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离了西昌
一住十三天。心如火急的我们,卒于八月四号早晨,告别西昌城,起程东进。初到此处,巴不得马上就离开。要走的时候,却又有点舍不得这美丽的城市。两星期来,西昌各界所给予的招待与同情,太使我们感动了。朋友们告诉我,本团此次来昌,竟令整个西昌轰动起来。对于冒险重入凉山考察,他们怀着一种热烈的期望。在我们一方面,这种同情与关切,使我们愈加感觉自己责任重大,不得不加倍努力。所以一面留恋,一面仍然急于要启程东去,进行考察工作。
动身以前,一位朋友,送给我们一只“猴瓢”。这件东西就是一只猴子的脑盖骨。夷区地方,行人皆饮生水。本地人传说,试验山上的溪水,是否有毒,其法系用猴瓢取水。凡是有毒的水,必使猴瓢变成黑色。没有毒的,便不令瓢变色。因此对于入夷区的人们,此物仍系一种无价之宝。实在此事完全是一种迷信。后来我们在凉山中试过,所有的水,均不使猴瓢变色。不过即此一端,可见西昌人民对我们的关切。自己虽不迷信,对于这番盛情,我们却是非常感激。
宛昌河一位刘姓黑夷,现为三民主义青年团团员。家在该处,系一大族。在西昌他约我们到宛昌河去。到该处后,负责派人,一站一站地送到昭觉。宛昌河并非位在去昭觉的大路上,而是在旁边一点。其地距西昌城约两站路。自玄参坝分路向北去,一天即达。夷人不惯于汉人城市生活,不肯上城相会,只允在宛昌河迎候。费了好些事,最后我们雇要挑子,挑行李,送到宛昌河。说定劳力代价,每名挑子,每日二十元,不供伙食。我们各人的行李,简单达于极点。可是所带盐布,重量不轻。连王主任一共十二人,十位挑夫,方才勉强将行李货色,一齐挑下。
此次旅途中,雨似乎特别和我们有缘。每逢从一处地方启程,往往会有大雨替我们送行。离幵会理的那天,碰着狂雨淋得狼狈不堪。离开西昌的前一晚,彻夜大雨下个不停。一直到第二天很晏的时候,方始转小。这样使我们第一天动身,就弄迟了。
本来预备二号一定要动身的。邀我们去宛昌河的夷人刘某,为此事替我们“打木刻”(夷人里面一种卜卦的方法),结果说是二号动身不吉利,必需四号才好。对于此等迷信,我们当然不过一笑置之。虽则知道他迷信,当面不便辩驳,心里打算,是无论如何要在二号启程。不料雇挑子雇马,始终弄不好。一号晚上,我又大发疟疾,睡了一整天,不能起床。后来终于到四号方始走成。夷人对此,一定以为他所占的卦,十分灵验。事情有时候真会这样凑巧。
大坟堆
离开西昌城,已经是上午十点钟。雨总算是停了。出城南门,走过东南河上的木桥,左折循大路向正东去。这条路平常天晴时很好走。雨后土路湿滑泥泞不堪,许多段大有“寸步维艰”的感想。到西昌的那天,碰到这样的路,弄得狼狈不堪。不料离开西昌的一天,又是如此。我们十几个人,连同挑夫,一共二十余位,一个个赤脚草鞋,踏着异常泥滑的路往前溜,慢得几乎和乌龟一般,以每点钟不过五里的速度,向前缓缓推进。
十点半到大坟堆,距西昌七华里。此处是一座村庄。村中路旁有一座大塚。其前一块石碑上,刻有“古大坟堆”四字。大约此处以前必有一段悲惨的故事,可惜现在早已失传了。雷孝实先生夫妇,寓居在此。今天知道我们要过此处,特来送行。在路旁郑倮长所开小店里,他与我们把酒话别。我说,这真是“十里长亭”。
