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正在迷茫与彷徨中失去了方向——彝诗馆访谈系列之鲁子元布
鲁子元布,男,彝族,1968年9月出生于小凉山峨边县,1988年开始校园诗写,后于1994年缀笔,2007年重拾诗笔。2012年出版诗集《美丽的佳支依达》,2013年出版诗集《一朵花的葬礼》,代表作《诺域诗神系列》长诗。
彝诗馆:简要介绍自己所在地域及人文写作背景。
鲁子元布:我出生在峨边彝族自治县新林镇大香村,我的老家就坐落在一个偏僻而陡峭的山坡上。我这个姓氏的祖祖辈辈是最早进入开发佳支依达(峨边)这片土地的彝人,因此我们鲁子家族在峨边彝族中是一个大家族。严格意义上讲我的名字应该写成“鲁惹元布”才是标准的彝族名字,“鲁惹”翻译成汉语就是“龙的儿子”即“龙子”之意,因此“鲁子”这个“半彝半汉”的姓氏是以前峨边的汉族人把我们家族姓氏中“惹”字翻译之后安装上去的,给皇帝赐姓是一个道理,只是我们这个“鲁子”是峨边汉族百姓赐给的。我的血液中流淌着古老的彝血,读大学时学的是彝语文本科专业,毕业后又回到了峨边纯彝族聚居地区工作,所以我亲身的经历决定了我的诗歌创作中蕴含着族群文化的深厚底蕴以及热爱族群的炽烈情感,从这一点上讲我的诗歌创作与“大凉山彝族现代汉语诗群”地域诗歌创作理论流派是一致的,我只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员。
彝诗馆:上世纪1988年你在西南民大(当时称:西南民院)求学的时候就开始写诗了,在你之前吉狄马加、阿库乌雾等也是先后从这里走向诗界的,请你谈谈你在该校求学时候的诗歌写作情况?以及当时西南民大诗人以及诗歌活动情况?
鲁子元布:西南民大除了你提到的吉狄马加和阿库乌雾之外还培养出了不少诗人。我是1987年9月——1992年6月在西南民族学院民语系87级彝语文专业本科班学习的,我一进校就读到了吉狄马加的诗集《初恋的歌》,90年又读了他的诗集《一个彝人的梦想》。我一进校就很快接触到了当时阿苏越尔、克惹晓夫、阿黑约夫等相继主编的《山鹰魂》、《西南彩云》,以及彝族母语版《黑土地》等系刊,让我更高兴的是我有幸地成为了彝族著名诗人、教授阿库乌雾的学生,他当时就教我们班《彝语写作》课程,所以我就有幸地在第一时间读到了他的母语诗集《冬天的河流》和散文集《虎迹》里的许多篇章,20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还可以背诵阿库乌雾的许多母语诗篇。还有就是在当时给我同班的阿克阿彝和加拉乌沙,88级的阿社依乌和普驰达岭等一批爱好诗歌的同窗学友们经常的耳濡目染和言传身教之下,我也走上了诗歌创作之路,而《山鹰魂》是当时我们这批诗歌爱好者们练笔的舞台,至今我依然记得于1988年在《山鹰魂》上发表了一首《山鹰》;1990年《黑房子》;1991年《红房子》;1992年《多情的布谷鸟(组诗)》等诗篇。
2011年西南民族大学建校60周年之际,阿库乌雾主编出版了西南民大彝语文专业毕业出来的彝族诗人、作家们的两部著作:一部是第二母语(汉语)著作《彝脉》,此书收录了诗歌、散文、小说共40名彝族学子的作品;另一部是彝语著作《玛木惹尔》,此书收录了诗歌、散文、小说共51名彝族学子的作品。因此从这两部著作中可以看出从西南民大彝语专业培养出来的彝族诗人、作家的整体状况。据我初步统计目前已出版诗集的有:吴琪拉达、李成生、罗庆春、阿苏越尔、阿黑约夫、普驰达岭、鲁子元布、俄尼·牧莎斯加、海迅、俄狄小丰、诺尔乌萨、贾巴甲哈等,还有孙阿木、吉洛打则、杨解、张海彬、俄木木果、马黑伍达、吉伍子琪等一批具有实力和潜力的年轻一代彝族诗人。因此在我眼中西南民大不仅是一所培养少数民族知识分子的学府,也是一所培养民族诗人的学府,不少学子从那里怀揣着诗歌梦想的摇篮走出了校园。
彝诗馆: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有人高喊“诗歌死了”,这与你在1994年的时候缀笔停止诗歌创作有关系吗?2007年你又重拾诗笔回到了诗歌江湖,我想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你又重新拿起了诗笔创作?
