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束在四川凉山州腹心美姑、昭觉的调查后来到西昌,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冕宁县南部的漫水湾。在西昌客运站,我轻松地坐上开往冕宁每十五分钟就发一班的长途汽车,汽车驶出西昌后沿着安宁河谷奔驰,这比起在美姑、昭觉的考察可是方便多了。――前一段时间辗转路途班车少不说,光买票候车就是一件麻烦事;加上大多是碎石公路,经常发生泥石流,常常一堵就是几个小时。今天是柏油马路,但由于来往车辆太多,不停地避让,还是显得窄了一些。不远处就是宽阔的高速公路,但在上面跑的车不多,旁边一位乘客向我解释:跑高速公路收钱多,司机还是宁愿走老路。“反正,高速公路也就节省40多分钟。”他这么说。我笑笑,想想也是,不管怎么说还是便捷多了,既然是到乡下做田野调查,我也没有必要把北京争分夺秒的作息习惯拿进来。等到听说我是去漫水湾调查,这位乘客就笑起来,他说自己就是漫水湾的彝族,可以领我进去。
这位叫王正云的彝人大概五十多数,身着整齐干净的中山装,头戴一顶洗得发白的鸭舌帽,皮鞋擦得干干净净。他操一口熟练的四川腔汉语,言行举止温文尔雅。和前一段时间在美姑见到的披着彝式披毡“擦尔瓦”,头上留有“天菩萨”(凉山彝族男子传统上要把头发剃光仅留一撮发,彝语称“助尔”,汉语叫“天菩萨”),随便在街边或坐或卧的“高山彝族”粗朴随意的生活比起来,这位彝人显然让人觉得较为“另类”。其实,在做调查之前的文献准备中,我已经了解到冕宁安宁河河谷坝区绝大多数是汉族,而漫水湾是这一带散居的彝族村子之一。从地图上看,就像是汉族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孤岛。在凉山,我访问的对象一直都是“高山彝族”,作为比较和补充,我想到比较典型的漫水湾走一走。
路程不算远,也就一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漫水湾。村子里的建筑样式都是南方常见的院落,一眼看上去就和凉山其它彝区民居截然不同。从已有的几栋上百年的老宅子判断,这里的房居在百年之前就已经和汉族趋同了。村民的穿着与当地汉人无异,我还见到几个年长的妇女穿着很少见的老式对襟衣。怪不得在外人眼里,漫水湾“汉化”程度很深,为了和高山彝族相区别,当地人甚至叫他们“水田彝族”。我随着热情的王正云来到他家做客。王宅正面是刚建的砖混两层楼,旁边是传统木构平房,现在只用来堆放杂物。王正云妻子是一位腼腆的漫水湾彝族妇女,讲汉话时带着彝语口音。她的头上戴着大大的包头,据介绍,这也是安宁河谷坝区彝族在服饰上保留不多的一个特点。两夫妇和小儿子王小虎夫妻住在一起,加上一个正在读小学的孙子,一家五口生活过得很不错。从他们的口中,我知道了现在漫水湾已衍变为一个镇的名称,全镇有四个行政村,我访问的漫水湾属西河行政村二组。由于这里是漫水湾地名的由来之地,故也称为老漫水湾。村子紧傍安宁河,旁边是农田和一些工厂,一看就很富庶。成昆铁路和一新一旧两条柏油马路从村里穿过,一个叫“漫水湾”的小型火车站离村子仅三、四公里,不远处的大山中就是著名的西昌卫星发射中心――这样的交通条件比其它凉山彝区好得多,也毫无疑问会在当地经济发展上起很大的支撑作用。
和其它彝族聚居区一直是“独立王国”的历史不同,整个安宁河流域在清雍正时期就已经实行了改土归流,等级区别也慢慢消失,但蓄奴现象一直存在,这与汉族社会大户人家的家人、丫头类似,像王氏一族四户就约有类似汉区长工的20多个娃子。解放后,凉山彝区大部分到1956年才由新政权接管,随后的民主改革是以相对和平的方式进行,但漫水湾由于地处汉区,因此也划分了阶级,实行了土地改革。解放初需要大量民族干部,这里的年轻彝人由于兼通彝汉双语,加之受过一定教育,有许多进了西昌开设的民族干部培训班,后来大部分都参加了工作。确实,漫水湾彝人(尤其是王氏)在接受教育和做官走仕途方面都非常成功,这样附带也帮助了家乡和农村家庭,我也观察到村子里各方面条件明显要比周围汉族村子好得多。
