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黑道上
由昭觉城向东北行,二十五华里即到竹黑。这是半站比较平坦好走的大路,中间只翻过一座矮矮的豹口梁子。不过此段路上,岔路颇多。要是没有熟习途径的人领路,很容易走失。昭觉附近,大部是八咀家夷人的地方,竹黑则系马家所居地。这两家乃是仇恨很深的冤家。所以在昭觉动身的时候,张县长特别替我们雇了几位娃渣家夷人,来背行李,免得路上发生麻烦。由大兴场送我们来到此处的剩余几位汉人挑子,到此坚持不肯前进。苦苦恳求,请他们一直送拢雷波,然后资遣回籍,始终不肯答应。因征民工关系,在昭觉一时又无法加雇夷人,只好求他们送到竹黑,马上就放回来。说了半天好话,总算勉强答应了,却又闹在县城烟未抽好,定要抽足鸦片方足。无论怎样劝他们,告他们到竹黑去饱吸“红土”(上等大烟),终不肯听。我们急了,说道,如果再这样在县政府胡闹,就请县长把他们押起来再说,他们也不害怕。其他一位姓姚的粗汉,一个人咆哮得特别凶。后来弄得没有办法,杨科长跑来,“以杖叩其胫”,方才老实一点。
因看煤矿耽搁,下午一点一刻,方辞别昭觉前进。县政府派有一位何大队长,陪我们一同去。出城北门,穿坝田向东北走。起初一段,坝子上多辟稻田。后来大部为洋芋田,杂有包谷。在距城不到半,里处,即会“叉水”一道。由城共行五里,路改下趋,初缓后陡。半里余涉过一道小溪。前去复改平坦,穿河滩田走。此节路上,道旁多白杨及柳树。昭觉海拔,虽达二千。五十米,但气候殊属温和。所长植物,颇似内地。坝子上白杨树特多,由煤矿返城途中,有些夷人村庄附近,白杨以外,并曾见有核桃树。
穿河滩田行,约一里半,即到昭觉河的河滩。所谓昭觉河,即系西溪河上游。据常隆庆先生记载,河在此处,海拔两千米。河身甚宽。夏季虽涨大水,河滩露出仍不少,大部为砾石滩,一部则系沙滩。穿滩行约一里,乃到水边。自城到此,约计八华里。
昭觉河水面虽宽,却因水已稍落,殊不若以前所传之深。择好渡口涉过去,只有一段,其深没膝。一分钟渡过此河,并不感觉怎样困难。
涉过昭觉河,路即正式进入我们多日来梦想的大凉山正脉。上岸后,在河东岸,在左折北行,右边绕山,平坦前进。不远旋又向东北,路亦改缓向上趋,进入一种丘陵地带。曲折向东北走,前后约行十里(自河边算起),达到“豹口梁子”。这座山口,距离昭觉城十八华里,海拔较城高出有限。一路来此,大体缓上,鲜有陡峻处。途中所经,除一部分为洋芋田外,大都为一种不毛之地,草长甚深,往往掩路至不可见。此种草中小径,唤作大路,未免有点名实不符。路上确有几处岔路口,我们也走错过一段。
站在豹口梁子,前望看见竹黑坝子的稻田,展幵在下。近山之后,远处蓝色的山,即系龙头山。由此处山口前行,陡趋下山,续向东北去。最初一段,路极陡峻难行。约一里不足,下趋较缓。略前涉过一溪,稍上又复下趋。随即左绕山走,有上有下。在距梁子约两里半处,陡下一段不好走的路,其上露出石子殊多。此山构造,仍以砂岩及泥页岩为主。里半左右,涉过一道小溪。由山口下到此处,约计四华里。自此前行,路穿丘陵田平坦向东北走。半里走过一座夷人农庄。狗见生人,狂吠不止。前去路穿稻田坝子,续向东北行。此即所谓“竹黑坝子”。凉山途中,这是另一处栽有水稻的地方。殊不宽。
穿坝行三华里,涉过一道河,即到“下竹黑”。河在此南流,到东流入美姑河,坝子即系此河所造成,大致宽约六里,长约十里,平坦而微带丘陵式,其上满植水稻(竹黑坝子,实较昭觉尤小。一般人说,竹黑产米,较昭觉为多,实系错误)。河面颇宽,但水浅流亦不急,.易于涉过。河身露出沙滩不少。涉河即是马家夷地。上到东岸,河滨有大草坪一片,其上长有白杨及柳树甚多。河的两岸,在此一段,亦植有白杨成列,风景颇为秀美。草坪走完,有屋一幢,乃系马家娃子住宅,后来我们即宿在此处。
竹黑
竹黑(一作“竹核”)为一处以前汉人住过的地方,海拔一千九百米。附近田地肥美,产有水稻。所谓“竹黑”,实有“下竹黑”与“上竹黑”之分。“下竹黑”位在河滨平地,距昭觉城二十五华里(俗称三十里),为去乌坡、美姑大道所经。此条河沟,夷名称为“阿蒲罗”(Abro)沟。普通汉人所谓竹黑,大都指此。“上竹黑”位在坝子东边尽处山坡上,距“下竹黑”约三华里,乃马家黑夷住宅所在地(河边“下竹黑”一带,住的全是马家的娃子)。过河自“下竹黑“循东岸向北行,继改东北。不远进入山地,循路趋上山去,一部陡上。此山树木,不少为风景作一有力的点缀。行进途中,经过一段美丽的白杨树林。路旁并常有白蜡树。此时蜡虫正已将白蜡分泌出来,渐堆树枝上,看去仿佛白色蜡烛一般,不久即可收集。竹黑天气温和,海拔不太高。稻米以外,白蜡为其出产之一。另外尚产蜂蜜。产蜜季候,夷人拿下山卖,据说一斤盐可换三四斤。可惜此刻业已过时,无福享受。
目前昭觉县政府势力所能达到的地方,止于竹黑。往东美姑等处,虽曾一度请求归政府辖治,但是政府对之,始终仍然未能脱离羁縻阶段。不但汉官势力,止于竹黑。仅余的汉人居民,未归娃子阶级者,亦以此处为止。更东进入到底的凉山区,所有汉人全是黑夷手下的娃子。一直到雷波县城附近,方才又有自由汉人。竹黑虽是夷区,马家黑夷,素来和善,而且比较倾向汉人。旅客往来昭觉、竹黑间毫无问题。以前此家首领,名“马木柑”。此人在前清时代,曾在衙门里当过差。二十三年,常隆庆先生等,初次到此。听说汉官来到,他竟穿上全套清时礼服出来,对他们行施跪拜之礼。嗣后常先生在凉山旅行,由他倮送,甚为得力。后来入凉山者,只要提及“常主任”,夷人均能记起。知道是常主任的朋友,必予优待。由此看来,黑夷并不是缺乏感情,同时对汉官也还相当尊敬。过去夷汉冲突,汉人至少应负一部分责任。夷人还喜欢拜干爹。常先生到凉山工作,先后很有几位黑夷首领,将自己的儿子,拜给他作干儿子。
老酋长马木柑已于二十八年去世,剩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马呷呷,比较地懦弱无能,不能掌权。次子马乌达,精明强干,乃是继承父业,掌握实权,成为竹黑区域独裁者的人物。和他的父亲一样,马乌达对汉人不坏。此次张秘书由昭觉试往雷波,就是由他护送,一直由此处送到磨石家。因雷波当时“热病”(痢疾)猖獗,夷人不敢去。张秘书(即现任昭觉县代理县长张培根)在磨石家一宿,即行折回。旅行当中,马乌达未曾染上“热病”却染上了“寒病”(伤寒症)。回来以后不久,此病大发,卧病两月,方始略痊。我们看见他的时候,还只能勉强撑起来,扶杖行走。素来不信医药的黑夷,此次幸亏有区署医官,为他医治,将命救下。这件事对于我们此行,乃一重大打击。本来马家势力,在此一带不小。由马乌达作倮头,一直可以送到磨石家。到该处换由磨石家作倮,即可送到雷波,事情相当简单。现在马乌达大病初有起色。不但对于再度东行,不免谈虎色变;而且事实上健康情形,决不容许他来送我们。找别的人的话,夷人向来只知认人,又未必有效。这样第一关就打不过,对于我们的计划,确是一种严重的打击。到家找着马乌达,和他商量。他自己既不能去,又说没有人可以替他执行此项任务。最后商量了好久,才允叫他的哥哥,送我们到乌坡,在该处换倮。我们要马呷呷送到磨石家,他们弟兄两人,坚执不肯。至于通过凉山的话,乌达的见解,以为由竹黑到磨石家一段,逐站换倮,没有问题可以达到。磨石家以后,则恐有问题。需到该处问磨石家,方能知道。他还说,当初磨石达夷在日,声名远震。由他一手包送到雷波,确无问题。现在达夷业已去世,三个儿子,都没有此等气魄。
“寒病”或“热病”的恐怖,笼罩着我们未来的凉山行程。夷人对于传染病症,素无医治良方。一遇此等病症蔓延,即采取隔离方法,断绝交通,以免其传到别的地方。竹黑地方,因马乌达害了“寒病”,现在遭受隔离处分,尤以马本人所住的“上竹黑”为甚。昭觉县政府,正缺盐巴。竹黑有盐存在区署(即设马乌达家),却雇不到人来,将其背去。送我们来的娃渣家背子,送到“下竹黑“的河岸,将行李扔在此河西岸,掉转头就飞跑回去,仿佛踏上马家的地,就会染上寒病似的。因为这种缘故,我们在马乌达家,不过吃了一顿区署招待的好饭,住宿不得不就宿于“下竹黑”河边的一家娃子家。原因是如果住在马乌达处,夷人便将以为我们有寒病嫌疑。第二天启程,会找不到人背行李。在这种情形下,连主人马乌达命令他自己的娃子,也指挥不动。同时下一站的人,如果知道我们系从乌达家来,必将不予招待,甚至不许入境。这样一来就糟了。马乌达因送张秘书而得寒病,使其他夷人,引为前车之鉴,相率不敢再领汉人。这事对于我们的旅行,也是一种严重的困难。
屯委会在竹黑,设有一所“区署”,地点即借设马乌达家内。这家房子,甚宽大。所以让出一排房子,作此用途,并不困难。房屋角上,还有碉堡,可资倮卫。此处区署主任姓刘。闲着没事做,我们到达的时候,他们雀战方酣。一位居此已数十年的吴大爷,在旁观战。吴大爷是一位高大的个子,身上穿一件长袍。为人很圆滑,善于应酬,和夷人也处得很好。因此历经变乱,始终并未离开。不过他的生活习惯,一点也没有夷化。嘴里抽的还是一袋水烟。看见我们来,连忙让座敬烟。对于凉山真正情形,他并不十分明了。自称本人从未穿过凉山。如果想要通过,自需找夷人做倮头;而且就有倮头,也难免遭受危险。
区署的先生们,自刘主任以下,更对我们说了许多泄气的话。他们很明白地劝告我们,不如自此处即折回西昌,不必尝试通过凉山。他们以为我们至多能和张秘书一样,走到磨石家折回。他们说,以前常隆庆先生等,固曾通过凉山。但是最近一年多,从没有人走过,甚至连贩盐布的商人也不走。雷波痢疾,尚未肃清,夷人不敢前去。乌达害病,别人不肯作倮。这些理由,诚然重要。但是最重要的理由,是在夷人中间,新近成立了一种默契,决不让汉人通过凉山,尤其不让汉官通过。为的是传说汉人将修马路通过凉山,沿途并派兵驻扎:深恐汉人势力,由此伸入凉山,与夷人不利,所以不得不百方阻挠。区署的人还说,走凉山必须有可靠与有势力的倮头作倮。倮头往往不可靠;“装桶子”的事,十分平常,所以不宜冒险。他们又说,目下在凉山区域中当娃子的汉人,一部分为夷人自汉人城市及村镇中,公开劫去。小部分为汉人中间的败类,串通将同胞们卖给夷人。另外许多,则是“装桶子”装去的。以县籍而论,此等在凉山当娃子的汉人,以雷波、永善两县为最多。其次马边、峨边、西昌、越西等县都有。
温泉试浴
“上竹黑”附近,有温泉一处。从乌达家北行,循小路走,约一华里余即达。该泉附近,山系由石灰岩所构成,温泉即自此项岩石中涌出。泉名“小塘”,水温约计摄氏四十一度半,乃一碳酸盐泉。试尝其水,淡而无味,回味则略带甜味。长途跋涉,到此得在温泉中沐浴,倍感畅快。此处对山,亦有一片陡立的石灰岩。该处另有一座温泉,称曰“大塘”。其附近尚有一“硝水泉”,据称以之洗衣,特别洁白。
凄风惨雨中离别
“下竹黑”所宿娃子家,简陋逼窄,达于极点。夜间奇热。屋里又睡不下。没奈何只好将铺盖拿出来,铺在户外泥地上露宿。一部分同人,拟由此折回西昌。夜间话别,至十二时方始就寢。不多几时,未曾睡觉,天忽下雨,气候顿凉。不久变成大雨,不得不搬回屋里。
上半夜嫌热,下半夜却冷得不堪。唯一的一间小屋,根本睡不下十几个人。头上雨板顶,到处漏雨,更加狼狈。结果只好大家挤着,拥被而坐,终宵不曾合眼,冻了一夜。凉山旅行,一般均苦,这却是苦处的顶点。好容易熬到天亮,雨仍然下个不停,冷湿不堪。
娃子究竟比黑夷小气得多。自动招待,根本谈不上。向主人家买点吃的东西,也很吝啬,仿佛以为我们要赖债似的。商量了好一阵,方才用针线换来一点洋芋,煮熟当早餐吃。雨不停,马呷呷也不来,等得我们真心焦。一直等过正午,方始于小雨中动身前进。离开竹黑向乌坡去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一刻。护送的人,马呷呷以外,还有他的侄子和一位娃子,各背一支步枪,作为武装。
大部同伴,决定自竹黑径行折回西昌。只剩下王、裘二君,连我三人,决计不顾区署劝告,贯彻初志,试探继续前进,想要无论如何,设尽方法,完成横渡凉山的志愿。剩下盐布,根本不多。经过合理的分配以后,我们三个人,分到四十七件布,四十七斤盐,八百多元国币,和若干针线、绒线等等。用这样少量的货物,我们准备作直趋雷波的尝试。多日来的同伴们,在此种凄风惨雨的天气,正式分手,倍觉凄惨。同来的汉人挑子,对我们毫无感情。连替同伴们挑行李回昭觉,也要大敲竹杠,绝不肯稍事帮忙。结果只好将他们斥走,任其空手回去。边地的夷民,也许是可怕;若干汉人,却是真可恶。这群挑子当中,我们只勉强将精通夷语的吕赞臣留下,让他不挑东西,专做翻译,陪同去雷波。
到乌坡去
由竹黑到乌坡去的路,大体系向正东,中间翻过一座高山,名叫“阿什梁子”。这段路俗称三十里,算作半站路。实则不过十七华里,距离甚近。不过翻过阿什梁子的山口以后,十来里路,大部急行下陡坡,极为险窄峻峭,路面尤多碎石子,不便行走。来到正宗的凉山,情形究竟和外面差得多。
自“下竹黑”启程,路初在树下穿河滩草地向东去。一里以后,涉过造成竹黑坝子的小河。河原系由北往南流,到此折向东去。过河仍采正东方向,穿左岸坝田平坦走。半里改向东南前进。又一里路右循河滩,左溯河而下,向东北去,右边随即走过一座夷堡子。如此半里不足,即到阿什梁子山脚,该处距“下竹黑”约三华里。
由山脚路陡盘上右山,此山下面一段,系由暗红色砂岩及页岩所构成,含有化石不少,沿途可以采得。从化石鉴别,嗣后知道此山地层,属于志留纪。约两里后,开始见有石灰岩。一路大体陡行上山,自山脚算起,计三里半到达山顶坳口。
此处山口即系所谓“阿什梁子”,距“下竹黑”约六华里半。上山途中,坡度过于陡峻,辟田处甚少。到了山顶,地面颇为平坦,大片地面,辟成包谷及养麦田。自山口穿此等田走,起初缓下,继改平坦,后又上趋,方向朝正东走。如此共约行里半,到达另一座山口,自此前望,隔河坡上,夷屋若干幢散布斜坡田间,成一大村,即系乌坡。自该村每屋四周,均植有树一圈,颇类汉人田园风味。在此夷区,殊属难得。骤看该村各屋,仿佛有一种别墅的风味。村所在地,坡度缓和,殊不若此山(阿什梁子东坡)陡峻。村屋虽多位在该坡,我们所要投宿的乌坡乌达家,则在此岸半山陡坡上,距第二座山口尚有九里,与对岸村屋相隔一河。该河后来知道,即系所谓“系河”,常隆庆先生称之为“树叶沟”。大部村屋所在的缓坡山,则系有名的“乌坡山”,以藏有铜矿及出产白蜡虫种(有名的“凉山种”)出名。右边下面脚山上,状似平台处为以前乌坡铜厂遗址。常先生以地质家身份,踏遍凉山,可是未曾实际看过此矿。我们这次入凉山,任务之一,为察看乌坡铜矿。今日到此,已可望见,心中不胜愉快。
自上述第二座山口行,路向东北东陡盘下山,后来改为东南东。沿途田地又顿少。路殊逼窄,且极险峻,其难走达于极点。初行一段,山上露出岩石,以赭红色砂岩及泥页岩为主,后来又见石灰岩。阴雨天气,地滑难走。到此忽然晴了,令人精神为之一振。陡盘下山路,约行四里半,涉过一溪。前去缓上后,又复陡下。略前再过两溪(最后一半,溪身为石板底,水自山上陡泄而下),路乃又改陡上。此时路旁山上露出岩石,又有石灰岩,同时并见玄武岩。大凉山区域,地质方面,主要地系由水成岩所构成尤以泥页岩为最显著,此外则有砂岩及石灰石。.因少有火成岩插入,所以除略有煤矿外,金属矿甚少。对于这点,只有乌坡附近的山,显系例外。乌坡山之所以产铜,大致即因此故。这里看见玄武岩可说对此处地质特点,作一种宣示。
陡上不过百米,即循田滕平坦走。半里余走过一幢夷屋,路缓向东南东行,曲折缓向上趋。如此约行三四里,一部穿田行,有几段上趋颇陡。亦有下趋处,下午三点五十分,到达乌坡乌达家停宿。由阿什梁子到此,共约十华里半。最后一里,又系下趋颇陡。
乌坡家
自竹黑东来,翻过阿什梁子,即入乌坡家地界。在去雷波的路上,乌坡家所占地面不大。其范围西以阿什梁子为界,东以乌坡山顶为界。这两座高山中间,急流的“系河”(一称“树叶沟”),自南向北流,后来东折入美姑河。地虽不大,物产却特别丰富。乌坡山乃是凉山区域中的宝山。那山的铜矿(乌坡铜矿),闻名于西南各省。其所产有名的“凉山种”白蜡虫,品质特别优良,销售四川峨嵋等县。据说乌坡山所产白蜡虫,平常一年能换一千件布、几千斤盐。交换的比例,是一件布换两包半至三包的虫种。蜂蜜为此山另外一种重要产品。因此种种,乌坡地方虽小,却为别支夷人所羡慕。其出产之丰饶,为别家地所不及。
乌坡的夷村,跨在系河东西两边山岸上。黑夷家大半住在西岸,阿什梁子那座陡峻东坡的山腰上。此坡房屋,虽亦颇有一些,但是散幵颇远,总数也较对岸少得多。对岸(系河东岸)的乌坡山东坡,坡度缓和。乌坡铜矿以及以前铜厂遗址,均在此坡上。这座山坡,因其坡度缓和,半山以下,大都辟成斜坡田,种上包谷等农作物。村屋插在田间,四周植树,自成田园。其分布虽仍稀疏,但是要较西岸黑夷所居地紧凑得多。此岸(系河东岸)住户,大都均是以农为生的乌坡家娃子。房屋总数不少,在凉山中要算一座大村。
此处首领,是一位年已六十二岁的老黑夷乌坡乌达。他的一位老夫人,仍然健在。一对老夫妻以外,家中人口,还有三子一女。女儿年纪不大,尚未出嫁。长子乌坡久博(“久博”是夷语“虎儿”的意思),业已结婚。夷人当中,素来实行小家庭制度。儿子娶妇以后,即和父亲分居。这位慈祥的老酋长,很爱他的儿子。因此便把祖传一幢大屋,让给久博做家,自己另筑一幢较小的房子,搬出去住。十三岁的幼子,名叫“豹儿”(意译),乃是目前一对老夫妻所最钟爱。黑夷大都长得高大漂亮,尤以男子为然。在我们整个的凉山旅行当中,所见各处黑夷,又以乌坡乌家夷人长得特别高,特别漂亮。乌坡乌达本人,一看就像一位老英雄。十三岁的豹儿,英慧而兼清秀,尤其可爱。他的面庞身材,有夷人之美。皮肤却洁白似汉人,这一点在夷人中最为难得。他的服装,也多少有点像汉人,外面并未披上擦耳窝。不过平常总将右手不套在袖子里,故意袒其右臂,露出一种王子式的姿态。这位小少爷,不但长得漂亮,而且特别聪明。他一点不怕生人。我们来到此处,马上就彼此弄得很熟,仿佛一见如故。我们到外面跑跑,他总是跟着。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孩,无怪乌达夫妇,会那么钟爱。
乌坡乌达所住的房子,离开儿子久博的地方,约有一里左右,房子虽然不大,却是相当新。一共计有两幢不大的雨板顶屋,彼此互相垂直,抱着一片小坪。位置系在一种小山岗上,四周并没有围墙或者篱笆。正屋里面,左边一间,用蔑席围成内眷居住的小室。
乌坡家和竹黑马家是姻亲。我们由马呷呷引来,当然立受欢迎,到此主人乌达,正在喝楷耙水当点心。一见我们来到马上倒了一些给我们喝。这种格耙水里面掺上有酒,倒也别有风味。喝完以后,又和主人分享他所吃的煮洋芋和四季豆。一夜未睡,大半天没有吃东西,吃了这顿点心以后,精神顿觉恢复。
乌坡家分布的区域,主要地是在由耶路那打北去峨边的路上。东去雷波,大路上只有此处一片地方,系由该家居住。乌坡家在黑夷当中,原来就是比较和善的一支。在此因家族不大,地方又小,更是素不多事。乌坡乌达本人,就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虽则如此,当我们坐在屋前小坪,赏玩风景的时候,谈话当中,他指着系河两岸给我们看,说道,夹河两山山坡,都是“吾帕”(Mpa)地(乌坡族名,在夷语实为“吾帕”,汉译将其写作“乌坡”或“乌坡抛”,不甚正确)。言语之间,大有独霸一方的气概。黑夷的一种自尊心,确是可敬又可畏。他所谓两岸山坡,当然包括乌坡铜矿在内。想起该矿原系官产,清朝时候还采过,令人不胜今昔之感。
乌坡乌达和我们见面的时候,上身打着赤膊。天气并不见热,这位老者却一点也不怕冷。他的头上,留有倮夷特有的所谓“天菩萨”(右额上留有一小方块的头发,长约三四寸,结成一条小辫子)。相熟以后,我们求替他一家人,照一张相,留作纪念。他马上打扮起来,上身穿上布褂,外面折起擦耳窝,头上还扎起“英雄结”。谁说夷人不爱漂亮?