在大坟堆停留一点钟。喝了不少的酒,吃了好几碗米粉,一个个醉醺醺地,我们在十一点半钟,方又告诉雷先生,动身前进。出村涉过一道浅河,地面渐趋荒凉,路却比较干燥,不若以前那样难走。此时路线,仍系续向正东行,穿邛海边的西昌田坝前进。自西昌东行入夷区。本来第一天应宿玄参坝。动身太晚,眼看已无希望,我们只好悠悠地走,决定当天即宿大兴场。
在大坟堆前面五里,到达川心堡。这是一座颇大的村庄,距西昌城实约十二华里(俗称十五里)。村中有浅溪一道,横流穿村,其上架有木桥。王主任先动身,早到此处。宛昌河夷人代表十余人,来此欢迎我们。此时已是下午一点钟,挑夫们未吃午餐,饿了停下打尖。我们略停以后,先向前进。
川心堡以后,直到乌角,途中一切溪河,除一两处外,不复搭桥。刚离此村不远,随即先后“叉水”走过两道河水。两河彼此相距约一里,水均泥浑而流急。过第二道河后。前行一里左右,平坝渐完,路缓上趋,方向略带东南。又约两里,趋上砂岩山,一部陡上。两里到一坳口,路改平坦,旋改微下。一路自西昌来,路右(南)一直遥循邛海行。隔岸望见泸山,湖光山色,风景殊美。惟左边所见脚山,完全是光秃秃的红土,连一棵树也没有,未免有煞风景。自坳口起,在矮山顶地带行约两里半,路突向左折(此处距川心堡约九华里半),改朝东北方向走,邛海可不复见。此时路势又复缓上。半里余另过一处坳口。自此前行,循山间路陡下。里余过一小涧,下趋较缓。半里涉过一道颇大的泥水河。前去路复泥滑难行,大体平坦。里半左右,改循石级上坡,路左旋走过一座小村。又半里余,到达大兴场停宿。将到的一段,太阳忽然露面。原来阴冷的天气,至此陡转和暖。走到街上,太阳已斜,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分了。
大兴场
大兴场是西昌以东汉夷交界的一座村庄,夷汉交易的中心。其处距川心堡约十五华里,西昌约二十七华里(俗称三十里)。自西昌来,到此算半站路。街上住户,全是汉人。夷人自东边来,到此赶街,多半当天回去。偶尔有些夷胞,天晚就宿在街上,倒也相安无事。本地人说,民国八年,凉山大举叛乱的时候,此村曾被夷人攻入,洗劫一空,汉民被杀者达数千人。这种不快的回忆,目下在一般居民心中,业已渐渐地淡去。在本街上,汉、夷两族,处得很好,彼此能互相了解敬重。此等情形,在边地殊属难得2两族交界的地方,彼此如此和善相处,尤属罕见。大约双方能以无隔阂地通话,乃是建立这种完美情形的基础。此处街上汉人,类皆能说一口很好的倮夷话。来此赶街的夷人,大都汉话也说得不错。因此彼此之间,这两族的人,能以两种不同的言语,畅谈一切。这样一来,无怪他们能以感情融洽了。住在西昌的老百姓,对夷人恐惧已极,提及凉山就头痛。和他们说去昭觉,大多数人以为那比登天还难。大兴场距离西昌,虽则不到三十里,空气却完全不同。此间的人,觉得到昭觉去,不算一回事。旅途当中所经过的许多地方,我们对大兴场印象特别好。此处街上做生意的,特别客气。对夷人好,对汉人也好。对于我们这些从外面来的人,不但毫不欺生,而且非常克己,这真难得。我们到此,在街上一家饭馆吃晚饭。老板娘招呼得很周到,饭钱只算八角钱一客,比当时西昌市价低得多。自己买菜交给她煮,五块钱就吃了一大桌菜。肉和蔬菜,两俱不少。试进夷区的第一天,总算是没有受到罪。本地人自制的豆瓣酱,尤其鲜美,只恨无法带走。西昌板鸭,向来有名,此处亦产鸭子。可惜时值夏季,鸭未长肥,不能制板鸭。连我们想买一只鸭子煨着吃,亦未成功。他们的打算,鸭子养肥,冬天用来制板鸭,获利较丰。此刻在瘦时卖去,未免太不合算了。
