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入冬月,楚雄城外的乡村便悄悄拉开杀年猪的序幕。朋友圈里接连晒出的油光与热气,像无数只带刺的抓手,此起彼伏地挠着我这颗蛰居城中、根在农村的心。平日里为生计奔忙,连周末节假日都难得清闲,回趟老家已是奢望,更别说参与这场热气腾腾的年终盛事。好在前几年下岗后,为糊口学了烹饪术,对饮食略知一二,如今总爱琢磨锅碗瓢盆里的门道,也在楚雄周边结识了些懂吃的朋友。每逢他们村寨办杀猪宴、做寿宴、待客,总不忘叫我去帮厨,每年倒也能赶几场酒足饭饱的杀猪饭,稍稍慰藉乡愁。

今年冬月刚至,朋友圈里的杀猪动静就没断过,眼看猪嚎声日渐密集,相熟的朋友却迟迟没消息。这份等待像灶膛里焖着的火,越刷屏幕越旺,直烧得人心头发痒。终于,冬意渐浓时,我接到了祥云铁路食堂当厨师的老友电话——他家周末杀年猪,请亲朋吃杀猪饭,特意邀我去掌勺!这苦等的美差,我自然一口应下。

应了邀约,心早飞到了那场灶台盛宴。翻出去年封藏的厨具,刀砧齐全,只是几把心爱的菜刀久未照料,蒙了层薄锈。闲暇时,磨刀霍霍成了头等事,刃口在砂石上重新唱起清亮的歌,锈迹与尘灰被一一拂去,寒光闪闪的刀刃,仿佛也擦亮了手艺人的记忆。接着琢磨菜谱,翻着旧日经验,又参照近年城郊杀猪饭的流行菜式,先在心里有个谱,好届时和朋友父亲商量。还不忘翻出当年培训的教案,重温火候、调味的窍门,像见老朋友般怕生疏了。最后列好调料清单——农村的佐料常不齐,要做出难忘的席面,这些“点睛之笔”可不能少。这一番筹备,几乎耗去一整天。

盼着的日子总过得快。周末清晨,我睡眼惺忪时就被朋友的电话催醒,洗漱后拎上厨具调料,随便吃了点早点,便驱车往他所在的大东村赶。车子驶过小东村,路旁此起彼伏的猪嚎声钻进耳朵,飘着白烟的土灶旁,早有几个杀猪人在忙碌,那场景像冬日乡野特有的号角。沿途村庄果然热闹:猪嚎声此起彼伏,轻烟渺渺,几家院落里人影晃动,烧水、按猪、刮毛、清洗蔬菜厨具,略带寒意的冬晨里,透着一派热火朝天——看来朋友家选了个“杀猪”的好日子!

车子在场坝刚停稳,忙碌的气息就裹了过来。朋友的父母先入眼帘,正围着临时架起的大锅灶台转,一个烧火、一个添水;两个侄儿背着竹篮,乐颠颠地搬着柴火。不大的院子里摆满锅碗瓢盆、大小灶具,平日冷落的家伙什儿,此刻都透着生气。朋友正往不锈钢盆里调杀猪用的盐水,他清早特意从祥云赶回来;他父亲“街天”早备了些菜,剩下的还得去富民村采买。等东边山梁的日头把金光斜斜射入小院,帮忙的亲朋几乎到齐,朋友母亲便拈香烧纸献酒祭拜祖先,杀猪的重头戏,这就开场了。

村里几个提前约好的相熟壮汉,和来帮忙的亲朋一起,吆喝着从不远处猪圈里拽出那头膘肥体壮的长白猪。这猪平日好吃懒睡惯了,此刻似是预感到什么,头上套着绳索,脚下却拼死蹬踢挣扎哀嚎。大伙儿像蚂蚁搬家似的,有的拉套绳、有的牵猪耳、有的提猪尾、有的推猪臀,把它按得结结实实,生拉硬拽到院里,生怕它跑了。长白猪垂死的嚎叫凄厉高亢,瞬间撕破村庄的宁静,可在经验老到的乡亲面前,反抗终究徒劳。众人合力按头拽尾,先扎住猪嘴,再七手八脚把它牢牢按在宽大的案桌上。操刀手上前,白刃入、红血出,热气腾腾的猪血转眼装满了盆。一场庄重又带些残酷的生命谢幕,就此完成。院角火塘边,帮忙亲朋带来的孩子,还有朋友的侄儿们,既好奇又胆怯,半掩着身子缩在一旁,那神情恍惚间让我想起儿时家里杀猪的模样。

随后,众人七手八脚地在院里忙开:烫猪身、刮毛、冲洗,完事后将丰满白净的猪身摊在案上,分割肉块、翻洗内脏、清洗猪头猪蹄,一一办妥。至于分割腊肉、筛选备料,这晌午的活儿,全交给了熟悉杀猪流程的朋友——哪些肉要腌腊肉、哪些要留到下午做菜,他都门儿清。接下来,我和朋友便接下了烹饪的重担。按朋友父亲的计划,下午的杀猪饭要备十多桌,十六道硬菜必不可少:炸酥肉、小炒肉、豆豉蒸排骨、凉鸡、粉蒸肉、千张肉、凉拌猪头肉、百合园子、锅烧肉、蒸南瓜、炒猪血、地莲花……除了自家地里刚拔的时蔬和先前采购的食材,多数菜料与酒水还得去街上买,这一番采买,又耗去大半上午。