乌坡乌达待我们真不错。我们想去看铜矿,又怕他不答应。试试问他一次,他却慨然允诺了,只说当天下午来不及,最好第二天一早去。提起我们系由政府派来,听见委员长三字,他便抬头向天说道:“委员长就是天呀!”荒山野夷当中,居然有领袖观念,如此深刻,倒是难得。乌达能说的汉话有限。多数时候,我们需由吕赞臣传话。这位鸦片鬼逐渐傲慢起来了。他说竹黑大烟太贵,到此已饿一天烟,实在受不了。没有办法,只好给他三匹布,让他自己去解决问题。结果换来六钱,据说可管六天。
因为马呷呷只肯送到此家为止,我们要求乌达送我们一站。他说,自己虽然年老,我们既是中央派来的人,如果定要他送的话,拼了一条老命,也得将我们送到美姑。后来他虽自己未送,却派大儿子久博,将我们送到那里。
在乌达家常用伺候的四个娃子当中,倒有三个是买来的汉人。这三位(两女一男)对主人都无好感。男的一位,在外面做砍柴等粗事。两个女的,在屋里充当女仆。她们两位是堂姊妹,同时掳入凉山,一并转卖到此。其中一位张氏,现在此处任锅庄娃子,专管替主人家弄东西吃。当家娃子,“木家乌七”(Mga-ytsi),是一个汉话非常流利的夷人。他对主人非常忠心。身上穿着一身汉式的旧军服,永远不下身,也不曾洗过。以前考察凉山的团体,为着联络夷人感情起见,常将军服赐给黑夷首领。此处所见,大约就是这些军服的下场。黑夷太骄傲了。汉人赏赐的东西,他们根本看不起。这位娃子对我们说,他的汉文名称,叫做“张木家”。已娶过亲,太太就是以前的嫂嫂;哥哥死后,实行“顶房”。穿上一身黄色军服的张木家,除开底下一双赤脚以外,装束和汉人毫无分别。可是一看他的头发,便知他是倮夷。“天菩萨”四周,他的头上,留有一圈短头发,覆在头顶,仿佛就像戴上一顶黑色的睡帽一般。
黄昏时候,乌坡乌达陪着我们一群人,坐在屋前小坪上闲谈。这时候他的大儿子久博,喝得酒醉醺醺地,跑过来横冲直闯,大跳大闹。黑夷平常沉默寡言,颇为可取。一到喝醉,野蛮的原形,便一齐流露出来,令人觉得可憎又可怕。久博跳了一阵,便跑过来牵我的手,幸亏用力一下摆脱。别的人看见这种情形,一齐忙着向旁边逃幵。醉汉一见大气,拾起一块土,投去打在马呷呷的侄子身上。乌达对此,毫无办法。骂他不听,只有顿足大叹。后来愈闹愈不成样子,乃叫当家娃子,将这醉汉,拦腰抱住。大约乌达平常对于几位少爷,未免太溺爱了。所以到了此等时候,明知这种事很丢脸,却一点也管不住。醉汉被捉住以后,乌达忙即斟上两碗酒,一碗送给我喝,一碗递给马呷呷的侄儿,算是赔礼的意思。这时候久博与当家娃子,互相抱着,在地上打滚,仿佛像在玩摔跤一般。醉汉不断地打娃子耳光。木家不敢回手,只好用汉语连声大骂“会你的妈”。后来久博的二弟跑来,将他牵开,酒亦渐醒,这场全武行,方始告终。虽然表演过这一场武戏,乌坡久博并不是一个坏人,只是老酒把他头弄昏了。第二天送我们去美姑,上路的时候,他还对王主任说,昨日酒醉对我无礼,今天见面,很不好意思。
娃子们奴性根深,根本没有办法。例如木家乌七,汉语说得很好,智识程度比一般黑夷髙得多。还到西昌受过训,身上戴有搪瓷的屯委会受训章。可是对于主人,他仍非常恭顺,而且自认为奴才阶级。当我们问到写信给他,应该如何称呼的时候,他的回答是“乌坡家娃子木家乌七”。
屠羊大宴
在乌坡家住宿的那天,夜间九时,主人“打羊”设宴,作盛大招待。乌坡乌达,自己并未养羊。价值四五两银子的一只山羊,乃是特为招待我们买来的。此次盛宴,饶有兴味。第一步典礼,先由当家娃子木家乌七,将羊放在一只大蔑夢里面,捧给主人看。主人马上将手一挥,指给我们看,表示这是整个的活羊,一面用夷话说道,今天没有好的招待,这只羊是送给你们吃的。木家将此话用汉文翻给我们听以后,便将羊端开,搁在靠近大门的地上,当场出彩,将羊杀死。以示不欺。在此“打羊”,总算是用刀杀死,较之原始方式的实行打死,已进一步。不过当客宰杀,却仍然未脱野蛮风俗。将羊皮剥去后,剖开羊身,取出肚肠,略予洗净,乃将羊肉切成大块,投入锅庄上面的大锅中,将其在火上煮熟。烹煮的时候,锅里只加不多的水,上面用木制锅盖盖上。同时将包谷巴巴,也放在锅里,让其浮在水面,一同煮熟。此项巴巴,是临时做成的。每日天黑以后,夷人家里,方始将包谷或养麦,用石磨推成粉子,和水做成巴巴。所做数量,仅够吃一顿。夷人向来没有储蓄习惯。所磨粉子,所做巴巴,决不够留到第二顿吃。因此第二天一早,早饭以前,屋里的磨子,又要呦呦地叫起来。燕麦除外(该项粮食,多系大批制成“炒面”),倮夷所吃谷米及杂粮,皆系在成颗状态下收藏起来(谷子系连壳藏起),每顿临时磨,必要时临时去壳。煮肉方法(无论是羊肉或者猪肉),都是煮到熟而不烂为止。煮熟以后,将锅盖揭幵,倒上一小桶冷水,再将其略煮一下,不待此水煮开,便将肉盛出来吃了。这种起初不加够水,后来不彻底煮开的习惯,其由来大约因夷地缺乏燃料,不得不作经济的使用。不但煮肉类如此,煮洋芋、养巴等,也是这样,最后总是加上一些生水。
进餐的时候,招来了几十个娃子,将一间房完全挤满,大家一起同乐,这正是黑夷大宴宾客的典型作风。吃时大家席地而坐,各执一只木碗、一双筷子。六个或八个人,成为一席。娃子和娃子一起。客人看有多少,自成一席或两席,或与主人同席。主人内眷一齐参加。当家娃子和锅庄娃子,则管招待与盛菜。每席一份菜,计有一碗羊肉、一碗羊汤。吃完可以随意再添,到吃饱为止。反正一只羊是足够大家吃的。羊肉吃法,是从锅中一齐捞去,放在一只大盘子里面,由主人洒上一些盐巴和辣椒末子,拌匀后分给各席。辣椒由主人供给。盐巴他们很缺乏,乃是临时向我们要去一块,将其与干辣椒一起研细,用作调味材料。这种羊肉大宴,除“打牛”以外,在夷区要算最盛大的招待了。羊肉味并不错。羊汤包谷巴巴,亦均可口。在竹黑娃子家中,受了一夜的罪,到此大得补偿。剩下未吃的羊肠等等,第二天拿来当做早餐。羊肠先在火灰中烧一烧,然后放入锅中,加水与羊血煮汤,拿来咽包谷巴巴,这也是一种倮夷特有的吃法。
对于这种招待,我们的报酬,是三件蓝布、一件白布、四方红布、三根针和一些线,主人所希望的,较此要奢得多。接过礼物以后,默默不作一言,大约是嫌少了。后来主妇来向我们借一斤盐,当然只好送给她。马呷呷的倮头费,我们送的是两匹蓝布、六根针。
此处夷人,对于汉人所睡铺盖,当然也是非常惊奇。当晩散席以后,聚食的娃子,大部散去,将睡的地方腾开,方始打开行李。一见红蓝各色被面的棉被,屋子里面的夷人,一齐狂叫拥过来,见到东西就乱摸,这种经验,正和我们在倮倮沟所经历的一般。我所带的一双橡胶套鞋,他们特别觉得奇怪,竟致玩弄不肯释手。
乌坡家一顿盛大的招待宴,印象至今仍然生动。此事最有意义的一点,是那样多的娃子们,被主人邀来聚餐。这种习俗的意义,一来是表示主人豪富,娃子众多。二来是表示主奴同乐,各阶层享受平等。
汉人的悲哀
乌坡是我们旅途中汉人势力完全达不到的第一处地方。乌坡乌达,这位表面上显然慈祥的老头子,对我们这群“汉官”,确实不错。可是在他手底下当娃子的汉人,对他的感想,完全和我们两样。
刚到此处不久,就有机会和那位男工个别说话。那是他乘人不备,自己找上来的。这位汉人,自称姓马。三年前赶街时为夷人所掳,辗转卖到此处。据他说,一到夷区,第一件事,夷人就把他脚上所穿草鞋脱去,强迫他光脚板走路。在此生活甚苦,吃得又坏。而且黑夷对于娃子,向来只管吃不管穿,所以穿衣问题,更难解决。对于夷人,他是深恶痛绝。希望我们下次带兵来,平定凉山。他说,自己别的本事没有,会烧大锅饭。我们如果带兵来,烧饭一事,交给他不会有错。
女仆的申诉,更加令人痛心;充当锅庄的张氏,仍然是穿的全套汉式服装,表面上毫未夷化。不过衣服上到处是补丁,若干地方撕破了连补都没有补,褴褛得连叫花婆都不如。原来锅庄娃子一职,在夷人社会中,算是娃子阶层中的上等地方。可是看看这位张大嫂面部的表情,谁都会马上明白她心中所蕴藏的悲哀。在此招呼我等吃过一顿盛筵以后,第二天在早餐时候,假乞针为理由,向我们攀谈。不久便诉说她那伤心的身世。她说:“我的家住在离大兴场不远的沙坝地方。我的表哥张开延,现在还在大兴场。三年前某一天,当我的儿子正在大兴场赶街的时候,蛮子突然跑到我们村子。他们将我和两个女儿,以及现在此处的一位堂妹,一齐拉走。女儿卖到一处,我们两姊妹又卖到另外一处。卖来卖去,辗转以二两银子的身价,卖到这里来。现在我看不见我的哥哥,看不见我的兄弟,看不到我的儿子,今天我看见你们,就仿佛看见亲哥哥一般。”说到这里,她那苍老多皱的脸,业已老泪纵流:她的声音,亦已变为抽咽。接着她又诉说:“上次张秘书来,也在这里住了一晚。回来过此,又住了一夜。但是你们来,你们去。你们走过去,永远就不再回来,谁还记得我这苦命的老婆子。我住在夷区,实在痛苦。年纪老了,做也做不动。无论如何,我实在不愿死在这里。请你们这些老爷们,务必做桩好事。出去以后,设法告诉我的表哥张开延,那位住在大兴场的张开延。告诉他快拿银子来赎我。二两银子,只要二两银子,便可救我的命。此事千万要紧。”这时候一边哭一边诉,她已经哭得不成样子。那位堂妹,也在旁边嘤嘤啜泣。乌坡乌达,虽则汉话不大高明,看到这种情形,心里当然明白。他忙向我们解释,说道:“她是我用二两银子买来,不是抢来的。”对于这点,张氏倒也表示同意;她说:“不错,是色颇用银子买来的。”这种解释,当然含蓄着黑夷的观点,以为贩卖人口,并不是一种罪恶。我们对此,不胜怅惘。可是除幵安慰张大嫂,暗示可以将此事通知张开延以外,我们什么忙也不能帮。张氏方面,哭诉一顿以后,又拿起柴来烧火,继续替黑夷预备早餐,含泪默然不作一声,仿佛这是无可反抗的命运似的。这种爱莫能助的事,我们凉山途中,在乌坡是第一次碰到。后来继续东进,才知道此类伤心故事,在夷区当中,实在太多了。
乌坡铜伊
乌坡家一宿以后,我们第二天一早六点半钟,由木家乌七做向导,出发往乌坡山,考察铜矿。那位小少爷豹儿,也跟着我们一起去。从乌达家行,去雷波的大道,向东南陡行下坡。约六百米,踏水过一道溪水。溪身为整块的石板底,水自山上流下,坡度殊低。该溪系系河支流,前去路左溯此溪陡下,向东去,约两百米下到系河。夏季水大,此河怒流作响。混浊的黄泥水,翻河身石头而下,到处造成瀑流。河水深没膝盖,“叉水”过去,颇为费力。夷人涉过深水,每将一身衣裤脱光,就此洗澡游水,到对岸仍可穿上干衣。小小的豹儿,毫不怕水。这种深水,他走过去很便当,这大约是训练有素。
过到系河东岸,即上乌坡山。循路陡上山坡,约行一百米后,在一溪边,看见石灰岩、玄武岩。乌坡山的地质构造,和对岸阿什梁子那座山,多少有点类似。下面一段,系由暗红色砂岩及泥页岩所构成。此岩之上,有石灰岩(站在这里,隔河西望,对面山上,亦见露出石灰岩)。据常隆庆先生报告,是项石灰岩,属于二叠纪。石灰岩之上,至少一部分为玄武岩,不过那种岩石,在多数地方,业已风化,为雨水所溶解,不可复见。按照常先生的说法,乌坡山一带地质,大约二叠纪石灰岩之上,原为玄武岩及辉绿岩之厚层。铜矿本在玄武岩内生成。经风化及雨水溶解作用后,乃沉积填结于下面的石灰岩层罅隙中,成为一种次生富集的矿产,在石中成矿脉状。常先生虽未来过此处,所说大致不差。我们此次考察,证实了他所说各点。
由初见玄武岩处走,路改缓上,左循山边缓上,大体向南行而略偏东南,右溯系河而上。途中涉溪水两道。一共约行三里不足(后来一段,离河较远),到达一处旧日炼铜厂故址。建筑虽已荡然无存,地上还遗有熔渣一堆,告诉我们过去的故事。再行陡向上岩,东行盘上山去,途中又过炼铜故址两处。系河年代不久,新成河谷
(Y。ungValley)中显出三层土台(Tarraces)。炼铜厂故址,即分没各层土台小平地上。陡上共约三里,到一溪边。该溪自东向西流,流入系河。此处跟乌坡乌达家约七华里。附近一带,拾得铜矿标本,皆系孔雀石脉,填在石灰岩罅隙中,另外拾得一种多孔的火成岩,比重殊轻,作红铜色。过溪到其北岸,即见一座土式矿洞。此系全山矿洞中之最低者,其余大都高高在上,位近山顶。洞并不大,深不过丈许。矿以孔雀石为主,生在一种变质的石灰岩内。该矿以外,略见有红铜矿及自然铜。矿层厚约四米,上下均为石灰岩。其倾斜度为正南四十五度,走向几朝正东。洞作半圆形。未到此处以前,传闻本山矿洞,已被水淹,到此乃知不确,洞口岩石,一部分业已风化成土。洞尽处已不见矿。
由铜矿抄一条小路回去,最初一段,穿田而过。田中工作的夷人,纷纷站起来,问矿好不好。答以还好,希望乌坡家自己开。这样一说,他们很高兴。后来用这话对乌坡乌达讲,他也相当兴奋。我们知道他们的心理,此处铜矿,决不愿别人染指。
返来途中,过系河以后,我们在河边停下,洗脸刷牙。豹儿和“木家”看见了,争来效尤。用牙膏刷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尝试以后,稀奇之余,对于此种新经验高兴得不得了。夷人生活,简陋得可怜。他们连肥皂都没有见过。一位同人所带一只搪瓷漱口缸,在由昭觉赴竹黑途中,竟有人愿意拿二两鸦片烟向他换。我们笑着说,如果真个这样换东西,倒可发一笔小财。我们自己的生活,在夷区亦不得不趋向夷化。几天不洗脸,成为一种家常便饭。所以有了此种机会,自己也不亟于利用它,正式洗一次脸,刷一次牙。
乌坡铜矿,似颇有重予幵采价值。惟附近燃料奇缺,冶矿殊成问题。按此矿在清朝嘉庆年间,曾予幵采。当时并设有大臣,专管此事。汉人来此做矿工者,据称超过万人。冶矿时火光烛天(大约因烧柴之故)。后因夷患,于道光年间即停。燃料缺乏,或亦为停工原因之一。至今日除矿洞冶厂所遗熔渣外,故迹已荡然无存。将来如果想重新开采,夷务与燃料两种问题,必须同时予以注意。初步看来,此矿藏量,似不若会理几处铜矿之富,燃料亦更不方便。凉山区域,产铜处颇不少。乌坡以外,金马厂(在昭觉城东南三十里)、牛牛坝、省己、耳堡、三岗等地,传称均产有铜。这些地点,在地图上与云南东川铜矿,几成南北一条直线,深堪注意。很可能地,顺着此线,地质上有一条火成岩插入水成岩间,与西会大道情形相仿佛。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在此线上,还可希望找到别种金属矿产。将来考察凉山的地质学家与釆矿家,似应对此特别予以注意。同时位在此线上的会理东区,亦大有细加考察的价值。
溯系河北逬
看完铜矿,吃罢早餐,上午十点钟,我们方始从乌坡家启程东行。乌坡久博和当家娃子木家乌七,护送我们前进。乌坡乌达本人,也送了一段。“木家”替我们背了一背行李。另外雇了三个娃子帮忙背东西。还有一位打空手的娃子,替久博当跟班。自乌达家行达最初一段,陡行下山,向东南去,与去铜矿的路相同。陡下里余,涉过陡石板底的系河支流,改向东去,路左溯此溪而下。半里不足,到系河边。此处系去铜矿大道的渡口。去美姑的路,则在此并不过河。而系左折沿河北去。乌达送到此处为止,郑重告别。由此前行,一路左循山边走,右溯系河而下,大体向北东北行。在此一段,系河大体系由南向北流,而略偏东北。初行接连涉过两道小溪,均系系河支流。不远旋即在左边陡石崖下,循崖前进,势缓下趋。此崖系由石灰岩所构成,岩层几与地面平行。如此约行两里后,涉过泥浑的系河急流,水深几及腰。由乌坡家到此,路程约计四华里。自此前进,在系河右
(东)岸走,向东北去,左溯系河而下。路有上有下,大势颇平,右边大体绕山腰走。沿途道旁露出岩石,计有石灰石、砂岩、泥页岩及玄武岩。有一处并曾拾得一块状似流岩(Lava)的火成岩。约行一里后,左边隔河见有一条山谷。木家指给我们看,说是循该谷走,也是一条去雷波的大道。前年曾有汉人,循该路前去(大约系指中英庚款的考察团)。目下因为水大,该路不能走。按常隆庆先生曾于二十三年,由美姑循树叶沟走林蒙桥到竹黑。据今看来,他走的也许就是沿这山谷那条大道。
