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洪|老屋的蜜蜂
作者 李正洪 2025-12-09
原出处:彝族人网

2017年冬月,父亲离世后不久,一窝野生蜜蜂悄然住进了我家老屋。母亲说,这老屋是爷爷当年和兄弟分家时分得的财产,就坐落在我们现住房子的右前侧。腊月廿几,侄女陪着母亲打扫老房时,发现总有蜜蜂在老屋瓦檐间飞进飞出,细查之下,才见正梁中央竟悬着拳头大的一窝蜂。村里有人说野蜂自来不吉利,劝我们驱走,可一家人谁都没动——这是父亲走后飞来的生灵,恍惚间,竟像是爷爷和父亲留下的念想与延续,他们俩,都曾是极爱蜜蜂的人。
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laowu1.jpg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记忆里,住在老屋的爷爷,哪怕家里盖新房还欠着债,也总爱养蜂。盖新房前,不远处的老草屋、前后墙洞,老屋四周的角落,甚至远处的牛圈墙上,都被他凿了洞,专等蜜蜂来安家。模糊记得,他看见野蜂群,会用农村的老法子,要么撒沙石,要么用瓢泼水,先将分家或路过的蜂群引到树上;待到傍晚,便带上自编的土蜂帽,没有护具,攥一块燃着的干燥黄牛粪熏赶,那些乱飞的野蜂便乖乖钻进收蜂帽里。那场景,既让我们好奇佩服,又忍不住心生畏惧。爷爷走后,父亲接过了这份喜好。新盖的房子及内外围墙上,陆续凿了四五十公分宽的洞,墙边果树下的土包上,也安放了掏空的树筒,洞壁涂满用水和好的新鲜黄牛粪,门口钉块木板只留个小口;分蜂旺季时,连前大门上方都堆了两个树筒做的蜂窝。邻居家找不到窝的马蜂,都把我家的空蜂窝当成了优选。不同季节里,我们总能尝到让村中小伙伴眼馋的蜂蜜,村里人和邻里需要当药引子时,也总会想到我家墙头的芦荟和蜂蜜。家里拮据时,父母便将蜂蜜拿去乡上换钱,贴补家用和我们的学费。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这窝新客刚来时,大哥家的侄女和侄子打赌,说它们过不久准会搬走——爷奶住过的老屋早已长年空置,之前关过羊,后来便只堆些木头、农具等杂物,别无他用。再加上平日爱饲弄蜂的堂哥、堂大叔,养的蜂不是没了就是飞走,我也没抱太大希望。好在蜜蜂只在老屋中间活动,不影响日常起居,家人便鲜少特意关注。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次年清明,油菜花陆续绽放,家里给父亲、爷爷等长辈上坟,亲戚们聚了不少。三表哥的儿子缠着堂哥,想割点蜂蜜尝尝,爱蜂的堂哥欣然应允。这些年,村里旋耕机代替了犁牛,养黄牛的人家少了,烟熏蜜蜂的材料也换成了卫生香。堂哥戴上防护帽,拿了工具,站上高凳对着悬在正梁的蜂窝动手,表侄则在楼梯下举着点着的蚊香接应。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没想到,平日温顺的蜜蜂受了熏,瞬间躁动起来,巢脾内外的工蜂倾巢而出,在两人之间嗡嗡乱舞。“哎哟!”表侄一声惨叫,一只蜜蜂稳稳钉在了他的右腮帮上,堂哥的双手也被蛰了好几下。忍着痛,堂哥匆匆割了几脾蜂蜜,便和表侄从楼梯上仓皇逃回院子。下午吃饭时,表侄的嘴肿成了被大伙打趣的“猪八戒”,堂哥的双手也肿得异常肥硕。这事之后,家里人和亲戚们,再没人敢招惹老屋里的蜜蜂了。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侄女和侄子兑现赌约,已是放寒假的时候。那几天下着冷雨,老屋外面几乎看不到蜜蜂飞动,看样子像是“搬家”了。为了安全,两人套上哥嫂劳作时穿的雨衣,脚上套着水鞋,裤脚用塑料袋扎紧,脸部的通风口还加了三层塑料隔网。裹得严严实实后,他们拿上电筒,小心翼翼地从老屋楼梯向上挪。手电光照到梁上曾经的蜂巢处,两个拳头大的蜂群赫然在目。侄女特意喊我去作证,凑近了才见蜜蜂围着巢脾静静吊着。“这蜂肯定死了。”侄子小声说。“我不信,它们是天冷懒得动。”侄女反驳。我说拿木棍戳一下就知道了,结果侄女赢了——蜜蜂还活着。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开春后,老屋里的蜜蜂像是突然醒了过来。每日天刚亮,就能听见梁上传来细密的嗡嗡声,像谁藏在暗处摇着一串碎铃铛。有次我去老屋取农具,推开门,竟见阳光从瓦缝漏下,无数蜜蜂裹着金光飞旋,梁上的蜂巢已胀成篮球大小,边缘垂着的新脾,像缀满了透明的月牙。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面对着这触手可得的甜美,我和侄子早已按捺不住,想尝尝那甘甜回绵的味道。