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女性更适合做艺术——彝诗馆访谈系列之吉克吉布
吉克吉克吉布,彝族。美术学硕士毕业。1986年12月出生于凉山甘洛县。主持微信自媒体“花间集”诗画平台。发表论文若干,参加画展若干,诗歌散见于各种选集和报刊。诗歌作品选见于《中国诗歌》、《金葵花焚烧的土地:新乡土诗选》、《大昆仑》、《中国新诗年鉴2011-2012》、《作品》、《独立》、《攀枝花文学》以及其他报刊。
彝诗馆:你目前的工作和生活对你的诗歌写作是否有影响?如果有,你是怎样克服的?
布:不可否认,它们是相互影响的。借用波兰女作家辛波丝卡的话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彝诗馆:你进行诗写的初衷是什么?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有人高喊“诗歌死了”,对这种悲观态度你怎么看?
布:我觉得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都显得矫情,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提这样的问题。我写诗一直处于自然状态,从喜欢这样的表达到成为习惯。仅此而已。
自1915年起,中西方很多名家曾经也高谈“架上绘画死亡”论。奇怪的是,尽管摄影技术已经如此发达,现今又流行起装置艺术,但在世界范围内,仍然暗藏着大量对架上艺术如痴如醉的守望者,从西方到东方,架上绘画都依然有声有色地进行着,绘画作品的数量比列依旧像从前一庞大,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架上绘画自身的价值,也粉碎了“架上绘画死亡”这样的无稽之谈。
同理,高喊“诗歌死了”的人让人怀疑有投机之嫌,用极端的言论取得大家的一瞥,目的不纯。如果诗歌死了,现在我们谈论的是“已故”、“死亡”的东西吗?我想说,每一种艺术都有它自己的稳定性和唯一性,其他任何艺术形式和艺术媒介无法替代的独特性,不管人类的艺术浪潮冲向哪里,有多么凶猛,只要有人的文化生存空间,绘画或者诗歌都不会死。有的只会是人的问题,人的认识的问题。
彝诗馆:在你的诗写中,什么样的题材最能引起你的兴趣?比如:地域性、民族性,或时代性等。你为何会做出这样的诗写倾向?
布:在艺术创作中,艺术家普遍把民族性、时代性、个性作为艺术创作的一般要求。我认为地域性、民族性和时代性不必过分强调,一个作家或者画家在创作过程中自然而然会流露出地域、民族和所处时代的气息,因为正是这些因素给了诗人创作的支撑。而艺术彰显自我个性最为关键,这是一个作家或画家于林林总总艺术中树立自己的识别符号的需要。在实现自我价值的层面来说,这点尤为重要。
彝诗馆:你对绘画与诗歌的关系怎么看待?
布:诗歌和绘画在艺术的历史长河中是最能比肩同美的。对诗词的修养是中国历代的大画家对自己的自觉要求。诗歌有音韵美,而绘画有笔墨美,这只是技巧的差别,形式的不同,诗歌和绘画是相辅相成,好的诗是有声的画,好的画是无声的诗。
彝诗馆:你怎么想到要办一份《花间集》诗画刊?你目前是怎样设计这份刊物的初步轮廓?以及是否有一些本部刊物独立的诗歌理念?刊物目前的进展如何?
布:当下这个时代的优越性就在于它抛出了很多新的东西,微信公众平台出来之后,我个人阅定了很多诗歌平台,他们推出很多经典的诗歌,但很少有少数民族的诗歌被推送,所以我想尝试以彝族为核心并扩展到其他民族的诗画分享,具体到纸质上,发展方向这些都是读者提出来的意见,我们会慢慢具体化,实践化。《花间集》是个小众的诗画平台,目前诗歌这块着重推送的是少数女性的作品,绘画的话,少数题材的都在推送。你关注平台的话,其实可以想象大致的轮廓,我个人自己对设计和纸质品有爱好,因此成品的出炉可以期待。
彝诗馆:你对“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有怎样的看法?
