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木沟形象扶贫
在凉山,夏季确切地说是雨季。因公路被泥石流冲垮,我们从美姑开往西昌的车在路上停留了两个多小时。一路上停停堵堵,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到西昌。4点正,我又踏上了开往普格拖木沟的汽车。几个小时后到达了一个山丫口,这次再没有往下,面前径直是一片平坦的高山草甸。天气迅速冷下来,一些随风飘落的雨丝和着云团在公共汽车周围迅疾飘动,我们的车钻进了云雾深处和她们赛跑。同车的人告诉我,拖木沟快到了。下午六时左右,车子终于到了拖木沟区公委所在地,我顺利地找到了从县城到拖木沟蹲点的朋友吉木日哈,日哈的堂弟吉木日布邀请我们一定要去他家里做客。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搭了一辆顺路的东风牌卡车随着满满的全车人到了日布的家乡五道箐乡洛觉村。日布一家有五口人,父母加上一个弟弟和妹妹。屋子里还有其他一些邻居和亲戚来闲坐。我们才坐定,日布的弟弟和另一个小伙子就牵了一只绵羊过来。我在凉山这么多天来也深有感触。彝胞是个非常好客的民族,可以说超过了外人想象的常规程度。彝谚说“人好才来客”,“客人不来,主人无肉”。凉山彝胞的生活普遍还是不好,但只要是客人到,不管如何都是要杀羊招待的。另外,客人到家里都要当面杀牲放血,这是向客人表示自家的肉是新鲜的,不是腊肉和死病肉。有时主人家也清楚客人吃不完这些食品,但仍然要为你杀这只羊。我还在凉山调查到彝胞待客最高一道礼节叫“里永所宗”,直译的意思是“三层牛羊”。整个仪式非常讲究,旧时仅仅只有土司才能享受。首先要在客位铺垫羊毛毡毯,贵客进寨主人出门迎接。两青年护宾下马,牵马饮水。待客人入席后,抬出一坛美酒,由青年双手敬献。盛酒杯的木盘必须花纹精美而且无缺损。下面就正式待客。主人家拉牛于门前,让客人亲眼看见。猛击头部,剥皮掏心肝,然后在火塘里烧烤,祭神后献宾。牛肉砍成两三斤重的大块,猛火煮至大半熟就捞起敬客。趁客人没吃完,又杀一只阉绵羊,去皮,烧羊肝、羊腰祭神也献于宾前。最后是煮一只整鸡盛于木盘敬宾。里永所宗就是这三道待客的程序。客人自然吃不了这么多东西,这道礼节着重的是仪式,这些牛羊说白了是杀给客人看的,只有依照程序做完了,主人家才很安心。彝族学者王昌富先生分析彝人待客的文化心态有三:一是大方。在彝区,大方待客为舆论所推崇,社会舆论机制随时强调"大方"这一文化心态的共通性和社会性,促使整个社会处于“大方”的文化氛围之中。其二为真诚。彝人是一个羞耻感很重的民族,不犯羞是彝人至为重要的道德准则。这种传统心态在待客上表现得极为充分。家中即使有肉,新客来则谓之冷肉,非杀生见血吃热的才行。待客以“四只脚” 杀牛或羊为贵,以“两只脚” 杀鸡为次。(参见王昌富:《凉山彝族礼俗》72-73页,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
不管怎么说,这只羊我们吃定了。没有多大一会,两个年轻人就宰好了羊,趁热取出羊肝放到火塘里烧烤。不大一会就拿出来洒上盐首先递给我和吉木日哈,其余的大家一起分吃。我拿起来一掰开,羊肝里面还很新鲜,血没有凝固。彝人的食道讲究的是新鲜,包括煮砣砣肉猛火煮开即吃,这种食道与当地汉人差别实在太大,从汉文化角度看来,这是不懂食道,所以汉人说彝人不会吃,其实这还是一种从汉文化眼光来观察异文化的误读。汉文化的外现总是过多强调繁琐的仪式,这对少数民族相对粗简的文化特质外壳有一种很强的吸引力,这也是历史上中国族群文化不断互动影响的囿因之一吧。我们所说的“菜”,其实也是从汉文化的角度来讲的。彝族的食谱与川菜对比反差确实很大。但从营养耗损的角度来说,尽量地摄取鲜确实是一种值得提倡的食道。
两个年轻人在屋子一侧很快地将羊解剖完了砍成一砣砣肉放到锅中加上冷水煮起来,日布把火添得旺旺的猛煮。不用多少时间锅面上就开始浮起血泡,蒸气袅袅直上,一股香味往我们鼻孔里钻。忽然,上浮的血泡散了,锅面上开始翻滚起来,浑浊的汤变得清亮,日布的弟弟舀起一瓢冷水渗进去,抑住汤水的暴涨,同时也就把锅端下来。旁边的妇女们把肉舀出来盛在竹簸箕里大把撒上盐和木姜粉,然后用手拿着竹簸箕簸几下和匀端放在我们面前,汤盛在木盆里,盐味很淡。日布解释说这样吃肉新鲜,我拿起肉块一嚼,非常嫩和耐嚼,味道确实与以往吃的不同,鲜美异常。男人们围在火塘边拿着酒杯一个个轮着喝,当地称为“转转酒”。妇女们坐在灶前聊家常,灶上贴有白颜色的瓷砖,在暗夜里很显眼。凉山的彝区大多数没有灶,住宿都在火塘边。日布家火塘和灶分开,并且还贴了白色的瓷砖,这多少让我感到诧异。