系河支流甚多。一路前进,途中频频涉过小溪。同行的夷人,慢慢弄熟了,路上大家聊起天来。这些夷人背子,比起昭觉以东所见到的,能走得多。行进当中,大家可以倮持在一起同行的五位娃子当中,木家以外,另有一位,汉话也说得很好。他们中间,有一位曾经去过雷波。他们并非一直就是乌坡家的娃子,五位里面,一位系由马边来,一位系由越西八嘴家来,都是自动来到此处的。据他们说,娃子并不完全是黑夷的财产,在某种程度内,他们也可择主而事。
在系河东岸约行七华里后,改向正北行。又两里余改向北东北去。更前六里余,停下打尖。此处距乌坡家约二十华里。这一段路,大体相当平坦。一路溯系河到此,方向多半系向北东北。自此朝东北前望,对面缓坡上,已见美姑的村子及其附近包谷田。由乌坡来,沿途山坡上常见辟有包谷田。走过的时候,田中工作的夷人,往往会停住工作,指着我们,连呼“汉家”。他们对于我们的好奇心,正和我们对于他们一般浓厚。岩石方面,沿途所见,以石灰岩为主。较大溪水的附近,则常见玄武岩。树木方面,途中看见不少白杨与白蜡树。
吃完带来的包谷巴巴,喝饱溪水以后,下午一点一刻,方又启程前进。此时路复向东北走,大部陡趋下山。如此约行五华里,下到山脚,涉过一溪。更前百米左右,即到系河边。自乌坡家到此,共约二十五华里。原来系向北流的系河(一称“树叶沟”),在此折向东流,旋即流入美姑河。
手枪的威胁
刚到系河沙滩,正在筹划如何涉过此道泥浑深水的时候,陡然看见两位夷人,向我们走过来。其中一人,背上背着一篮梨子。另外一位,空着手走,右手拿着一杆手枪。走到我们的跟前,他们停住了。那个拿枪的人,正面拦住我们,手里握住手枪,仿佛要放的样子。以这种姿态相凌,这位夷匪,劈头就用汉话问我们是到哪里去的。答以拟去雷波。他又问,是谁家倮的。答以乌坡家。听见这种回答,那人便说:“乌坡家。不行。那怕走不通吧!”对于这话,未加理会,反过来问他是哪家的人,他说是阿侯家。随着他又问:“你们是不是贩鸦片的?”对此我乃厉声叱责,告诉他我们乃是“汉家色颇”。那位强盗,对此毫不注意。弄到没有办法,只好告诉他我们乃是蒋委员长那里来的人。一听蒋委员长四字,强盗态度,顿然改变,赶忙把手枪插起来,换上一副和善的面孔,同时从其他一位夷人的背篮里,取出几个梨子来,送给我们吃。这事如此演变,真是意料不到。领袖的威望,在这种严重关头,救了我们的性命。要不然,被劫被掳,恐怕无法免避。人们说,一过美姑河,即入正统的凉山区域。那里是生夷或野夷居住的地方。他们和汉人接触甚少,野蛮与骄傲特甚。对于汉人,极看不起。掳劫成为家常便饭。此番刚到美姑河边,就碰见这种事,益信此话不虚。
到了紧急关头,倮头毫无用处。当我和那强盗对话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始终站在一起。倮护我们的乌坡久博,以及他的娃子们,则马上逃到很远的地方。他们甚至不敢大声叫我们,生怕连累了自己;只是老远地做手势,意思叫我们赶快走幵。可是当别人用手枪比着你的时候,逃走乃是绝对不可能。幸亏我们不曾气馁,始终力持正义不屈,乃才渡过此种难关。无论如何,最后结果,总算不错。
那位强盗所送的梨子,又大又嫩又甜,竟是出乎意外地好吃。在我们整个的凉山旅行当中,要算这次所吃的梨子为最美。
美姑河
最后一小节改向东流的系河,在此流入北来的美姑河。美姑与西溪两河,乃是凉山区域中最大的河流。前者自牛牛坝来,大体自北向南流。不过在与系河汇合处,它是由西北向东南流。美姑河与系河,均系急流的河水。夏季涨水,泥浑怒流,尤属可怕。系河乃是黄泥(橘黑的)水,美姑则作红泥色。系河在此,虽不甚宽,但是水流甚急,而且深没腰际。“叉水“过去,极感困难。夷人涉河,皆先脱裤。到此叫我们也这样办。我们不听,仍然穿短裤过去。三个人手牵手地牵成一排,一同走过去,以便互相稳定,结果仍然几乎被狂流冲倒。
河总算过去了。略前即到红泥水的美姑河边。这河更是可怕。比起系河来,不但宽得多(大约在此处有一百米左右的宽度),而且水也更深。红水怒流,波涛汹涌。中间深的地方,竟没胸际。叉水走过去,我们没有这种本事。游泳又怕水流太急,把人冲往下游。汉人到此,仿佛到了绝境,不免望洋兴叹。据说幸亏那天是个晴天,水比较小些。要不然,更加无法渡。对于夷人,这样的水,却并没有什么阻碍。无论游水、叉水,他们全都来去自如。游泳过去,不算太奇怪。他们最大的本事,是在这种深齐胸际的急水当中,走来走去,毫不费力,而且横渡过去,不致冲往下游。空手走过去,不算本事。他们还能将很重的行李,双手举起,顶在头上,如此叉水过去,不致将东西弄湿。幸亏是这样。否则即令人能过去,行李也没有办法。
到了美姑河的难关,我们终于不得不听从夷人劝告,将全身衣服一齐脱光,准备“叉水”渡河。后来一位夷人和我说,情愿背我。这样骑在夷人背上,很便当地就过去了。王、裘二君,由夷人两边拉着,叉水渡过。据他们的经验,走到深水,连站都站不住,感觉眩得很。背行李过河,事先和夷人讲好,额外送给他们一斤盐,作为报酬。牵人、背人,另给四两。夷人最不肯相信人。此等交涉,皆需立刻兑现。因此一到东岸,我们便将行李打开,取出盐巴,当面敲碎,.称给他们,了结此宗公案。秤也是一件走凉山不可不带的工具。
我们过河的时候,在系河边企图劫掠的那两位夷人,赶着一群小猪,也过河来。此时乌坡久博方始认清,那个拿手枪的暴徒,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一位表弟,年轻的吴齐家首领,名叫“吴齐倮狗子”的。照面以后,彼此大谈起来,原来他们是很熟的。这个家伙,并不是什么阿侯家夷人。当初所以自称阿侯家,乃是想吓我们。吴齐家也是凉山区中一支大族。其势力范围,主要地在于小凉山区域。从黄茅壊附近起,直到雷波附近,大部全是此家与恩札家的世界。不过阿侯家的声名,比吴齐家更大。那家乃是凉山黑夷中最大的一支。有人说,该家人口总数,竟达十余万人之多。其分布地区,主要地系在黄茅埂以北。该家不但人口众多,而且素以凶悍著称,最爱劫人。我们在竹黑的时候,就有人告诉过我们阿侯家的厉害。因此倮狗子冒称阿侯家人,大有“狐假虎威”的道理。不过同时吴齐家也就够凶悍,他们的势力也够大。而且据我们后来探悉,倮狗子乃是吴齐家最重要的首领,雷波县境有名的“反头”(作乱的领袖)。平常倮汉人过凉山,途中往往实行“装桶子”。在外行路,他身上总是佩着一支很好的九子枪。有时甚至一个月去几趟雷波城,不顾政府规定,带着手枪,横冲直闯,气焰逼人,毫无忌惮,官厅亦无可奈何。我们此次,未遭毒手,总算万幸。地方政府,有时对于凉山夷酉,过分姑息,以致酿成巨患,实属失策。有些倮夷,当然可以礼遇,不妨予以安抚。少数凶悍首领,则非以武力制裁不可。像吴齐倮狗子这样的人,早就应该予以捕杀。可是至今他仍然逍遥法外,为非作恶。希望将来办夷务的,不要忽略这点。
涉过两道河,费去一点钟。下午两点四十分,方自美姑河东岸,启程前进。吴齐倮狗子,这时候已经赶上我们,居然和我们结伴走。当时他的表情,十分和善,我们误以为他悔悟了。谁知这家伙对于我们,始终不怀好意。看看硬来不行,他就蓄意软来,准备以笑里藏刀的奸计,破坏我们东去雷波的行程。夷人当中,有时候人心殊不可测。
一过美姑河,即到所谓真正的野夷或生夷区域。不过到达此河东岸,表面上并看不出怎样特别野蛮的地方。该河东岸山坡,坡度缓和。这坡实在就是大凉山正脉的底下一段。靠近河滨的下面一节,大部分均已辟成包谷梯田与斜坡田。这类的田,往上一直展到美姑村附近。该村距离河边,缓行上山路,约有八华里。村屋在山上所处地位不高,从下一望即可看见。紧逼河滨的最下一段,辟有一些稻田。从西往东走,由西昌到雷波,四块坝子、三湾河、昭觉、竹黑、美姑,乃是凉山夷区中唯一看见植有水稻的地点。这样无怪倮夷不得不以养麦、洋芋为生。
另外可以注意的一点,是过了美姑河以后,路反而好起来,自乌坡来到美姑河,路虽大部平坦,但是绕着乌坡山边上走,路面逼窄异常,驮马无法可以通行,运输只能用背子。过了美姑河,即上旧日的雷建通道,循之上坡。此路虽则久已失修,一部分且被夷人故意破坏,旧日规模,依然可见。路身既属宽敞,坡度又复缓和。在夷区中,此种路真是罕见。
由美姑河滨行,初穿东岸河坝走。半里河坝走完,路改上趋颇陡,穿草坡而上,一部山坡已辟包谷田,稻田则不久即完。一路循大道上趋,一部分陡上。方向多半朝东北走,一部则系向北东北去。所上的山,地质上系由砂岩及泥页岩所构成。约行四里余,上到一座山岗。从下面望,以为此处即是山顶。到此方知不然。往上去到美姑村,还要爬一段山坡。又约四里左右,方于下午四点一刻,到达美姑村停宿。
美姑
美姑是阿禄家黑夷居住的一座夷村,距乌坡实约三十三华里,为半站路。美姑一名,由于其逼近美姑河而来。其夷音实为“磨古”(M。gu)。汉文“美姑”二字,乃系夷名讹音,并无任何其他含义在内。自河滨上望此村,仿佛就在山顶。走到此处,方知至多不过半山。后来继续前进,乃知它实位近大凉山的山脚。自美姑河滨上爬,经美姑、磨石家,到黄茅壊,两天半的路程,大体全部是上山路,一直爬上大凉山正脉的缓和西坡,直到山顶黄茅壊为止。
阿禄几几,是本村的领袖黑夷。他的房子,为村中位置最高的一幢。乌坡久博和他家是亲戚,到此当然引我们到他家投宿。吴齐倮狗子和他的同伴(就是那位背背一篮梨子的伙计,一位帮他赶猪的吴齐家娃子),也到此处宿下。原来他和主人,也是亲戚。
来到此间,时间还早(不过四点多钟),未到夷人进屋休息的时候。那时主人阿禄几几,在屋前小坪上,背靠着一棵大树,面对着我们。经过久博与倮狗子介绍以后,他还老半天不和我们说话。睁着一对眼睛,以一种怀疑的态度,注视我们。这时候伴我们来的两位黑夷,和他叽里咕噜,攀谈起来。瞪了一大阵,这位夷酉,方才对我们说了一声Goonila(夷语“请坐”的意思)。于是我们便在他的对面,席地坐下。同时他也背靠着树,面对我们坐下。久博和倮狗子,坐在他的两旁。主人一共有三位少爷,三位小姐。三姑娘在外看羊,那时尚未返家。只有二姑娘在场,帮着招待客人。她将酸汤拿过来。这是主人下午所吃的点心。因为我们来到,特为送些给客人吃的。主人身上带有几个梨子,也分些送给我们。另外凡是吸烟的客人,这位小姐跑过去,到每位面前,抓一撮草烟送给他吸。倮夷和别的民族一般,最大的嗜好,是烟与酒。每个黑夷男子以及许多娃子,身上都带有一只烟斗。黑夷女子当中,亦往往以吸烟为时髦。女子所用烟斗,有点像以前汉人所用较短的一种旱烟袋。男子所用的,形状大体类似西洋人所用烟斗。材料则管子部分,系用细竹制成;下面的斗,或用石头,或用竹子。石头烟斗,乃是凉山夷区一种特产,有些相当好看(例如用乌坡铜矿的矿石制成)。
这位二小姐,大约是此处的交际明星。两耳上垂有很长一串银首饰,衣领上戴有一只三排形式的大号银别针。这些银首饰,据说全是夷人里面的银匠打的。她为人活泼,很会说话。招待客人,尤属殷勤。我们虽则彼此不通言语,她那种交际花的派头,一看就很明白。
阿禄几几本人,年纪约有五十岁,他的夫人,仍然健在。这一家人,差不多完全不会说汉话,老主人亦非例外。有人说,这一带的夷人,往往会说汉话,却故意不说,借以自示高傲。但是如果你用汉话骂他,他是明白的,而且会想方法来报复。无论如何,这位老酋长不说汉话,使我们不得不倚仗吕赞臣和木家乌七来传话。吕赞臣愈来愈讨厌,老是阴阳怪气的。人家说了一大篇的话,他只翻一两句。还是木家比较忠实些。阿禄几几和乌坡乌达一般,头上也留有“天菩萨“,结成一条小辫。身上披上双重擦耳窝,外面挂有一枚屯委会颁给的圆形搪瓷奖章,乃是上次张秘书路过此处时所给。坐定以后,他慢慢幵始和我们攀谈。第一句问的,就是我们认不认识邓旅长(指邓秀廷),和他有什么关系。邓氏威名震凉山,到处黑夷总喜欢问这句话。我们的回答,总是邓氏在西昌见过,但是和他并无关系。如果替邓秀廷说好话,或者承认和他有关系,那么不测之祸,马上就可临头。阿禄几几还问我们,是不是从马乌达家来,他的病势如何。夷人最怕传染病,所以特别要问此事。后来又问,我们身上,是不是带有银子,不然何以买吃的东西。生夷究竟不同,这些事喜欢问三问四的。
在屋前小坪一直坐到天快要黑,主人方始照例将我们请到屋子里去坐。这家黑夷,房子特别宽敞。锅庄用三块很规则的大石头,上端向里弯曲。石头表面,刻有相当考究的图案花纹。当晚八点钟,就吃了晚餐。主人“打猪”相款。“打猪”仪节,与乌坡所见“打羊”相同,将小猪在蔑夢内当众杀死后,全猪放在锅庄火中烧几次,然后用刀将烧焦的毛,大部刨去。此时乃将猪剖开,肚肠取出,略予洗涤。猪肉连烧黑的皮,与剩下未刨干净的毛,切成若干大块,投入锅中煮熟,最后还是加上一桶生水。猪肠一部分直接加入锅中,与猪肉一同煮熟。另外一部分,则置圆底铁瓢中,直接在火中煎之,将油煎出,然后倒入锅内。猪头及猪蹄,不入锅煮。将猪身破开以前,先将头及四蹄割下,放在锅庄火中煨烧。烧好的蹄子,后来赏给娃子吃。猪肉煮熟以后,向我们要去一些盐,与辣椒末一同加入锅中,再煮一会儿,然后拿出来吃。
进餐的时候,主人照例将大批娃子招来,一同聚餐。吃时三四个人成一席。对于我们这些贵宾,主人一上来先献猪肝。这算是敬意,因为肝在夷人中被视为牲畜最贵重的部分。据说猪头平常也常拿来款客。尤其是猪嘴的两块,献上算是无上的敬意,客人不得拒绝。常隆庆先生在凉山旅行,就常以此受窘。这次还好,主人没有将猪头拿来窘我们。乌坡久博人不错。对于我们顺利前进,通过凉山,颇为关切。自乌坡动身以前,曾以鸡骨作卜,结果说此行必然有成。到了阿禄家,“打猪”时候,猪头斩下以后,看见猪唇上翘,连忙告诉我们,这次前进,运气一定很好。
晚饭以后就寝,铺盖刚一打开,夷人看见了,从未见过的被褥,照例又是那一套惊奇和纷扰。食宿的报酬,我们送了四件蓝布、两方红布、三个针抵、十八根针和若干棉线、丝线、绒线。主人对此,深表满足,连声道谢。三个女儿,连忙跑过来,抢着分东西。
阿禄几几和乌坡乌达两个家庭,不期而然地有巧同的地方。两家主人,各有三个儿子,就中以幼子为最好玩,最得宠爱。更属巧合的一件事,是两家小少爷,年龄都是十三岁。谁说十三是一个不吉利的数目?阿禄几几的小少爷,也和我们一见如故,玩做一堆。他父亲那种奸诈和高傲,他一点也没有。一到屋里,就不断地教我们夷话,同时我们也交换着教他汉文名称。我们指着房子里陈设的许多东西,以及身上各部分与衣服等,他一件件地告诉我们这些东西的夷名,这样使我们一晚上学了不少夷话。吴齐倮狗子住的地方,位在黄茅壊附近(在凉山西坡近顶处),名叫“陇作”,夷语读如R。。nts。。用法文的r字音,不很容易读。我们里面,每逢有人读此字读不真,这位小少爷,便笑个不止。
萧市鸡
阿禄几几家中的当家娃子兼锅庄娃子,是一位姓萧的汉人。据他自己说,原籍为贵州威宁县人。原名萧少卿,乃贩卖布匹的商人。二十多年以前,入凉山做布生意,为倮头所卖,遂致流落夷区,辗转卖到此处。“萧木鸡”乃是夷人替他改的名字。家中老母已故。遗下妻子,还在故乡,音信久已不通。我们笑问他,在夷区何不再娶。他说在此聘一位女子,需要一百多两银子,无法可以担负。当家娃子,为夷区娃子阶级中的第一流。萧君爬到这种地位,很觉得满足,并不想回老家去。此君仍作汉装。上身打着赤膊,肌肉甚为发达。底下一双赤脚。只有下身一条蓝布裤,仍然是汉式的窄裤脚。大约他的衣服问题,亦为经济所限。夷区所见,到处是赤贫。当家娃子尚且如此,别的人可想而知了。
