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成双成对地在我家老屋瓦房里寻找玉米洋芋时,我便将花猫请到现场。叫人意外的是,它见过老鼠,叫也没叫一声,转身就回到温暖的回风炉边。老鼠却并不意外,当花猫来到偏房的门楣时,回避着我的眼睛,它们甚至悄悄用胡须向花猫打了个招呼,然后来来去去我行我素。那时,嫂子就应了一句:“它多年不吃耗子(老鼠)了,也不杀生了!”
花猫是母亲在世时养的。十多年前,年轻的时候,毛色白里带黑条,眼睛碧蓝有绿光,声音洪亮显威仪,走路款款露杀气,俨然一个缩小版的老虎。那时我偶尔回乡下老家,花猫好像知道我是母亲的儿子,会不断跑到我的脚下,蹭我的裤管,表示着极大亲热。当时花猫是吃老鼠的,记得有一个大年的中午,我们正在杀鸡,花猫看了一会鲜血和拔毛的事情,似乎不感兴趣。或者它也知道是个节日,要有点成就,于是甩了甩大尾巴笑嘻嘻的离开。不到一刻钟,它就招摇地叼着一只老鼠来到大门前。老鼠还在它的嘴里呐喊,但它仿佛我们杀鸡一样,不论老鼠的痛苦与死活,当着我们的面,蹲在阳光下,有滋有味地吃起鲜活的鼠肉来。结果我们将鸡的内脏喂它,它可有可无地闻了一下,便对施舍毫无兴致,很得意地腆着肚子离开了。
那时我们唤来黄狗,让狗也享受节日的待遇,把鸡的内脏享用一番。黄狗自然很高兴地吃起来,突然花猫向箭一样折返回身,冲到黄狗面前,毫不留情的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黄狗的脸上,居然把狗打得凄厉地叫了一声。黄狗当然不会屈服,看着面前比自己小得多的花猫,就呲牙咧嘴地吓唬。想不到花猫弓起身子,学老虎模样,嚯嚯嚯嚯地吹胡子瞪眼睛,最终把狗镇住。
能镇住大狗,花猫可谓意气风发,跃跃欲试,在我家的院子里谁也不放在眼里。于是有一天,一群鸡在园子里觅食,见到一个骨头,鸡们便用心啄着上面的残肉。那时花猫偶然路过,觉得骨头是自己的,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把公鸡母鸡全部吓跑。其中有一只半大的公鸡,也许没有见过世面,或者也是意气风发,敢于挑战权威,因此就返回身来继续争抢骨头和残肉。花猫极为不满,自尊心膨胀,不客气就下了死手,一口咬在小公鸡的颈部。应该是怪公鸡不知畏惧的挣扎,激发了花猫的兽性,结果它竟将小公鸡的脖颈咬断,当然小公鸡呜呼哀哉。
事情反映到母亲那里,先是不信。等母亲来到院子,看见一地鸡毛,真相大白。母亲是信佛的,都不动手打人。也许那一天也是心情不好,于是就用一根细竹条,揪住花猫的耳朵,将其一顿好打。
都说猫性懒,只顾吃喝做梦,猫不忠人,猫只自恋。果然,花猫薄情地跑了,似乎是逃离家门。逃离也是可能的,年轻的花猫有的是力气,在外面求生的能力十分强,不管老鼠和小鸟,只要它愿意,基本上都是它的口中之物。几天后,母亲先是想念它,觉得不该对它动手;毕竟也怪小公鸡冲动,只是公鸡和它较劲,花猫才下的死口。从母亲信佛的因果上说,也许小公鸡前世就弄死过花猫,这一生来还罪业,也算公平的果报。年老的母亲为此内心不安,忏悔自己还对花猫动手。
仿佛是母亲的忏悔起了作用,又过了两天,花猫回家了。先跑在母亲身边蹭她,然后看着母亲,一边摇尾巴一边平和的叫唤,像极了母亲的另一个儿子。
花猫和母亲和解后,白天它和母亲在火炉边闲坐,晚上就躺在母亲的床上,比我们和母亲都亲。母亲要走的那一年春节,家人们都出门去了,只有我和母亲呆在家里。花猫就躺在母亲怀里,母亲轻轻地说起,昨天晚上父亲回来了,还牵来了白马,说是来接母亲。马就拴在井边的梨树上,我们小孩子不断的要上马背去骑,父亲很不高兴,说这马是专门接你妈的,你们不要捣乱!母亲平静地说完,看着我说:“看来今年我是必定要走了,你爹已等不起。”我连忙劝慰母亲:“梦里的事当不得真,那是你想念父亲才做的梦。”母亲不可置疑地看着我:“我大年晚上做的梦一辈子都当真了,这一次也不会假的。”末了又平静地说:“你们要有准备啊,今年我是肯定走了,我都九十二了,你爹去时才八十六。”我还是不断地劝母亲不要多想,但母亲的执着令我懵然。那时我起身准备去擦眼泪,花猫突然从梦中醒来,仿佛知道事情真相,在母亲怀里,突然看着母亲啼叫,似乎是说:“不可不可,您老走了,我怎么办?”