大兴场位在西昌城正东,螺髻山脉的脚山上。从泸山技专隔湖瞻望,此村仿佛在对岸近处光山的半腰挺出。到此才知村近山脚。往东上山去,山高得很。村子不算小。正街为一条土路。由西向东展出。全长约计三四百米,中作三折。绕村筑有土墙,并有碉堡三座,这是昔日防夷的遗迹。来到此村,正逢赶街,真是巧极。下午街尚未散,得窥全豹。街上所卖东西,食品占去主要成分。蔬菜摊、面摊等,到处皆是。特备夷人用的窄幅粗布,以及他们所需要的盐巴、针线等等,亦有多处出卖。此间买卖,显然大部是将就夷人胃口。街上设有一个邮政信柜。住户大都是农夫。商品方面,只有一两家杂货店,卖汉人所要的各种普通东西。
正街以外,此村还有两三条旁街。其中一条尽底的地方,是武圣宫所在地。此处乃是全街唯一的公共建筑。联倮办公处(“西昌县第一区第五联倮办公处”)及小学(“大兴场初级小学校”),皆借设此庙中。小学课堂,只有一间,即设正殿对面的大戏台上。到此小学已放学,我们得到许可,便在那戏台上席地而卧,度此一宵。究竟汉人地方不差。在此睡得虽挤,倒还舒服。以后再向凉山前进,这种福便享不到了。睡后半夜一批夷人来到,亦宿此处。他们是屯委会征来受训的夷人,睡在大殿左廃楼上。黑夜大家看不见,不觉得怎样。第二天一早醒来,那些睡觉素来不要铺盖的夷人,一共二十多位,在楼上或坐或卧,成排地争以好奇的眼光,投向我们。
联倮办公处,设在正殿。该处关帝和关平周仓的偶像,并未移去。在这种环境下判案,颇属饶有剧味。联倮主任,口才极好。我们到时,正值有两位乡民,因事争执,投诉到他那里。许多老百姓,围着一张办公的长桌子坐下,双方辩论,不下三小时之久。最后始由联倮主任宣判了事。
由西昌随我们来的挑子,走得意外地慢。从川心堡到大兴场,十五里路,走了不下四点钟,弄得傍晚,眼望欲穿时才到。我们几乎以为他们将行李拐走了。一看这样不行,我们只好临时将他们解雇,托大兴场联倮主任,另雇一批挑夫,说定每人一天工价十元。赶路去昭觉,伙食须由我们管。去宛昌河之议,由此作罢。一路由川心堡伴我们来的十几位黑夷,也打发回去。
夷语第一课
晚上在大兴场街上坐茶馆,碰见一位毛姓的黑夷,谈到相当投机,我们向他请教夷话,学了一些普通的字和常用语句。这点初步知识,对于以后凉山旅行,帮助不少。倮夷亦有文字,亦作方形,大抵由象形而来,略似中国篆书。其造字原则,大体与汉文及埃及文相仿佛。写下时各字横行,自右自左,与英文正系相反,与汉文以前通行之自上至下亦有异。尤其可以注意之点,是其字形虽系每字单独成一单位,非用字母拼音,与汉文相同;读音时则许多字并非单音,而系复音,每个具有两个或更多的音节。后一点与汉文大有区别。其发音颇为复杂,若干音不能用英文字拼出,而需兼采法文与俄文的音。各字读法,音节亦有轻重,但重音读得并不太重(此点与藏文相反),且多系在最后一个音节上,与法文相仿佛。但对此点,亦有例外。少数的字,重音系在前面几个音节上。另外还有一种特点,是夷语当中,常用双字音(两个音摆在一个母音前面)。随便举几个例子,将夷语用拉丁字母拼出,可见一斑。夷语牛叫lebo,马叫mba,“喂”叫tzag,“一”叫tzma,“三”叫soma,“平坦走”称lavuga,“服从”或“领袖”domo,“二十九岁”称nitzigoko。大都每个夷字,以双音(两个音节的)为多。有些简单的字,则系单音。