终于又到了油菜花开的季节,我们分别穿上家里的雨衣和防护面罩,戴上厚手套,做了严严实实的防护。有了前车之鉴,还特意到临近的苗族村找了些风干的黄牛粪作为烟熏材料。侄子在楼梯角点香接应,我则成了这回割蜂蜜的操作手。那天阳光明媚,温度适中,平日里被传得凶狠的蜜蜂,在干黄牛粪点燃的烟熏之后,虽然依旧嗡嗡作响,却格外温顺——偶尔有些飞起来,落在我和侄子的手上,或是轻轻停在耳畔,那声音,像极了以前陪父亲掏蜂蜜时的声响。其他蜜蜂则慢慢移开了它们护卫的蜂脾,那天,我们足足采了半盆蜂蜜。母亲、哥哥、姐姐、弟弟尝过之后,都说甜得很,像极了以前爷爷和父亲亲手割出来的蜂蜜。侄女、侄子们尝了,脸上的笑容像挂满了蜜。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分了家后,老屋和老房子都归在我和兄弟名下。我们在楚雄谋生,鲜有时间回来打理,只有母亲一个人守在老房里。应母亲的再三要求,过年时,我和兄弟、弟媳约了堂哥、大哥家的儿子还有侄儿、侄女,一起给漏雨的老房子和老屋做防雨维护。老屋的瓦片常年经风吹雨打,有些已经滑动漏光,雨季的雨水甚至会浇淋在蜂窝上。因有之前被蛰的教训,堂哥不敢爬上老屋,为蜂窝上方覆土盖瓦的活儿,便落到了我和侄子身上。当我们靠近已经通洞的椽木时,梁上的蜜蜂开始有些躁动,围绕在我们周围,却始终没有发起攻击。帮忙递瓦的侄子喃喃自语:“这蜂真的很奇怪!”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母亲说:“这或许是爷爷和父亲在护着家呢。”有空时,她总会在老屋门口放一小碗加了白糖的清水,说蜜蜂采蜜回来渴了,能喝上一口。有回暴雨吹烂了老屋的半扇木门,哥哥要去修,母亲却拦着:“等天晴再说,别惊着它们。”结果雨停后,竟见蜜蜂们衔着湿泥,把木门裂开的缝隙补得整整齐齐,像给老屋镶了一圈琥珀色的边。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去年清明上坟,我特意走近老屋。推门时,一同前来的堂哥站在楼梯口,提议帮梁上的蜂挂几个新做的木框。他听我哥说,这窝蜂已经分了三次群,新蜂都往邻居家的空屋里钻,索性做些蜂箱,把它们引回来。“你看,”他又带我看老屋墙上以前凿洞的蜂窝里的新巢脾,“这蜜色比往年深,还带着点槐花香呢。”说话间,一只蜜蜂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竟不躲不闪,任由那小东西爬过指缝,振翅飞进阳光里。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侄子和侄女早已不赌蜜蜂走不走了。暑假里,两个孩子总爱约着我兄弟家的两侄儿女,从新房搬来小板凳,坐在老房的院子里玩耍。和哥嫂新建的新房相比,也许他们也和我们一样,眷恋着这栋老房子。有时,他们还会打赌爬到楼上,数蜂群归巢的数量。侄女说要学爷爷编蜂帽,侄子和弟妹在老屋里翻找东西时,翻出了父亲留下的、尘封泛黄的旧账本,指着上面“卖蜜,得钱一十元,买铅笔两打”的字迹,说以后要靠蜜蜂攒学费。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前两天,送在楚雄看病的老妈回老房,我特意去了趟老屋。梁上的蜂巢已垂到离地面不足两米,金黄的蜜脾像串起的灯笼。阳光穿过瓦洞,在蜂群里织出无数闪亮的金线,恍惚间,我像是看见了爷爷举着牛粪火的剪影,又像是看见了父亲弯腰在墙上打洞、点着黄牛粪掏蜂蜜的背影。蜜蜂们还在忙碌,钻进钻出的嗡嗡声里,老屋的梁柱仿佛都年轻了几分。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原来,这是一窝神奇的蜜蜂。它们自己或许不知道,这新安的家,是父亲的老房子,是我们的老屋,更是继承了爷爷和父亲念想的地方。这里有爷爷、爸爸和蜜蜂的许多故事,还有我们家庭的过往与现在。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原来有些生灵,本就是家的一部分。它们不用谁刻意记挂,却把日子酿成了蜜,在老屋的梁上,在我们心里,一年年,甜得安稳。qvd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作者简介:李正洪,男,彝族,云南省禄丰市退役军人。热爱写作,擅长以细腻笔触捕捉生活肌理,用文字感受并记录人生的酸甜苦辣。作品散见于《云南政协报》《楚雄日报》《彝族人网》公众号等。

发布: 阿布亚 编辑: 阿布亚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