布:在谈到民族文化与世界的关系时,“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几乎成了流行语,从世界各民族古往今来的优秀文化艺术中确实能找到其理论支撑,如我们所熟悉的李白的诗歌,莎士比亚的戏剧等等,说明这样的观点不无道理。但我们毫无反思能力的将这样的观点用于自己的民族文化,我认为有些危险。“民族的”强调的固然是它的“独特性”,它之所以呈现出这种独特性是因为少受外来干扰和影响,在本民族中一脉相承,区别与其他世界各个民族的文化艺术。但“世界的”强调的是一种“普遍性”,那么一种民族文化艺术要在国际舞台上得到普遍接受,不得不面临必须进行的交流性,这就要求其能够融入人类共性的价值取向,要求作出调适和校正,为此,它就不可能保持“民族的”原生性了,而是根据新的语境来进行解释的一种民族性。如果我们逆向思考,我前面提到的莎士比亚,你会发现我们知道莎士比亚和他的戏剧与诗歌,并不是因为他是英国人或者他的作品具有英国气质的“民族性”,而是因为他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了一些人类共性的价值。因此,可以说“越是民族的”限制它成为“越是世界的”,而“越是世界的”也就取消了“越是民族的”可能。
现在都提倡走出去,多元化,与世界接轨,为何一定要让“民族的”成为“世界的”?你有没有发现,在这些理念的不可逆转的推动下,其实是强势文化吞掉弱势文化,是一个弱势文化、小群体文化被消解和同质化的过程,这样的结果是文化的民族性被打乱,渐渐失去独特性。我想说,如果全世界的文化艺术趋于相同那这个世界太无聊了。
彝诗馆:你经常爱读书吗?你书柜里主要著作有那些?其中你爱读的书有那些?对你的写作有影响的诗集有那些?假如让你推荐十部书给诗人们读,你会推荐那些?并说出你的理由。
布:书柜里的书比较杂,各个学科的都有。但因为我是美术学出身,我老公是文学出身,我们家的书柜以美术和文学内相关的书籍为主。我个人比较喜欢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还有国内的昌耀,但我不知道他们对我是否有影响,有的话可能表现在内部上,诸如意识形态方面的。
我算是喜欢读书的那种,但我发现,实质上喜欢读书并不一定懂得读书。在一堂课上有位老教授教我们怎么读书,那堂课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很不屑地认为“谁不会读书呀?”直到课程结束,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其实不会读书。我今年重新读了以前读过的两本书:左汉中的《中国民间美术造型》、贡布里希的《艺术发展史》,着重读了凯·米尔顿的《环境决定论与文化理论》,伯特·莱顿的《艺术人类学》,和以往相比,现在读书的收获很大,至少在读书中学会思考和判断。后面的两本我有向其他朋友推荐阅读。但我不喜欢推荐别人看什么样的书,我觉得当一个人学会读书的时候,他自然知道什么样书适合自己。
彝诗馆:彝族现当代诗人蜂拥而出,你认为这种现象是好还是坏?为什么?
布:有人嘲讽说,当下在凉山随手扔一颗石子出去都能打中诗人。其实有那么多爱好文学的诗人蜂拥而出固然是好事,虽然质量参差不齐,但往好的一面想,文化人多了(以汉文化为标准的话),思考的脑袋多了,一个民族的可能性是不是也多了?当然,留心一下整个文化人的群体动态,也不免让人担忧,这里面掺杂着不少民族文化的投机者,他们利用民族的身份,打着文化的口号招摇撞骗,这让人害怕。
彝诗馆:你认为当代彝族诗歌的优点与不足有那些?
布:以前在《浅谈大凉山地缘性诗歌》、《当下凉山彝族诗歌的“内忧外患”》这两篇小文章里面都谈到过。我感到疲倦的是,我们很多人都知道自己的优势和不足,却处于基本没有办法的状态。我们不停地讨论,结果谈论完了就完了,没有几个人能真的再去思考和审视这些讨论的结果(可能不屑于相互学习)。不足之处依旧不足,优势被部分人发挥成一种庸俗的自我庇护和解释。而且随着近来彝族现代诗歌热潮,不少人表现出浮夸的状态,诗歌写作目的化、刻意化,显得做作却不自知,还要自封为王。所以我已经很少阅读他们的作品。
彝诗馆:作为一个女性诗人,你诗歌写作中女性意识是否较浓?并谈谈你为何选择目前的这种写法?
布:在我不多的诗歌中,有部分体现彝族女性的题材,基于自己的亲历和视觉所及的女性生活,我想是女性意识的自觉表达。女性意识是女人的天赋部分,如果女性能在生活中获得更多的自由,我相信女性更适合做艺术。
彝诗馆:请你简要谈谈彝族女诗人及其诗歌创作情况与特征?你与她们是否保持着经常的交流?