倮夷文字,实在只有“笔摩”识得。有字必有其音,有音则不一定有其字。夷字总数,据说一共不过三百左右。许多话只有音而无字。同时夷人文化低落。好些东西,从未见过,好些观念,从未有过,后来与汉人接触,知道这些。便将汉字的音,全盘搬去,未加改造,例如“中央”、“九子枪”等等,他们的话,和汉文毫无区别。
夷文文法倒装,宾词在前,动词在后。因为这样,学会一点汉话以后,此种习惯,一时无法纠正过来。例如“针一根给我”等,在凉山是常可听到的。
各处倮夷,语号亦少有区别,尤以对于若干名词为然。不过大体说来,各地夷人,大都能够彼此通话。这点比起若干汉人居住的区域来,还要高明些。
向夷区逬发
大兴场一宿,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以后,八点三十五分,我们动身前进。由西昌同来的黑夷刘某,因事滞留此处。恰巧在街上碰见两位黑夷青年,其中一位是青年团员。他们两位,便自告奋勇,领我们前去。他们二位,是叔侄关系,却是姓不相同。侄子为青年团团员,名'叫“其喜阿哥”(Jeehi-ago)。弄熟以后,不叫其姓,即称“阿哥”(ago)。夷人生活艰苦,易于出'老。这位虽不过二十九岁的年龄,面目却已显得相当苍老。他的叔父,名叫“伊纽兹黑”(Inewazhag)。“阿哥”说,他们一家,是滥坝地方的大族。由此到昭觉,沿途都有他们家里的亲戚。所以和他们一起走,一切没有问题。这位青年,在夷人当中,还算比较活泼的一位。他随身带有一只夷人的口琴(夷话叫做Lingo的)。这种口琴很少,用竹子制成,里面有铜片。奏时要一面轻吹,一面弹拨。发出的音乐,虽则音调简单,倒也幽雅。
从大兴场前进,路初略带东南,不久旋改正东,穿田坝前进。稻田以外,此处坝子上,有一小部分为草地。如此约行两里,涉过一道急流的小河。前去续循石板路走,两里路左走过一座大村,名“石牌坊”。此村距大兴场约四华里不足,居民仍均系汉人。又一里余穿过另一座汉人村庄,名“三官庙”,距大兴场五华里。以前大兴场一带,种鸦片烟的很多。此次走过,全未看见,也许被铲除了。
从三官庙前进,路穿两条河流间一片丘陵田走,势向上趋。里余又穿过一座村庄,名“萧公庙”(距大兴场约六华里余)。在赴昭觉旅途中,这是最后一座纯粹由汉人居住的村子。出村下陡坡,即过一很宽的大河,名叫“石嘴子河”,亦称“萧公庙河”。据说我们运气不错,那天水还算小。不过“叉水”过去,已经够费事。水深及膝,泥浑狂流。涉的时候,感觉不易站稳。我们空手过去,还不要紧。挑子拿着东西,可就苦了。最后他们所釆办法,是将行李顶在头上,一件一件地递过去,如此消耗不下一点钟。
在河滩略事休息后,十点。五分,从河东岸前进,路改向东北曲折行。两里左右,走过“倮街”,距大兴场约九华里不足。此处只有两三家人家,仍是汉人,一位名叫杨兴盛的,住在此处,在本地颇有小名。自大兴场起,沿途各村,均筑有碉堡,以资倮卫。此处亦非例外。
