彝族毕摩经典中,有大量对汉族神话故事传说、历史人物故事、带有传奇色彩的小说故事情节等的借用,或者部分故事情节内容的挪用。在神话传说方面,如盘古开天地的神话、后羿射日神话、伏羲神话、伏羲女娲兄妹婚神话、孟姜女的传说、七仙女的故事,等等;历史人物传说,如周公、鲁班、杜康、诸葛亮等;对传统小说部分情节的借用,如《西游记》等;还有对《孝经》中24孝故事的借用等,以及道教人物太上老君、陈抟、王母娘娘,佛教的观音等等也是常见的,彝族的毕摩经中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借鉴不胜枚举,彝族传统文化体现了彝族传统文化元素与儒释道文化元素融合的基本特征。
彝族毕摩在编撰毕摩经的过程中,学习汉文化,转换利用汉文化,把汉文化融入彝族文化中,以此来充实彝族毕摩经的内容。彝族毕摩经对这些外来文化的选择和运用,一方面表明彝族毕摩文化是一个相对包容开放的文化,另一方面也表明彝族是一个善于学习的民族。彝族毕摩是彝族的知识分子,他们在掌握自己民族文化精髓的同时,也不断地吸收外来文化的营养丰富自己民族的文化。彝族毕摩文化对汉文化的交流借鉴,吸收和转化运用,表明彝族毕摩对以汉文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秦汉以来,在中国大一统的政治文化背景下,中国各民族文化在以汉文化为官方文化的文化环境中共同交流互鉴认同,形成了多民族共同生存、交融发展的中华民族发展史。彝族毕摩文化中对汉文化经典的借鉴和认同,实际上是对国家的认同,也是对中国由多民族构成的中华民族的认同。
在彝族毕摩经中,最能体现彝族的哲学观、价值观、道德观是在彝族的丧葬仪式上吟诵的经文。世界上许多民族,丧葬仪式都是最重要的仪式,也是最能展现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的仪式。彝族是信仰祖先崇拜的民族,他们认为人死后灵魂要回到祖先的居住地,丧葬仪式上就必须要毕摩来诵指路经等经文,否则死者的灵魂就回不到祖先的居所,亡者的灵魂就会变为鬼在人间给生者带来灾难。彝人特别信鬼和怕鬼,只有毕摩在丧葬仪式上诵经才能让亡者安息,回归祖先居所,保佑后代。丧葬仪式上吟诵的经文多是神话故事,在彝族文化中是最能集中体现彝族心性的文献。这些神话故事在仪式上的吟诵既是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也是对仪式参与者的文化规训教育,是民族传统文化转化成为个人文化记忆的重要方式。
《梅葛祭·丧老人祭》是彝族毕摩在丧葬仪式上吟诵的经文,内容以天地万物的来源神话传说故事为核心,内容丰富,具有较强的叙事性。下面以彝族史诗《梅葛祭·丧老人祭》中的房屋起源神话传说来看看彝族毕摩对汉文化中文化英雄故事的借鉴情况。《梅葛祭·丧老人祭》中神话传说故事较多,关于天地及人类起源等一些故事笔者在其他的论文中多有论及,下面主要以房屋的起源神话传说来展开论述。
《梅葛祭·丧老人祭》中对房屋来历的神话传说讲到,人类居住的房子的建成是一个比较繁复的过程,人世间的第一座好房子是龙女帮助孤儿若敕帝噜建成的,第二座房子是集体的力量和智慧的结晶。
一、人类第一座房子:龙女(神灵)神力的结果
在房屋的起源故事中,故事开始说有一个孤儿叫若敕帝噜,他的房子是由“用松枝和茅草,搭起来的房子,篱笆围成墙,孤儿会吹笛子。在吹笛子,他抬头看看天,看见一只乌鸦,叼着一条小鱼,在天上飞。拿起笛子丢向乌鸦,风吹笛子响,乌鸦害怕了,张嘴哇一声叫,鱼儿掉了下来。把鱼儿捡起来,看到鱼还活着,仔细地看了看,认真地瞧了瞧,发现鱼的眼睛,被乌鸦抓伤了,眼睛在流血,眼睛在发肿。用木桶来养鱼,一天换一次水,两天换两次水,鱼儿养活了,过了三天后,鱼眼睛好了,鱼儿健壮了。小鱼在若敕帝噜出外做活的时候,出来帮他做饭,到若敕帝噜回来时,饭早已做好了,在火塘边热着,若敕帝噜到处找人,可没有找到人,他觉得很奇怪,也感到很纳闷,他到处寻找人,但没有见到人。为了弄清怎么回事,他一早起来,和往常一样,装作去干活,然后偷偷跑回来,躲在茅屋后,偷偷看着屋里,他想看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敕帝噜发现,鱼儿从桶里出来,脱掉了鱼衣,挂在木桶梁子上,变成了姑娘,在家里做家务,若敕帝噜,看到了这一切,想到一个办法,找来一棵带钩的树枝,爬到茅草屋顶,悄悄拿开一个洞,用树枝把鱼衣钩走。鱼衣没找着,她变不回鱼。姑娘回答道,我来自龙宫里,是龙王的女儿,因为发洪水,我跑出来玩,被乌鸦看见了,被乌鸦抓住了,差点就没命了,是您救了我。龙女为了报恩,天天帮他做家务。”