布:正真意义上的彝族女诗人屈指可数啊,在整个彝族诗歌群体里面的似乎只是点缀而已。彝族历史上大家耳熟能详的彝族女性,如呷莫阿妞、兹紫尼扎、古嫫阿芝等等,往往因是美貌、爱情、母性等传统因素而被广泛流传。而说到南北朝时期的彝族学者阿买妮,阿苏拉则的女儿拉则石色这样的才女就不是谁都知道了。说明我们整个社会状态对女性的认可依旧保留在传统的观念上,女子无才便是德。认为她们应该在地里劳作、在家里忙碌、做好女儿、妻子、母亲的角色就好(事实如此)。直到我这代,我记得小时候身边的女伙伴到了适学年龄,去上学的人是少数,而能把九年义务读完的少之又少,她们从小就带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帮助务农,到了婚龄就嫁人。彝族的传统是尊重女性的(现在变得很糟糕),但并不代表女性的地位高,女性在这个民族有很多禁忌,我从我的外婆到母亲,再到身边的姊妹中有深刻的体会。比如,这个民族在文学艺术上男女的比列可能不到9比1,也很少出现正真的女艺术家,这些追究起来很有多根深蒂固的各方面的因素在里面,在这里也不便详谈。
我们所知道的当下的彝族女诗人是在前30年才诞生的,也就是60、70这一代,从第一批受教育、接触汉文化的女性开始,她们就在母语与汉语中寻找到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诗歌,这一代人的诗歌基调显得忧伤和沉重(以巴嫫曲布嫫的诗歌为例子),反映出两个不同文化碰撞的效应,新视野返照母语文化的思考。我认为这样的诗歌基调究根结底,是少数民族单纯的生活生产方式与主题民族复杂的工业经济缺少共同点而带来的落差。
彝族的第二代女诗人诞生再80、90后的女性中。有姑娘告诉我,因为缺失对民族文化的了解,自己的无法深入的写作。这代人更早的接受外来文化,民族身份所带来的民族自尊心更容易被激发,但对民族文化的模糊和对主流民族文化的照单接受,使得她们写诗处于纠结状态。而作为女性而言,她们的写作大部分是没有女性意识的,也没有真正的写作意识,她们保持传统。当我问及进来的写作状态,口径相似:我只是写着玩,我没有想过那么多,我没有思考过,诸如此类,我可以说这不是谦逊,就是默认自己在传统里(传统都是对的吗?),瞻前顾后,没有勇气突破,深怕别人冠以陌生的说法。似乎姑娘们从不怀疑部分传统和外来文化冠给我们的意识形态是否正确。
我前面说过,女性更适合做艺术,她们身上有比男性更大的可能性。她们天性灵敏,对事物的感知能力超强。我遇到过几位女孩,一位给《花间》投过稿的女大学生,还有帮助我做过田野工作的一位文化工作者,她们的写作不是很成熟,但字里行间能捕捉到她们天生的才气,如果她们坚持写作,以后应该能写出很好的诗歌。
彝诗馆:你希望评论家对你的诗作,以及对整体的彝族现代诗歌提供怎样的解读,或者希望评论家为诗人们做什么?
布:当下的评论艺术圈子和评论圈子都很奇怪,评论家的职能和能力都在失衡。一位好的评论家应该有赏识好作品的眼光和解读能力,我觉得并不需要预设或者期待什么。诗人做好诗人就够了,指望评论家能为诗人做什么呢?不过我想说,彝族诗论乱七八糟,让人生厌。
彝诗馆:你会在家里邀请祭师“毕摩”念经,或法师“苏尼”作法吗?你对彝族宗教文化了解多少?并谈谈你的看法?
布:吉克家族是毕摩世家,我是毕摩的后代,我们家的仪式活动还是比较频繁的。虽然彝族毕摩本土宗教文化传男不传女,不过我对它很感兴趣。我的硕士学位论文洋洋洒洒几万字,都是写的彝族宗教美术中的毕摩草偶造型艺术,这个论文成形过程中挖掘到了不少毕摩宗教文化的内涵。你要喊我谈看法,我估计我又要长篇大论才能过瘾了。还是等我那些研究变成书之后你们自己去看吧。先附上这首诗歌表达我的个人对毕摩文化的热爱。
《毕》
我从来处来
我从归处归
请以经指路
请以咒施祝
请向木碗投下滚烫的石头
请向火塘敬献香甜的美酒
请在大地之上布满神枝
请在苍穹之下摇响铜铃
请把我的名字反复念诵
请把我的褶裙拂去尘埃
请赋予这一切
要不,活着和逝去都将沉重
请赋予这一切
当我蹭蹭地走向黄昏的山顶
——2013.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