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图上寻找家乡,所有的山峰、河流和村子都被简化成字符,这些字符字体统一,模式规范,陌生而冰冷。但每次置身家乡的群山之间,以往从地图上看到的一切却都失效了,必须仰视,才能够看清一座高过一座的山峰,顺着一条河流赶路时,需要绕开田地和荆棘野草,完全顺从河床的走向,才不会迷失方向。每次在滇中的山野间行走,我心里都有一种梦游者般的苍凉,仿佛这巨大的空旷和宁静自创世之初就一直存在,并且会亘古不变。山野广大,村寨零散,寨与寨之间常相距十多里,有的寨子仅有十几户甚至五六户人家。每次路过那些或大或小的村寨,我都会想,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用什么来对抗缓慢悠长的时光?
在楚雄州的姚安、大姚、永仁等地的彝族山村,梅葛十分盛行,几乎贯穿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像火和盐,是生命的必需品。彝语里,“梅”是嘴的意思,“葛”是古老的意思。民间梅葛,可以解释为用歌声吟唱古老的故事。
想象力的最初训练
这次采访,因为有当地文联的朋友作为向导,我们绕开了官方宣传的样本区域,直接深入彝山腹地。在我的经验里,离城越远,交通越不便的区域,当地的文化会更加原汁原味。这次,我们走访的村子有葡萄箐、稗子田、三角、落水洞、黄泥塘、马游等。和地图上的表达不一样,这些村子的名字都有所指,都带着各自的体温,例如“稗子田”,意思是田里长稗子的地方,“葡萄箐”的意思是村子所在的箐里长满野葡萄,“三角”则是村子附近有三座山峰像牛角一样鼎立。
2015年8月末,持续多时的雨水天气给山村道路的通行造成了极大不便,一些路段被落石阻断,一些路段被过往车辆反复碾压,路面坎坷不平,泥泞难行,只有底盘高的车才过得去。大部分路程,我们都靠步行,遇到收烤烟的货车就搭一段。在路上拦下收烟的货车时,司机问:“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问:“你要去哪里?”
司机说出目的地后,如果那个目的地也在我们的计划行程之内,我们就改变原来的计划,跟随他去另一个较远、靠步行无法到达的村寨。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用这种方式往返于彝山腹地的各个村寨,像古代的采诗官,记录下梅葛的生活现场。遗憾的是,由于语言不通,我们能做的只是聆听和感受,而当我们努力将这些感受付诸文字时,其效果或许已经等同于把蜂蜜置换成白水。有时候,我们也请求演唱者把演唱的内容翻译成汉语,但他们通常一脸为难,经不住再三恳求,只得用三两句汉语告诉我们歌曲的意思。
听了翻译,我忍不住问:“你唱了四五分钟,怎么翻译出来才有这么点?”
演唱者满脸委屈:“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了。”
随着采访的深入,我们也就不再坚持要演唱者进行翻译了,因为从本质上看,《诗经》、《乐府》也是不可以翻译的,一译,它的诗性和音乐性也就荡然无存了。
《毛诗序》里写道:“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句话用来形容梅葛也是有效的,彝语本身带有极强的音乐性。说和唱之间的界限十分模糊,听人说纯正的彝语,感觉就像是在听乡村RAP。梅葛的另一个特点是现场感很强,用心听里面传达出的情绪,大致能判断它的场合和意义。
有一段欢快明朗的梅葛,三个音符一节,有六七个小节,介于自说自唱之间,它的场景是小孩子来到小伙伴门外,约小伙伴出来玩,歌词大意是“出来和我玩,你不来我就回家了”。这段说唱里,我们能感觉到小孩子的天真可爱,也能感受到小孩子在村子里徘徊奔走的场景。可惜这种再寻常不过的场景,如今也正在大面积消失。
在马游村时,我们听村民罗英唱了一段梅葛。她轻轻吟唱,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细细的哼唱,仿佛一段梦境在内心缓缓流动。她刚唱完,我就意识到这是哄小孩入睡的歌曲。这是以一位奶奶的口吻唱的,歌词大意是:我的小宝贝,你乖乖睡觉,我领你领不够,抱也抱不够,你爸爸妈妈上山砍柴做活计去了,奶奶领着你,你要快快长大,长大了去读书……
同一天,我们还在马游听了郭有珍老人唱的梅葛,出生于1941年的她如今是国家级非物质遗产传承人。郭奶奶为我们唱了一首童谣《挖木拉》,歌词大意如下:
这边咚,那边咚
是哪个?是老爹
老爹整哪样?挖木拉
挖木拉做哪样?做木桶
做木桶做哪样?装蜂蜜
蜂蜜做哪样?给猫舔
猫舔了做哪样?抓耗子
抓耗子整哪样?捡橡子(一种野果)
捡橡子整哪样?喂肥猪
喂肥猪整哪样?讨媳妇
讨媳妇整哪样?