鲁子元布: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伴随中国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化,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社会价值观主导了人们的思想头脑,作为人们精神食粮的诗歌文学被消解得支离破碎,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有人高喊“诗歌死了”这是对那个时期整个汉语诗界的自我总结式嘲讽。而另一方面一些不甘失败而良知未灭的诗人们另谋拯救诗歌的炉灶,于是各种诗歌民刊在中国大地之上风起云涌,形成了一道中国特色的民间最亮丽的诗歌风景,所以在这种状况之下才造就了前赴后继的中国民间先锋诗歌流派,因此我认为真正的诗人和真正的诗歌并没有绝对的死亡,而是在特色文化体制之下艰难地匍匐前行,就像如今我们都目睹了大凉山螺髻山下周发星创办的以“地域诗歌”为诗学追求的《独立》、《彝风》十六年如一日的光芒,还有峨边大渡河畔阿索拉毅创办的《此岸》诗刊也越来越焕发着尖锋的光芒,进一步证明着彝族现代诗人创作队伍源源不断地发展壮大,诗人们的斗志也越来越焕发出旺盛的活力,中国大西南如日中天如火如荼的彝族诗人诗歌创作为日渐消沉的整个汉诗界带来了新鲜血液的活力。
我于1992年7月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峨边黑竹沟镇工作,而当时正是位于峨边黑竹沟镇境内的黑竹沟被称为“吃人谷”、“死亡谷”、“魔沟”、“中国百慕大”等令人毛骨悚然而又十分神秘的名称而传得沸沸扬扬之际,吸引了国内外许多媒体和探奇追异爱好者纷纷前来探险摄奇,那时,我成为了外来客进入黑竹沟魔沟探险的带路者之一,我的足迹遍布黑竹沟魔沟的每一处角落,并根据那些难忘的经历和所见所闻,收集整理了一些有关黑竹沟魔沟的传奇故事,同时用彝族母语创作的《黑竹沟传奇》故事及《大渡河情诗》诗歌在当时乐山市民委主办的彝文刊物《地波河依》上发表。然而当我面对基层身处边缘而物质贫穷落后的父老乡亲们的时候,我很快发现人们需要的不是诗歌(精神)而是经济的发展,“辞职、下海、经商”等这些词语成为当时下基层大学生们嘴边上骄傲而自豪的热门词语,我也毫无疑问地在思想上进入了“诗歌无用论”的误区,再加上当时没有一个展示诗歌作品的平台,而我一篇关于黑竹沟探险的文章被人偷改并改名盗姓后发表于一家日报之上直接导致我彻底封杀了诗笔。直到2006年8月阿库乌雾和阿社依乌两位老师到峨边黑竹沟旅游开发区来调研和设计规划彝族特色度假村时,在黑竹沟街上一个饭店酒桌上,阿库乌雾老师一会儿给我们朗诵诗歌,一会儿给我们吟唱彝族歌曲,把整个酒场气氛调动到酣畅淋漓的极致,正当酒酣意浓之时,他突然俯身低头到我耳畔轻声说“元布啊,应该写点东西啊。”从他眼神里我看到了一丝真诚的希望和鼓励,是他又一次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诗笔。这时我也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当一个社会或一个民族处在精神文化整体失语状态之际的时候,更需要有良知的诗人们创造出更好的诗歌作品予以呼唤拯救,而不是有意地沉默或逃逸消失。
彝诗馆:你于2007年重拾诗笔创作,并在2012年和2013年连续两年出版了诗集《美丽的佳支依达》和《一朵花的葬礼》,目前最令你满意的诗篇是那一首?请说出理由并简要谈谈今后的写作方向?
