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悠,经历一些不大不小的人事纷杂,似乎还没来得及准备也是年近半百。人到中年,明天便是触手可及的,也就无力持有太多的希望设计,活着的光景自然是一日胜似一日的平常往复了。说不清是不是这样的年纪最容易念想远去的岁月,这些年总有许多往事在思想里萦绕着——来过又离去了的朋友,青春年少时的一些无拘无束,还有月光里沉睡的小山村……
我们这代山村里的孩子都有过一段对物质可望而不可及的深刻记忆。那时乡间的贫穷不是如今三言两语所能描述的。自能记事到十二三岁,在我看来村里的男女老少终日操劳为的便是能换来足够的口粮或保暖遮体的物什。那年代吃得饱穿得暖往往是寻常百姓艰苦一生也未必能够实现的,每到年关总能看到不少四处借讨的人家。
然而,既是物质相当的贫乏却也没有折损我们许多儿时的快乐。也许因为日子都是一样的不易,没有多少可以私藏或争夺的, 乡里乡亲你来我往却显大方。地处偏远,村里人的生活交往大到钱财牲口小到柴米油盐无所不及。今天我借你家的米,明天你借我家的盐,无论老少男女在村子里借这还那是寻常不过的,在那段无邪的你来我往中,身处艰难,人们却也受用着人与人活着的许多快乐。
每近黄昏,山道上牧归的牛羊声此起彼伏,野外游荡的孩童也觉着了饥饿,山间地头整日劳作的父母也回了各自的茅屋或板房,村寨又弥漫着浓浓的炊烟。几个未能保住火塘里火种的婆姨,手捧干蕨草到邻居处借了火正大步流星的朝家里赶。每家每户的饮食同样简简单单,却在这浓浓的烟火味里一家人深切感受着彼此的温暖关怀,围坐火塘,倾诉过往,设计未来,践行家教,领悟族规……山里男女受用一生的教养便从这火塘边开始。
我于土豆是百吃不厌的,这世间真让我感觉伟大的食物也莫过于土豆。在我们生长的年代,没有土豆便是没有了山里人的日子,那年代没有土豆的日子是可怕的。自小长辈就提醒土豆是救咱命的,对此我坚信不移,亲眼所见家中食物已寥寥无几的村里男女,待不及土豆成熟,小心翼翼刨开尚在生长的土豆急于充饥。在山里,无论山间劳作,或野外放牧时常随上一些土豆,寻上干蕨草盖着土豆点着火,再扯几把青绿的蕨草就着烧熟的土豆几下抽打,去掉烧糊的皮,一个个金灿灿烧熟的土豆,带着蕨草的芳香,这是我们那个年代山里的孩子不可遗忘的味道。
没有日历的山村里,时间的标志是气象或物象。那时山里的孩没有确切的生日,我便只知道自己是过完年后那场大雪里出生的。童年时常盼望着山间的蕨草泛黄干枯,也在那样的时节勤劳的母亲们将一捆捆干爽的蕨草堆放在各家房前屋后,我们便预知新年不远了。如今的孩子们恐怕是再也找不到我们那般期盼过年的急切了——村里主事的长者算好日子,便是没日没夜的掐指计算,年前那个夜晚似乎更是漫长。
村里的壮年男子挨家挨户杀了过年猪,村寨里便是芳香四溢,肉香合着烧猪用的蕨草香,直让孩童们急不可待。依照村寨里早有的习俗,过年的肉食先得由已故的先祖品尝,一阵仪式一串祈福过后我们才得以尽情享用期盼已久的年饭。有些年常埋怨那或有或无的先祖,心里为他们享受的优待而不平,然而一年又一年,年年待遇不减,越来越觉得或许本该如此这般,内心也便释然了。
没有农药和化肥的日子,蕨草全然成了山寨里垫粪用的最好原料。牛羊的粪便混合着腐烂的蕨草是极好的农家肥,一年又一年地里的作物都得指望它的滋养。也是那时村里每户人家房前屋后总备着一堆堆牛羊粪便合着腐烂蕨草的肥料,记忆里也从未感觉有什么不适的味道,或许因为村里老少们都知道那里面藏着的是来年的希望——一个个硕大的土豆,一包包结实的玉米棒子,或一缕缕诱人的荞香。
事到如今,我也知道那段日子早已远去,或许应该远去,只是在这纷繁复杂,林林总总的食味引诱里我依旧怀念着那一抹蕨草的芳香,直抵我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