萧木鸡虽则本身甘为夷人奴隶,对于我们这班通过凉山的汉人,却十分照应,而且相当具有感情。比起一般汉人区域的边地汉人来,要强一百倍。一早起来,推着石磨呦呦地叫,为我们制备甜养饼当早餐的时候,一面他便和我们聊上了,告诉我们许多关于本地的事情。据他说,由雷波挑盐到此处,赶程不过四天路,比由西昌运盐来还要快些。因此本地夷人,均吃川盐。土盐(即盐源县所产盐巴)在此无市。本地气候温暖,羊毛甚贵。棉布因容易自雷波来,价格不高,不过合一两银子一件。银子一两,当时在此处,约合国币十三四元,在雷波则可合十六元。在此一两银子,可换二钱至四钱大烟,川盐则大约一斤可换一钱烟(土盐需一斤半)。美姑出产鸦片甚多。以前多系商人贩卖。近来则官方败类,成为大宗主顾。一位代某公专收烟土的徐八师爷,在此大收,结果在今年一年以内,即收去将近千两。他们收烟的办法,规模很大。预先将大批盐布运来,存在夷人家中作抵,有多少要多少。这位徐八师爷,大烟生意虽然得法,结果却受用不7。不久以前,一命呜呼。现在他存在此处的东西,还有一百件布,几十斤盐。萧君又说,美姑地势颇低(据常隆庆先生记载,此地海拔一千四百米),天暖不长燕麦。米(系红米)只长在河边,为量不多,现在已吃完。一般夷人,普通多吃包谷。此外亦有养麦及小麦。一两银子,在此可换三升半谷子,或一升半养麦。柴在此处,最为艰贵。普通烧的燃料,多用草及包谷心。萧木鸡的汉话,丝毫未曾忘记。同时夷话说得异常流利,和夷人简直一模一样。他也说,夷家只管吃不管穿。自己种庄稼,并没有多大利钱。所以娃子们总是穷的。
不祥之鸟
路上碰到吴齐倮狗子,乃是我们旅途中莫大的灾祸。在阿禄几几家住下,吃过晚饭以后,屋里有一位夷人,躺下抽鸦片。倮狗子和吕赞臣,马上就加入大抽。一面躺在地上抽大烟,一面倮狗子就对我们说了许多很甜的话。非常殷勤地,他用这些花言巧语,来哄骗我们。他说由美姑到雷波,他可不要任何代价,一直护送我们前去。有了他,一切便没有问题,用不着另找倮头。过黄茅壊以前,绕道去“陇作”到他家里住一宵,他一定“打牛”相款。对此阿禄几几也说,由倮狗子作倮,最为妥当,他乃是去雷波路上最重要的倮头。倮狗子前后仿佛两个人,表面上态度竟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令我们又惊喜,又怀疑。却不料这个骗子,一方面就在画我们的符。一面对我们说得那么甜,同时他却和阿禄几几两人,叽里咕噜地长谈。欺负我们不懂夷话,当晚当着我们的面,他们就商量妥当,如何有计划地阻挠我们的行程,不让我们通过凉山。这些话吕赞臣都听得懂。可是他也很坏,当时一点不给我们暗示,让我们睡在鼓里,妄想此行已无问题。等到后来到磨石家,几乎走不通,方才把这些事和盘托出,而且怪我们由美姑到磨石家的一天旅程根本就是多余,自美姑早就该折回。这种鸦片鬼,真是太可恶了。
吴齐倮狗子,奸诈、狡猾、凶狠,兼有汉人与夷人的坏处。可是人很聪明,汉话说得非常好。还会写倮文。请他留几个字在笔记本上作纪念,不料竟写了一句骂人的粗话。
续上凉山
早上八点半钟,从阿禄几几家启程,上后山去。阿禄几几本人,只送了一段。临别的时候,他和我们说,万一到了磨石家走不通,就请折回来,再到他家里住,他再派人将我们送回乌坡。原来初到此处,问他去雷波有没有问题,他的回答,是没有问题。不意昨夜与倮狗子谈后,论调忽然变了。今晨再问,他说由此到磨石家,他可担倮。磨石家以后的情形,不很清楚,最好到该处再问。原来他们计划阻挠我们,业已有了定局。
派去代表护送我们的人,是主人的一位侄子,名叫“阿禄迭诺”。另外替我们背东西的四个娃子当中,主人叮嘱了一位,特别招呼我们。萧木鸡也自动地送了我们几里路。
离开阿禄家。路初左绕山缓上,右沿田走,向东北行。里余改向正东,上趋较陡。旋又缓上向东南前进,嗣复改朝东北走,顺山脊走页岩石板上,陡趋上坡。里余改右绕山上趋,一段陡一段平。如此一里左右,涉过一道小溪,路平坦向东行,右溯溪而上。略前复改向东北,路左绕山缓上,右仍溯溪而上。不远上又较陡。里余涉溪,改由右绕山行,左溯溪而上。旋复涉溪,溪又到左。约半里,停下浏览风景。由阿禄几几家到此,共约六华里。自此前望,正东望见龙头山断崖,已不甚远。崖下即滇境沙马土司地。此座山峰的北面,延接上去,一条状似刀背的山岭,即是我们所要越过的黄茅埂,美姑河河谷在下,两岸大都颇为陡峻。山上向西一条路,引到牛牛坝,循之空手赶路,一天可达。
续向前进,路改北行,沿雷建通道在山顶地带走。约一里余,改由路左绕山缓下。由美姑河一直上到此处,凉山系由暗红色砂岩及泥页岩所构成。至此再向上去,乃改为灰色石灰岩。缓下约一里不足,停下休息。阿禄几几与萧木鸡,在此告别回去。此处即系去牛牛坝的岔路口。更向前进,路左续绕山下趋,半里余,路旁所见岩石,又由石灰岩改为暗红色砂岩及页岩,土色亦由黄改红,路仍继续下趋。又半里不足,涉过一道溪水。前去路右绕山走。有上有下,势向上趋,方向仍蜿蜒向东北去。两里半,又过一道小溪,路改陡上。半里余,再过一道小溪,仍续陡向上趋,旋循山脊陡上紫页岩山,中有一部分为浅色及黑色页岩,此外并见有砂岩。这一段上山路,极为陡峻难爬。陡上共约三里,达到一片山冈顶上,停下休息。此时已近正午。忙将由美姑带来的养巴,拿出打尖。此处岗顶,距美姑约十四华里。岗上菊科植物不少,此刻花正盛开。小朵的黄花、紫花与白花,编成一幅天然的美丽织锦。上山途中,自下向上望,仿佛此处即是山顶。到此才知错误。前面黄茅壊高高在上,还有相当的高。站在岗顶,回头西望,乌坡、八咀等山。亦系高岭插天,但是显然并不见得比我们所站的地点高出多少。
下午十二点十分,复向前进,穿岗顶朝东北方向缓上。两里不足,上趋较陡,仍在山顶地带向东北走。中间穿过养麦田不少。自美姑附近,所经皆系荒巾地带,至此乃复见田。田中工作的夷人,看见我们走过,纷纷站起,问我们是不是贩鸦片的。频频答不是,答多了觉得非常厌烦。这些无知的夷人,诚然可恨。可是汉人也不争气。过去别种人很少来此,来的全是些贩卖鸦片的,无怪他们以为每个走凉山的汉人都是以此为职业。陡上一里,路改缓下。又一里,复改缓上。再一里,因候伴在路旁停下休息。
老妇的申诉
停下休息的地方,路两旁都是养麦田,地面相当平坦,田里有妇女们正在工作。该处距离美姑,约有十八华里。这时候王主任等,陪着倮狗子他们,慢慢在后面走,落伍很远,我一个人走在前面。正在休息的时候,左边田里一位下田的老妇,突然跑过来,找说话。一看她是一位汉人。底下一双赤脚,乃是小脚。这种样子在田里工作,真太可怜。这位老太太,大约已有五十岁的光景。跑过来便对我说,她家原来住在自流井,在该处算是相当有钱的人家。夫家姓傅。一个儿子,名叫傅章淑,原在贡井范团长部下,刻已奉令赴前方作战。本人因避敌机轰炸,来到雷波,随夫弟一同在县城居住。不料后来夫弟被县长征去做民工,剩她一人在家,无所依靠。这时候雷波城里一位幵糖坊的汉人,名叫秦怀卿的,欺负她无人照顾,将她绑走,卖给夷人。后来以十三两银子的身价,辗转卖到此处当娃子。来此不过一年。成天光着一对小脚,在田里做工,痛苦不堪。说到这里,这位老太太,嘘唏不已,连说:“请老爷做好事,给我通个信。卖我的就是雷波县开糖坊的秦怀卿,这个家伙最不是人,务必请官厅办他。”这段伤心故事,真可叫人下泪。想不到一位抗战军人的老母亲,一世享惯福的老太太,竟会卖到此处,做阿禄家的娃子,替野蛮的黑夷种田,于痛苦中消磨她的残年。不过我们这种过路旅客,根本自己来凉山,就是冒着性命的危险,因此对于此类事,一时完全无法可以帮忙。只能允许她,到了雷波以后,一定替她递一个信。后来走到雷波,公布此事。不料县城的人,业已忘记了秦怀卿这么一个人。至于这位傅老太太和他的儿子傅章淑,更没有人知道。可怜的老太太,她是被世界遗弃了,忘记了。
此片地方,皆是阿禄家地。夷区里面,阿禄家原是相当强悍的一支。养麦田中工作的娃子,以妇女占去大多数。夷籍女娃子,身体壮健,对于此种工作,感觉满足。她们对于这位汉妇过去的历史,内心的悲痛,完全不能了解。看见她久不回田,工作耽搁,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用一种快乐的声调,向她尖声叫唤,催她赶忙回去工作。哪知道这位老太太,已经是痛不可抑。
傅老太太来到夷区,虽不算久,但是一部分习惯却已夷化。她的服装,除底下一双赤脚外,诚然仍是汉装,并未改变。可是心理上面,已有变迁,向我诉说苦境以后,忽然也和夷妇一般,讨起针线来。也许她确实迫切需要此物,所以不得不放厚脸皮。当然至少在这点上,我很愿意帮她的忙,可惜针线等物,大部包在行李里面。剩下少数,也全在同伴们身上。在此种情形下,只好用两手遍摸身上口袋,做过试找针线的样子。最后什么也找不着,乃告她实在没有,请她原谅。正在这个当头,王主任和倮狗子他们来了。这位傅老太太,毫不知趣,不知道倮狗子就是惯卖汉人的坏东西,反而向他又申诉一番。将刚才和我讲的那许多话,一五一十地又告诉他一遍。这事不异“与虎谋皮”,倮狗子当然是付之一笑。
奸计揭穿
原来我在旅途当中,常喜一个人走在前面,目的不过是想倮持一种固定的行进速度,好从时间纪录,计算路程远近。此外并无任何其他企图。至于碰上傅老太太这件事,完全是出之偶然。当时自己也就觉得,在这种地方,和汉人久谈,不免要使夷人多心,很想快点摆脱。果真如此,倮狗子从后面望见,大为不快,便对王主任说,我一人走得这样快,不和他们一起走,令他感觉不安逸。又说我身上有东西,不给他,只给汉人,不够朋友。齐伴以后,王主任将这些话告诉我,劝我以后不要一人往前走,免得夷人多心。听从此种劝告,只好大家一起前进。倮狗子仿佛故意为难。在一种平坦好走的缓坡大路上,他偏要慢慢地拖,弄得行进速度一点钟不过四华里,可恶已极。
如此约行一里左右(自遇傅氏处算起),路上碰见黑夷数人,皆与倮狗子相识。因此大家又停下来。一群黑夷,大家坐下,吸烟久谈。过了一阵,倮狗子忽然问我们要丝线。裘君从身上拿来一绞蓝丝线给他。他嫌不好。给他绿的,又不要。身上实在没有别种样品,只好老老实实告诉他,其余一起打在铺盖里面。当晚到了宿站,便打开让他自己挑。听到这话,他一声不响,.便把丝线拿了一些,还要去几根针。倮狗子原来答应将我们一直送到雷波,而且自愿不收一分的报酬。现在要东西要得这样急,看来就有点儿蹊跷。后来才知道,当他和那些黑夷高谈的时候,曾经指着我们说:“像他们这些人,就是送五百两银子请我倮,.我也不倮。“可惜我们夷话懂得太少,这种情形,当时一点不知道。
下午一点五十分,方又再度启程前进。缓上约一里后,改陡上趋,向西北行。陡上约一里,到一岔路口。此处地名“易子角”,距美姑约二十一华里。前去磨石家。尚有七华里(俗称五里)。去磨石家的路,在此与雷建通道分路。雷建通道,为右边岔路,路面颇宽,爬缓坡径上山去。向左岔出的小道,则是去磨石家的路。吴齐倮狗子,原来已约定我们,当晚一同宿在磨石铁哈家,明日倮我等前进。不料走到此处,忽然告诉我们,因有事要顺雷建通道上山,到坡上一家亲戚(也是阿禄家人)家里歇,不去磨石家,请我们自己好走。明天他径直回家,不过磨石家。我们过凉山的事,请找磨石家做倮。这样一来,使我们非常诧异。原来说得好好的,大家彼此也很客气,何以忽然完全变卦,令人莫解。我们要他找完亲戚,仍到磨石家宿,他不肯。要求和他们一起走,歇在他那亲戚家,又不肯,反说到此应宿磨石家。最后虽然勉强约定,明天一早八点钟,来磨石家找我们,一同前去,但是他对这话,全无诚意,显然可以看出来。从此以后,我们就没有和倮狗子见过面。
最奇怪的,是负责送我们到磨石家去的阿禄迭诺,此时也推说有事,要和倮狗子一齐去亲戚家,把我们交给娃子们代送。这事愈加离奇。起初大为不解。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原来倮狗子和阿禄几几,早就安排好了,预备破坏我们的壮举,一切都是预定计划,毫不足奇。我们发现这种诡计,还不算退。要不然,倮狗子跟我们一起都到磨石家,只有故意向磨石家铁哈,多说一些坏话,让我们走不成。或者甚至假装倮送我们,半途却把我们卖了,结果更不堪设想。
这时候吕赞臣方始将倮狗子刚才对那群黑夷所讲的话,说给我们听。他的结论是,倮狗子绝对不会再来找我们.;如果不信,可问替我们背行李的那些阿禄家娃子。我们试问一位娃子,倮狗子好不好。回答果然是:“不好,倮狗子很会啃人。”问到阿禄几几和磨石铁哈,他们却都说好。至此完全证实以前的疑虑。我们果真上了倮狗子的大当了。
向磨石家走
倮狗子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循左边岔路,向磨石家前进。现在护送的人,一个黑夷也没有,一切要凭自己的运气。初行路右绕山缓下。随即改由路左绕山行,陡向上趋。此时路旁露出岩石,又系暗红色砂岩及泥页岩。半里后,路在山顶地带走,微有上下,势缓上趋。略前途中又碰见一位在此充当娃子的老年汉妇,向我们诉说身世。这位妇人,名叫李刘氏。自称雷波县李家湾人(该处距雷波城不远),李家禄的母亲。两年前,母子两人,在家同时被劫。其邻居妇人,亦为夷人所掳。现在吴齐家当娃子,托我们设法救一救。对于这类事,我们所能做的,止于答应出去以后,替他们报过信。后来由雷波东行,到达箸口。因为李某正是那地方附近的人士,特别将这件故事,述给街上人听。不料那些人对于此事,漠不关心。他们说,这类事情,在雷波一带实在太多了,早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而且李家禄一名,根本就已没有人知道。掳进凉山的汉人真惨。自己受尽精神与物质上的痛苦,自不待说。最惨的,是外面的同胞们,早就把他们忘记得干干净净了。由美姑到磨石家,这一天途中,特别有感。上述两件例子以外,路上碰见好几位汉人,都是被掳进来当娃子。其中至少有两个,原系商人,为吴齐家“装桶子“装来。由此看来,整顿凉山夷区,非杀吴齐倮狗子不可。
缓上一里,路改平坦,旋复陡上。如此半里,复改平坦,在山顶地带走,向东北去。一里路左走过一座水塘。前行不远,附近所见岩石,大体又系石灰岩。由此看来,大凉山正脉的地质构造,大约下面一节,系由暗红色砂岩及泥页岩所构成;上面一段,则系石灰岩,但其中亦互有穿插,里余改向北行,陡下石灰石做成的石路。随即左绕山行,仍循石路陡下。此时所见石头,又系砂岩。百米左右,下到一条小河。涉河陡行上山,初向正北走,嗣改东北行,右循山边,左溯河而下。半里又见石灰岩。自易子角至此,计程约五华里。前行路续陡上,旋改平坦,曲折向东北去,右绕山行,左沿田走。田中所种的农作物,计有养麦及燕麦。更前右山亦有一部辟田。里余陡向下趋,走过已干的沟一道。过沟略上,乃又平坦,旋即于下午五点,到达磨石铁哈家停宿。午后十里路,因沿途耽搁,走得又慢,几乎费去四点钟。然而究竟这天路短,到磨石家还嫌太早。
磨石家
磨石家黑夷居住的地方名叫“山摩马拖”(Sammato),此处位在山坡上,近乎山顶地带。距离美姑村,约有二十八华里。站在该处,向西南下望,可见一条山沟。该地名“舍摩那打”,大部分磨石家娃子与小部该家黑夷所居地。由山上下去,路程不远。前人所谓“耶路那打”,实际上为“舍摩那打“一名的讹音,但其意则指“山摩马拖”(大部磨石家黑夷所住地方),殊欠正确。本文中所谓“磨石家”一处地名,系指“山摩马拖”。去雷波的大道,只经过此处,并不经山脚“舍摩那打”地方。
从支派上说,磨石家黑夷,是凉山黑夷中比较弱小、.和善、开化,而且接近汉人的一支。这支夷人,虽则位在野夷区域内,可是一点也不坏。对于汉人尤有好感。历来汉人通过凉山,得到他们的帮忙不少。因其善处人事关系,这家夷人,冤家极少。实际上只有恩札家一家,是他们的冤家。雷波路上几支黑夷当中,乌坡、阿禄、磨石三家,互为亲戚。吴齐家和他们,也有亲戚关系。亲家多而冤家少这点使此支善良驯弱的小族,磨石家,在凉山中处于一种相当特殊的地位。他们的特长是做“倮头”。汉人要他们倮,夷人也要他们倮。汉人当中,商人要他们倮,官吏和其他公家的人也要他们倮。由此看来,即在野蛮的凉山夷区,和善少争,亦自有其价值。