这里的王家属彝族吉诺家支,从凉山彝人很有名的始祖阿侯家分支出来。吉诺家祖先本住在普雄,由于纠纷杀死了自己家支的人,按彝族习惯法被逐出家支,就辗转来到冕宁漫水湾定居。如果仅从字面上看,漫水湾是个美丽雅致的汉语地名,其实它最早也是彝语地名音译,意思是“兵变、战乱之地”。吉诺家到这里后就挑起调节彝汉关系、护送商旅的任务,官府因此赐给了大片土地,家族也顺理成章变成了这一带的大地主。许是吉诺家是被驱逐出家支的原因吧,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大热心与高山彝族来往;即使彼此之间有来往,也并不是家支关系,而是出于个人交情和经济往来。吉诺家到冕宁的第一代始祖吉诺莫色有两个儿子萨达和萨拉。萨拉入赘泸沽王姓汉族地主家,并改信“王”,后代就成了汉族。萨达的后代也随叔叔萨拉改汉姓“王”,但他们同时保留着彝姓“吉诺”,命名上也一直采用双名制。现在这一带的王姓都是萨达的子孙,他们一般不与高山彝族通婚,两支族群保留着一定的距离,这在彝语称谓上也反映出来:当地彝话称高山彝族为“古侯苏”,平坝彝族为“莫黑苏”。
据说在清朝中叶以前,有规定不准彝族参加科举。但随着彝族大户人家子弟接受汉文教育逐渐增多,自然也想求取功名,于是就隐瞒族籍混进去。为了查明应试者是汉族还是彝族,当时在宁远府(今西昌)举行考试时要先准备一盆烫水,让每个应试者把脚伸进去洗一洗。水一烫,大家不约而同叫起来,彝人会叫“阿支格”,那就不能进考场,而叫“唉呀”的汉人则可以进去。彝人去成都衙门告状,最终结果名额分配:汉族18名,彝族5名。这样,王家至少有两人通过了科举考试。一位王文焕(吉诺卡卡)高中举人,民国初期担任冕宁县教育局长。其墓志铭上有这样得意的一笔:“家父姓王,名文焕,有志为学,曾中逊清举人。”另一位王文焕兄长王文明(吉诺罗定),也曾考中秀才。这个有趣的故事本身也表明,这支“水田彝族”在努力保持自己民族特点的同时,也在很多方面适应了主流汉文化,接受了传统儒家的价值观。
我拜访了王正云的一位叔叔王成汉。老人以前是凉山州编译局副编审,现退休赋闲在家。走进王宅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井里满地鹅卵石铺就的几何图案,阳光透过两旁稀疏的树枝照在地上,风一吹,树影婆娑,斑斑碎影只在地上晃动。天井不算大,也就六十多平米,中间摆满了盆载鲜花。中午时分落下一阵大雨,旋及是一阵阵升腾的雾气。雨滴敲打历史陈久的瓦脊和瓦沟,发出绵长而又清脆的响声。阳光依然使劲地照在鲜艳的花朵上,透过雨丝,花儿变得透明和更加娇艳……恍惚间,我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是在江南小镇,――而这里却是彝汉杂居的漫水湾。
认识了王成汉老人后,我实实在在地近距离观察到了漫水湾彝族读书人的文化转换,他们的家居环境,还有言谈举止都有着乡村儒者的派头,浓浓的书香确实与高山彝族的文化大相径庭。进门后,我见到这位前编译局副编审正静静地坐在花坛边晒太阳看书,对我的到来浑然不觉。每天,老人黎明即起,吃过早饭后开始喂猪、喂鸡。王宅房子多,老人就把大门外面的磨房拿来养猪,门厅两侧房间亦拆下雕花木板养鸡。做完这一切,他认真地洗过手,进去他那间摆着地方史志书籍和传统笔墨纸砚的书房看书,练书法。这位典型的乡村儒者同时又有着农人的身份,而生活经历和谈话时则又是一位合格的公务员。采访时,我随手写下他的彝名“吉诺木呷”,老人纠正我是“嘉诺沐嘎”,变了几个字,那种深谙汉文化的韵致就出来了。
王成汉很乐意向我讲起他读私塾时的经历。漫水湾的私塾于上世纪初建立,主要是让吉诺家的孩子们得到汉文启蒙和学习儒学的知识、礼仪。最早是用《三字经》启蒙,先生不懂彝语,向孩子们讲话还得靠翻译,而孩子们则经常把所学到的内容误读。王成汉和他的同学就把课本上的“蚕吐丝,蜂酿蜜”用浓浓的彝腔读成“cha dut sy, vu nza hmil”,这照彝语意思是“蚕豆死,香肠熟”,王笑着说他学了一年都觉得这句话奇怪。对孩子们来说,汉语读音仅仅是一些音节,他们会有意无意按照彝语读音将意思附会上去。但是,尽管汉文启蒙很吃力,但孩子们也没有什么抵制心理。吉诺家在这一带很有势力,校长、老师都是家中大人的朋友,倒也没有感觉到谁歧视过自己。在私塾蒙学几年,王成汉又到西昌鸡心石小学寄宿读书,那里彝族很少,他讲话尽量不带彝腔,同学也一直没有发觉。但有一天晚上做梦,说的梦话全是自己的母语,同学知道后言语间就有些歧视。一次,王还擅自决定不读书,也不请假就悄悄跑回家,但理所当然又被家里人赶回了学校。――“那时家里人就已经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想法了。”老人对我说。