在倮街前一里余,路改陡行上山。自大兴场至十华里,几乎全部是非常平坦的路。到此地形突变,路陡上坡。此种由暗红色砂岩及沙页岩,构成的红土光山,为凉山途中最大的坡子之一。该山名叫“腰站坡”,乃是目前汉、夷两族事实上的分界处。山坡上完全没有人家。汉人地界,止于山脚。夷人住处,则在翻过山顶以后。途中在坡上偶尔看见一两座汉人的坟墓。此点暗示着从前汉人的势力,一度达到这些地方。现在此等处所,连上坟的人都没有了。
我们的队伍,在上山途中,不久即显然分成三群。同行的两位黑夷。虽则那位叔父有点小病,走倒非常快。他们爬山爬惯了,一点不觉费力,我们却跟得好苦。多数同人,滞留在第二队,走一段就要歇下一会儿。至于负责押挑子的,陪他们走,掉在后面,慢到极点,不久影子都看不见。我们在大兴场换了力夫,当初以为得意之作,哪知事情并不如此简单。这些挑夫,身体虽较由西昌雇来的那些要壮健得多,可是大多数仍然烟瘾很深,而且许多从来没有挑过东西,很不习惯,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其中一位老头子,不挑扁担而替我们背行李,尤其是特别走不动。押行李走的两位同人,真是苦透了。
Aza-aiza-bo(夷语“慢慢地走”的意思),同行的两位黑夷,老是这样催着我们这群走在前面的人。自山脚循东北方向,曲折盘上山去,路势大体陡上。如此计行十一华里左右,方始爬到山顶坳口。半山的人,西望又见邛海在下。到了山顶,回头向下望,邛海水面如镜,泸山倒影,映在湖中,极为美丽。此处乃是最后可以望见邛海的地方。再往前走,便和这种小湖永别了。近山顶一段,路较缓平。山上辟有养麦及洋芋田。养麦顿开美丽的粉红色花。更上一点,路旁燕麦农田不少。田中见有夷妇,正在工作。在夷区见夷人,此尚系我们生平第一次。
邛海泸山以外,从腰站坡顶,西望下面并可看见西昌全景。城西河流,亦历历可见。这些种种,引起无限回忆。因为当天还想赶路,在山口停留不久,便又前进。自此路折往北行,缓向下趋。不久即在两山间缓下,路旁燕麦田不少。略前路右溯一小溪而下。此时田间所种农作物,燕麦、养麦以外,并见包谷及黄豆。不过究竟海拔过高,包谷长得不好。半里涉溪,溪到左边。又约一里,下到一条河的河滩。此河由东向西流。河身不宽,可是深而流急,涉过颇为费事,偶一失足,几摔水中。过河行半里余,即到玄参坝停下。
玄参坝
玄参坝在腰站坡山口前面约两华里。由大兴场到此,俗称三十里(半站路),实则不过二十三华里。原来计划,在此打尖,当天加紧赶到倮倮沟住宿。不料先锋队走到此处,已是下午一点半钟。区区二十三里路,一共在路上费去六点钟之久。原来很好的晴天,到后不久,忽下大雨,阴冷不堪。在后面押行李的同人,淋得一身透湿。下午三点半,方始来到。停下一会儿的雨,不久又下起来,天公仿佛故意和我们作对,在这种情形下,想赶倮倮沟,当然是不可能。所以不得不在此处歇下了。
玄参坝已是昭觉县境,不过昭觉县政府的命令,事实上不能行到此处,西昌县也管不着。实际上它是一处黑夷势力支配的地方,虽则此处也住有两家汉人,因此可以算作一种汉、夷杂住的处所。按地理上说,腰站坡的大山,便是西昌、昭觉两县分界处。同时也是汉、夷两族的界线。