常隆庆先生初过凉山的时候,磨石家的老酋长磨石达夷,依然健在。这位既有本领又对汉人不错的老英雄,对于常先生等的凉山旅行,帮忙不少。凉山里面,没有人不知道达夷。充当“倮头”的时候,东面他可以一直送到雷波,西面可以送到竹黑。这位老者,不幸业已在二十八年逝世。继承他的地位者,现为磨石铁哈,铁哈是达夷的侄子,住在“山摩马拖”地方比较最上面的一幢房子。他的能力与声名,虽然远不及当年的达夷,可是也还不很差。在整个凉山区域内,可算一位非常有力的倮头。“山摩马拖”这座夷村,远没有美姑那么大。房屋少得多,散布得更要幵些。铁哈住宅附近,只见零星地有几幢夷屋。铁哈住屋,不过普通大小,远不及阿禄几几家宽敞。正屋二间,一间楼下划作牛栏。另外主人养有一匹骑马,系在牛栏旁边,正屋以外,别无其他房子。锅庄亦甚简陋,不似阿禄家华丽。住宅四周,皆是燕麦地。
按地图上说,昭觉县境,西面起于玄参坝,东边止于黄茅壊。据此美姑与磨石家,皆在此县范围以内。可是事实上自从设县以来,昭觉县政府的势力,从未达到这些地方。目前情形,仍是这样。自习惯上说,美姑河以东,可说是属雷波县管。例如磨石家黑夷,素来与昭觉县毫无往来。其稍许听命于汉人之处,均系受命于雷波。最近该县政府,还向他们募过飞机捐。
磨石铁哈本人,现年五十二岁,身体仍甚壮健。他不但丝毫不野,而且相当斯文,相当开通。他认识倮文,能写倮字,汉话也说得很不错。最后一点,对于我们,十分方便。到此后各种交涉,都由我们直接和他谈判,不必假手于那阴阳怪气的吕赞臣。后来我们通过凉山,卒告成功,得力于此点不少。家庭里面,不但夫人健存,高堂还有七十三岁的老母。不过这位老太太,近来卧病在床,势殊危险。所生儿女,计有两女一子,儿子年纪最轻。这位小少爷,刚才十一岁,最得父亲宠爱。不过全家最出色的人物,还推芳龄十七岁,善于交际的二小姐,这位小姐,和阿禄几几的女儿一般,衣领上也戴着一只大号银别针。她们两姊妹,丝毫没有羞涩的态度。请她们照相,不但不反对,反而很高兴。闲着没有事,这位二小姐和她的小弟弟,就教我们夷话。同时我们也教他们汉话,作为交换条件。这样大家弄得很熟。原来我们以为倮夷的话,各处一致。到此方知并不是这样。当然凉山里各地夷人,彼此可以通话,不致语言不通。不过各处方言,彼此间却多少有些分别。例如磨石家所说的话,就和昭觉一带,略有差别,昭觉以东“谢谢”称Kasasa,此处则说Kej。,夷人用的口琴,昭觉以东,称为ling。或Sg。,在此则称H。h。。
此处黑夷女子,年轻的头上皆戴蓝布头帕,覆在头的两边,仿佛像两片瓦一般。在这点上,她们很像滇省鹤庆一带的妇女。她们还有一种特点,是喜欢抽草烟。像这位二小姐,一根短的旱烟袋,时常叼在嘴里。无疑地在她们中间,以为这事很时髦。
从为人方面说,磨石铁哈,样样都好。唯一缺点,是偶尔要抽几口大烟,虽则并没有很大的瘾,对此事的解释他自己说,是因为有病,非此不可。他曾经一度去过成都。这事在凉山黑夷领袖当中,十分难得。据他告诉我们,二十七年,王缱绪氏任四川省主席的时候,特别将凉山各支黑夷的代表,召去成都开会,商量禁种鸦片事宜。参加此会者,共有黑夷十三位,代表四支夷人。磨石家黑夷,只去了他一位。另外尚有阿侯、吴齐等家的代表。每位黑夷,各人带了娃子走。到了成都,住在城南某旅馆。食宿悉从汉人风俗,感觉相当舒服。当时几位军政长官,均曾见过。除由省政府供给食宿及车钱外,王主席并对每位黑夷,各奖四百元,娃子则各奖二百元。
这次成都开会,对于参加该会的夷人,印象甚深。此番碰见我们,事隔三年,铁哈还问我们,以前他所见过几位长官的近况,以及现在谁任川省军政长官。他因在成都住旅馆时,不识汉字,坐洋车常有找不回去之险,深感不识字的苦处。弄熟以后,我们提议在此处办学校,他一点都不反对。同时还说,很羡慕汉人的街子,希望将来在这里也修街子。这和以前倮夷的故意破坏汉人文化遗迹,大有天渊之别。假如凉山夷酋,个个都有这样开通,整理凉山夷区,改善夷民生活,应该是一件比较轻而易举的事。
铁哈以前在雷波县政府当过差。他认为当初报酬还不错。二十九年以来,法币对于银子的价值陡落。一百元薪俸,不过抵几两银子。这种差事,便觉得没有多大意思。问到我们的薪水,按实数折合银子告诉他。他也替我们抱不平,说这样真太苦了。因为去过成都,铁哈对于时事,要比其他黑夷知道得多些。他总算知道对日抗战这一回事。敌机狂炸嘉定等处,也曾听见过。飞机飞过凉山上空,他知道有时那是日本飞机。不过对于抗战实际情形,他的印象,还是非常模糊。在黑夷当中,铁哈是比较常上雷波的一位。县政府的人,对他感想甚好。最近该县同夷人募飞机捐,他一人捐了百元。县府答应奖国旗一面,迄未发下。应允送我们去雷波以后,这是一件他要求我们代催的事。
挫折与奋斗
磨石家向来惯于做倮头,倮人去雷波。汉家商人以及汉官通过凉山,常由他们作倮。甚至夷人去雷波赶街子,害怕通过冤家的地方,也是请他们做倮头。按照这个道理,请他们送我们到雷波,本来是应该没有问题的。可恨是吴齐倮狗子那家伙和我们捣蛋,与阿禄几几设下阴谋,要害得我们不能通过,以致到了磨石家,此事受了很大的挫折,弄得原来计划,几乎失败。一到铁哈家,送我们来的阿禄家娃子,便用夷话和铁哈说,阿禄、吴齐两家,业已商量妥当,不让我们过凉山,请他务必合作,阻碍我们的行程。铁哈听了这话,当然先入为主,想出种种理由,不肯送我们前去。我们当时不知此点,吕赞臣这坏东西,也不给我们暗示。求过凉山心切,缠着铁哈,和他辩驳,达数小时之久。无论如何,请他设法送我们去雷波。最后总算凭三寸不烂之舌,把他说服了,居然派人将我们一直送到雷波,自己也送过黄茅壊。这事卒告成功,多少有点出乎意外。后来大家感情弄得不错,铁哈便将阿禄家娃子所说的那些话,一齐告诉我们。奸计至此,完全揭穿,倍觉可恨。
铁哈究竟人不错,一起头就对我们很客气。不过当初总是婉辞推托,劝我们和张秘书一样,自此折回昭觉。最初提出的理由,是雷波城“热病”仍然猖獗。前去异常危险。即令我们这班汉人,不怕此病;夷人当中,却是非常害怕。因此谈到去雷波的话,既找不到人做倮头,也找不到人背东西。对于这点,我们的回答,是身上带有药,不怕痢疾。不但自己不怕,而且可以倮障同行夷人的安全。有了这种药,得了痢疾可以治好,未得者亦可先服以资预防。实在因为求去心急,这些话全是吹牛皮。我们身上所带的痢疾药。剩下只有很少一点,是预备必要时拿来救急的。可是铁哈一听这些话,非常高兴,马上问我们讨这种药。那时我们身边所带西药,只有金鸡纳霜一种,比较多些。逼得没有办法,只好送他两颗,叫他藏起,不必马上就吃,发病时再予服下,或者上路后先服以作预防亦可。铁哈对此,感觉满意。立刻又多要了许多颗,藏起来,准备全家用。当然他不知道,此药对于医治痢疾,乃是完全无效。
痢疾问题解决以后,铁哈又推说,他的母亲,年龄太大。近来害病甚重。现在天天打鸡打羊,为她祈祷,终不见效。刻已命在旦夕,不忍离开。汉人最讲孝道,夷人也是同样道理。因此务必请我们原谅,恕他不能护送。他又说,如果我们是些普通的人(如商人等),由他派两位娃子送去,倒不要紧。可是我们乃是官家的人,地位太高。派娃子送,万一出事,责任担不起。要是自己送的话,病重的老母,将她一人丢在家中,真不放心。设若在此时期,她老人家死了,不孝之罪。无法可赎。这条路上,确实有匪,不太安静,所以他劝我们不要去。他说,倮送商人前去,万一出了事,也就算了。因此派两名娃子,拿枪护送便可。对于我们这群人,不敢如此冒险,自己又无法可以离家。这样只有我们取消行程,折回昭觉。
对于铁哈这番话,我们感觉非常棘手。当然儿子应尽孝道,乃是正理,亦系人情之常,无法可以劝其改变观点。我们只好向他说,既然自己不能送,请他派一位家里的亲人,代他送一送。对此他的回答是,兄弟现不在家。要不然,都可叫兄弟在家伺候母亲,自己倮送我们前去。儿子又太小,不能担任此项职务,所以没有办法。僵在这里,我们无可奈何,最后只好要求他派一位小姐送。这事他也不肯,说是女孩子年纪太小,不懂事,担不起这种责任。
我们此次企图横渡凉山,志愿非常坚强。同时因为所带盐布不够,到此事实上几乎无法可以折回去,早已准备破釜沉舟,无论如何,想法走通。我们自己当中,甚至说过,万一找不到夷人背行李,或者雇不起背子,便把铺盖掷掉,和夷人一般,空手走过去。现在遇着此种挫折,当时不甘心放弃原有计划。铁哈既然不答应送,我们只好老和他“蘑菇”。我们对他提出的理由,是实在有公事,不得不这样走。并且强调地说,此番通过凉山,实因有要公,需赶到重庆,走这条路可以快些。如果走不通,折回去,再绕道走,耽搁日期,将来处分不轻,因此务必请他帮忙。这些话来回地说,前后不下三点多钟之久。双方互不让步。一直商量到晚上八点多钟,我们始终不屈。结果铁哈卒于勉强答应设法,另外找一位黑夷,将我们送过最危险的一段。剩下一段路,则由他家娃子,负责护送。这件事希望明天可以办妥。因此留我们在此住一天。等到后天,有办法即送我们去雷波,否则仍请折回美姑。交涉办到这种地步,虽说不是完全成功,却已出乎初料之外,我们总算胜利了。这次交涉之所以卒告成功,主要是依赖政府的威望。磨石铁哈去过成都,对于服从领袖,具有比较深刻的印象。因此拿大帽子去压他,他便难于推托。后来他甚至告诉我们,上次所以没有让张秘书通过,乃因他不过是刘文辉手下的人。现在我们由中央派来,当然另眼相看。
刚到磨石家,王主任介绍的时候,称我为“曾团长”。其实意思不过指考察团的团长。可是铁哈误以为是军队中的团长,由此对我格外恭敬。后来答应送我们过凉山,这种有趣的错误,或者也有所贡献。
命运在八卦中
住在磨石家的一夜,晚间铁哈“打鸡“相款。他向我们说明了,这种简单的招待,为的是双方免得浪费。上次张秘书未带回去的一些红米,拿来煮给我们吃。为求实惠起见,他提四只鸡来,献给我们四位客人(包括吕赞臣在内)每人一只。夷人非常迷信。对于送我们过凉山这一件事,铁哈本人心中,业已承诺,可是不知道“神”是不是愿意。他们当中,流行一种鸡骨卜卦的方法。将鸡“打死”煮熟吃完以后,把鸡头嘴中骨头拔出,看那骨形状。如果该骨状类音叉,两支平行,尽处略为翘起,便是表示好运。很巧地,我们所吃四只鸡,检验结果,每只的嘴中骨,都是这样。铁哈一见如此,非常高兴。告诉我们,此行必交好运。
这种占卜的结果,侥幸圆满,还不算数。于是他又进行另外一种更为正式的卜卦法。那种方法,叫做“揪羊膀”或“揪羊骨“。法将一块羊膀骨,在火上仔细地烤过一阵,烧成九个纵横平列,作方阵式的小洞以后,用指甲在骨上掐之,看看所成裂纹形状。如得三条平行的直纹,则系表示幸运。这种卜卦,结果又完全对我们有利。为着更求放心起见,第二天一早,铁哈特别请来一位“笔摩”,请他正式用羊骨卜这样的卦。我们的确是幸运。笔摩占的课,完全证实了铁哈的结论。那就是说,此去前过凉山,运气很好,途中没有问题。
过凉山真不易,人事上的纠纷已够麻烦。另外还得乞怜于鬼神。
我们的命运,此时竟悬在卜卦。然而对于原始民族的迷信,任何人都没有方法可以反对。既到此处,一切只好听天命。十分幸运地,这种难关,也没有难住我们。
准备长征
一宿以后,清早四点三刻,天还没有十分亮,铁哈便将我们催起来,说是当天就起程赴雷波。他想清楚了,决计亲自送我们走过最危险的一段,送过黄茅壊为止。同时昨夜已经专人去找另外一位黑夷,邀他一同护送这段路。黄茅埂以后,比较安全,就由他所派娃子,背枪送一送,不致发生问题。原来昨天还不知道究竟能否越过凉山。至少我们的了解,是在这里要停留一天。现在忽得此信,真是喜出望外。
磨石家的倮头,一直可以送到雷波城。背脚也可以一直雇到该处。所以铁哈正式答应送我们去以后,一切便可算是解决了。不过这段四天路的长征,出发以前,需有充分准备。一早起来,我们和铁哈全家,便忙于做这些事。
第一件需要准备的,是要带足全体人马沿途所需干粮。途中没有打尖的地方,自不待说。黄茅壊的一晚,普通均需打野,找不到吃的。同时翻过黄茅壊以后,直到雷波,沿途均不直接经过黑夷居住的地方,夜里概需住在娃子家里。娃子多半很穷,少有多余粮食,可以匀给客人,而且他们也很小气。因此走这四天路,事实上需要足足地带够四整天的干粮。磨石家地方高寒,出产燕麦,所以普通多将“炒面”当做干粮。铁哈家所存“炒面”不多。他叫我们拿一件半蓝布,换来三小斗生的燕麦。拿来以后,主妇亲自代为炒熟;乃由=位娃子,将其用屋里的石磨磨成粉子。过筛以后,即成所谓“炒面”。因为没有东西装干粮,铁哈将自己平常作此用的两只獐皮口袋,借给我们。
干粮问题、还易解决。背子问题,最为棘手。磨石家家族既小,娃子不多。此刻正值农忙,他们各自忙于田间工作,都不愿远征。我们虽则行李简单,所带盐布又将送完,一共不过要三四名背子,却也足够费事。原来昨日谈去雷波的事。铁哈就曾再三地向我们说:“你们连背脚都没有,这事如何办。”娃子对于自己时间的支配,也有相当自由,并非尽由主人指定。因此铁哈对于他的娃子,不便强迫其来替我们背行李。费了好些事,才找到三位背子。原来由雷波背盐巴到此处,四天路程,普通工价,是每名十斤盐巴。目下因为农忙,无人愿去,由铁哈作中,谈判妥当,每名给十二斤盐。这种办法,我们当然认为很满意。不过身边所带盐巴,已不够用。此地时价,一件布可抵五斤盐,只好商量一部用布代付。对于此事,起初娃子们完全不接受。商量一大阵,方始勉强答应。双方同意,给布酌量多给一点。数量议定以后,品质又发生问题。他们只要毛蓝(深蓝)色的布,不喜欢二蓝(浅蓝)的;对于白布,更是根本不要。给他们盐,又嫌是土盐不受。磋商良久,才将此事对付过去。由竹黑带来的四十七斤盐,到此完全用完,还借了铁哈一斤半,约在雷波买就归还。剩下身边只留有极少量,准备路上自己食用。干粮既已带足。前去路上没有多少花费。同时一路走来,四十七件布,以及其他所带的东西,原已用得差不多。至此除留少数以供路上用途,索性将其一律分配完毕。我们此刻真是“破釜沉舟”了。
铁哈对我们说,此次送我们,是因为送了我们,他就“有名誉”,所以不要任何报酬。不过他已约定了一位吴齐家黑夷,一同做倮头,送我们过黄茅壊。对于那位黑夷,嘱咐致送八件布,交给他带去。至于他自己的话,很喜欢我们带来煮饭吃的那只新铜锅,希望能够割爱。我们对于他的提议,欣然听从。送他铜锅以外,凡是不预备带走的东西,如背东西的管筐等等,也一齐送给他。这样将行李充分疏散以后,剩下的东西,三位背子就够背了。当然我们不能在磨石家白吃白住,所以另外还送他一份礼。这份礼包括一件红布、一件蓝布、两斤盐、一条毛巾、两件女子用的小手巾、一面小镜子、一支洋蜡、一块肥皂、四个针抵、八根针和若干棉线、丝线、绒线。对于这些礼物,他们一家,感觉非常满足,高兴得不得了。夷人家中,每逢送礼,总有一番精彩的表演。家长多少不得不按住贪心,倮持相当尊严。他的太太而小姐们却不管这套。礼物一交过来,她们便尖叫一声,一齐拥上去抢。于是家长弄得没有办法,也就加入抢夺,自己留下一部分。最后如果分配不匀,他便替家属分匀一下,免得吵闹。只有比较很开化的黑夷,才家长一手将礼物事先分配妥当,分给女眷们。我们送给磨石铁哈这份礼,他自己只留下铜锅、毛巾、洋蜡三样。其余各物,被太太和两位小姐,当场抢光。甚至说好拿去送吴齐家倮头的八件布,也让女儿于不意中偷去两件。幸亏那位倮头后来对他客气,表示不愿独受报酬。定要和他平分,这样才救了他的面子。
半讲面子,半送礼物,这样我们就把倮头请好了。铁哈对于此行,郑重其事。一早特别叫人来,替他剃了一个头。铁哈和他的娃子,都会说汉话,吕赞臣现在用不着了,同时他自己也急于要回大兴场。算清工钱以后,给了一些盐布,打发他先走。铁哈想得周到,特别派了一位娃子送他去美姑。
友情的交流
在磨石家前后不到一天,我们和他们一家人,弄得感情非常融洽,这是一件难得的事。铁哈不但为人诚恳可取,而且很爱面子,相当开通。他之所以卒于决定送我们去雷波,一部分是因为这种虚荣心的驱使。他以为送了我们这些大人物一趟,乃是一件荣幸的事。谈话当中,屡次自动地提到,要在此处修街子。他说:“修了街子,我就有名誉了。”弄熟以后,王主任提议在此处设立学校,让夷人子弟读书,将来可以做官。对于此事,他毫不反对。当时便商妥,由本地出人工及材料,官方出工资,短期内在此修学校。
