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临空:为南高原插上翅膀——《石头的翅膀》序
作者
蔡晓龄
2014-10-10
原出处:《石头的翅膀》
几年前,我发现了彝族诗人普驰达岭的诗集《临水的翅膀》。“突入都市,我们就像一支迁徙的部落,无以着陆。”这样的题记让我无法平静。从那时起,我反复研读《临水的翅膀》和其他彝族诗人的佳作,在个性特异的群体中分辨每一张面容,显然,普驰达岭对民族历史的把握并不是理性十足的解剖,而是血肉与骨骼的无止境爱抚。这不仅需要巨大的激情垫底,而且需要出人意料的卧底般的耐心经营。少数民族的优秀分子作为精英突入大城市有了立足之地,他们作为个人当然是成功的,就像普驰达岭的《木炭·彝人》,他把自己看做一粒木炭,那是生命的火种,人类的生命之源,也是彝族人对火的特殊感受。
我知道很多优秀的少数民族诗人在从事史诗宏构和民族经验复制。普驰达岭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年轻彝学专家,他有怎样的本体自觉?又如何完成自己民族集体无意识神话的创建?直到他又一部新作《石头的翅膀》摆在我的面前,新作中的大量篇章都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令历史缓缓加温、冉冉上升,重现青春之躯的性感。但这一切是以他的孤独与焦虑为代价的,这不是为了他个人,而是为了曾经辉煌的民族和期待自己的民族更加辉煌的民族精英的野心与誓言。因为其痛的价值,所以能感人至深,让我在震撼中暂时处于失语状态。
普驰达岭有大量优秀诗作,《石头的翅膀》是普驰达岭的新作:一个彝族诗人为他心中的无边巨石——南高原——插上的翅膀。视诗歌为最高信仰的普驰达岭关注到了一种虽死犹生的不死状态,只要他愿意,他就让历史复活。普驰达岭的长句像一块磁铁,吸满历史的碎屑,具有复活功能。他令历史缓缓升温,用想象赋予其血肉灵魂,他的想象以独白、追问、自问自答、面对面对峙等手法,在一种清晰的奇幻效果中达成了历史的“在场。”在场即历史的不死,或死的永恒,通过“我”,将历史与现实击活,让历史还魂于“我”身,让生命的质感饱满真实,如针尖扎手,疼痛以无语的震颤波流荡及周身每个细胞。只有在这种深不可测的历史替身的角色体验中,“我”成为孤独的语者与行者,霸占着南高原庞大的地域和繁杂的呓语,与它心有灵犀,生死相许。最倔强的野心终化为最深邃的叹息,展现的是替身的渺小与渺小背后不甘的初衷,以及麻木的飞行。鹰爪栖于墓碑,几多苍凉疲惫,几多豪血喷溅的快意!
祭祀的语言托着石头升空飞翔,这种新神话的情节用肉眼看不到,完全凭借主体内心力量的抬举来实现。这是一个“死不娱乐”的人,容不得丝毫轻浮。客体的圣化迫使主体成为抵押的人质,主体必然取仰视或跪拜的姿态,说出在谎言和誓言之间无法得到证实的诺言。因而这个主体是忧伤的,忧伤深过了一道伤口的深度,这个主体只有像醉鬼一样被摊开平放在南高原父亲无边的胸怀之上,他的疼痛才有片刻减轻。
客体的圣化——正是要在现实世界找出信仰的物化凭证,或者是信物。客体在被抬高的过程中进入神话,留下神迹,同时,回复到对幸福的最直接最简单的把持。谁能说“一只流浪的猎狗/在火塘边蜷伏”不是人类家园理想的真实写照呢?生命需要崇高伟大的事物,名山大川往往作为这种精神寄托品成为当地的信仰对象,它们正是被拔高抬升了的客体,作为对主体的陪衬与拯救,实现对有限世界的超越。主体需要仰视,需要将自身与一个更大的能量场接通,有限的主体不能在有限的自身中得到拯救,他只能在无限的客体中自我夸大,甚至神化。一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系统就是这样创建出来的,并代代相传地维系着民间信仰体系。最有力的大神是区域内的大自然物,或者最平常的生活细节,这一点已经证据累累。