早上只有三桌人,朋友简单炒了小炒、猪血青菜等六七个菜,大家勉强小酌几口、匆匆扒完午饭,厨房里的“交响乐”便正式奏响。为应付十几桌宴席,我和朋友默契分工:他负责按菜单取肉、改刀、备料;我专司掌灶烹饪;帮忙的亲朋、表堂兄妹们则打下手,砍肉、宰鸡、备佐料、摘菜、洗菜、洗碗。我头锅先下千张肉和锅烧肉的大块坯料,方便后续蒸煮;趁锅里咕嘟着,赶紧切配炸酥肉的肉条,调味、拌酥肉粉一气呵成。油锅烧旺,酥肉下锅“噼啪”作响,灶屋里顿时烟熏火燎,浓烈的肉香漫遍整个村庄。刚出锅的酥肉金黄酥脆,立马引来帮忙的亲朋和玩耍的孩子哄抢试吃,赞声一片。看着他们满足的模样,一丝自得悄悄爬上心头。

起初调配千张肉、锅烧肉时还略显从容,可日头渐西,赴宴的宾客陆续赶来,我瞬间清醒,手下节奏立马快了起来。蒸菜的火候、炒菜的调味、凉拌的汁水,样样都得亲力亲为,不敢马虎——十几桌的席面,味道差了、量不足了,都是浪费。装碗、上蒸、烧火这些活儿,自然落到帮厨和烧火人手里……
当落日余晖漫上东面山头,粉蒸肉的浓香与其他菜肴的馥郁交织,笼罩了整个村庄。最后一道小炒肉出锅,所有菜品总算齐了。走出烟熏火燎的热厨房,院里的时钟指向五点半。此时院子里已坐了不少客人,三三两两围坐着,有的高谈阔论,有的嗑瓜子喝茶、聊家长里短,个个眉飞色舞;门口还有提着礼品的亲朋陆续赶来。朋友父亲满面春风地迎接着,嘴里不停念叨“来了就好,何必破费”。水龙头旁,村里的妇女们也忙开了,麻利地清洗着堆积如山的碗盘杯箸。上午帮忙杀猪的壮汉和先到的客人,已自发在院里支起桌凳;朋友母亲笑着端着香纸酒碗,做着餐前供奉祖先的事。

从临时土基灶边冒肉香的蒸锅缝隙望出去,院子西南角不知何时聚了十来个孩子,嬉笑打闹着释放放学后的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笑声在院里荡漾。随着同村帮忙的人张罗,小院彻底热闹起来,盛碗、端菜。十六道菜肴陆续端上桌,亲朋们自发围坐,端碗举杯、动筷夹菜,宴席正式开场!院子不大,首轮先摆了6桌。看着席间亲朋筷箸翻飞、觥筹交错,酒香肉香、谈笑声交融在一起。听着碗筷碰撞的乒乓声与对饭菜的品评,我心头的满足感,比喝了香甜米酒还醉人。朋友母亲和嫂子满脸笑容地提着大勺,在厨房与席间穿梭,生怕慢待客人,见盆空碗净就赶紧添菜。熟识的亲朋笑着劝:“莫添了,留点,快坐下吃吧!”她们却总叮嘱“一定吃好喝好,别嫌招待不周”。
轮到我们这些“幕后功臣”开席时,天已擦黑。朋友父亲早拉亮了临时接的电灯。我忐忑地回灶屋瞥了眼盛菜的大盆,菜虽显单薄,却比之前预计的量多些,估计第二轮也勉强够吃。幸好早晨计划周详、备料充足,不然忙得晕头转向的我们,怕是连自己做了啥菜都记不清,更别提品味道了。等十六道菜再摆满我们这桌,我的肚子早已咕咕叫——从早到晚忙着筹备和掌灶,我和朋友不过胡乱塞了几口东西。望着我俩协力烹出的美味,本想细细品味,没曾想几口下肚,就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端起朋友斟满的酒碗,那一刻,因劳作而生的自豪让酒量似是涨了几分。我下意识地逐样“检验”手艺:千张肉略甜了点,粉蒸肉稍干却醇厚,凉拌鸡块因天冷油多略显凝滞,锅烧肉色泽稍淡,豆豉排骨倒咸淡适宜、火候正好……推杯换盏间,寒暄谈笑中,这入冬后的第一顿杀猪饭,不知是太饿还是菜太香,吞了多少酒、吃了多少肉,我竟记不真切了。
只记得后来灯影晃动、人影模糊,在满足与微醺中,我被踉跄的朋友扶进客房。那一夜睡得格外香甜,梦里似乎还在咂摸那碗香糯的粉蒸肉。醒来时,枕巾已被馋涎濡湿了一大片——
那冬日里魂牵梦萦的杀猪香,混着乡土的淳厚与人情的暖意,终究深深渗进了骨子里。
作者简介:李正洪,男,彝族,云南省禄丰市退役军人。热爱写作,擅长以细腻笔触捕捉生活肌理,用心灵感受并记录人生的酸甜苦辣。有作品发表于《云南政协报》《楚雄日报》《彝族人网》公众号等。
图片来源:抖音-江西天使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