王成汉领我参观他那空空荡荡的老宅子,每到一处,他都要向我说明房居中蕴含的彝族特点。堂屋中间的墙边摆放着神龛,上面有祭品,供奉着中国农村常见的天、地、君三亲。老人告诉我过去神龛上面挂有一幅画,绘有王的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男着官服,女穿彝装。至于彝族传统的小神龛,只是在墙上挖了个方形凹洞,里面除了一两枝燃尽的松叶什么也没有。王强调这是彝族传统,还特意让我照了一张像。随后,他又让我看窗棂上的木雕人物,介绍说是彝族传说中的始祖支格阿鲁,并称这是自己祖父表示不忘祖先而特地让木匠雕上的。接着,王成汉又让我看房梁,上边有一截吊柱直接搭在房梁上而没有伸到地面,好像短了半截,他竭力向我说明这也是彝族特点。我对房屋建筑不是太了解,也没有仔细研究过其它彝区的房屋格局,确实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彝族传统,因为反过来说,这也可以理解为建筑的粗简或随意。至于屋子中间的火塘,显然是从来没有用过了。灶灰抹得很平,板结成一块,似乎是一件装饰品或是一种象征。老人告诉我,原来火塘边是三块锅庄石,拉库起义(1913年冕宁、越西爆发彝族奴隶起义,起义高潮1914年为彝历虎年,因“虎年”彝语叫“拉库”,故称“拉库起义”)强迫“改汉运动”,只好将锅庄石躺倒镶在火塘边。后来看着三块不协调,就又加了一块,成了现在的样子。由于奴隶不堪残暴压榨,加之当时冕宁上层也想利用起义削弱彝族奴隶主势力,故提出“改汉”口号。起义群众本意是废除奴隶制,摆脱奴隶主控制,但却被汉族上层拿来当成改变彝族生活习惯的借口。改汉运动提出了毁彝族锅庄、立汉式高灶、去“天菩萨”、贴门神对联、脱裙子穿裤子等具体措施;另外还规定不准买卖娃子,不准奴隶主抽子女去做奴隶(当地叫吃绝业);提倡习汉礼,学汉文,编民保甲。末了,王成汉老人很认真地对我说,对改汉运动要辩证地看,比如像不准买卖娃子就有很大的进步性。
我们最感兴趣的话题是漫水湾彝人的民族特性,王成汉也力图向我说明这一点。其实,历史上彝人在安宁河谷一带曾处于优势地位,但近百年来,由于汉族移民人数激增,漫水湾和其他平坝彝族地区逐渐孤立,成了大海中的孤岛。仅就漫水湾全乡来说,人口6千多人,彝族只有230余人,仅占4%,且都住在漫水湾。这种情况下,彝族吸收周边汉族风俗习惯就是非常自然和情理之中的事了。作为彝汉两个民族之间的联系桥梁,介于两相迥异的彝汉文化中间的漫水湾彝人,生活习惯已更接近当地汉人,但他们又有着强烈的彝族认同。那么,他们靠什么来获得这种认同感,又怎样与汉族相区别?我的报导人告诉我,平坝彝族与当地汉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彝族讲彝语。确实,如果单从服装、住居等所谓“民族特征”来看,漫水湾彝人与附近汉人没有多少具体区别。当然,除了语言,很多彝民体质上与周围的汉人也有着一些差异:他们的个头相对比汉人高,脸型更为长,棱角突出。但是除了专业的研究者,普通人是不会有什么印象的。我进一步询问,村民们又讲出了许多差别:汉族只过春节,平坝彝族春节和彝族年都过,并且彝族年更隆重;彝人喜欢席地而坐,这一点不像汉人;敬神祭祖要用彝族木器;待客用砣砣肉;屠宰小猪褪毛采用火烧,但大猪就像汉族一样先烫后烧,不过祭祖时一定要烧;妇女们很少穿裙子,但死时一定要穿;葬式仍然采用火葬……不过,这些区别都有很大的不定性。比如葬式,有些家庭会用土葬,即便是火葬也会垒坟,有的还刻上碑文;也有家庭会延请毕摩(彝族本土宗教职业者)做一下叫“撮毕”的仪式,但有些家庭就不愿意费心。于是,漫水湾彝人在认为自己是彝族一员的同时,又强调自己是平坝彝族,既不同于高山彝族也不同于汉族。可以说,除了语言,漫水湾人还有其它多种多样表达自己认同的现象和方式,它们和漫水湾的历史与民族关系一样,充满了浓郁的隐喻色彩,很多时候需要通过联想才能把握和显现。