上面是若敕帝噜与龙女相识成婚故事的核心情节,其基本母题与汉族民间故事中的“田螺姑娘”故事的基本母题是一致的,该故事的前半部分就是田螺姑娘类型的故事,只不过此故事中的田螺置换成了龙女。
龙女与若敕帝噜成婚后的故事情节却与田螺姑娘故事不一样了,他们成婚后的故事就与彝族建房的习俗相结合,解释人间第一座好房子是怎么来的。
龙女与若敕帝噜成婚后,没有房子住,龙女帮助孤儿若敕帝噜建造房子的过程是“她教若敕帝噜,您明天天刚亮,抓只公鸡来,您把鸡杀了,把鸡的脚砍下来,把鸡的尾巴砍下来,把鸡的头砍下来,拿来几个碗,装上祭神的饭,把鸡头和鸡尾,放在饭头上,他带上祭品,放到山梁上。找一棵合适的树,点上香烧上纸,敬上酒,敬上茶,敬上您带去的祭品,磕上三个头,然后,砍倒一棵树,您量好以后,断出料子来,让料子放在那里,您就可以回家来,砍了一棵树,量好后断好,就放在那里。第二天早上,他来到砍树的山梁,看到的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料子堆满山,有梁有柱有椽子。龙女有办法,对若敕帝噜说,您去抬木料的时候,您要拿着香和纸,点上香,烧上纸,先敬天地,敬东南西北和中央五方,挑一棵轻巧的木料,抬着回家来,若敕帝噜抬到家,进家一看,吓了一跳,所有的木料,在他前面就回到了家,有了这些木料,可以盖房子了。龙女对若敕帝噜说,我的亲哥您,盖房您不用急,您先离开家,您到那远处,听到三声雷响,您才能回家来。龙女回龙宫,请来一百个木匠,来砍木料,请来一百个工匠,来竖房子。请来一百个瓦匠,天上打了三个响雷,房子盖好了。
龙女运用自己的神力帮助若敕帝噜盖房子,首先让他到山梁上烧香敬神,讲述了祭祀神灵的过程,找好木料后回家,第二天上山发现建房子的木料已经全部砍好了,龙女又让他祭祀天地五方神灵,抬一棵轻的回来,他回到家,发现所有木料自己已经回到家了,龙女让他躲出去,叫来龙宫的木匠瓦匠,天上打了三个响雷,人间最好的第一座大房子就建好了。龙是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核心符号,也是中华民族文化多民族文化融合的象征。彝族文化中龙也是其民族认同的重要文化符号,在房屋起源的神话传说故事中,龙成为彝族第一座房子的建造者,这也体现了对中华龙文化的认同。
彝族民俗文化中凡是做重要的事情都要占卜和祭祀活动,建房子是家庭重大事情,要请毕摩测算吉日,举行祭祀神灵的活动才能进行。龙女在帮助若敕帝噜建房的过程中,也是遵照彝族的传统习俗,举行相关的祭祀活动,祭祀的过程中烧香磕三个头,祭品中的鸡脚鸡尾鸡头代表整只鸡,还有饭、酒、茶、香,这些东西是彝族毕摩举行祭祀活动必需的祭品。在丧葬仪式上讲述祭祀的过程和用什么祭祀,也是毕摩文化中重要的祭祀活动,通过具有神圣性的仪式来世代口耳相传的方式,一代代的毕摩通过仪式来学习和传承毕摩文化。
人世间最好的一座房子在龙女的帮助下建好了,按照童话故事的叙事套路,龙女和孤儿若敕帝噜应该在建好的大房子中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可是这不是童话故事,若敕帝噜住上了大房子,过上了好日子,却不珍惜得到的幸福,他变心了!与村里的另一个姑娘相好了,姑娘让他赶走龙女,要与他结婚,于是他对龙女恶语相向,赶龙女走,龙女在失望之余还给了他三次改错的机会,但他都执迷不悟,执意要把龙女赶走,龙女对他彻底失望了,于是回到龙宫去了,龙女带来大房子和财富也跟龙女回去了。若敕帝噜的忘恩负义和好色受到了惩罚,他又回归贫穷,变得一无所有,那个姑娘也抛弃了他,人间的第一座好房子也没有了。