鲁子元布:读过我诗集的人都知道,对当下社会时病的批判以及对边缘民族文化的忧患意识是贯穿于我两部诗集的情感主线,而在当下的政治经济语境之下,这种创作主题和风格是被主流刊物阵地排挤在外的,想换取功名更是不可能。彝诗馆阿索拉毅于2012年主办了一期“甘嫫阿妞杯”现代情诗大赛,我以一首《甘嫫阿妞的歌声滚过红尘》参加了这个活动,而我这首诗一发在博客上就被香港报刊集团属下的《世界话语作家》网络选稿圈选中,所以我心里也明白什么样的诗歌作品是当前主流报刊杂志可以发表的,但我诗歌创作在许多时候都是以自身灵感和情绪的波动率性而为随情而发,没有什么刻意的主题设计和技巧上的雕饰,我不是为了发表、更不是为了追求名利而写诗,更多的时候只是为了填补自身空虚的心灵和贫穷的精神,让自己的精神灵魂更加丰满一些。
如果说最令我满意的诗篇好像还没有,只是相对而言吧,所以就谈谈《诺域诗神系列》的创作过程吧:2007年我重新拿起诗笔之后,起初也只是对原来封笔之前创作的一些诗稿进行修改整理而已,根本谈不上创新,直到2012年7月上旬,当阿索拉毅把发星主编的《独立》19期电子文档发送到我的邮箱时,我感到了一半惊喜一半心凉,惊喜的是我第一次以陌生人的面孔加入到了《独立》地域诗歌创作32家之中,心凉的是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因为在那过去流逝的时光里我已经习惯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封闭人生,我已经对当前中国诗歌创作前沿阵地的状况不知所以然了,只是自己腾云驾雾般地横冲直撞,而正当此时遇到《独立》对我而言的惊喜之情可想而知,于是我把《独立》19期读了一遍又一遍,而在这翻来覆去的阅读中使我找到了一种幽默地调侃诗友、戏谑自己、从而在莞尔一笑中忘掉忧愁而快乐自己的二言体诗歌创作方式,我写出了《三十二座山三十二朵云》刚发在QQ群就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和肯定,这又使我的灵感突然间汹涌澎湃起来,于是我进入到阿索拉毅创建的“彝族现代诗歌资料馆”,仅仅用七天时间就创作出长诗《彝族诗人档案馆诗人名单》,我一边创作一边在阿索拉毅创建的“此岸论坛”QQ群分别以四川、贵州、云南三片地域分前后三篇发出,而让我更加吃惊的是此诗作一露面就被许多彝族诗人朋友们转载并在网络上广泛流传,并于2012年11月,周发星在《彝风》12期以《诺域诗人172人传略》推出了我的专版。于2013年1月,阿索拉毅在他主编的《此岸》第2期《中国彝族现代诗歌全集》登载了我的《诺域诗神系列》全文,至此在诺域诗歌江湖之上同一首诗以三个不同的题目出现,这是让我始料未及的,我想不管叫“诺域诗神”还是叫“诺域诗人传略”各有各的道理,只是考虑的出发点和角度不同而已,以诗歌体的形式记录一份中国彝族诗人名录档案才是这首诗的重要意义所在。
作为一个彝族诗人,我们拥有底蕴丰厚的族群文化值得我们挖掘整理和传播,但我们不可能照搬复制祖先留下的传统文化来养活我们自己,也不可能离开政治和经济全球化语境的现实来囿于自忧、画地为牢、束缚手脚而自寻族群文化的短命,而是应该找到民族性与世界性辩证统一的契合点,这才是一个民族的诗人、作家和艺术家在创作中取得成功的大方向。
彝诗馆:你对诗歌创作中“民族的,也是世界的”这句话有怎样的看法?