很晚村民才散去,我们也各处休息。虽然是夜晚,但我也注意到日布家的房子很新,通常在门前经常能看到的那一堆粪也挪到院子角落。第二天早上我看清了日布家房子的格局,大块的水泥制板隔起来做墙,有些类似于建筑工地上临时建筑的工棚,但比之又结实牢固得多。院子里有水龙头,这在凉山确实不多见。走出日布家,发现整个村子都是这样的住房建筑,一家家整齐排列。更让人吃惊的是村道上一律铺了水泥地,两旁都栽有树木和蔬菜,看上去非常清爽。在村子边一个僻静的角落,我们来到了洛果村村委会办公室,那是一个与周围民居格局完全一样的院子,里面打了水泥地皮。大门上边写有“省卫生厅扶贫项目村二村医疗站”,两侧挂有三块门板,分别写有“中共五道箐乡洛果村支部委员会”、“普格县五道箐乡洛果村村民委员会”,最有意思的是最左边一块用汉彝两种文字写有"二村农民文化技术学校"字样。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两旁墙壁上整整齐齐挂有一些册子。我田野调查跑过不少地方,像洛果村这样正规的村公所可从没见过。里面有一个人正在统计提留款,他是这里的秘书。秘书告诉我们这里是形象扶贫示范村,各种基层组织当然不能瘫痪,什么都要全的,这也是示范的作用吧。我问起洛果村形象扶贫作用明不明显?秘书的说法很有意思。他说彝族老百姓不讲究,人家说你穷,说你不卫生也惯了,不过大家总是也喜欢生活好一些嘛,这么弄规矩一些,人的精神自然也会好起来,你们大学生不是也要军训一阵子嘛。
1991年1月,当时的马开明州长到普格县拖木沟乡,提出了形象扶贫这一概念。1992年遂正式出台。形象扶贫的主要内容是“搞好环境卫生、个人卫生、移风易俗、改变落后生活习惯”。(曾昭德:《形象扶贫与生产力》,《凉山民族研究》1997年刊11页)看来,日布家灶上的白瓷砖就是形象扶贫的一些小插曲了。
形象扶贫是一次典型的用外力直接作用去改变社区生活方式的运动,政府文件也将此誉为“德政”。当然我也注意到政府力量介入有一些强制的干涉。但联想起台湾政府也为兰屿岛的雅美人建立“国宅”,但纷纷被雅美用来养猪的故事。(李毅园:《何不把兰屿买下来》一文,见《人类的视野》,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凉山的作法事实上很成功!
吉木日哈告诉我洛觉村是普格县三个形象扶贫点之一,是典型的形象扶贫的成果。村民们原来住在山上,有20多户人家,97年7月份从山上迁下来。房屋统一由政府派建筑队施工,围墙、灶房由政府规划,农户自己修建。日哈领我到公路边,那里立有一块"普格县五道箐乡形象扶贫工程纪念碑",下面是“普格县人民政府 一九九八年二月立”字样,反面是普格县五道箐乡形象扶贫工程简介。这确实是一个大工程!洛果村20户人家就是所谓的示范户了。从上面的内容来看,资金来源主要是政府部门和其它单位的赞助,这么多的钱砸在一个地方自然会有显而易见的结果。
日布又领我到他们新村子背后的山上,我们来到了村子的原址,现在只余下残垣断壁。那边还有一丝炊烟,我们走过去拜访了还没有搬下去的最后一家人。院子里很泥泞,一个穿着簇新普格彝族少女装束的漂亮少女从屋里飞了出来,她寻找着干一些的地方踮着脚跳了出去。看来火把节虽然完了,但姑娘们的心中还燃着另一支火把呢。这家彝民屋里很黑,鸡圈就垒在门边,苍蝇乱飞,随意放养的猪也跑到屋子里寻食。看来还是这些穿着花衣服的少女们更容易接受“形象”的观念吧。
我们站在山顶上,洛果村一排排的房屋在田野上排列着,跟周围的房屋比起来有那么一点不协调,但要承认的是确实有一些整齐和壮观的感觉。这一片的民居墙上都刷着白石灰,一眼看上去很是漂亮,那就是上面说的“面上扶贫”405户!日布告诉我,选择他们村做示范户是因为原来住在山上,离坝子不远,田地大多数也是在坝子里,搬下去方便。原来在山上的田地坡度在25°以下的都退耕还林了,确实,我们同时也看到了山上荒芜的田地里都载满了可人的松苗。
后来我了解到洛果村的知名度,从中央领导人到地方干部都不断去视察。这也是一个形象问题,要做的事情是必须做好的。当然,就目前情况,从上面所花的资金数来看就知道形象扶贫是不可能铺开惠泽到所有彝族百姓的,但是,正如洛果村村民们说的——“村子里铺水泥路是夸张了,但铺总比不铺好,不管怎么说我们村是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