此故事情节的设置和讲述,首先是彝族的彝族文化中是讲究知恩图报,对忘恩负义的行为是谴责的。彝族文化中也强调家庭的责任和义务,对抛弃妻子的好色之举更是不容许的,在丧葬仪式上讲述此故事,对参与仪式的人们具有很强的道德警戒意义。其次,龙女的故事毕竟是想象的,人间的第一座神灵帮助下建成的房子也不可能在人间长存,人们的生活经验告诉自己,人类还是必须依靠自己的双手去建造自己的住所,这也是彝族文化中的唯物史观的体现。再次,在彝族起源神话的神话思维中,事物不会是一次就能完成的或完满的,需要经过多次的反复。《梅葛祭》的开篇创世神话中天地宇宙的形成同样也是经过了盘古开天地,尸化生万物后又混在一起了,之后又经过了天神格滋和他的子女再创造天地和虎尸化生万物的过程才完成了宇宙万物的创造。因此,房子的起源,按照彝族的神话思维方式,也不会一次就完成,它经历了从神造到神灵(文化英雄)与人共造的过程。房子是人类生存和生活的重要物质空间,它的建造过程也是人类实践经验积累的过程,更是人类集体智慧的结晶。
二、人类第二座房子:集体力量和智慧的结晶
人们要盖房子,在建房的过程中,首先就是要选吉利的日子,找盖房的地基,由周公当地师来支罗盘选定建房的日子,由熙啵尼来动土和拿来下石脚,由芥子的三个儿子来架墙,细垚莫若麦的七个女儿来舂墙。她们用黄栎来做杵,左边舂三下,右边舂三下,用脚踩一踩,墙儿舂好了。张班是盖房子的第一人,鲁班是盖房子的第二人。房子竖好了,要上喜梁了。伏羲来制八卦,宏官来制八卦。八卦管万物,八卦管四方,东方摆青龙,防止房子被雷击。南方有朱雀,朱雀管洪水,房子不会被水淹。西方有白虎,白虎能制火,房子不会被火烧。北方是玄武,玄武能制地震,房子不会被震倒。天地中央是阴阳,中央是天地,白鱼来制天,黑鱼来制地,它们管天地,天地都稳了,房子才能稳。
鲁班钉八卦,包在喜梁上,鲁班端酒茶来祭天地。张班鲁班来用大理洱海金龙水和杜康烧的银龙酒浇喜梁的水,然后撒四方。灶周的三个儿子烧瓦,三个女儿做瓦,用水牛踩泥巴,用棕树叶子遮住牛眼睛,用麻布接住牛粪,畲密的儿黄竹做鞭杆来赶牛。有了椽子和瓦片。剑川木匠的儿子来钉椽子,崧繁有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是上瓦的人。剑川木匠和畲密木匠来具体完成所有房子的装修工作。
房子已盖成了,也装修好了,于是要选定入住的日子,龙日是搬新家的吉日,金童、玉女,曾祖、爷爷、爸爸、妈妈,四代人来入新门,金童手拿黄金白银,身背着算盘,玉女抱着大红公鸡,身背着书包,曾祖挑着柴米菜,爷爷挑着水和鱼,爸爸挑着酒和肉,妈妈端着糖和茶。爆竹震天响,福门财门大开,金童玉女先入门,金童手拿黄金白银,身背着算盘,玉女抱着大红公鸡,身背着书包,她们一起先进门,曾祖挑着柴米菜,爷爷挑着水和鱼,爸爸挑着酒和肉,妈妈端着糖和茶,家人都进了门,亲朋好友来祝贺。人们住进了新房,子子孙孙满堂屋,人旺财旺家业旺,人们兴旺起来了,人烟繁荣起来了。
在彝族建房的神话传说中,建房是由众多人的努力而完成的,在这些众多的参与者中,除了彝族民间文化中的神奇人物外,还有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周公、伏羲、鲁班、杜康等文化英雄,也有中国道教文化中的王母娘娘等民间宗教人物。可以说是彝族民间信仰中的神奇人物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文化英雄共同完成了彝族民众心目中建房子的艰苦工程,介绍了房屋建设的整个过程,从看日子、选地基、挖地基、架墙方、舂墙、上喜梁、制八卦、八卦包喜梁、撒四方、浇喜梁水、烧瓦上瓦、做楼做门、看日子搬入新房。其中也介绍了每一个过程如何祭祀神灵,具体的工程如何做等,可以说是完成了彝族民间建房工程过程和礼仪的规制化过程。房屋起源的神话传说在丧葬仪式上通过毕摩的演述,把彝族的神话人物与龙女、王母娘娘及周公等等这些神灵或历史文化英雄的叙事与建房的地方性知识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在丧葬仪式的特殊场域中,生与死在毕摩的诵经进行转换,构成了仪式的行为叙事与神话传说语言叙事结合,历史文化与现实人生勾连,传统与当下融合的立体状态,从而在仪式化的奇妙文化叙事中完成了对仪式参与者的文化教育和文化传承。