鲁子元布:这句话道出了“民族性与世界性”辩证统一的哲理,是全世界人类文化发展的大趋势,是全世界两千五百多个民族共同期待的美好愿望,但在现实社会之中实践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许多时候都是背离了这个美好愿望的方向。所谓民族的就是指世界政治、经济和文化一体化之下的各民族文化多样化共同繁荣的景象。所谓世界的就是指当代世界政治、经济和文化一体化趋势语境之下即所谓世界大同的地球村,而这个地球村的形成其背后强大的那只推手却不是人人都能看得清楚的,这只手的骨骼简单一点说就是霸权政治和血淋淋的资本市场,它的本质就是要解构重组那些民族文化中最顽固、最奇葩的基因,如果你不主动适应,就把你阻挡消灭在主流门槛之外,让你自生自灭,因此许多处在边缘和弱势的民族文化,为了适应世界潮流而在强大的经济利益驱动之下自己也要革新自己的文化,把自己的文化改变得面目全非,甚至把代表自己民族文化精髓的部分丢弃,这又是另一只自我手术的黑手,所以我们不能抱着狭隘的民族文化保守思想,而是以发展的眼光主动求新求变,不断注入新鲜的文化血液,从而更好地发展自己的民族文化,但也不能为了适应某种政治或经济利益而随意解构或丢弃我们民族文化精髓的核心部分,一旦那些代表一个民族文化精髓的核心部分消失了也就谈不上什么世界的了。
彝诗馆:彝族现当代诗人蜂拥而出,你认为这种现象是好还是坏?为什么?
鲁子元布:这种现象的出现正是我所希望和期待着的好事,熟悉中国历史的都知道统御中国两千多年的儒家思想以及道家、法家、墨家、兵家等经典汉文化思想起源于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时期,而现在统御世界主流的西方文化思想也是诞生于18世纪席卷欧洲的启蒙运动时期,从某种意义上讲彝族现当代诗人蜂拥而出标志着彝民族地域文化思想的进步与崛起,但与以上提到的这些历史上的思想文化运动相比,就好像是母胎里刚怀孕的婴儿一样。
彝诗馆:你经常阅读彝族诗人的诗歌著作吗?你认为当代彝族诗歌的优点与不足有那些?你认为当代彝族诗歌代表着彝族文学最优秀的象征吗?
鲁子元布:现在网络那么发达,它缩短了人们之间相互交流的时空距离,所以我经常在网上阅读彝族诗人的作品。阅读不仅可以了解整个诗歌的发展状况,更是可以增强自己的创作水平。就像“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写诗也是这样。
现当代彝族诗歌界最大的优点在于“地域诗歌创作理论”成为了我们创作的理论共识和努力方向,这说明我们的目标是正确的,我们正朝着“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个伟大的目标进发,也只有这样才能做到不被全球化潮流淹没而在世界多元文化格局中取得一席之地。不足之处在于许多功成名就的彝族诗人退出了创作实践,而一批年轻诗人需要进一步磨练和提升创作水平,由于彝族诗人相对较多,一些代表彝族历史文化的意象符号人人都在抒写,这样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许多没有创新的重复现象。
文学是个广义的概念,它包括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影视等等,而对于我们当前的彝族文学来说诗歌创作是其中最为优秀的。阿索拉毅主编的《此岸》第二期推出了《中国彝族现代诗歌全集》,并在此全集基础之上他又主编了《中国当代彝族诗歌大系》即将面世,这两部诗集的问世标志着彝族当代诗歌进入了鼎盛时期,在彝族诗歌历史上具有划时代里程碑式的重大意义,当代彝族诗人们所取得的诗歌创作成就就像一道晴天霹雳的万里长城横亘在了中国诗歌版图之上,而对于每一个彝族诗人来说这将意味着更高的要求,要想在诗歌创作中取得突破、取得更大的成就,就必须做到跨越这道耸立的彝诗长城。
彝诗馆:诗歌有流派或圈子,你是怎样看待“彝族现代诗群”这个圈子的?你是否认为当代很多彝族优秀诗人被遮蔽在时代的边缘?