晚上,我们几个人在王成汉家里进餐。谈到兴头处,王成汉老人指着屋子四角挡雨的檐板说是牛头形状,还有两侧房屋檐柱中间的吊柱是仿针线包装饰,这些都是彝族特点。我站起来细细分辨,牛头还能看出一点所以然,但所谓的针线包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的。看来,漫水湾彝族的认同基础并不是一种“共同文化”,族群的共同特征以及他们与其他族群有什么不同并不重要,因为两个相邻的族群在文化上一般不会有很大的差异。这时候,认同恰恰就集中在一些特定的文化特征上,它们成了一种标识物,即便非常的微不足道,甚至要通过隐喻来联想,但它们恰恰是漫水湾彝人认为自己是一个独特的族群,与其他族群不一样、有区别的关键所在。
在漫水湾,一方面旧日的文化依然在被记忆和延续,但另一方面,最强烈的感觉是变化已经势不可挡地来了。现在,甚至连漫水湾的空气都已经偷偷地发生了置换――走在村道上总是有一阵阵的酸味,这些酸味来源于村子周围近两年新建的厂子。我首先来到“冕宁北大方正稀土新材料有限公司”,这家工厂由“北大方正”投资,开发冕宁稀土资源。工厂戒备较严,不让外人进去,工人大多在当地招聘,工资还可以,但因有一定的污染性,一般在厂房工作一年就必须换人。村民告诉我,厂子排废气时,周围农田的玉米都会死去一大批。还有一家叫“冕宁县台登农业生物化学有限公司”,收购当地的万寿菊生产食用香精。这一段时间停工,我们得以进去参观。走到里面,酸味更加浓重――原来这就是漫水湾酸味的发源地。厂区里面是两大排水泥池,盛满了用塑料捂着的万寿菊花瓣,待沤烂了发酵,最后又要吹干粉碎提炼香精。另外还有一家名头叫得更大――“冕宁县航天合金厂”,其实是接一些铅锌矿粗加工的小厂。里面的锅炉冒着浓烟,工作露天进行,看上去并没有任何的保护措施。
而毗邻村庄的安宁河,这一段正是冕宁重点工程“大桥水库灌区一期工程”。该工程由世界银行贷款,从2001年3月开始施工,预计到2005年6月完工,目前正在大力进行。工程施工地就在漫水湾村子旁,现在已经划走了村民的一大片田地。我们登上安宁河对面山坡,远远看去,整个漫水湾坐落在一片缓坡上,村落和周围的农田只有了很小的一块。这个传统的农业社区已经完全被工业厂区和水利建设所包围,几条公路和铁路也直接从村子里切了过去。
但是,我的调查发现,这样的变化对漫水湾的影响竟然很小,村落一如其旧,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和轨迹有条不紊地生活。由于有了这些厂子,很多年轻人都会选择就近打工,像王正云的儿子小虎就是一位经营有方的司机,为这些工厂拉货挣了一些钱,但他喜欢的仍是漫水湾那惬意而又悠闲的生活。他们对这些工业有着强烈的排斥心理(尤其像稀土公司这样的“现代化”企业),小心翼翼地应付着。虽然,今天的漫水湾文化和生活与祖先相比显然已大不一样,这个已发生变化、另类的生活被他们当做自己的传统传承沿习。漫水湾还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新变化,但昨天的经验无疑会成为漫水湾人的一种底气,也会为应付外来压力提供解决策略,一如他们的祖先为适应安宁河谷的生存,在努力保持自己特性的同时接受主流文化的价值和生活方式,今后,他们显然会承继这份独特的气质和资源。
最后,我告别了这里热情的村民,离开了漫水湾。鳞次栉比的院落、高高的塔吊、漂亮的瓷砖厂房在车窗外逐渐退去,工业与农业,传统与现代,平缓与快速都在这里得到呈现。在我相信漫水湾社区能动性的同时,我也祈愿这个即将到来的变迁过程不要过于粗暴和快速,至少,这应该是由漫水湾人来主导的渐进变化。那时候,希望漫水湾像他们的过去,能与周围协调而不致消失,这样,我们也能通过便捷的交通来到这里,能够照样享受到阳光、绿色食品和舒缓的庭院生活。希望这不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