不但铁哈本人对我们很好,他的少爷小姐,也和我们玩做一堆。我们一起谈话,一块照相,时间不觉很快地就飞过去了。夷区中的生活,在磨石家的一天,实在是最快乐的一天。刚来虽有一番冗长的争执,结局却是异常圆满。
铁哈将他的儿子,拜给王主任做干儿。按照夷人规矩,做干爹的,应送义子衣服一套、碗一只、筷子一双、笔墨一件,此等礼物,所费有限。当然王主任欣然承诺。
夷人虽系火葬,但是烧剩下来的骨头,仍然要收起来。予以土葬。他们也很相信阴地阳地那一套。常隆庆先生初入凉山,利用这点去迎合他们的心理,结果得到莫大的便利。我们此来,铁哈问我们会不会相地。没有办法,只好权充一回地仙。凭着一点常识,信口开河,胡谄一番。这样有时当然会耍弄错的。比方某处一幢大房子,我们认为阳地很好。可是里面住的人,早已死绝了,对于此事的解释,我们只好说,那幢房子,大门开错了方向,如此自圆其说。
翻上黄茅埂
一切准备妥当,只是背子们始终到不齐。此次离家,前后将有八天之久。当然他们家里,有许多事要安排,这里便把时间耽搁下去,时过正午,仍未动身,我们不觉焦急起来,铁哈也没有办法。派娃子去催,亦归无效。各种方法都想尽,仍无结果。最后只好请二小姐帮忙,推托了一阵以后,她卒于亲自出马,站在屋前,尖声地叫了一声0lad。(夷语“快些“的意思)。住在底下的娃子们,一听此种娇声,立刻跑出来答应,不久果真上来了。究竟还是女性魔力大。
下午一点二十八分,我们卒于自磨石家启程上黄茅壊。同行者中,磨石铁哈,身披擦耳窝,外罩用以御雨的草制蓑衣,骑着一匹马,露出一位武士的气概,一位笔摩,也骑着马,一同上山。当家娃子和三位背子,是我们其余的队伍。娃子当中,一个背着一支步枪,一位佩着一支手枪。笔摩肩上,也背有一支步枪。这样我们真是浩浩荡荡,杀奔黄茅埂而去。汉人善于做当家娃子。佩着手枪,磨石家当家娃子,也是一位汉人。这位乃系云南省籍,在小孩时期便被掳入凉山。现在汉话依然说得不错,不过生活却已完全夷化,根本不愿再回原籍。铁哈对于他,十分信任,常常叫他一人去雷波买东西,不愁脱逃。
离开磨石家,最初路右沿燕麦田缓上。半里陡下一坡,涉过一道溪水,势仍陡下。不远旋改左绕山顶走,向东北去。在距离磨石家约两里半处,路旁田完,进入草皮荒山地带,山上露出石灰岩。前行一里左右,自一山口陡下石路,旋改平坦东行,右循山边走,左溯一溪而上。一里余过溪,改由路右溯溪,向东南东走,势缓上趋,后来渐改陡上,磨石家的娃子,工价虽然贵些,走路却很痛快。爬山路跟上我们,没有多大问题。在这点上,我们不致像在昭觉以东那么枢气。
在距离磨石家八华里左右的地方,我们停止休息。这段路上,最初一半,碰见下山来的夷人甚多。对面走近我们的时候,他们常常会厉声地问我们是不是做鸦片生意,是谁家倮头。要不是有磨石家作倮,这段路断然无法可走,他们所背的东西,计木板(在山上劈成的雨板)、木炭、竹枝(连同竹叶,当做燃料用)、细竹等项。大的木料,直径达两尺半,挖成半圆弧的形状,用作马槽,亦自山上背下。
我们身边,带有一支寒暑表,有时拿出来看温度。铁哈他们,觉得奇怪极了,连问这是做什么用的。说温度他们根本不懂,只好告诉他们,这是一种预测晴雨的东西。这样一来,可就麻烦了。沿途他们会来问,现在会不会下雨,明天会不会天晴,弄得穷于应付。
休息后再向前进,续向东南东行。未到休息地点以前,途中原来走过一段暗红色砂岩与泥页岩构成的山地,至此又入石灰岩地带。一路左边绕山上趋,一部陡上,右溯溪而上,路上行人渐少。偶尔碰见一些,亦以背细竹的女子为多,走过时默默不作一言,和前段所遇厉声问话的男性夷人,大不相同。在距磨石家约九华里处,路往左折。向正东行。原来很.好的晴热天气,此时忽转阴凉,大有雨意。一路东行,势缓上趋,路右溯溪谷而上,地面又见一部分辟成养麦田。半里涉溪,溪到左边。不久改溯另一小溪。更前不到一里,陡上一座山岗。岗上一片好草地,牧有羊群。此时路仍向正东走,有时微偏东南。其处距磨石家约十一华里不足,到此已入黄茅壊的草原地带。海拔愈高,人入雾中。前行一部陡趋上草坡,一部则颇平坦,约三里后,路线方向,改为向东北走,路势平坦而微上。又三里,已到云雾上面。自磨石家到此,已行十七华里。在此停下,大喝溪水,并进“炒面”。不久雾忽散幵。四望各处山顶,一齐入目。云垂山腰,倍增美景。在南东南方向,龙头山已不显得高。南望为沙马家地。再过去便是沙马土司,属云南省管。西南方向的高岭,则是八咀山,各处山岭,除龙头山外,皆较我们所站的地方为低。美姑河在下,蜿蜒南流。此刻我们业已上到大凉山正脉的宽平山脊了。休息的地方,附近风景不错。巨大的石灰石数块,自路旁地上耸出。依之而坐,大喝溪水以咽“炒面”,此种野餐生活,大有趣味。这时候天又晴了。不过时间渐晚,夕阳中久坐感觉有点儿冷。于是在下午四点二十分,我们再度启程前进。由此到达黄茅壊最高的地方,还有十四里路。初行路续平坦而微上,方向则改朝东北东走,后来一部分向正东去。沿途所经,皆系山顶宽平草原。牧羊人与背细竹下来的夷女,有时仍可遇见。此片草原,水源亦颇丰富。用以发展畜牧事业,极为适宜。即在今日,黄茅埂亦已早就是凉山夷区的畜牧中心。一路前进,途中频涉小溪。如此计行四里之后,往石下望。石崖上见长有冷杉数株。在没有变成草原以前,大约此处山顶,必系被美丽的冷杉林盖满。
更向前进,路续朝东北东走,上趋颇陡。途中仍然碰见少数背细竹下山的夷子,不过他们全是男子,看不见女性了。一路曲折前进,大体系循东北东方向,一部缓上,一部殊陡。共行十里左右,于下午六时半,到达黄茅壊上的磨石家羊圈停宿。将到此处以前五六里,山上巨块石灰岩,耸起不少,状似一种石田。路经其间,与刚才一段,风味不同。后来三四里,则又系缓上山顶草原地带。最后几里中,沿途皆见不到三尺高的细竹子。夷人将其砍下,作为燃料。一路上来,途中所遇许多夷人,背的即是此物。这一带原来是很好的森林。常隆庆先生入凉山,还提到黄茅壊的“老林”。我们一路走上来,却已很少看见树木。到达山顶,也只看见烧砍剩下来的一些冷杉树根。除草以外,最多的便是这种细竹了。
磨石家羊圈所在地,距离“山摩马拖”(磨石家)约计三.一华里。平常到此,多需打野。此番居然有羊圈可宿,总算万幸。要不然夜间冻得更加受不了,下雨尤其没有办法。在羊圈前,约半里,达到大凉山绝顶,黄茅顼的最高点,距磨石家约三十一华里不足。站在此处张望,南东南方向的龙头山,高度不过与此处约略相等。回头而望,蓝山层层,亦均甚高,即系玄参坝、梭梭梁子、八咀山各脉山.峰。可是比起此处来,都显得要低些。据说天气晴朗的时候,自此可以望见贡嘎山的雪峰,可惜我们没有这种福气。
黄茅埂上
夕阳中来到刀背式的大凉山脊,一切都是恬静的、和善的。大自然的美丽与恬静,与附近一带倮夷的凶悍,成为一种极端的对较。凉山绝顶黄茅壊,乃是四望均无边际的一片广大平坦草原。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刻,我们来到此处绝美的环境。夕阳吻在山顶大地上,夕阳也吻在洁白的羊群,将它们镀上一层黄金色。我们一群人,就在此等羊群中停下。几个月来横越大凉山的梦想,到此果然实现了。
宽平的凉山绝顶,乃是发展畜牧的一种理想区域。这条海拔三千四百米的山脊,上面平坦异常。几乎不需加工修筑,即可用作天然飞机场。有一天我国内地发达了,业余飞行家,不妨驾飞机到此来游息。黄茅埂的确是伟大。从北东北伸到南西南,这片山顶草原,平得像纸一般,由西至东,展开三十华里左右的宽度。爬到上面,从各种方向,一望无际,全是这种绝好的天然牧场。它的南北长度,更要大得多。据常隆庆先生记载,共有五百余里之长。不过顺这方向,始终没有人彻底走过,因此确否待证。无论如何,由南到北,各段高度,显非相等。
三千四百米的海拔,在这种经纬度,并不算太高,树木还可以长得很好。从现在残留在山顶一带的树木看来,黄茅壊在古代,必系为良好的冷松林所盖满。若干世纪来,这种森林,逐步被土著倮夷砍伐和烧掉,乃成目前所见山顶草原地带。此与康属关外四千米海拔以上的天然草原,其来源颇有区别。可是在现存状态下,这片地方,极其宜于畜牧,乃是毫无问题。此处水草丰富气候高寒,有类川北松潘一带。据常先生的估计,凉山夷人,约有二三千户,每户养牛羊二十头。皆以黄茅壊为主要牧场。按此这片牧场所养活的牲畜(牛、羊、猪、马等),总数当达五万头左右。此数殊不算大。大约倮夷人口稀少,知识幼稚,对于天然的畜牧资源,并未能充分加以利用。此次路过雷波,一位专门研究农业的李元福君,告诉我们,据他估计,黄茅壊上,应可养羊一千万只,牛二百万头。这话虽然多少不免有点夸张,但是此处发展畜牧事业的可能性,却是值得注意的一件事。
黄茅埂既美丽,又有用,可是它也有不幸的一面。这片四通八达的地方,成为一种三不管地带,不属于任何一家夷人,因此遂成“孤儿子”(土匪)出没的区域。全部凉山当中,据称以过此处最为危险。正如磨石铁哈所说的:“此处北面有阿侯家,南面有沙马家,西面有阿禄家,东面有吴齐家,他们都随时可以上来抢人,谁也负不了责”。
黄茅壊海拔够高,气候相当寒冷。每年阴历八九月,即已开始下雪,不久大雪封山,此路不能行走。那时只有取道省己,中间要经过吴齐倮狗子所居住的“陇作”地方。该路称为“下路”,乃是终年可以通行的一条路线,我们此来,不但因为黄茅埂的路,比较要捷一点,而且因为如此可以避免再与倮狗子碰头,所以决定采取此路,由此遂得实现翻过大凉山绝顶的梦。即在此刻,早晩业已寒冷异常。晴天下午六点半到此,温度表的纪录,已降到摄氏表十二度半。在外面剜木作马槽的夷工,顷刻收场。太阳一下去,天气就开始大冷起来,人不敢离开火,大家都煨在火坑旁边坐下。
因为气候过冷,黄茅埂上,始终并未建有任何永久性的建筑物。我等到此地,侥幸有磨石家的羊圈,可以度夜。这座牧羊人临时搭就的住所,再过一个月,便要拆走,搬到别的地方去。所谓“羊圈”,乃是一座简陋窄小达于极点的人字形木棚。四周并没有正式的墙,就拿一些松毛,勉强扎起来对付。棚里地上幵有一个火坑。柴火上悬有一只小铁锅,里面炖着牧羊人所喝的酸菜汤。到此又已相当饿,我们拿出自己所带“炒面”,调水制成精耙吃。铁哈一进来,牧羊的娃子们,马上让坐,而且将自己煮好的酸菜汤献给他,我们也由此叨光。铁哈约来一同做倮头的吴齐家黑夷,吴齐迦铁,晚上赶到此处相会。这位是倮狗子的侄子,个性却完全两样。他对人极有礼貌,而且相当忠厚;和倮狗子的油滑奸诈,完全不同。长得高大清秀,年纪看去约有三十多岁。
围坑烤火的时候,两位在此替倮夷砍柴的汉人,故意挤到旁边坐下,找我们说话。其中一位姓王的,说他是雷波人。被掳来此当娃子,已经八年。中间逃过五六次。终因认不到路,找不到东西吃,未能逃出。又复折回。他再三问我们,听说汉人要派兵来平凉山,还要修马路,是不是真有这D回事。当我们告诉他,此话不确,他便怅惘了,沉默了。
黄茅壊的天气,有名地善变。此次亲身经历,果然名不虚传。在此一宿,半夜还是满天星斗。睡觉以后,下半夜忽然大雨倾盆,将我们从梦中惊醒。所住木棚,雨板顶留有许多露缝,雨水便从缝中渗透下来,淋在我们身上。同时松毛扎成的墙,也挡不住雨,因此雨水又从旁边袭入。这样透墙穿顶而来,滴到被上,不久将被完全弄湿。后来竟自被口倒灌而入,身上也全湿了。素来不怕湿又不怕冷的同伴夷人,此时也瑟缩不堪,连声叫苦,挤向被窝旁边来,害得我们连脚都伸不直。火未生起,睡在被里,抖率不止,又不敢起来。等到天大亮以后,夷人将火生起,雨仍不停。因恐湿被背来太重,围坐持向火烤,亦良久不得干,这种情形,真是窘极。
昨日送我们来的“笔摩”,当天就折回去了。娃子当中,有一位忽然发了疟疾,不能前进。幸亏那位当家娃子,自告奋勇代背。清晨起来,羊圈外面,碰到一位浦齐(一作“补既”)家的黑夷,名叫“蒲齐木格”,昨夜也歇在此处。我们便邀他和铁哈、迦铁两位,大家一起,用自动机合摄一影,留作纪念。
动身以前,收拾行李的时候,铁哈一见我所带的橡胶套鞋,大为赏识。问明用途以后,他马上从身上摸出一两银子,要向我买这双破胶鞋。因为根本有点破了,没有要钱,拿来送给他。这事使他高兴得不得了,连声道谢。他说,这类东西,汉人中间不出奇,夷人则觉得非常珍贵。
磺过黄茅埂
一个阴冷愁人的雨天,上午八点二十分,我们从黄茅壊磨石家羊圈启程,晴朗的时候,自山顶张望,数百里入目,风景甚美,此刻却是一无所见。在雨雾中前进,最初南行,缓趋下坡。约半里,改向正东,路线上趋。又一里,平坦穿山顶草原走,方向大体朝东北东。不久雨渐停,但阴雾如故。自羊圈约行十里,大路左边,展出一片很不错的冷杉林。未到此处以前,沿途已经看见烧山后所遗枯树不少,其中亦杂有活树。到此乃见活着的森林,使人想到黄茅壊当初的情景。一路前行,大体仍向东北东,中间略有曲折,途中数过小溪。向西去的背子,遇见不少,皆系背木炭或雨板。如此计行五里,达到一条大溪,在溪旁停下休息。此处地名“鄂多博斯”(odobos),距羊圈约十五华里。后来一段路上,枯树不再看见,草坡上则常见有小杜鹃。路左不远的冷杉林,仍未走完。途中一度天忽暂时开朗,得览美丽的山顶风景。此时只见四周远处,各方山顶,均在脚下,朝拱此山。该项远山,峰下白云悬垂,愈增胜景。可惜一瞥间忽又雾起,一切都看不见了。
自“鄂多博斯”前行,续向东北东走。途中频过小溪。路势渐改缓下。四里后,路左冷杉林走完,附近见有羊角树。缓坡山上,并见小杜鹃甚多。前去路复平坦,后来又改缓下,其中并有陡下处。如此计行八里,到一小溪旁边停下。此处地名“罗兹雅杰”
(Rozyajay),常隆庆先生称之为“老母泥秋”。其处距“鄂多博斯,,约十二华里。自黄茅壊羊圈到此,二十七华里的距离,所经全是一坦平阳的草原,尤以最初十五里(羊圈至鄂多博斯)为甚。方向则大体系向东北东走。此片山顶草原上,稍加整理,即可到处停飞机,开汽车,乃系山岳地带中少有的平地。
由“罗兹雅杰”前进,路向东北走,开始下黄茅壊东坡。一路缓向下趋,右溯一溪而下。约两里不足,涉过此溪,路改左溯溪下行,途中见有羊群放牧。又三里余,复在一条溪水旁边停下。此处距黄茅壊羊圈三十二华里。自“罗兹雅杰”到此,共下五里缓坡,途中又遇小雨。自此前行,地形收束。对于旅客,不似四通八达的黄茅壊那么危险。磨石铁哈与吴齐迦铁两位倮头,送到此处为止。一起吃了“炒面”一顿,当做午餐以后,挥手告别。和铁哈一起,不足两天。临别之时,彼此都有点恋恋不舍。王主任和他约好,两个月后,再走凉山回西昌。铁哈告别的时候,还忘不了我送他的那对胶鞋。倮夷欲望,实在并不太高,施点小惠就够了。
狂雨中下黄茅埂
打尖以后,我们和磨石铁哈,分道扬镰。动身前进的时候,业已是下午一点。护送的人此刻只剩下三位娃子。初行涉溪往南走,势缓上趋。半里改向下趋,初缓旋即甚陡,改向正东向行,穿草坡直下。一路于阴雨中来到此处,已感颇冷。此刻突降大雨。一阵狂风急雨,使这急陡的山坡上,每条路都变成了小河。羊群急速往下面逃,我们也跟着背子向下面跑。在这光光的山顶地带,连一根可以避雨的树也找不到。急雨中狂奔下山,全身里外透湿,沿途不知摔了多少跤,狼狈到难于形容的地步。头上大雨倾盆,脚下湿滑不堪,而且到处是溪河。摔下滚上一些泥,一淋又洗干净。全身仿佛和洗澡一般,衣裤鞋袜,全都拧得出水来。手中所提小包,也全给水泡湿。里面所装东西,一部摔坏。有生以来,狼狈如此,还是第一次。比起我们来,夷人既走得快,又走得稳。他们疾奔而下,一跤也没有摔。可是因为雨实在太大,背上所背铺盖,虽用油布盖住,仍然打湿了一部分。
穿森林下凉山东坡