鲁子元布:诗歌当然有流派之说啊,如唐宋时期就有婉约派、豪放派等流派之说,有了流派就会有围绕在这个流派周围的一大群诗人,自然也就产生了圈子。而当下中国诗界的“流派或圈子”景象是十分繁荣的,这是中国特色文化体制豢养出来的怪胎,从上到下每个文学协会其实就是一个圈子或一个围城,而他们手中紧握着的每个刊物也都围绕着一个许多人组成的共同利益圈子,这些圈子牢牢抓住在主流派的手中,它们干着为了名利和拉帮结派的勾当,甚至有人干着腐败的事情,这是由中国文学行政官职化和阶层化体制造成的,而诗歌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是人类最高尚灵魂的指向,所以当诗歌成为了所谓假诗人们拉帮结派争夺名利的工具时,当诗歌成为政治和经济奴役之下的冤魂时,诗歌就会被大众无情地抛弃。
“彝族现代诗群”是由所有彝族诗人自发组成的一个诗歌群体,它是以彝族血缘为基础和拥有共同族群文化情结的广大彝族诗人们自发组成的一个诗歌群体,是指这个群体之下的所有诗歌创作者,地域性和民族性是他们共同开掘诗意文化精神的母源,因此它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流派或圈子”,更不具备与作协之类相提并论的组织机构。
一些优秀诗人被遮蔽在时代的边缘这是肯定的,中国民间先锋诗歌流派创作者所面临的同样艰难的生存境遇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一部好刊物的问世需要很多人力、物力和财力支持,光靠一个本来就贫穷的诗人自己掏钱办刊能够维持多久?更可笑的是那些自以为代表中国主流文化的专家学者们还提出过什么“诗歌就是高层人士玩耍的精神娱乐”之类,把诗人和诗歌高高挂在天空云雾的亭台楼阁之中,好像诗人不是娘生出来的一样,特别是一批批很有才华的诗人被招安之后,很快地忘记了一个诗人的职责和使命,变成妖魔附体的怪兽,深陷“假、大、空”的无病呻吟、没有灵魂的文字游戏、千人一面的铁观音等创作模式和选稿用稿已成为目前报刊杂志热捧流行的怪病,明明是自己脱离了大众,却牛逼哄哄地说成是大众抛弃了诗歌,在这样的文化背景和时代语境之下,一些贴近大众的优秀诗人被边缘化淹没殆尽也是情非得已的事情。
彝诗馆:你希望评论家对你的诗作,以及对整体的彝族现代诗歌提供怎样的解读,或者希望评论家为诗人们做什么?
鲁子元布:我写诗从来就没有想过取得什么名利之类的东西,就像“非非”诗刊曾经被剿灭过一样,许多时候我是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的,我不喜欢投稿,也就不希望得到怎样的评论。目前中国诗界的评论家是很多的,各种评论令人眼花缭乱,但对边缘化的彝族诗界来说,真正的诗歌评论家是很少的。一个真正的诗歌评论家应该是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有水平、有情操的评论家,我希望彝族诗歌界出现更多的评论家。
彝诗馆:据说德国推出了一项政策,凡儿童听说读写德语有困难,经鉴定后可单独请家教一对一辅导,费用由政府负担。我的问题是作为一个彝族诗人,你会说彝语吗?你会使用彝文吗?你是否感觉到彝族文化的没落,以及彝族语言的逐渐消失?请具体说说。
鲁子元布:我是可以用母语进行创作的,但我没有,而是用汉语创作。对一个民族的划分要具备四个要素: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依我之见,除了祖先遗留给我们的那片共同地域不能搬动之外,其它三个要素都在迅速的消亡之中。从德国的这项政策中我们不难看出,掌握这个国家政治经济命脉的顶层政策规划设计和落实很重要,而处在底层的一个平民百姓而言,你死给这种现状也不起作用。相反为了维持生计千方百计汉化的现状很突出。边缘化的少数民族本来就是弱势群体,现在政策设计或政策落实不到位的现象还是有的,比如我国现行的公招制度,你看见过少数民族地区的公务员招考有母语考试的吗?如果没有的话怎么保证本来就处于弱势群体的少数民族考生呢?边缘地区的教育与大城市的教育本来就有很大的差异,如果一个县、一个地区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没有一个考入重点大学的考生,我们有何脸面谈论提高民族素质?
