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面来了一条小河,北面来了一条小河,它们走得太急,忙着去东方的落水洞会面。不经意间就丢下了西边的大山,以及从大山上挂下来的那块平地。平地周围不经意间就落下了许多鹅卵石似的屋舍,屋舍身旁长了些树,树上有鸟,树下有鸭,不断的鸡鸣鸭叫,就叫出草塘来。
历史的大河中,草塘可有可无;个人的故事里,草塘牵魂夺梦。
我家就住在一个古井旁边,因此从小喜欢水。挺好的是隔家不远就是瓦厂,瓦厂水牛踩泥踩出的一个个泥坑,像地洞,不生草,冬天张着大嘴打哈欠吓人;然而夏天雨水的青睐,它心满意足就汪了一坑一坑的静水。静水安稳、温暖、亲切,很容易就成了七八岁的我们的好伙伴。乘着大人们在地里劳作,乘着太阳不讲情面地剥光我们衣裤,我们便像青蛙一样跳进水潭,居然也能像青蛙一样自由畅快。后来是队长发现情况不妙,因为二十来岁的男青年有时也学青蛙跳水,使得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说是不便。于是他就安排瓦厂师傅把周身是泥的水牛放进一个个水潭洗澡,真正的把水搞混;而且还把几条死老蛇放进静止的水潭,让蛇毒在水里潜伏,逼得我们只有到小河沟里去堵水。不过慢慢发现,小河沟里的水,虽然光身下去时较凉,但水质清纯,没有泥瓦的怪味,躺在水中,一个个蝌蚪或小鱼不断从肚子上游过,睁着眼睛看天蓝云白,可以迴避污泥的打扰,还真是奇妙无穷的事。
更有趣的是在小河里泡澡,便能侦测深沟里有石蚌(也叫石蛙)的叫声,因此晚上就领着三兄和龚五哥去抓石蚌。夜晚的深沟,胆子很细的月亮透过杂草和树枝,照得羞涩的流水不好意思停下来,只有嚓嚓嚓嚓的赶路,所以我们光脚踩在水里,每一脚压住的都是新来的角色;也许石蚌也不喜欢熟悉的水流,所以夜晚它们就会跳到圆滑的石头上,一边看月亮,一边想心事;但是遇上饥饿的我们,它们也算缘归其所。三兄用手电筒一上一下的诱惑照动,那些还在心事中的石蚌,来不及醒悟,就被龚五哥的大手抓进了口袋。抓了十只八只,我们就在沟边,将石蚌活生生剥皮抽筋。可怜的石蚌,皮已完全剥光,还在不断地跳动,梦想着没心没肝还能生活。剥完洗净,回去一锅清炖,缺少油水的我们竞也能满足口舌之欲。那时我最爱的是烤石蚌,用铁线串上石蚌,撒上微盐,放在柴火上慢烤,待完全焦黄,连肉带骨嚼在嘴里,算是饥饿的时光贪心的少年最大的美味。
草塘的月亮出来得快,去往得较慢。还未长成的月芽,弯弯的,像我们割草的镰刀。它们一早就挂在门前的杏树上,让我总是担心掉下来会划破树上的酸杏子。第二天天不亮起床小便,弯弯的月亮还挂在西山的树尖,仿佛在嘲笑一个少年的尿多。也许是它笑得有理,因为我该读书了,读书就要控制一个少年尿尿的习惯,不仅是月亮,遇上同学们,特别是女同学是不能随便尿尿的。
其实我不喜欢读书,读书要受老师的管制。虽然我读书得行,我们的老师很满意我的成绩。但他不经意间就会掐着我的脸地说:“你为啥这样聪明?”那时疼痛的我就会在同学们面前哎哟一声低下了头,似乎为自己的成绩抢了别人的风头而内疚。所以一二年级,我和成绩差的同学一样受到老师的“虐待”,他们是真的挨打,我是老师喜欢的想打。老师是因为喜欢我而想打我,算不是真的打,但他带到学校的狗不知道内情,某一天下课时,我们在操场上游戏“追山羊”,那狗不知深浅就给了我一口。当时着急的是我的老师,他用大嘴不断从我的小腿上吸出被狗牙咬出的血珠和狗毒,还非常小心地嚼了白蒿敷在伤口上,最后撕下他衣服的一角给我包扎好,把我背回家里。