吉尔兹说:“我认为人类就是悬挂在自己所编制的一种富有意味的网上的动物,我所指的文化就是这些富有意味的网。”彝族的丧葬仪式正是彝族文化之网的重要构成展示方式,丧葬仪式上对神话传说的讲述,形成了彝族文化的“富有意味”的文化之网,构成这个文化之网经纬的材料是彝汉两个民族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政治经济文化交流互鉴与融合的结果。
彝族建房的神话传说故事中详细介绍了第二座房子的建造过程,这个建房的过程既是集体智慧和集体力量的体现,也是民族文化交流交融互鉴与认同的过程。此故事是在丧葬仪式上讲述的,仪式讲述的方式既是具体的建房知识的集体传承,也是个体对相关知识的文化记忆通过仪式的方式获得的途径。一个人的记忆只有在参与到社会团体的内部交流与互动中才能形成,也就是个体在社会化的过程中才能形成个体的记忆。“个体通过参与交往的过程而形成个体记忆。个体同时属于许多不同的群体——从家庭到宗教的或民族的集体,个体的记忆是这些归属关系中的一个变量。记忆在交往中生存和延续;交往的中断及其参照框架的消失或改变会导致遗忘。人们回忆的只是他们所交流的内容以及在集体记忆框架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内容。从个人的角度看,记忆是一个聚合体,产生于个人对林林总总的群体记忆的分有;从群体的角度看,记忆是一个分配的问题,是群体在其内部,即在其成员中分配的一种知识。”彝族建造房子的相关知识在群体参与的丧葬仪式中反复讲述,形成群体内部共有的知识体系,也是彝族参加仪式的成员中分配的一种共有知识,具有神圣性的丧葬仪式上通过神话传说故事的反复讲述,建构了彝族群体与个体之间沟通交流的桥梁而达成彝族民众对其文化的共同记忆和认同。
三、人类房子的建成:彝汉文化交融互鉴的结果
房子起源的第一个过程是神灵(龙女)的力量完成,接下来就要靠人类自己的力量来完成了。第二座房子的来源故事接着讲,人们如何依靠集体的力量来完成艰难的建造过程。这是从巫术为主的神造过程到依靠人的智慧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历史上的智慧人物和能工巧匠再次登场,与彝族神话中的神奇人物一起完成了建造房屋的伟大创举。
首先讲到的是周公,他成为彝族建房中看吉日和支罗盘确定房屋地址的重要角色。在后面的画家堂的叙说中,家堂也是由周公来画的,家堂是家庭祭祀祖先神灵的神圣空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周公是中国文化从巫文化转向礼制文化的奠基人。“到周初,这个中国上古‘由巫而史’的进程,出现了质的转折点。这就是周公旦的‘制礼作乐’。它最终完成了‘巫史传统’的理性化过程,从而奠定了中国文化大传统的根本。‘德’和‘礼’是这一理性化完成形态的标志。”周公是中国文化英雄,他把传统的巫术文化理性化,奠定了中国文化的理性化的基本特质。“总起来看,‘巫术礼仪’在周初彻底分化,一方面,发展为巫、祝、卜、史的专业职官,其后逐渐流入民间,形成小传统。后世则与道教合流,成为各种民间大小宗教和迷信。另一方面,应该说是主要方面,则是经由周公‘制礼作乐’即理性化的体制建树,将天人合一、政教合一的‘巫’的根本特质,制度化地保存延续下来,成为中国文化大传统的核心。而不同于西方由巫术礼仪走向宗教和科学的分途。孔子说:‘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向无确解。我以为,这说的正是这两个方面,亦即大传统与小传统之异。”彝族毕摩经中在建房子画家堂这样的大事,让周公来承担这样的重任,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英雄的认同。
彝族的建房传说中的另外一个人物就是鲁班,鲁班是鲁国人,生于公元前507年,卒年不详,姓公输,名般,“般”“班”同音。
