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日得闲,刷到陈凯老师的散文《炊烟里的母亲》。文中对母亲的深情描摹,满是辛勤与温暖,读罢泪湿眼眶,也让我想起2017年离世的父亲——那年他73岁,因照料牛羊劳作意外离去,从此,那群与他朝夕相伴的牛羊,再也等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我们也永远失去了父亲。心有所触,也想提笔,仿写一篇小文,致敬天国父亲,也致敬像他这般如牛般坚韧、默默无闻的平凡亲人。

父亲生于民国年间,是爷爷奶奶晚年得子,幼时颇受疼爱,也跟着识了些字。前半生的他,年轻有为,算得上“文武双全”:曾加入成昆铁路支援队,平日土建、木匠活儿样样精通;还当过村队长、村长,在村里小有名气。可到了后半生,他却卸下过往的热闹,守在彝村的土地上,与牛羊为伴,像坡上衔草的生灵,默默付出,不求回报。
退伍后,年轻气盛的我为了所谓的爱情与未来,贸然离开彝村,去楚雄城谋生。此后便是常年漂泊,唯有逢年过节,才能抽空回老家。归家的路走了无数遍,可唯有一次,途经村垭口西头防雹塔旁的山坡时,我忽然顿住了脚——表姐夫正在那儿放牧,风卷着草叶掠过地面,几只牛羊低头啃草,影子疏疏落落。可那山坡上,再也没有穿蓝布褂、攥着旧赶牛棍的父亲,倚在自家牛羊旁,站在夕阳里朝我挥手了。
模糊记事时,家里还靠生产队挣工分,我和哥姐弟弟总跟着放牛的爷爷奶奶混工分;后来包产到户,家里从生产队分了五六头黄牛、几只山羊,有能犁地的母牛、活泼的牛犊,后来长成耕田的年轻主力公牛。读半日制小学时,我算半个劳力,常跟着爷奶放牧,却总像个闲散孩子,空有放牛的名分,动辄玩到半路失踪,亏得爷爷奶奶疼我,从不多责怪。
快上三年级时,爷爷奶奶陆续离世,家里的老母牛也意外没了。从那时起,父亲便像那头失了娘的孤耕牛,扛起了家里的重担,成了妥妥的“顶梁柱”。日渐繁衍的牛羊群,除周日周末由我们兄弟姐妹照料,平日里,便全靠父亲打理。往后半生,他几乎与这些牛羊,打了半辈子交道。
每年开春农忙,离家不远的牛圈外,总会先响起“哗啦哗啦”的缰绳声——那是父亲在给牛套笼头。家里七八亩地的耕种、翻犁,全指望这些牛羊出力。清闲时,他便赶着牛羊去山坡放牧;农忙顾不上时,也会提前晒好稻草,按时给牛羊添粮。“牛羊比人醒得早,得让它们赶着头茬嫩草吃”,这句话他总挂在嘴边,手里的活儿却从没停过。
春末夏初农忙,老耕牛要带着倔强的新牛干活,我便成了父亲的副手。我用幼嫩的手指捏着牛绳反复打结,手背上裂着口子,还被绳子磨得发红,总怕牛不听话惹父亲发火。那时的我,因怕他手里抽向黄牛的细棍,攥绳的力道便格外紧。可我也偷偷摸过:温顺老牛干裂的脊背,和父亲布满老茧的手,两处的茧子一样硬,像山坡上的石子,磨得我指尖发疼。可父亲对待牛羊,却格外轻柔:给刚出生的小牛喂奶,奶瓶举得稳稳的,连一滴奶液都不洒;给牛梳毛时,梳子划过的力道刚好,既能梳掉脏东西,又不扯疼牛。
后来闲暇时,我最爱跟着父亲去放牛羊。我们总把牛羊赶到邻近棠海村山的箐谷,那儿离村远、水源足,草能长到齐膝盖高。我在坡上追蝴蝶、筛坡,父亲便坐在旁边的平地上,一边抽着老草烟,一边捡地上的石头吆喝离群的牛羊——那些石头从不真落在牛羊身上,只“啪”地一声轻响,提醒它们归队。晌午时分,他从布兜里掏出两个洋芋丢进柴火堆,再取出喂牛羊的粗盐。洋芋烤熟后,他分给我一个,自己就着盐拌辣椒啃剩下的。有次我嫌盐拌辣椒太辣,皱着眉吐了出来,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收了起来。后来家里杀了年猪,再去放牛时,他总会特意带上晒半干的猪小肠,烤得香气飘出老远。我和他一手拿着洋芋或饵块,一手捏着烤肠,吃饱了就玩他用木头削的刀剑木棍,带着这些玩具去学校,我便是伙伴们眼里的“领头羊”。到了下午往回走,他兜里还会多一颗野山楂——那是他趁牛羊吃草时,绕到坡后山楂树上摘的,果皮沾着露水,咬一口酸得眯眼,心里却比蜜还甜。有时他还会带一把锋利的砍刀,放牛羊的间隙,给我削小木车、玩具枪,有父亲在身边,我从不怕在山里待着。
等我和姐弟三都上了小学,家里的劳力落到了没读过书的大哥和母亲身上,学费及日常开支全靠变卖些剩米粮、家禽贴补,有时还得向亲朋邻里暂借。管着耕地和牛羊的父亲,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每到寒假,就带着哥姐弟弟去远处邻近的棠海山上砍枯松木,背回来卖给村里烧瓦窑的人家。那时看着父亲背着两三截比碗口还粗的松树柴,遥远的路程,脚步稳健、力大无比的模样,他便成了我最想模仿的榜样。秋末冬初,父亲放牛时还会在山上砍好柴火,等柴火半干了,再叫上亲朋一起背回家,免得过冬时缺柴烧。运转柴时,我总看见父亲、渐渐长大的哥哥,还有来帮忙的表姐夫,背着比自己身子大三四倍的柴火;而我只背着半满的竹篮,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那时只觉得他们像极了家里那头奋力干活的公牛,如今才懂,他们背上背扛着的,是整个家的生计。