与部落的迁徙不同的是,少数民族精英杀入主流社会占一席之地凭借的是个人超常的智能、体能与生存技巧。他们就像卧底的间谍,或者远居他乡的大使,一种无根的生存和空前清晰的眺望与洞察放大了故土的每个细节,成为他们无数静夜里必然袭来的相思与凌迟。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超人与凡人的双重角色和两极游走,特别是在今天,理想已经是一个复杂概念,它的构成不再单纯,本身已经多样化多元化,只有植根于绝对的孤独中,一个身影才会显形。只有在无止境的酷刑的冶炼下,爱才得以提纯结晶。石质的呼吸,石块与石片在风中的摩擦声,“我”与历史和祖先的交谈像泪水滴落石上,瞬间就被正午的骄阳吸干。除了当事人,这种对话无人听得懂。巨大废墟空旷而又令人窒息,渺小的个体面对这庞大的遗骸,有时会生出生不如死的绝望。真诗是真理性的,这是它的悲剧性所在,血肉的暂存如何才能融入那石质的永生?此时诗已经抵达了问题的核心,呼吸必然石化。诗和哲学一起撞入了极限之渊。
反过来,在描绘现实遭遇的时候,作者完全变了个人,谨慎得叫人心悸。除了回忆与眺望,他几乎没有欢乐。提前知晓了谜底,这就是智者生涯的尴尬。“忠贞地验证着所有的存在与真实”(《那些看不见的水》)已经把这个人变成了信仰的牺牲。即使被族群簇拥,扮演着一部电影的主角,他仍然知道自己只是个观众。献身于历史,意味着在现实中永远扮演旁观者。一个欲望与血肉的自我至今没有打开,所以也未能被塑造,这是致命的缺憾。他主动压抑了有声有色的现实体验,或者灰烬一样过滤并私藏了它们。言说真理的时候,诗人看起来像个幽灵。他的笔下看不出狂热的笑意,裸露的爱意,剜骨的泪意,痛快淋漓的酒意。这就是无法撒谎的智者的失意。紧锁心扉的普驰达岭脆弱美丽得如临水的水仙,凝视着自己的倒影。代表彝人说话和自己说话是两回事,一个诗人必须更多地言说自己,因为诗人不等于风景画家,我觉得他的诗已过多地向画境滑去了。当他怀着宗教情怀去触碰他的现实时,他是无力的,甚至不忍迈入。这会使他的吟诵带有梦呓的质感。
到了卷四的散文诗部分,他终于舒展开来,像他故乡山野的表情,像看不见的水那样的幸福,像金沙江畔的古城会理,还有无数活在传说与现实中的历史遗迹。在舒坦的民俗与纯朴的民风里,历史的存在是不经意的,更多是一种对日常生活的复制,像一方水土的居民对生命中一切的习以为常。那种心态像你从小就熟悉了的表情,不加修饰,朴实无华。不管生身之母是否安在,母语乡音就像母亲的双臂拥抱着你,对每个人而言,跋山涉水说到底是对一个怀抱的奔赴。
从诗歌选材的角度看,任何诗写个体都需要提炼点石成金的本领,就像采矿,经验丰富的高手绝不会容许稀世珍宝与自己擦肩而过。我们往往缺少的是发现有价值标题的本领,信手拈来,惊喜不断,这是读者的期待。普驰达岭作为当代有影响的彝族诗人,古老的民族文化赋予他率性、真挚、深情的性格,也赋予了他创作上的灵感与才华。他的诗歌总能够与远古的呼吸协同脉动、充满着一种神性光辉的烛照、弥漫着彝族这个栖息在大西南版图的古老部族所固有的文化特质和神秘的图腾幻象;他的诗歌从构思立意到遣词造句,都折射出彝族知识分子独特的审美视角和民族文化心理,很好地体现了传统性与现代性的融合,奇崛的想象,张扬的才情,演绎着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
读普驰达岭的诗,你会找到一种自信,一种“与阳光对话/与大地对峙”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你会理悟到南高原彝家汉子独有的“冰是坚硬的水”的侠骨柔情。在侠骨柔情中,你会感受到诗人悲天悯人的伟大情怀,你会触摸到诗人独一无二的神性与独特的遣词造句折射出的独到美感。他的诗钢柔并蓄,气势磅礴,字里行间飞舞着冷峻的敬畏感与灵魂深处的爱与牵挂,把南高原彝家汉子正直无私的高尚气节一一细诉,从每一颗字的置放,每一节诗的布局,每一首诗的整体把握中渗透出学者型诗人的淡定、坚持与渴望,让读者不由自主地折服在其精深的思想与超群的艺界中。
端庄之美和庞大意象群会使人眼花缭乱,议论抒情也需要叫人过目不忘的语言魔法,深层民族基因与现代审美心理的接轨需要开辟新路径,这些都是我对普驰达岭的期待与祝福。
(蔡晓龄,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纳西族作家、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