彝族建房传说中鲁班之前第一个建房的人是张班,他坐骑是木马,因为他的木马被妻子晒了衣物而失灵,彝族民间禁忌妇女的衣物晒到男人的工具上面,比如猎枪、木工工具、毕摩的法器等,认为不吉利。由于木马失灵不会走了,耽误了建房的日期,只好自己弄瞎了左眼,解释木匠看线眯眼的来历,之后自称鲁班,鲁班是手工工匠中的天才,张班就是鲁班,张班的坐骑木马在鲁班的传奇故事中多有记载,《孟子·离娄》云:“公输子之巧。”孟子赞扬鲁班是鲁国的灵巧之人。西汉刘安著《淮南子·齐俗》云:“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三日不集。”东汉王充著《论衡·儒增》云:“世传言曰,鲁班巧,亡其母也。言巧工为母作木车马。木人御者,机关备具,载母其上。一驱不还,遂失其母。”这些记载都是赞扬鲁班智慧灵巧的。
鲁班是中国民间工匠行业的祖师爷,尤其是木工行业的祖师爷,是中国具有神奇能力的工匠,中国很多伟大工程的修建传说中都有鲁班的身影,如赵州桥的传说、故宫修建的传说等等,当工程遇到难于解决的困难时,都会有鲁班的化身来帮助工匠解决难题。鲁班是匠神,传说他发明了锯子等木工的工具(青海柳湾彩陶考古出土的约公元前1600年的骨锯材料证明锯子的产生远早于鲁班生活的时代),留下了许多有关发明的动人故事,他是一个有关工匠行业传说的箭垛式人物。两千多年来,他一直被土木工匠们视为祖师。
彝族建房传说中的伏羲又称为庖羲、太昊等,在《史记》中称为伏栖,位列三皇之首的天皇。是神话传说中盘古的后代和人类的始祖,有广为流传的洪水神话中伏羲女娲再传人类的神话故事。伏羲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文化创造英雄,他既是中国文化中八卦的制作者,也是传统礼制如婚姻制度的制定者,还是乐器玄琴的制造者,发明了结绳为网等劳动工具。现在河南的淮阳县有始建于春秋时期的太昊陵,每年的农历二月二其举行“人祖庙会”祭奠太昊,太昊陵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甘肃的天水市有伏羲庙,每年农历五月二十三日举行盛大的祭祀伏羲诞辰的活动。太昊陵和伏羲庙对人祖伏羲的祭奠活动也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浇喜梁的水是杜康造的酒,在中国古代人们认为杜康是最先发明制酒方法的人。杜康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美酒的代名词。东汉许慎著《说文解字》云:“古者少康初作箕帚、秫酒。少康,杜康也。”是说少康发明了酒,而少康就是杜康,他们俩是一个人。夏朝第一代君主是禹,之后的第六代君主是少康。少康是历史人物,也就是说杜康是历史人物演化而来的民间信仰对象。曹操的《短歌行》中写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里的杜康就是以酒神的名字来代指美酒。杜康是什么地方的人呢?有的传说他是河南汝阳县人,有的传说他是陕西白水县人,有的传说他是河南伊川县人。
祭奠房梁的鸡是王母娘娘的鸡,王母娘娘又叫王母、金母、西姥、西王母,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女神,王母娘娘的故事文献记载的很多,其形象也是不断变化的,从《山海经》中“豹尾虎齿,蓬发戴胜”的原始形象到《穆天子传》中的美丽女仙,从班固的《汉武帝内传》中风华绝代的年轻女神到后世的小说、戏剧中尊贵无比的王母娘娘女神等等,王母娘娘的形象不断演化。王母娘娘手里最著名的宝物是长生不死药和三千年结一次果的蟠桃,王母娘娘是中国民间最有名气的生命女神。