彝诗馆:你对彝族母语创作情况了解多少?你对彝族母语写作前途又有怎样的预判?
鲁子元布:我是读着阿库乌雾老师的母语诗歌走上诗歌创作之路的,我知道在大小凉山用彝语创作的诗人、作家多达几百人,我也知道在20多年前《凉山日报》和《凉山文学》就开辟了彝语版,培养了不少母语诗人、作家。2011年西南民大建校60周年时罗庆春老师主编的母语版著作《玛木惹尔》一书中就有从西南民大彝语文专业毕业的25个彝族母语诗人,但比起运用汉语创作的彝族诗人(可以参照《彝脉》)而言,这些运用母语创作的诗人没有一个不是被边缘化和冷落淹没的。我也知道大凉山彝族母语作家贾瓦盘加创作的彝文短篇小说集《情系山寨》和彝文长篇小说曾获过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彝族诗人木帕古体创作的母语诗集《鹰魂》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昭觉县阿克鸠射创作的彝文长篇小说《雾中情缘》获第五届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奖、还有马黑伍达于2013年创办彝族第一份母语诗刊《荷尔》等等,这些璀璨夺目的成就举不胜举,我很敬佩他们所付出的艰巨努力,我也肯定他们所取得的优异成就,更可喜的是目前西南民族大学彝学院和大凉山西昌学院依然保护着彝族母语命脉的滚滚流淌而不断流,但我依然不乐观,因为当一个民族的母语文化被曾经创造这种文化的本民族年轻一代所抛弃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刻,目前的彝族母语现状就是处在这样的时刻,要想改变这种状况得从政府高层领导重视、制定相应配套政策、狠抓基层母语教育入手,否则彝族母语文化的消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彝族母语文化走向灭亡还是走向辉煌?全在我们今天的行动之中,保护母语就是保护我们传统文化的精髓,是该我们清醒清醒的时候了!
彝诗馆:你现在还在过彝历年、火把节、虎节、插花节、赛装节之类的彝族传统节日吗?彝族古老的婚礼仪式、葬礼习俗之类的传统风俗你还在遵守吗?你对彝族与其它民族通婚有怎样的看法?你是否认为彝族传统风俗处在凋零状态?
鲁子元布:峨边是个彝汉杂居的地区,除了每年的彝历年之外,像火把节、虎节、插花节、赛装节等这些节日在我们这里都没有。关于古老的婚礼仪式、葬礼习俗之类的传统习俗,有两极分化的趋势:居住在农村的彝族还在遵守,进了县城的彝族基本上都不遵守了。如今彝族地区风风火火的新农村建设也正在加快彝族各种传统风俗的消失或凋零状态,而有些改变是顺应时代文明进步要求的,如:彝族人以前居住土墙瓦板房而现在居住砖瓦房;以前在地上吃饭而现在学习汉族用桌子吃饭;以前用火塘煮饭而现在用电或沼气煮饭等等。但也有一些风俗走向了极端变态的状态,如:目前农村的彝族男人找个女子结婚一般花销在15万以上,高的多达几十万,如此离谱的高礼金婚俗在新一代年轻人心目中早已埋下了背叛的种子,只能加速自族消亡的进程。当我儿子说要找个不要高礼金的汉族女子做爱人的时候,我也无奈地沉默了。
彝诗馆:你对彝族人有纠纷的时候,喜欢死给对方这件事,有怎样的看法和评价?你是否认为彝族人是一个有着英雄悲剧色彩的民族?