此处夷人,住在山顶领袖黑夷,叫做“老陆”。汉人居住的地方,略为在低下一点,故意和夷人分幵,界限分得相当清楚。他们仍然倮存独立的人格。并不是黑夷的娃子。不过所住房屋,矮小肮脏,达于极点,还赶不上本地娃子住宅那么宽敞清洁。到此以后,同来的黑夷,知道我们意向,径直引到一家汉人家里歇下。住定以后,我们为好奇心所驱使,爬上小坡,参观夷人所住的区域。他们的住宅,一眼可以看见的,大约有五六家,散布在汉人居处后面平坦矮山顶上,彼此相隔颇远。每家住宅,外面用一道矮矮的土墙围住。房屋本身,作一种院子形式,计有屋三四幢,一部分用茅草屋顶,一部用雨板顶。因为接近汉人地区的关系,此处夷人,总算相当开化。比起我们后来所见真正的凉山夷区来,玄参坝所居住的娃子住宅,较之那些地方黑夷所住的,还要整洁宽敞得多。但是无论如何,此处夷人的家园,建筑形式,与汉人殊有区别。初由西昌到此,骤看这种建筑,觉得非常奇特。
山上所住娃子,至少有一家,原来是汉人。但是年深日久,那家的人」对于自己的过去,一起忘记了,甚至连汉话都已经不大会说。这就是汉人被掳去的下场。该家一位老婆子,病得快死,也不知道找药来医。他们一种生活习惯,业已完全夷化了。另外一家娃子,大概原来就是夷籍,倒显得比较快乐些。由他家参观出来,在前面一片小坪上停下。不一会儿,十几位夷人,围拢来看我们,连黑夷“老陆”,也在里面。天雨地上很湿,我们都站着。他们的习惯,休息时候,多半爱蹲下。所以围住我们,蹲了一圈。此行,未带翻译,彼此语言不通。幸亏由大兴场来的挑夫当中,有一位名叫吕赞臣的,以前当邮差时,曾经走过凉山,夷话说得很流利,因此一路便叫他权充翻译。夷人首先问我们,来此是做什么的。答以我们乃是“汉家色颇”,有公事去凉山考察。吕某翻给我们听,以后,他们当中,彼此叽里咕噜,说了好些,不知讲些什么。
玄参坝汉人家里,仍可通用法币,夷人家则不用。搏节盐布消耗,乃是我们投宿汉人家里的一种理由。此处汉人,实在一共计有三家。一家姓赖,一家姓李,一家姓耿,耿家因患麻脚病,前些时候,全家业已死绝。现在剩下来的,只有赖、李两家,房屋隔路相对,赖家比较大些,到此后先到该家歇脚,吃饭也请他代办一切。主人家的女婿张某在此帮忙。从谈话中观察,大约他是由西昌因逃避兵役来此。汉人住处,究竟不同。房屋虽然矮小简陋,究竟还是汉式结构。不过茅顶以外,亦已兼采雨板顶。赖家在此,除住家外,兼营一种“店子”(旅馆兼饭馆)的生意。这事对于我们,异常方便。他家里还养有鸡,并且自己磨豆腐。所吃的米,从大兴场运亲。早晨由大兴场来,本来以为当天晚上就要实行过夷人生活,却不料走到此处,仍然吃到两顿正式的白米饭。意外得来,感觉特别舒服,人生每每如此。只是这些汉人,太不讲干净,家里苍蝇多得可怕。比较还是李家干净些。所以我们决定宿在他家,让夷人和挑夫们睡在赖宅。两家房子,房顶都是漏的。下雨的时候,站在里面,雨点到处向头上淋下来。
旅途中第一次省去午餐,我们走到玄参坝,已经饿得不堪。不久忽下大雨,更是饥寒交迫。主人饭还未熟,饥不择食,连生洋芋也拿来吃了好些。同来的两位黑夷妙极。一到此处,看见我们在休息,爬到吊楼上,纳头便睡。既不觉冷,又不觉饿。弄好东西叫他们吃也不吃,上面漏雨亦不怕。这事我们当时十分惊奇。后来才知夷人平素就不吃午餐,而且出外时常露宿,所以此等事他们毫不以为怪。
午餐、晩餐合并在一起,于下午四点钟吃下。主人家居然替我们办了两样菜,豆花和辣椒炒菌子。他喂的鸡,不肯卖给我们。将-一块半国币,向他换来一元半钢洋,着人到夷人家,买来一只鸡,煨好作明晨早餐,准备一鼓作气地赶路,我们便于下午六点睡下。