急雨中狼狈不堪地下黄茅壊东边草坡,计行六七华里,方把此坡下完,进入森林地带。这时可以找到躲雨的地方,雨却已小,用不着再躲了。快要下完的时候,雨雾中前望左右均见冷杉林。里余走过一溪,即循石路陡趋上山峰。此一段路上,山仍系由灰白色的石灰石所构成。凉山西坡,坡度缓和,辟田处多。一片光秃秃的红土山,树木几乎是绝无仅有。东坡情形,完全不同。该坡坡度陡峻,峰峦突起。近峰一段,树木至今仍然稠密,大树亦多,往往造成森林。田地则以地势不宜开垦,气候又寒,完全不见。不过良好森林,一部亦已开始破坏。一路走过,多处可见林木烧砍甚惨。有些地段,只剩枯树直立,成一死林。过去美丽的林景,不难想见。将来此林被毁时的惨状,亦由此可以想象,不禁令人悚然。
陡上半里左右,到一山口。前去路穿冷杉林中行,大体下趋,一部陡下,循山脊走,向南东南行。除冷杉外,林中兼见他树。沿途林景虽好,但是烧砍甚惨之处,亦复不少。一路前进,雨虽转小,雾却仍大。雾中间路右河水,发巨声如雷,但不可见。从声音猜测,此处河谷,必系深而且陡。在这种极坏的天气中下山,倒也别有趣味。不过较远一点的地方,就完全看不到,未免是恨事。途中有数次,偶尔开朗几秒钟,让我们一览山景,不禁心中为之一快。
走了一段下山路以后,赶上一位马乌达家的娃子。他手中拿着一把汉人惯用的黑布雨伞,自称是替主人到雷波去买盐巴。穿林下行七八里左右,树木渐稀,冷杉不久旋完。良好的纯粹冷杉林,前后延长不下十里左右。前去森林时断时续,冷杉为阔叶树所代。如此约走八里左右以后,循石路向东南穿林陡盘下山。此处森林,乃是一片极好的阔叶树林;树木种类,计有桦树等,类皆高大成材。同时四面张望,各处山峰,顶上一段,亦均全为阔叶森林所盖满。美丽林景,一里半走完,改沿一条红土路,平坦前进。平常在旅途中,我们总嫌背东西的夷人,走得太慢。到此疲劳已极,雨后路又湿滑难走。情形倒过来,同行夷背,反而要笑我们走不动了。
循红土路走的一段平路,仍是穿林前进,不过树木渐趋稀少。此时山上露出岩石,又系暗红色砂岩。平路走过一小段,翻上一座小山坳,随又大体平坦,有上有下。里余遵砂岩红土路下趋,向东南东去,大部陡下难走。路上奇滑,困窘不堪。一里左右,坡度略缓。前去两旁坡上,渐渐又见洋芋田,后来并见包谷。经过一天全无人烟的区域,至此乃知村庄又近。缓坡半里,又复陡下。两里下到山嘴脚下,涉过一道小溪,路改缓下,半里行抵“拉米”。这天旅程虽然十分吃力,到达宿站,不过下午五点三刻,天还没有黑,总算不错。雨天害我们不浅。要是晴天下山,一定舒服得多。
拉米
拉米(一作“纳米”)夷名,实为“纳母”(Nam)。由昭觉循目前大道,东赴雷波,翻过黄茅埂以后,这是途中第一处可以住宿的地方。由黄茅埂到此,计程实约六十四华里。这一段路,前一半(三十二里)系在山顶平坦行,极为好走。后面一半,则大体为下山路,陡下部分不少。由磨石家到此,一共九十五华里,晴天一日不难赶到。拉米地方的海拔高度,据常隆庆先生以前测定,为一六八。米。由黄茅壊下到此处,高度下降一千七百米之多。此村位置,逼近西苏角河西岸河滨。四周山坡均陡,但坡上几全辟包谷田。
拉米不过一座小村,人家不多。住户全系娃子,并无黑夷。既是这样,我们只好在一家娃子家中住下。这家房子很不错,不亚于黑夷的住宅。里面既颇宽敞,屋顶也不漏雨。不过娃子究竟和黑夷不同,远赶不上“色颇”那样慷慨。鄙吝变成了他们的天性。到后看见主人家,正在煮东西吃。不但毫不招待我们,连向他们买也不肯。问本地市价据说六钱生银,在此可买一只鸡。同来背子,愿意将他们身上所带银子,借给我们买鸡,主人家却又不肯卖,介绍我们到另一家去找。天黑又下小雨,此事只好作罢。背子身边,带有养麦面,拿出来做成养巴,大家当做晚餐吃。后来好容易向主人交涉,用针线换来一点煮包谷和煮洋芋。到了这种地方,不禁想起黑夷的好处。
西苏角河上的溜索
娃子家反正小气,.拉米一宿,第二天一早起来,连早餐都没有吃,上午六点钟就走了。初行路左绕山走,陡盘下砂岩山。随改大部缓下,右绕包谷田山坡行,溯一河而下。如此约行一里余,路陡盘下山嘴,山上辟包谷田处仍多。一里复右绕山走,左溯河而下,该河即系西苏角河。又一里余,复陡盘下山嘴。这座山嘴,介乎两河之间,左边仍是西苏角河,右边则系一条支河,路亦溯之而下。一里半左右,下到西苏角河边,涉水过去。此处距拉米约五华里。这一段路,系向南东南行,大部陡峻,不易行走。河水全清。夏季水大,绿水翻漂石而下,到处造成瀑流。过河后,循其东岸前进,仍向东南走,左绕山行,右溯此河而下,势仍大体下趋,但中有上有下,一部殊陡。计行三里,到达西苏角河上的第一道溜索。这三里路,比起最初五里,要平坦些。可是逼窄殊甚,且系在深草间行,挑子驮马无法可过,所以也不好走。
西苏角河,下游水甚深,涉过至为困难,因此非用其他方法渡河不可。第一道溜索所在处,距拉米八华里。此处大约即是常隆庆所谓的“羊子桥”。当初原有一桥,用粗藤编木条搭成。行人走经此桥,类多匍匐以过。目下桥已无存,改在上面设有一道溜索。到了河边,饮河水,吃“炒面”以作早餐后,即走溜索过河。溜索由本地夷人掌管,过去需付代价。对于夷人,所索有限。汉人来,则往敲竹杠。我们此来,幸由磨石家娃子代为磋商,比较还算公道。我们三个人,连同三背行李,四个娃子,一共只收一件半布的代价。溜索空悬河身上面,两岸立柱绑牢。溜过的方法,系用两半合成的圆形空心木筒,套在索上,作为工具。该索乃系一根殊粗的竹缆。要过去的人,用一根麻绳,将腰部捆紧。然后即将该绳,绑牢在木筒上。走过时,双手等抱木筒,让人随筒在索上溜走。同时对岸有一位夷人,自他端用一根细的棕索,将人连筒一起,以一个人的臂力拉过去。行李递送,亦用同样办法。
骤看别人用此法过河,相当可怕。自己跑上去,倒觉得没有什么,很便当地就过去了。不过第一次放索,只有一边岸上有人的时候,最先需由一位夷人,攀索揉行过去。这事比较费力,但是夷人觉得很容易。身悬溜索的片刻,从河上飞过,下望瀑河翻石奔流,声如雷鸣,同时蓝绿的水翻出白浪花来,别有风味。
此条溜索附近,原来大体向南东南流的西苏角河,改向东南东去。因此过溜索系自河的北岸过到南岸。由拉米下到此处,此河右(西)岸的山,几乎全系由暗红色砂岩与页岩所构成。溜索附近,左(南)岸露岀岩石,大部为石灰岩;河身巨块漂石,则砂岩与石灰岩兼有。其中一部分石灰岩,系由碎石胶结而成。沿途河滨,有的几段,颇有不少树木。
艰咀的道路
过此一道溜索,先后几乎费去一点钟。八点四十分,方自西苏角河南岸前进。在渡口附近,遇见一位贩卖贝母的夷人,据说此药产在凉山。自此处渡口直到黑角,几十里路,全是溯西苏角河而下。假若好好将路开辟,一定相当好走。不幸两岸均是石山,凿石头颇为费力。加以夷人习惯,素不修路,更愿利用道途艰阻以阻汉人入山。所以拉米到黑角这一站路,竟是出乎意料地难走。翻过黄茅埂以后,当初以为凉山险路,业已走完,到此乃知大错。原来从物质上说,凉山中最困难的一段路,乃在小凉山区域内。夷人走惯山路,不觉得怎样,我们却就苦了。行进中时常落伍甚远,同行的夷人,不免笑我们太不成。
自河南岸溯河复向前进,最初一段,系在右边石崖下,攀石踏水,在河滩上走。一里不足,陡上一.匹石崖。前去路右循山边,左溯河而下,势向下趋,往东南东去。路虽大部颇为平坦(其中亦有陡上陡下处),但殊逼窄。途中数过溪水。约行三里余,过大溪一道。此系西苏角河的一道支流,夷人脱衣下去洗澡。自溜索到此四华里,途中两岸山坡上,包谷田已渐少(拉米至溜索一段,两岸陡坡,大部辟成包谷田)。
更向前行,路渐改向东北。过溜索以后,路右山上所露岩石,大多数为页岩,至此乃又全系石灰石。一里左右,到一陡坡。路尽处只见半枯的树干,搭在石崖上,作为一种梯子。人到此处,只有沿着树枝,爬到上面去。空手已够危险,真亏夷人背着行李走得上。羊子桥到黑角的几十里路,实在说来,我们并不是完全“走”的。此段所谓大路,逼窄不堪。好些地方,路面宽度,不到一尺。这种路嵌在山边,一面是悬崖,一面是高山。稍一失足,性命难倮。偏偏在此等路上,长有很深的草,连路都看不见。在此种情形下,只好不顾夷背讥笑,慢慢一步一步地摸着走。虽是这样,途中还踏过几次空。幸亏用手抓住草根,未曾滚下。遇着真正危险的地方,有时像狗一般爬,有时和猴子一般攀援。这样在崖上爬上爬下,说不尽艰难苦楚。谈到行路难,此段路可说是“登峰造极”了。
一路溯河而下,势缓下趋。但路则时常陡上陡下,备历险境。自距离溜索约七华里处起,路大体曲折向东北行。陡爬走上刻有石级的巨崖以后,继续上趋,中间有上有下。后来路改平坦。如此行不远,在距溜索约十一华里处,右折复向东南东走,左边离幵西苏角河,改溯其一条支流而上,右则仍绕山腰行,势向上趋。一路大部缓上,比较好走。不过窄路嵌山腰,仍然颇险。这节路仿佛修过。路上石子,虽仍不少,但是比起刚才经过的那些路,已经好得多。
溯支溪上行,一里不足,即踏水过溪。前去路右绕山走,左溯此溪而下,向北西北去。略前踏水过一小溪,停下再吃“炒面”一顿。
此处地名“巴角”(Bajo),距拉米约二十华里,溜索(羊子桥)十二华里。常隆庆先生所谓“裹脚槽”,大致即指此处。由溜索到此,途中溯西苏角河一段路,右望可见黄茅埂草原山脊,高高在上。其下群峰环拱,耸起作笋状,上面满冠树木,风景甚美。此时对于黄茅壊,不禁又觉羡慕。想起我们是从那处山顶下来,的确可以自豪。
隔河对岸山脊,隐约有一条颇为平坦的大路,在上展出,即系旧日雷建通道的路线。
巴角附近,支溪两岸陡坡,不少部分,辟成包谷田。东岸山上较高处,大道右坡上,散布有村屋十多幢。中间有一座碉堡,外粉白墙。汉人文化,至此复见踪迹。村屋附近,长有桃树。桃子已熟,味.却酸而不佳。
吃完第二顿“炒面”以后,续向前进,旋改西北行,左续溯溪而下,路趋上山。循路穿包谷梯田而上,不久续过“巴角”村,在白壁碉堡下擦过。前行右绕山腰,循逼窄土路前走,势颇平坦。约两里,改下趋,一部陡下,向北东北去。自村来沿途路左溪右陡坡,全辟包谷田。右边近山顶一段,则树木不少。至距巴角约五里处,包谷田已少。树木种类,自此处附近起,开始见有大叶青杠。更前路愈难走,大部陡下。中有一处,看看就像没有路。路尽处一根小小的枯树,靠在一块巨石上,成为一种扶梯。沿着这根枯树“梭“下去,不免提心吊胆。此段陡下路,一共走了四里左右,路左所溯支溪走完。此处距拉米约二十九华里。在此路向右折,往正东去。略前百余米,即陡盘下母狗坡。西苏角河,在“巴角”附近,折向北流。后来改向东北。至母狗坡附近,该河所取方向,转为向东南去。
母狗坡
母狗坡乃是下临西苏角河的一座大陡坡,位在该河东南岸。雷波大道至此,由坡顶向东陡盘下山,险峻已极。下趋里许,包谷田顿多,路穿田陡下。略前进入一种稀疏的树林,中有大叶青杠不少。不远旋改右循山边行,一部陡下,一部则缓,向东南去。半里左右,树木又少。一里进入河边丛林,林中所长皆阔叶树,类多不见高大。木本植物以外,藤颇不少。不到半里路,在一片崩坍的石灰石屋下经过,随即陡盘下石路,约里半达河边。这段下母狗坡的陡路,约计五华里,大部异常难走。
昔日在清朝时候,母狗坡一面为汉夷分界的地方,两族隔河对峙,不轻越过。每遇夷乱,汉兵入进时,以此处为入口。迎攻是项陡坡,极感不易。因此母狗坡一地,在西南夷务上,甚为有名。自民国以来,夷人势力伸张,越过母狗坡以东甚远,一直达到乌角附近。然而夷人对于此处,迄今仍然将其视作最后的一道关口。我们此行,自西来出母狗坡东去雷波,到此情势不觉严重。如果从相反方向来,经此入凉山,他们的态度,大可不同。常隆庆先生说,他在二十三年,第一次入凉山的时候,走到此处,即为夷人所阻,不得进去。凑巧西坡山上,有夷人打猎,为野猪所伤。常先生一队人中,有医生能施手术。这样把夷人的命救了,方才让他们进山。
下完母狗坡,就在西苏角河中,畅快地洗了一次澡。此处河水愈深,流得也很急。水却清绿可爱,多处翻石作瀑流。夷人游泳过河,殊不费力。踏河身大石前进,溯河而下,半里不足,又到一处“溜筒”,复走溜索过河。所费代价,为布两件。此处河滩上,所见石头,以石灰岩及页岩为主。由碎石胶结而成的巨石,为数不少。一部石灰石中,含有石英脉。另外一部分,,则有类似菊花形状的结晶图案嵌入,殊属美观。最后一种石头,自第一道溜索后,沿途实已时常看见。
母狗坡的溜索,与羊子桥所见者,有一不同点,即在棕绳之下,并未套有滑车(Rulley)以助拉扯。因此拉人过索,全赖对岸夷人的臂力。两位掌管此事的夷人,身上一丝不挂,满身肌肉发达异常。过去以后,我们偷着替他们拍了一张裸体像。不料后来这事被他们知道7。上岸走了一段以后,两位夷人,自后面飞脚追上来,定不答应,说是他们的像被我们收去,必不吉利。弄得没有办法,我们答应将像放出去。用手将开关略为按一按,其实并没有动,就告诉像业已放走,夷人表示满意而去。这种无知识的人,想来也真可怜。
西苏角
在母狗坡下过溜索后,过到对岸,地名“拉母剥角”
(Lambojo),距拉米约三十四华里。此处附近,有支河一条,由北向南,流入西苏角河。该河名为“夷坐河”。下母狗坡以前,自对岸坡上,可以望见。“拉母剥角”地方,坡上略有夷屋数幢。河滨路旁,则并无建筑物。自此处循河东北岸走,最初路在河滩上行,走回头路,向西北去,右绕山行,左溯河而上。如此约行百余米,即改陡盘上山,随即改由路右溯河而下,左循山旁行,顺河蜿蜒向东南前进。这一段路,比起母狗坡以前,好走得多,我们又超到背子前面。一路前行,有上有下,一部颇陡,一部则平。路系土路,比较不算太窄。除几段陡行下坡路外,大都好走。北岸的山,主要地仍系由石灰岩所构成。坡上辟有包谷田不少。这一带地方,海拔已经较低,多数地方,可以开垦,因此农业颇为发达。对岸坡上,也到处看见包谷斜坡田。
一路前行,所走的路,时在山腰,时近山顶,时近河滩,顺山势为转移。如此约行六华里,路左走过几座茅棚,其处大约即系常先生所谓“吴家坝”。俄顷下到河滩,踏之平坦前进。半里不足,攀上陡崖,前去路左循山陡下,里余复下到河边。循河行半里余,路右隔河有茅村一座,名“西苏角”(夷名写为Sisijo,译为“西习角”较切),距吴家坝约两华里有奇。附近河上又有一道溜索,可以过河到该村。
自“西苏角”前行,路初大体在河滩乱石上走,行步维艰。约两里,涉过西苏角河的一道支流,名“拉里沟”。又半里,路又大部好走。循路行左沿山边上趋,一部陡上,右仍溯河而下,向东南去。如此约行两里后,旋穿包谷田陡上,后来改向东行。穿田约两里,卒于下午六点半,到达黑角停宿。拉米到此,实计不过四十九华里。先后费去十二点半钟,比走一百里普通的路,费力得多。
黑角
距离拉米四十九华里的黑角(夷名Heju),原来在清朝是一处汉兵屯守的汛地,修有相当好的街子。可是自从失陷于夷人手中以后,过去一切设施,全被铲除。原来汉人所筑房屋,焚毁拆卸无遗。连街子所铺石路,亦被挖去弃掉。要不是凭着父老传说,以及死人所诉说的故事(黑角附近山上,迄今留有少数几座汉人坟墓,未被挖掉),根本无从想象,以前此处乃是汉人住过的地方。目前所谓黑角这座村庄,一共不过三所倮夷式的房屋,稀疏地插在包谷田中。这座全由娃子居住的三家村,即在凉山区域的夷村中,也算是很可怜的一处。
黑角附近,看见长有黄桶树。我们所宿一家娃子家,居然点有一盏暗淡的油灯。这两点都使我们联想到,此处业已接近汉人文化。大兴场以后,沿途此处还是第一次看见油灯。凉山倮夷的生活,真是简陋到十二分可怜的地步。
正和拉米一样,此处居民,全是吴齐家娃子,我们当然只有在一家娃子家中宿下。黑角的娃子,比拉米可怜得多。房屋简陋,达于极点。唯一的三家人家,所住全是用包谷秆作墙的茅棚。里面如此窄小脏黑,我们在天黑以后,几乎想把铺盖在屋前满积畜粪的小坪上,摊开睡下。不过主人家要比拉米那家客气些,大方些。我们拿半件布,换来一只鸡,煮熟和背子们一同享受。另外再用四方布,向主人换来一升包谷,由他包管将其磨碎,制成巴巴,一部分作为第二天的干粮。凑上一些烤包谷,煮包谷,与一只小南瓜,我们在此居然吃了一顿不错的晚餐。
在黑角的一夜,睡后听见附近山上,有大批夷人,聚在一起,大声叫喊,喊的是W。一h。一00的声音。起初以为那是赶鬼,后来乃知实系迎接新娘。第二天一早起来,又听见这种叫喊。夷人风俗,真有点不可思议。