有被狗咬的理由,我就准备不上学了。不过母亲让三兄给我做了一直梦想的木制三轮车,逼着我回到学校。但那时我的心全在三轮车上:那车轮是圆木锯成,车辕是天生的拐木,平整的木板枓在车辕里,前轮上部是把车奔跑方向的盘子,人坐上去在斜路上乱跑时可以控制,算是童年最实在的玩具。为了使我的木车来到学校,母亲竟给老师说情,允许我开车读书。那时我觉得高人一等,木车来到学校,为显示木车奔跑起来的警示作用,我还从爪花间捉几个马蜂放进空罐头瓶子,用纸粘住瓶口,用竹刺刺出出声的小孔,把瓶子挂在车头,嗡嗡——嗡嗡的,很有汽车鸣笛的意思。只是因为上课间,不注意就将瓶子装进书包,老师在讲台嗡嗡的讲课时,另一个声音也嗡嗡地响动起来,惊得教室里同学不看黑板只看我的书包。挺感激的是,老师也许是他狗咬了我的愧疚,或者是我成绩总是第一的原因,竟一笑了之,让同学们嫉妒不已。
人渐渐长大,心也就野了起来。草塘已不能满足我们的兴趣,那时最有趣的是看电影,邻村放追到邻村,十里外的镇里放,也一样和龚五哥他们踏着夜幕去顶着月亮回。至今不能理解,相同的电影看十次八次也不厌烦,总觉得心里要得太多,而眼睛自己没有主张。比如《平原游击队》,看了不知多少遍,对李向阳还是着迷。着迷的也不仅是我,记得有一回,我们十来个少年到山上去烧马蜂窝,准备学大人将马蜂儿取回饱餐一顿。火在土洞外还未烧完,冲动的杨鸭子就跳出去:“我是李向阳,打死狗松井!”便用一根木棍伸到土洞里乱搅,唉,更冲动的马蜂就里应外合,把杨鸭子放倒在蜂洞外的泥土里,差点要了他混学李向阳的小命。
读书是个技术活,初中是个道路坎。你不注意,技术上一步落下,你的成绩就比你下得更快;你不小心,被道路上的石子绊倒,有时爬起来身边再没有了同路的伙伴。初中是在镇上读的,草塘的同学还有五六个。但他们成绩落下后,就选择不再到校,早上和我一起出门唬住父母,半路便分道上山入洞穿林。所以大雾的冬天和春天,独自经过新营坟场时我非常害怕。因为一个太阳白花花的中午,杨鸭子用两只破草鞋双手压在鞋上葡伏在坟前,闭上眼睛,说是看清了坟里白衣白裤的人在推磨和种地。我实在胆小,没有亲自学他看上一回,但那时是信服的,既然坟里有鬼,他们必然要学活着的时候把生活做下去。
因此很感谢我家的黑狗,每天早上我都要带着它做伴,直到小镇学校旁边,才命令它自己回去。差不多半年,黑狗熟悉了小镇生活,有一天竟然没有回家。不知道是因为其它的狗相邀而出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它陶醉于小镇四外可寻的骨头,或者是那些吃狗的人直接把它杀了。总之,再没见到它的踪影,让我害怕了好久,也让我伤心了好久。
后来在外读书,在城里生活,跟城里的朋友比得出手的也只有草塘的月亮。那个劲的大,那个劲的圆,那个劲的亮。而且就挂在山边地头,挂在门前树上,挂在屋檐墙角。
再后来父母离去,草塘一下子从家乡变成故乡,好几年没有回去。前年清明给父母上坟,村里竟多出了好些平房瓦屋,样子已有些像小镇;道路也修成了水泥路,并且有许多汽车跑在上面。只是村里很少见人,那村前的两条小河沟,狠劲地剪出来的最肥的那块平地,有的人家已经丢荒。一问便知道青壮年都在外打工,少年都在外读书,草塘只留下一些老人和孩子。也是啊,人走出去,地会闲下来,青草会往上长;然而人走不出去,地会不堪烦累,好空气也要逃离。
令人欣喜的是夜晚临幸时,月亮还是大,还是圆,还是亮。见到它你甚至不敢眨眼,不敢咳嗽,不敢遗忘。
(选自《写意乌蒙》(中国华侨出版社)图片摄影: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