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翔南高原
诗人是民族精神的代言者,每个诗人的背后,都站立着一个自己的民族。比如我所熟悉的普驰达岭,他的身上,常放射出光芒万丈的彝人精神。长发披肩,鹰钩鼻子,一口京腔中夹杂着浓重的彝腔彝调,这便是普驰达岭给人留下的最初印象。这个生长在云南腹地一个叫做普张康的小村落中的彝族青年,自小吮吸着民族文化的汁液长大,后来走出群山手臂的牵挽,走进了中国学术的核心殿堂中国社会科学院,成为一名研究少数民族语言文化的青年学者。他最日常的生命形态,要么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参加各种名目繁多的学术研讨会,要么徒步于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某个鲜为人知的角落,进行最原始的学术考察,要么伏案于单位那间资料堆积如山的编辑部,孜孜矻矻,钻研学问。无论以何种形态来实现对学问的追索,普驰达岭都在他的研究领域,创造了不容圈内小觑的成绩。这一切,似乎都与他的诗歌无关,甚至与诗意的生活绝缘。
然而最近两年来,普驰达岭却成了诗坛冒出的一颗新星,他在诗界的名声甚至有超过在学术界名声的迹象,至少我敢肯定,很多人对他的了解,是从他的诗歌开始的。《临水的翅膀》是他至今唯一一部诗歌著作,收录了他近年来有代表性的诗歌作品,诗集曾在出版之初便引起诗坛的热切关注,得到众多读者颇具专业水准的评价。读过它的人几乎都认为,它代表了当下诗歌创作,至少是少数民族诗歌创作的较高水准。借着这部诗集走进普驰达岭的诗歌世界,我们有必要回眸看看托起他远行之足的这块厚实的南高原大地,在这里,不知养育了多少倾情歌吟的诗者。他们有的固守在母亲的身旁,成为坚贞的高原守望者,有的远离故土,到远方寻找梦的天堂。普驰达岭就是这样一名游子,他从故乡启程,逐梦远方,精神之根却永远地扎进了这片深情的土地,灵魂长久地盘旋于南高原的天空。多少个日升日落,多少个风雨晨昏,每当他枕着异乡之梦入眠的时候,思念的泪光中闪现的依然是故乡袅袅的炊烟。这份对南高原的感怀与感恩,对本民族精神之根的追忆,是他进行现代性学术研究的动力之源,也是他的诗歌恒久不变的表现主题。
通读普驰达岭的诗歌,民族性是其主要的特征。从取材而言,举凡彝族的生活起居、婚丧嫁娶、祭祀图腾,无一不在诗中出现,千里彝山绮丽的自然景致,也成为诗歌的主要表现对象。在构思立意及遣词造句方面,也都折射出彝族知识分子独特的审美视角和民族文化心理,显示出浓重的彝族情结。普驰达岭的诗歌还是智性的,这与他的学者身份有关。作为一个在民族文化典籍中涵泳日久的学者,他的思维之剑常能穿透日常生活的表层,回到悠远的历史现场,在与历史对话中,苦苦思索本民族的出路。他不自然间充当起本民族的先知先觉者,对民族之信心、民族之痛苦有着比常人有更深的体验。然而现实的境域让他有难以言表的痛楚,这份焦灼不安,只好转变为深层的隐喻。他写诗拒绝口语,抵制语言的泛滥与平庸,崇尚唯美与知性。诗中密集连缀的史实和轻灵通透的意象,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强大的民族文化元素,构成支撑他精神背景的强劲的民族史识,体现了诗歌写作的一种高度。
学术领域的普驰达岭,研究的多是为界外之人所不知的学问,他的文论著作中,常标注满令人觉得奇形怪状的国际音标,让人望而却步。诗歌中大量难解的隐喻和民族文化知识,又让他拒绝了一批普通的读者。这似乎都使他在某种程度上与世俗性拉开了距离。然而生活中的普驰达岭,却显露出放达疏狂、不拘一格的一面。他无数次回到云南,回到我所寄居的城市,我们都免不了要痛饮狂歌,即使到四川、贵州等地考察民族文化,也会引来无以计数的兄弟姐妹为他接风洗尘。彝族酒歌里有一句歌词比较经典:“哪里有酒哪里醉,哪里有铺哪里睡”,这用来形容普驰达岭的的豪情与性情,是最为形象的。他有一个饭席上的细节为朋友们所熟知,如果是一群熟悉的朋友聚会,他绝对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劝酒,劝歌,劝诗,一桌宴席几乎都在围绕他而展开。如果他新加入了还有些陌生的人群中,等三口白酒下肚,便会有些坐立不宁,尤其是看到别人表演的时候,就显得技痒难耐,只待主人客气邀约,便立即引吭高歌。他的保留曲调《阿惹妞》,我听过不下十遍,每一次都唱得声调婉转,让人愁肠百结,泪如雨下。
普驰达岭是一只山鹰,生命之根扎在遥远的北京,精神之翼却翱翔于南高原的天空,双重的视角,多重的审美体验,使得他的生命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蜕变与轮回。他每年来回飞翔于北京与故乡之间,为的是寻找一个灵魂的落脚点,如雄鹰迷恋故土,永远以“在路上”的精神姿态,达到对生命高度的追求。
(作者系当代知名青年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