乌角途中
清早六点前五分,我们便从黑角启程。初行循窄路穿包谷田走,向东北陡盘上山坡。半里余,改左绕山向正东去,曲折上坡,初缓旋多陡。途中有一段,路旁见有大叶青杠(榊树)不少。方向大部系向东南行,在山上右临西苏角河下溯。八里左右,爬近山顶,停下吃“炒面”作早餐。自此四周张望,崇山峻岭,群峰争耸,堪称壮观。南方山下,较远处一道红水,蜿蜒流经山间,即系雷波城附近的金沙江。四川、云南两省,以此为界。南界滇境,亦全系高山耸立,远峰插云作深蓝色,据说在该区内,汉、苗两族杂居,彼此颇为融洽。
吃罢早餐,复向前行,路穿包谷及洋芋田陡上,向南东南走。后来陡盘循石路上山。此山系由石灰岩所构成。途中向右下望,西苏角河在下,蜿蜒南流入金沙江。计行两里,到一丫口。此处距黑角约十华里。自该处来,大体东南行,在西苏角河左岸(东北岸)山顶地带上趋山口,右临此河下溯。在此处前不远,该河即与金沙江会合。
由山口前进,改向正东走,左绕山顶缓下。此段路颇好走,但殊逼窄,东边坡上,大部辟成包谷田。里余过一小溪,路续缓下。又一里不足,再过一道小溪。到此渴极。适见路旁有一竹管,将清水自上引下,乃就之作牛饮。前行路左绕山上趋,初缓旋即陡上。约半里,左边不远,近坡顶处,看见有一座碉堡和一些房屋。同行的夷人背子告诉我们,此处乃是目前汉、夷两族事实上的界线。这座以前汉人筑以防夷的碉堡,刻由夷人利用之以防汉人侵入。汉人由雷波来,过此即被拉当娃子。去年在此尚有汉人居住,现在则又已完全被撵跑。
更向前进,路陡盘上山,不久人在雾中。此段山顶地带,地质上大体系由页岩所构成,一部则为石灰石。陡盘里半,即达最高丫口。此处距黑角约十四华里,前一山口约六华里。最后这六华里,路仍大体系向正东行,右边仍是遥临西苏角河下溯。过此该河即在山脚流入金沙江,路亦离开该河。此处丫口,据常隆庆先生以前测定,其海拔高度,为一八四。米。较之黑角及母狗坡(高度均为一。二。米),均高八百二十米之多。至于“西苏角”村的海拔,则不过七六。米。
由黑角到此座丫口的十四里路,非常好走。自此前去乌角,尚有三十八华里,大部又复难行,中有陡趋下坡路不少,令我等大感困窘,途中往往落伍甚远。自丫口前进,路穿山顶包谷田下趋,初缓旋改陡,右离西苏角河行。路左山峰后面,地名“三鸡湾”(亦作“三鸡窝”),为胡姓黑夷所居地。磨石铁哈的姐夫,乃是此地领袖黑夷。分手以前,铁哈本嘱自黄茅壊来,第二天可宿胡家。因路未赶上,遂宿黑角。今过此处,又以三鸡窝不在大路旁边,未能绕道拜访。
自丫口穿包谷田东行,不过半里余,即循深草间窄路陡下,难走已极。一路前进,在两峰间走,续向东行。里余改缓上。此段路旁多“羊奶果”。此物为一种鲜红色的莓,西昌附近甚多。摘下来吃,其味殊酸。略前到一溪边,溯之下行,大部又在山间陡下。路窄且多石头,常需爬石翻过去,令人感觉困窘(丫口所在处,为一分水岭)。
在丫口前面约五华里处,站在包谷田间,向东北展望,已可望见椅形的雷波平原在下,其上满辟稻田。自此前行,改向东北去。此时路仍逼窄,但是路面较佳,为一段少有石子的土路,行进不复感觉艰难。一路前行,有上有下,有时殊陡,大体系循溪谷下趋。沿途两边山上,包谷田均多。两里左右,涉过一溪,路左绕山平坦走。又两里,路左过一茅村,中有碉堡一座。前去路多陡下。两里陡盘下石路。盘下半里余,走过一道已干的溪沟,即又上趋,初陡继缓。中间缓下一小段,又复上趋。途中路旁见有核桃树。此处附近一带,溪水两岸的山,近顶一段,全系石灰石质的壁陡悬崖,因此路需绕到崖上走。陡盘上山一段以后,在距丫口约十五华里处,达到最高点。附近遇见有夷人,背竹子向我们走来。前去路缓下趋,旋改平坦,仍向东北行。一里左右,复改下趋,初缓继陡。里半复改上趋。原来以为半天可从黑角赶到乌角吃晌午。到此已过正午,路程还有二十里,只好又停下吃一顿“炒面”。渐近汉人地界,我们横贯凉山的壮举,差不多就快完成,心中巴不得早到。同行背子当中,那位原系汉籍的当家娃子,到此也不能无动于衷。素来他的心理,是和夷人一般,尊夷抑汉。在此进餐的时候,忽然向我们说:“我跟你们一起回家去,好不好?”平素很愿意帮助汉人逃出凉山,此刻倒感觉十分为难。想来如此做法,未免太对不起磨石铁哈,我们只好安慰他,叫他这回不要跟我们走。
第二次吃炒面的地方,距离黑角三十一华里有半。午刻十二点五十分,自该处启程前进,续向上趋,左绕山陡上。一里路改大部平坦,势缓上趋。途中路左山顶上,有夷堡子一座,似颇不小。一里半上到一座山口,距黑角三十四华里,自此前行,陡趋下山,右边离幵一路溯之而来的那条溪水,方向续朝东北走。刚过山口,右边望有山顶上,筑有夷顶及碉堡。此段下坡路,大部系陡盘下石坡,险陡殊甚,走上甚感艰难。当家娃子告诉我们,这段路上,常有“孤儿子”出没。为策万全起见,路经“三鸡窝”附近,他已去过胡家,将磨石铁哈的外侄胡有哈找来,请其护送我们前进。在此请稍候一下,等他来到。刚说这话,那位和蔼可亲的黑夷青年就来了。所住地方既近汉人区域,本人又进过乌角的边民小学,这位胡有哈,相当开化,对人彬彬有礼,与真正凉山的倮夷,大有区别。
山口陡下半里左右,路左临一溪陡下,右依山边行。溪身坡度殊陡。其中碧清的水,翻大石而下,连作瀑布,注下成为蓝绿色的深潭。略前路循一片巨崖上所刻石梯,缓步陡向下趋。疲倦之余,到此困蹶殊甚。溪水两岸,都是石灰石质的悬崖。途中休息,仰头一看,只见右边崖顶,两猴悬挂做戏。底下溪边牧童,见此大肆鼓噪。同行背枪夷人,瞄准拟予射击,猴子却逃走了。
三里自山口下到溪边,费力已极。此条溪水不小,类似小河,水清可见底。两岸峭壁夹溪,形势至为险峻。溪滨童子二三人,正在牧牛。过溪路即陡盘上山。一里左右,改左绕石崖陡上,仍向东北行(自山上初见雷波时起,直到乌角,三十三里的大路,几乎全系采此方向)。后来上趋较缓。途中左望,近山顶处,有碉堡及夷屋耸立。在此遇见汉妇一人,背小孩向凉山走去,不知作何企图。一路绕山上趋,一部陡上,一部则缓。如此共行四里左右,到一岔路口。循下面一条路,向右斜去,势殊平坦,左绕山顶行。缓平山顶,在此又一部分辟成包谷田。里半以后,复有一部陡上,旋即到达山顶丫口。由溪边上到此处,共约六华里。
过丫口未停,续向前进,路改朝正东走,陡下石路(此处山仍系由石灰石所构成),又极难走。此时望见,右边陡崖之上,山顶一带,展出有碉堡数座,夷屋若干幢。由黑角附近最高丫口到此,三十来里中间,山头碉堡重重。皆是昔日用以防御夷人的堡垒。如今形势变更,反为夷人所据,用之以防汉人入侵。此事不免令人有今昔之感。夷人性喜高寒地方。拉米至乌角两天路上,溪河两岸,靠水人家极少,房屋多在山巅,上去路殊险阻逼窄。这种情形,乃是小凉山夷区的一种重要特色。
走过刚才所提那座山口,路已渐入汉人区域。丫口过来一点,左边山坡后面,据说就住有几家汉人。途中碰到一位老汉人,亦向乌角去,即与之结伴同行。一路陡趋下山,不远陡下土山。仍向正东去。半里余,改左绕山行,初平后陡,嗣复陡盘下石路,略前走过一道已干的溪沟,即在一匹巨崖下走过。此片巨大的石灰岩,头上有石钟乳下垂,壁上凿出一座观音阁。自丫口下到此处,共约三华里。自此前进,陡盘上前面一座土质矮山。半里余改向北行,缓趋上去。一里以后,循石级路陡上,仍向北走,旋又缓行上坡,复向东走,随即上到山口。由观音阁上到此处,共约两华里。此处山口,乃系目前汉夷交界处,过此即是汉人地方。自山口向东北前望,雷波县城及城前一片稻坝台地(椅形平原),一览无余。该片坝子,看来髙度不低,近乎山顶。坝子上面,虽殊平坦,但是实非与水面平行,而系由东往西,略向下斜。
过山口未停,即循路向东陡盘下山。半里路左绕山下趋,大部极陡。中有一部分,走下一块上刻石级的巨石。一路下去,难走已极。由山口至乌角,不过四华里,到雷波亦不过十四里。距县城如此之近,路却坏到这种田地,令人莫解。自山口下望,近处见乌角村,附近农庄,每幢房子各带一座碉堡,戒备森严,殊属有趣。两里半左右,由山口下到乌角坝子。前去穿坝田平坦向东北东走,一里过已干的溪沟一道。又半里左右,即于下午五点五十分,到达乌角停宿。自黑角到此,全程实不过五十二华里。因路难走,沿途耽搁,先后竟费去十一小时之多。原来满拟当天无论如何要赶到雷波县城。到此虽早,却已疲惫不堪,停下时真太高兴了。
重返汉人的世界
雷波城西不过十里的乌角,乃是由县城西行最后一座纯由汉人居住的村庄。此村亦叫名“雷威场”,西距黑角五十二华里。自西昌东行,过大兴场后,经过将近五百华里的旅程,到此方又回到汉人世界。夷区生活,虽不过两星期之久,仿佛像过了一年一般,我们这些来自文明都市的汉人,在这短短的期间内,业已相当蛮化,洗脸的习惯,早已忘记。整块盐巴,放在嘴里,当做巧克力糖嚼。想来被掳当娃子的汉人,不久生活完全夷化,毫不足奇。再住下去,我们自己也要变成蛮子了。
一路我们并不曾饿盐巴,可是对于食盐的欲望,一天一天增加。到了后来,心中最大的渴望,就是赶快赶到乌角,痛痛快快地喝两碗盐开水。要是能将油条淬盐水,那就更将其味无穷。当真的,在最后两天旅途当中,我们时常感觉,氯化钠确从脸上结晶出来。盐分的缺少,令人四肢无力,走路费劲。等到最后拖着一对沉重的腿,来到乌角,三个壮健的汉子,都已经累得不像样子。我们真不懂,终年难吃几次盐的夷人,如何能够活着。
在凉山中旅行,我们需要夷人倮护招待。出来一到汉人地方,情形完全反过来。现在轮到我们来倮护他们,招待他们。一到乌角宿下,第一件事,便是在一家馆子里,请同来的夷人,大吃一顿,同时还喝了许多酒。马乌达的娃子,替我们守行李,未曾吃到。知道以后,大发其火。磨石家娃子,连忙把酒向他赔礼。
磨石家娃子,此番替我们背行李来雷波,一种附带条件,是到了汉人地方,要我们加以倮护。这事对于我们,并不困难,当然答应下来。后来才发现,这种倮护,毫无必要。对于雷波的情形,他们比我们熟悉得多。夷人到了县城,来去自如,并没有人予以留难,也没有人检查。夷人门槛相当精。城内他们最熟悉的地方,乃是买卖鸦片的处所。
乌角目前为雷波城西汉夷交易的极西市场,位在一小片稻坝(即称“乌角坝子”)上面,东北街尽处,紧靠一座不高的石灰石质独立峰,该峰颇有广西式风景的风味,其后则为一座光秃秃的高峰。村实甚小。全村只有一条正街,由西南伸往东北,长度不过六十米左右,两端各有一扇木门。村屋四周,除东北端外,全部由稻田围住。全村共有两座碉堡,其一位在东北端街尽处,其后即为上述的独立峰。自黑角来,系由西门入,去雷波则出东门(实系东北门)。街子以外,附近田坝上,散布有不少的农庄。每座农庄,各相隔离,各带有一座碉堡。此等戒备森严的景象,乃是乌角的特点,其目标显然在于防夷。
乌角一村虽小,街上房屋,却全系汉式,而且一律是瓦屋,此点颇不易得。居民全部是汉人。夷人到街上,甚至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从这点看来,汉人礼待客人,尚不及倮夷,真是惭愧。夷人来往经过此处者不少。和我们一天,先后来到的就有好几批。他们不是赶到雷波歇,便是折回夷区,这里根本就没有他们生根的地方。街上汉人,对夷人顶不客气。此处当然又可使用法币,对于我们十分方便。夷人身上没有国币,买东西的时候,只好从“炒面”袋中,掏出银子来。他们所用,乃是碎块的生银,埋在“炒面”中以防磨损。付款时临时拿小秤(“等子”)来称。我们在此,亲眼看见的,有下述一件事。磨石家娃子,向一家店子打酒。付账时取出生银,交给老板娘称。夷人性情多疑。称完后深恐该店所用“等子”不准,要求到另一家去,借杆秤,再称一下。老板娘一听大不高兴,便向他们说道:“谁看得起你这一两钱银子,成两的银子对我们也不出奇。”这种话配上一种讥笑轻蔑的口气,说出来我想一定令夷人难堪。对手边地汉人,在这方面,似乎有特别加以教训的必要。凉山里夷人欺负汉人,到此汉人却又反过来欺负夷人了。
乌角街上的汉人,虽在住宅、服装与饮食上,和别处汉人,毫无区别。但在生活习惯上,则有一部分业已夷化。傍晩时刻,曾经看见一位汉籍妇人,就在大街边,脱下裤子小便。
乌角街上,进西门走十几步,路左有座全村建筑最好的房子,那便是本地的小学。此座学校,原名“四川省立雷波小学”。至今大门上,还留有铁缀的这八个字。民国以来,因夷患关系,小学停办已久。至二十七年,省政府乃就校址,开办边民小学一所。该项学校,办了三年;至三十年夏季,又复停办。将来据说有改设倮立小学之意。我等到此,便借宿在小学里面。此校原系由一座庙宇改成。外表砖墙瓦顶,里面宽敞整齐。院子里面,植有芭蕉树两大株。前面铁门,尤为神气。由夷区来,到此在大殿上席地而卧,已感觉异常舒服。
乌角街上,从来不赶街子,所以永远不会怎样热闹。不过村子虽小,市面虽然清淡,一看正街(一条尚不算窄的土路)展出,两边瓦屋鳞比,满街全是汉装人物,立刻就感觉这里不复是夷区。遍村墙上,张有“雷波合作室”所制各种标语,这是汉人村落的另一种象征。
怎样好的东西,在乌角是吃不到。甚至连油条也无处可买,可是刚由夷区出来,在此居然又能吃白米饭,喝米汤,饮包谷酒,啖豆瓣酱,已经仿佛如登天堂。到此以后,“食”的问题,用不着再着急7。小小的馆子,居然用有女招待。夷人看见,不免也要眼花缭乱。
来到乌角街上,在馆子中刚一坐下,就碰到一位穿中山装的绅土。照面以后,我们相对行注目礼,随即畅谈起来。这位先生,便是和我们一见如故,变成好友的小学校长的王雨庵先生。他是本地一位很有学识的人士。边民小学在此成立后,在该校担任校长,两年半之久。上期方始辞职,专任雷波城内小学(“城厢镇中心学校”)校长。此番因周末下乡休息,恰巧碰上我们。事情真是凑巧。要不是我们意外地在乌角停留一晚,就不会碰到他。那样我们在雷波短短的勾留,决不会像现在一般,收获这么丰富。
谈得十分投机,当晚王校长便邀我们到他家里坐,拿出糖粥、梨子、老鹰芸等给我们吃。第二天一早,陪我们去雷波,将我们安顿在他那学校里面停宿。动身以前,更在乌角街上,他的私宅里面,盛筵相款。此席珍馈不下十余品,量丰质亦佳。在此饱啖一顿,畅快已极。橘饼泡烧酒,把我们灌到头重脚轻的地步。吃得酒醉饭饱,我们方始于上午八点五十分,从乌角动身东行,往雷波去。
乌角与雷波两片不大的坝子,中间隔着一片光秃秃的矮丘。由乌角去县城,翻过此座小山,穿坝即达。自乌角行,出村东口,到碉堡前,过一小溪,即右转向正东穿坝田缓下。坝子上面,一部分种稻,一部种包谷。两里左右,走石块铺成的级形路,陡向下趋。不远走石板桥过溪一道。前去又是大体缓下,循土路穿稻田走。里余复循石块路陡下。又半里余,走过一座跨在小河上的有顶木桥。桥下河水并不大,可是奔流甚急,发出巨响。远在乌角街上,即已听见。水在劈陡的石灰石悬崖间流下,刻成很深的河谷,风景颇美。由乌角到此,约四华里不足,方向系朝正东走。
过桥路改向东北东行,陡盘上乌角、雷波间那座土包。此座矮山,系由石灰石所构成。半里上到一座山口,路旁有碉堡一座。前行路改缓上。穿山峰间走。不远路旁旋即看见稻田。又一里左右(此处距乌角约五华里),改向东北,穿雷波坝子前进。此片田中,水稻长得极好。地非全平,而系微向上坡,田亦微带梯式。一路前行,循石板路穿田缓上,后来改为土路。途中数过村庄,每村皆筑有碉堡以防夷人。一路坦直前进,路甚好走。四里到一岔路口,两条路均引到雷波城。右边大路进南门,左侧小路则入西门。循后一路走,一里即到县城。由乌坡到此,共计十华里,俗称十五里。午十点钟入城。横越大凉山,至此大功告成。
夷人对于都市,并不留恋。同来的背子当天就折回去,准备赶回三鸡窝。还清所欠盐巴以外,我们遵从他们的意志,每人送一双草鞋,另给一升白米作为归途粮食。磨石铁哈那里,托他们带一份礼回去送他。这份礼包括一瓶大曲酒、一盒纸烟、一条毛巾和几盒碗儿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