彝族毕摩在叙述房屋的建造过程中,除了提到龙女、王母娘娘这些神灵和伏羲、周公、鲁班、杜康等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文化英雄外,还提到装修房屋是畲密和剑川木匠,畲密和剑川县都是手工业发达的地区,剑川木匠在滇中滇西北地区是有口皆碑的能工巧匠,这是源于彝族毕摩对现实生活经验和知识的整合。房子起源的神话传说、历史人物、现实人生的知识经验融合在一起,在神圣性和世俗性相结合的丧葬仪式上进行讲述,既是对历史文化的传承,也是对生活经验知识的传播,使彝族传统的文化心性和现实的实践机制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具有文化传承的综合性特征。
彝族房子来源的神话传说中,彝族毕摩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吸收和整合,把中国传统文化名人和文化观念如八卦等与彝族的传统文化观念相结合,为我所用,形成了一种彝汉文化有机的融合状态。彝族房屋起源神话是彝族毕摩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采用整合,彝汉文化的交流互鉴,水乳交融的结果,使彝族文化更加博大精深。“各民族在历史进程中相互交融,各自创造了绚丽多彩的神话。古典文化中所展现的中国神话时代和神话系统,与各少数民族中的神话内容,都来自记忆中的口头描述。从许多少数民族的神话中,我们不仅可以清楚地看到各族人民的密切联系,而且也可以看到即使是汉民族的神话,也同样包容着许多非汉民族的文化成分。若没有多民族的交融与联系,就没有今天的中华民族。”神话传说是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叙事,神话人物是文化认同的核心文化符号,它勾连着民族的传统和现时,形成民族文化认同的文化基础。中国各民族的文化中都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交流融合,各民族文化的交流互鉴与融合正是今天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建构的文化认同基础。
(注释已略,详见原刊)
作者简介:陈永香,楚雄师范学院教授(三级),硕士生导师。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民俗学会会员,楚雄州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会长。华东师范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应用研究中心兼职教授。
989年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1993-1995学年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在职人员硕士课程班学习中国古典文学,1999-2000学年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民俗学专业作访问学者,2000-2001学年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民俗学专业同等学力硕士课程班学习民俗学,2011-2012学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民间文学教研室作访问学者,2017-2018学年在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民俗学研究所作访问学者。
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彝族史诗的诗学研究——以《梅葛》《查姆》为中心”(已结题)、“彝汉神话互鉴与文化认同研究”(在研),主持或参与其它层级项目研究多项,发表学术论文40多篇,出版学术著作4部,参编教材2部,参撰学术著作7部,获科研成果奖和教学成果奖多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