鲁子元布:用终结自身生命“死给对方”来进行复仇是彝族的一个顽疾,“死给对方”是彝族女人与生俱来的一个暗疾,彝族历史是由女性血液写成的,复仇是彝族男人脊梁上开花的骨癌——这些话是彝族著名诗人、教授罗庆春在《死给与复仇》一文中说的。
彝族人确实是一个有着英雄悲剧色彩的民族,这不仅从“死给对发”的俗成顽疾中可以看到,也可以从彝族文学塑造的英雄人物中窥见一斑,如:支格阿鲁是彝族人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人物,但他取了两个妻子,一个居住在东方,一个居住在西方,当支格阿鲁驾着被两个妻子偷偷剪掉了翅膀的神马从天空中飞过时,不幸坠落滇池死亡。甘嫫阿妞是彝族人心目中的美神,但她因为美丽却换来了灾难,最终以一根根细细的丝线结绳吊死在狱中,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了爱情的忠贞。彝族史诗《支格阿鲁》、《甘嫫阿妞》、《阿嫫妮惹》、《阿彝阿芝》等没有一篇无不反映着彝人根骨里的悲剧色彩,但这一切并不证明彝族文化中包含许多糟糠,而是相反,因为英雄往往和悲剧连在一起,伟大往往与悲壮连在一起,这是真理。
彝诗馆:最近几年大凉山彝族童工在沿海地区打工的情况不间断在媒体曝光披露,你觉得主要是什么原因?你是否感觉到人人都在抛弃乡村,并深刻地担心未来乡村社会只剩下老人与狗?
鲁子元布:在大凉山儿童失学和在外童工现象的发生在某种程上可以说是现行教育体制的失败,但也与一些彝族自身的思想观念和彝族地区的贫穷落后等也不无关系。人人都在抛弃乡村,这不是我的感觉,而是摆在我们眼前的现实就是如此,这种血淋淋的现实早已在我笔下流淌成一首《老人拐杖与狗》收录在《一朵花的葬礼》诗集中了。
彝诗馆:面对当今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你是否有灵魂里的迷茫与彷徨?
鲁子元布:对我个人而言,我是个公务员,在为人处事和个人生活方面没有什么不满和遗憾之处,但我作为一个彝族诗人身份的时候我又是痛苦的,因为我的许多诗篇都诞生在对彝民族生存状况和前途命运的深层忧思和追问之中,在南高原茫茫大地之上,不同地区甚至是同一个地区的彝人在思想和生存境遇状况也是不一样的,资源的贫瘠与贫穷,思想的愚昧与落后,有些传统习俗的快速消亡,甚至是艾滋病、毒品等现代垃圾文化的毒害侵蚀更是那些本来就深处边缘地区的彝人雪上加霜,有些地方在一个小小的县城街道都混迹着几十人、上百人吸毒贩毒的艾滋病患者......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该是作为一个现代诗人必备的高尚情操,你说看到这样的现实能不感到痛苦吗?彝族著名诗人、《中国大西南月刊》主编阿诺阿布在他深入美姑县农村拍摄彝历年记录片时候的一篇《库史日记》中这样写道:“当一个民族,自身的传统以及社会的主流思想,两边她都不靠谱,该继承的没勇气继承,该发展的没能力发展,那才是最为致命的”,他这篇日记深深刺痛我敏感的神经,我的民族啊还在边缘贫穷落后中艰难度日,许多人正在迷茫与彷徨中失去了方向。一个没有勇气正视自身文化病根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