最难忘小学四年级的冬天,村里下了场大雪,第二天田野、场坝、房屋全被白雪覆盖。父亲怕牛羊饿肚子受冷,天不亮就烧了井水喂它们,又撮出家里的蚕豆糠,混着昨晚煮发的蚕豆倒进食槽。喂完牛羊,他又喊着哥姐弟弟扛铁锹去牛圈院铲雪。雪没到脚踝,他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截,好不容易铲出一块没雪的平地,就让牛羊在那儿吃草。中午雪又下大了,他干脆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在刚出生的小羊身上,自己只穿一件单衣,耳朵冻得通红,却还笑着说:“小羊羔冻坏了,往后就没指望了,我没事。”我在家等得着急,拿着母亲烤好的红薯往牛圈跑,远远看见他蹲在雪地里,怀里抱着小羊,一群牛羊围在他身边,像一圈毛茸茸的小棉袄,把他护得严严实实。那天的红薯凉了,可看着他哈出的白气,我心里却暖得发烫。
后来我去中村、禄丰城里读书,每次离家,父亲都会提前喂饱牛羊,再一个人送我到村口。他话不多,只把家里仅有的几个熟鸡蛋用布包好塞给我,说“家里钱少,在学校看别人吃肉馋了,就把鸡蛋吃了”,眼睛却总忍不住往牛羊圈的方向瞟——许是怕他走了,牛羊没人按时赶去山上吃草,会不习惯,会饿肚子。我走到村坡头山垭口的防雹点回头望,总能看见他站在离牛圈不远的田埂上,举着赶牛棍用力挥手。高低不齐的牛羊圈几乎要和他的身影融在一起,只有肩上那个用鲜艳饲料袋手缝的挎包,能稍稍显出他的轮廓,像一幅不会褪色的画,刻在我心里。
98年我应征入伍,临走的头天,父亲将他养的肥壮骟羊宰杀宴请村里的亲朋为我壮行;我当兵那几年,常听家里人说父亲把牛羊照料得极好:黄牛快繁殖到三十头,羊群数量远超黄牛;后来病退的表哥娶亲、哥嫂办婚礼,家里都用自养的牛羊肉待客——在2000年前后的村里,这可是很有面子的事。退伍后,父亲成了家里专职照料牛羊的人,直到2017年6月离世,那时家里还有十几头黄牛、二十几只羊,在村里仍是少见的规模。
之前村卫生所检查,说父亲的高血压已经很严重,放牛时都跟不上牛羊群,得拄着拐棍,可他还是每天坚持去放牧。为了不糟蹋村里的庄稼,他还特意一个人赶很远的路,去偏僻的山坡放牛。表姑姨们都劝他“别放了,这岁数该享清福了”,他却摇头说:“老大、老三和姑娘都成家了,就老二还没着落。我撒手了,这些牛羊没人管;等老二结了婚,家里也不用再买牛羊肉凑菜了。”如今想来,哪里是牛羊需要他,分明是他离不开那些陪他走过日出日落的生灵,离不开那个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有用”的去处。村里办喜事时,他为了让牲口吃饱,总很晚才回来,还厚着脸皮跟老厨倌拼桌吃饭。后来每年清明节、六月二十四、十月中,家里祭祖都会杀羊,来做客的亲朋格外热闹——现在回想,那些年,全家人的人缘,怕是到了最盛的时候。
父亲走了很久后,我收拾他的遗物,在衣柜最底层找到了那把我过年时弄丢的弹弓。弹弓叉和握柄磨得发亮,兜皮与橡皮都旧得厉害——许是父亲平日里用来“教训”不听话的牛羊,常年摩挲才留下这样的光泽。当年我丢了弹弓,问遍家里人都没人应声,没想到多年后,竟在这儿找着了。我把弹弓珍藏起来,握在手里时,仿佛还能触到父亲掌心的温度。
后来听放牛远房表姐夫俩口说,那些日子,父亲为了照看家里的牲口,几乎瞒下了所有不舒服。再后来我在楚雄漂泊,每次想念他,就把弹弓拿出来端详:好像看见他举着弹弓“呵斥”走散的牛羊,又好像回到那夜——我和女友天黑后去村外接放牛的他,黑夜里,他洪亮的吆喝声唤着牛羊,也唤着我这漂泊的游子。
和女友分开后的第二个春节,我独自回家。父亲已走了两年,家里分了家,哥哥成了主劳力。为了供养侄儿侄女,五十多岁的他满脸沧桑、头发斑白,宽大的手掌和手指上,布满了和记忆里父亲、还有家里那头老耕牛相似的粗糙褶皱。他没闲暇照管父亲留下的牛羊,曾经兴旺的牛羊群,如今只剩几只。
黄昏时,我站在当年放牧的路口,仿佛听见父亲喊“回来啦”。村垭口西边的山坡依旧,从前没了爹娘、老实勤劳的表姐夫也老了好多,照料的牛羊也少多了——可父亲,再也不在了。风里飘着草的清香,那是父亲一辈子离不开的味道,也是我这辈子一想起,就会红了眼眶的味道。
作者简介:李正洪,男,彝族,云南省禄丰市退役军人,平日闲暇热爱写作,擅长以细腻笔触捕捉生活肌理,用文字感受并记录人生的酸甜苦辣。作品散见于《云南政协报》《楚雄日报》《彝族人网》公众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