公公摸胡子
婆婆好笑死
媳妇害羞死
娃娃肉噎死
“死”在这里是程度副词,是极致,而不是终结。
这是一位奶奶抱着小孙子,看到爷爷在挖木拉(类似劈木板)时唱的童谣。奶奶模仿小孙子发问,自己作答,铺展开一段鲜活的生活画卷。在这段梅葛里,由劳作引发歌唱,各种事物穿插其间,层层推进,看似松散,实则包涵了一种朴素和充满希望的生活。
在梅葛盛行的区域,生活中见到的事物都可以入歌。小孩子呀呀学语时,家里的长辈会把各种事物唱给他听,一只斑鸠、一片荞麦地、一棵核桃树都可以编成一段歌曲,俗称“灌耳音”。在这些村落,小孩子的音乐训练从襁褓里就已经开始,梅葛不仅仅是音乐的熏陶,也是美学和想象力的最初训练,大人让孩子感受到的,是一个充满爱意的世界,一种欢乐、朴素、开阔的生活,在这种生活里,人们对大地上的一切生灵都心存敬意。
可以把人唱哭的情歌
到了恋爱年龄,童年时期接受的梅葛音乐训练就派上用场了,往前推二十年,一个人如果不会在“相伙场”上唱梅葛,很难找到意中人。
这次我们采访的地区,很多三十五岁以上的村民都有在“相伙场”上唱情歌的经历。对情歌在当地叫“做相伙”,就是处朋友的意思。两个青年男女在路上相遇了,就约好时间地点,各自邀约三四个同伴一起赴会。订了约,不管刮风下雨,路途有多远都要赴约。到了约定的时间,小伙子先到山地里拢一堆火,等着姑娘来。人聚齐后,找到彼此有意的,两两对歌,一唱就是一整夜。
这次采访中,我们接触的采访对象大多都已为人父母,浪漫的时光已经远去。8月又是烤烟收获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忙着做这项重要的活计。采访时,他们一边整理烟叶一边与我们聊天,十分拘谨,但只要一开口唱相伙场上的梅葛,立即就会沉浸在曾经的美好回忆里。
1962年出生的自武虎初中毕业后就跟着师父学医,现在,他是葡萄村的一名医生。因为念过书,他可以将梅葛里的一些唱词翻译成汉语,还给我们介绍了做相伙的流程。
小伙子拢好篝火后,看到小姑娘赶来,隔着一段距离就开始唱“过山调”,欢迎她们的到来;到了身前,又唱“入座调”,请她们入座。唱“入座调”前照例要唱一段造天造地,因为有了天地才有坐处。最精彩的部分是接下来的“传烟调”,烟是一个道具,就像《诗经》里的木瓜、彤管。他们的对唱也像《诗经》里的爱情诗一样热烈婉转,双方试探的过程充满了趣味。
小伙子唱:我一天只抽三回烟,舍不得,把烟攒下来传给你。
小姑娘唱:不用传给我,要传给你的情人。
接下来是男方解释自己没有情人,女方渐渐相信后,问男方烟、纸、烟丝的来历,以及谁是最早抽烟的人。男方必须一一作答,其中涉及的历史、文化知识,是对男方的一种考验。
女方接过烟后,唱:你传给我的烟,我舍不得抽,拿回家装在亲手绣的荷包里,随时带在身上,我做活计累了一天拿出来看三回,一天的日子才能过完。
男方唱:接了我的烟,回去就可以丢了,不要丢在路边,雨水会把它冲到路上;也不要丢在树上,雀鸟找吃的会把它扒到路上,你的情人看到了会生你的气。丢了我的烟后,你左手拿金,右手拿银也换不回我的信任了。
女方唱:我还没有情人,我就像山上的独野猪,今晚才来找个伴,希望以后像绿斑鸠一样,飞出去成双,飞回来成对。
男方:我家很穷,吃的是山茅野菜,住的是破烂茅草房,晚上睡觉可以看得见天上的星星,旁边的老母猪打呼听得见。
自武虎向我们翻译这段唱词用了两三个小时,其中的很多比喻还无法直接翻译成汉语,而梅葛最生动的部分,恰恰是这些精妙的比喻。
唱完“传烟调”,进入谈情说爱的环节,一直唱到天亮。天亮后,两人依依不舍地唱“离别调”告别。“离别调”往往会唱得女方伤感落泪。
谈情说爱的梅葛,不能在家唱,只能在相伙场上唱。男女双方如果看上对方,就会再订下约会,如此几次,结下姻缘,再让父母请人去说媒。
接亲时,全程都会唱梅葛,女方的母亲用“教女调”教育女儿出嫁后要如何孝敬公婆、操持家务。婚礼上,还要唱“结亲调”、“迎客调”、“压棚调”、“留客调”、“送亲调”等。婚礼上有梅葛,才有礼节。
婚后,山村活计繁重,劳作中,他们会唱“诉苦调”,儿女在外读书工作的,又会唱“思念调”来倾诉对儿女的思念。
成长和婚恋的过程都有梅葛,这是一种庇佑。
毕摩和《指路经》
8月25日,我们来到官屯乡黄泥塘村委会,这个村委会不大,只有645人,分散居住在半坡、老马塘、小竹箐、磨盘箐、虚拉乍等7个自然村。
