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先人相信天有眼睛,日月星辰有良心,万物有灵,所以主张万物平等,各安其份;我们的先人还相信人的生命来自雪,只是雪族十二支当中的一支,并不比一只看似可笑的青蛙高贵,所以从不奢望长生不老,也从不稀罕那些依靠谎言和屠刀巧取豪夺的表面繁华。
——他们把有幸置身其间的河流、山川和土地,当成父母来尊敬;他们依靠口口相传的知识,分析、判断、解释所遭遇的事物,拿出相应的态度,采取适当的措施;他们为了生存,必须砍伐树木、驭使牛马、屠宰猪羊抑或需要杀一只鸡慰劳一下远道而来的某位亲朋并顺便占卜一下人畜安危等等的时候,也必定心怀炽热的歉意,用乞求谅解的目光默默地告知它们“人死以后的尸骨表面上是拿火烧掉的、实际上也是被鬼吃掉的啊”;他们根据自己内心的法律,认定“是”与“非”,“荣”与“耻”;他们对“荣”的追求有时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一旦认定了“耻”,将会毫不含糊地剔除,罪在己身,也从来不缺乏把自己就地正法的勇气;他们称汉人为“硕”,称藏人为“窝足”,称回人为“萨迦”,称傈僳为“阿勒”……自称为“尼”,无褒无贬;他们自称“尼”,将逝去亲人的肉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之后,大费周章,请来毕摩念动咒语、挑选竹根,为其灵魂精心制作的新居所,也称“尼”;他们认为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服从自我高洁如雪的灵魂,尽力做些使其满意、快乐的事情。所以,尽管有时候觅食的部分方式,如果表述的方式切换成汉语,甚至可能会稍显粗野,但是从来不会被身外之物过分牵绊——他们更善于聚敛精神;所以,虽然大都不识字,却几乎都是真正淡泊名利、至情至性的诗人——他们灿烂辉煌的大作,诸如《玛木特日》、《呢倭特日》、《阿嫫尼惹》等等,都是匿名创作的;所以,他们都有一颗沉静的心——从来不会忘记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所以,他们说“尼木毕惹日,硕木里萨日”——尼的地方毕摩最大,汉的地方官印最大;所以,他们还说“尼惹尼木机,硕惹硕木机”——尼的儿子应该有尼(彝)子的样子,汉的儿子应该有汉子的样子。由此,“尼(nip)”,这个在使用表音文字的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里原本并无特殊含义的音节被赋予了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使命:代表一种风度,一种气质,一种精神,一种文化。遗憾的是,正由于这种风度,这种气质,这种精神,这种文化,导致了他们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在无耻的朝廷以及被朝廷的无耻直接造就、间接怂恿的病态的社会暴力面前,一退再退,一直退到了蛮荒山野,依然承受着语言暴力,被称为“蛮夷”。这当然很不幸。万幸的是,他们拥有超强的适应能力,而且生性达观而幽默。他们甚至还可以以此为素材编个故事来自嘲——说,很久以前的一位先祖曾经帮了汉家皇帝的大忙,汉家皇帝为了报答,对他讲“高官由你做,跑马任你骑”,他却听成了“高山由你坐,跑马任你骑”…… 于是,伴随着适度的忧伤和孤独,他们依然保持了勤劳、朴实、勇敢、坚强等基本品质,充满信心地耕种、繁殖,终于把一种闪耀着独异光芒的人类文明洒遍了从云贵高原到大小凉山的广阔地域,成为了中华民族五十六枝花里极具特色的一枝——彝族。他们中的标志性人物也不胜枚举:远如因为内心的强大,笑问“汉与我孰大”的夜郎王;近如与“朱毛红军”的刘伯承将军结拜兄弟,为结束一个腐朽王朝的反动统治做出了杰出贡献的果基约达;不远不近的六百年前,还有个率众“弃元投明”的、大智大勇的奢香。他们的风采,最美之处在于,坚持了尼的品性,人的本色始终不改。
而今,户籍意义上的彝族人口,据说已经接近千万。我不知道这是否属实,属实的话又是否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感兴趣的是,其中还有多少活在原汁原味的“尼”文明里的正版的尼,这些正版的尼,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我现在要说的是,身处这个“屁股决定脑袋,脑袋决定口袋,口袋决定心态,心态决定状态”的时代,我们——我和我的由于文化环境、饮食结构等因素的极大变化,尽管时常以“我是彝人”或“俺乃诺苏”自我安慰,事实上却早已半尼半汉的朋友们,其实是些多么可怜的孩子!
——我们的汉语水平肯定远胜于那些“尼”气十足的先人;我们通过汉语获得工作、找到钱财,吃过、用过、玩过了先人见也没见过的种种好吃、好用、好玩的东西;我们还通过汉语知道了太阳大、地球小,地球绕着太阳跑,地球大、月亮小,月亮绕着地球跑;知道了宇宙茫茫,太阳一样巨大的恒星一旦被黑洞俘获,也只能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偶然地诞生于行星地球的人类,其实多么微不足道……我们似乎知道得太多了,因而失去了主张——要么陷于对权力的极度崇拜,再难坚持自己与生俱来的人性之美;要么随波逐流、狂热地追求物质享受,再难平心静气体会爱情、亲情、友情的温馨和甜蜜。我们流连于灯红酒绿的异乡街头,无论以官员、准官员,还是以诗人、作家、教授、歌手等所谓“文化人”的身份,暮然回首,都会刮骨疗伤般痛感一切的一切,包括身份证上那个结构复杂的汉字“彝”,尽已依稀仿佛,似是而非。于是,我们的人生充满了戏剧性,只能如此自嘲——“像牛马一样工作,像猪狗一样生活,像人一样思考。”所以,我越来越怀疑自己这二十多年来一直不断地在写、有生之年不出意外的话还将继续写下去的汉语言文学习作是否有存在的必要;所以,本文也只能就这样草草收场:事到如今,当我们的女人要“把自己献祭般给大山,给真正的彝人”(巴莫曲布嫫《彝女》)时,我们还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