母亲是那年的秋天一大早走的,我还没有到家,也没能守到母亲最后一口阳气,这一切花猫却做到了。记得那一晚我独自跪在我们家祖屋为母亲守灵,在黑色的棺材下,灯芯里的火焰不断在我眼前飘动。想起十五六岁后,由于读书和工作在外,陪母亲的时间真是屈指可数;说是母子,至如今更是越走越远。因此,一个中年男人的泪水就止不住从我眼里滚出来。那时花猫也有十年岁年纪,也许也是中年,它也就蜷缩在母亲的棺材下,静静地趴着,陪着我,眼里好像也有泪水,在为母亲守灵。
那几天在老家,总是忙,也没有管花猫。后来听嫂子谈起,母亲出殡后,花猫就不见了,是十多天后才回到家来。回来后就不再抓老鼠,也不再向人讨要肥肉和骨头。它回来还是爱睡在母亲的木板床上,很少吃饭,明显是陷入了抑郁之中。听到这些,我内心非常震动。那一天我们送母亲上山,并没有叫上花猫,也许它就生气了,于是自己独自去到母亲坟山。甚而至于,那十天半月,它就躺在母亲的坟前,在尽一个人子的孝道。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实在是愧对花猫。
就拿今天来说,我们刚上山去为母亲上坟,竟然也没有叫上花猫。回家也毫无悲伤的喝酒吃肉,末了还让花猫去见老鼠,让它表现一回搏杀的刺激。人与人之间,当下的问题都是妄念难消,在自私的妄念中想象自己一时快活:大哥想看小弟争糖果吃给噎住,青年想看老人跳广场舞歌声中跘倒;女的想看男的为了金钱失态,男人想看女人因为情色失节;穷人想看富翁太累而吸毒,土豪想看窘人一元假币骂街……因妄想而自满,由假话而自信,不良的心态,已不止于人猫之间。就如现在,我其实并不怜惜家里被老鼠偷吃的几个洋芋,只是想看花猫捉老鼠的闹剧而已。
猫似乎都知道事情真伪,它不抓老鼠,已无关饥饿,也不是手段。一只十五六岁的猫,说起来也是吃不起咬不动的年纪,宽容老鼠和别人,自然就成了它的生活。昨天晚上我给它骨头,好像它也没有啃下去,在我们晚饭最忙的时间,它似乎都在睡觉,只是情愿不情愿地吃下了我赏它的一片酸菜。
猫是否满意自己梦境的喜愁,人其实并不知晓;人是否称心火上的一锅稀粥,猫更是漠不关心。说猫薄情,在家里只顾自己,其实人比猫能好到哪里?宽容一只老鼠,我们都很难做到。
第二天早上,我准备出门,照常是回到熙熙攘攘的城里。那时鸟们在侧房的竹林里,张家长李家短的说三道四,不安分的甚至也跳到地下,和鸡一起抢食剩饭残羹。远处是青山,近处是黄土。要上车的瞬间,花猫突然出现在祖屋的大门边,只见它奋力地伸了一个懒腰,看着又要离去的我们,似是而非地叫了一声,“咪咪——也已——”,然后悠然的沉下身子,盯着水沟逃命般在远处积成的水潭,像早晨风中的石头一样宁静。
注:本文选自“当代文学作品精选”《遇见》;图片摄影:陇上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