罗廷才出生于1936年,今年已经78岁,小学毕业后,做过8年的代课教师,他的爷爷和叔叔都是毕摩,罗廷才跟着叔叔罗友平他学做法事,叔叔过世后才接过了他的衣钵。罗廷才说:“做毕摩,是命中注定的。”
在村口的核桃树下,罗廷才打开背篓,向我们介绍他的法器。法器包括一顶画有“五福官”的帽子、一件黑山羊披、一面大锣。做法事时,毕摩和神灵说话,敲一声锣,表示神灵回答自己;一把师刀,做阴事时克制邪魔恶鬼;一支阴铃,为死者喊魂;一把长木刷,一头是豪猪尾巴上的毛,一头悬挂着六只锋利的鹰爪。由于死者已经不在阳世,所以请死者吃饭上路时,需要用刷子把“饭”扫给死者,用鹰爪把“肉”抓给死者;“阴经”是一根缠着红布的三叉戟,两头挂着铜铃,开叉那头,还连着五六根铁链,是为死者招魂用的。
由于这些法器都是做阴事时用的,将其拿在手中进行拍照时,感觉手心一阵阵潮热,心也一阵阵发颤,直到把它们交到罗廷才老人的手里,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做法事有一整套严格的仪式规范,其中贯穿全程的《指路经》也是梅葛的一种。唱《指路经》之前,毕摩用蒿子水漱口,先唱过开天辟地、天神造人,然后再请出十殿阎王,带着死者的魂魄上路。十殿阎王分别是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转轮王,他们带着死者的魂魄经过虎头大殿、河流、明府唐街、麦街荞街、金山银山等地,过姚安、大理、昆明,最后的魂归之地是南京应天府大坝庄柳树湾——这应该有受汉族移民文化影响的痕迹。
罗廷才说,洪水滔天时,两位先祖躲在葫芦里一直漂,葫芦被一棵大柳树挡住,先祖幸存下来,人类的子嗣才得以延续,因此,魂灵回到柳树边,就是回到先祖身边。
死者的魂魄是伴着《指路经》上路的,因此灵魂不会迷路。
在村口的核桃树下,罗廷才毕摩伴着流水声,唱了一段“开天辟地”,又唱了一段《指路经》,声音悠远苍凉。
梅葛现状
通电,特别是家家都有电视之后,山村的生活方式有了巨大改变,村民们在享受物质文明的同时,也在承受这种外来文明对本土文明的侵蚀。一切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宇宙起源于大爆炸,天地由元素构成,人类是由猿猴进化来的,各种有生命的事物都遵循进化论的规律,人死了,形神俱灭。这些解释看似无懈可击,但落实到个体的喜怒哀乐时,它并没有任何慰藉的效果。
在乡村,电视机已经取代火塘,一群人围着火塘唱梅葛的场景渐渐消失。孩子开始记事时,他感知到的不是万物有灵、心怀敬畏,而是接受普通话的统一规范,谈恋爱时,唱歌是多余的,一曲“离别调”唱哭意中人的情景再也不会出现。生活中,娱乐方式越来越丰富,“玩场”越来越多,梅葛的魅力已经不像以前一样大,做活计时,身边的手机里播放的是《伤不起》、《爱情买卖》、《月亮之上》……骑着摩托在山间土路上飙车的青年,后架上硕大的音响里播放的是《最炫民族风》,音乐声震耳欲聋,高过了马达声的轰鸣。
这次采访,我们听到一个故事,两个喜欢唱梅葛的青年男女偶遇了,但他们的家相隔很远,在不同的乡,他们于是相互留了电话号码,想唱梅葛的时候,就约对方到村外的山上,两个人在电话里隔山隔水地对唱。
讲故事的人把它当作一个笑话,我听了,却笑不出来。
延续了千百年的生活方式正在发生改变,丧失了语境,区域性的民族文化难免会衰弱,梅葛的传承也面临着这种危机。针对这种境况,官方也做了很多保护工作,如梅葛资料收集整理,给予传承人补助,开办培训班,举办文艺汇演等。这些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唤醒了人们对梅葛的记忆。
在马游村采访的最后一天,我们住在郭晓炜的工作室里,他正在收集梅葛资料,请了周围乡镇唱得好的人录音,然后逐字逐句翻译。尽管是农忙季节,但受邀的人还是会放下手头的活计来参与这项工作,常常在工作室一待就是几个月。晚饭后,我们一群人畅聊至凌晨,梅葛酒歌听了一支又一支,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梅葛的感染力陶醉了在座的人。亲历过那个夜晚,让我相信梅葛是扎在他们血液里的根系,这根系深广坚韧,会一直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