借宿的李家,是一座很小的茅顶房子。里面三开间。左右两间,各有极不牢实的吊楼。该家只住有一位很聋的老头子,和一位憔悴的妇人。泥地不够我们睡。原来两位主人,是各住一间吊楼的。我们没办法,商量要他们让一间。他们坚执不肯。后来才发现,他们两人,乃是翁媳关系,自然有所不便,不顾聋子如何反对,我们终把他送到赖家。这样像沙丁鱼一般,十二个人,勉强挤下。
在玄参坝吃还吃得不错,睡却睡得很苦。屋子很小,挤得无法翻身。铺盖一部分在路上淋湿了。房顶既漏,地上又湿。一夜继续下着大雨,冷湿之余,狼狈不堪。最奇怪的,居然大家睡得很熟。第二天一早五点钟醒来,主妇已将所养的一群鸡,从她所睡那间吊楼赶下来飞到我们身上,于是不得不起床了。
偎傑沟途中
饱吃一顿早餐以后,上午七点三十九分,我们自玄参坝启程。前一晚虽下大雨,早晨却又是大晴天,令人为之一快。出村略走一小段回头路,随即过小溪左折,前去大体向东南行。趋上缓坡,往山顶去,一部陡上,一部则颇平。两里略向下趋过一小溪,旋改陡下,半里过大溪一道,溪底系由整块石板构成,水由路右作小瀑布状泻下。过此溪后路复改陡上,后来一部较缓。如此前行,不久进入山顶地带。途中四面张望,山顶地大多辟成养麦田。某处见溪水一道,循陡石崖泻下如练,反映阳光,殊属美丽。
由玄参坝计向东南行七华里,到达一处山口。这七里路,所爬就是玄参坝的后山,所以此处坳口,即称“玄参坝梁子”。另外一种名称,是叫“燕麦地丫口”;因为将到丫口一段,平宽的山顶地带,大部辟成了燕麦田。此刻燕麦尚未成熟,四望一片青苗,看去和普通小麦差不多。自玄参坝到此爬的山,大体系由暗红色砂岩所构成,间亦杂有同色的泥页岩。实在说来,此山乃是昨曰所爬腰站坡之续。不过这一段路,比起爬上腰站坡,要缓和得多。因需爬上腰站坡的关系,玄参坝的海拔,要比大兴场高得多。此处丫口,更要高了。将近山顶一带,见有白云悬垂。走到丫口,云却已到脚底。
在燕麦地丫口,休息半点钟。前行路左绕山顶走,有下有上,大势颇平而微向上趋。沿途山顶地带,多已辟田。种农作物,以燕麦及养麦为主,与过丫口时相同。入后地势愈高,养麦渐少,望去全是一片燕麦。约行五里左右,燕麦亦少,改穿两脉缓坡矮峰间一片颇宽的草地前进,路势极为平坦。此种情景,极似康属地方关外草原地带。农业区域,至此一变而为适于畜牧的水草地。小溪一条,流经路侧。一部草地,仍然辟成燕麦及养麦田。草原上见有夷人放牧。所牧牲畜,马、牛、猪都有。穿草原平坦行约三里路复改缓向上趋。又两里,停下休息。此处地名“燕麦地”,距“燕麦地丫口”约十华里。自该处到此,十里路大体系向东北东行。最初一段,向北成分较多,后来则多向正东。
自“燕麦地”前行,草地旋即穿完,路向上趋较陡。此时展望,四周平缓矮峰上,满长极小的蛮青杠树,其中杂以羊角树、小杜鹃及小松树,乃是一幅典型的康属高山风景。观察情形,大约这一带山上,当初原是很好的森林。被人毁灭以后,久无人管。现在自然环境,又在重新造林。如此仍向东北东行进,计行三里,过另一座丫口。自此前望,不远右边见平地一大片,其上一部分辟田,田中并有一口清水塘,即系“燕窝塘”。自此丫口缓向下趋,穿草地走,半里不足,路右即走过“燕窝塘”(距“燕麦地”约三华里半不足)。更前里半,趋上细树上坡。又半里,再过一座山口,由该处路左绕山微下。两里余,改陡下,旋过一道小溪,复改上趋,初陡后缓,两里又到一座坳口。此处地名“四二坝子”,距“燕麦地”约九华里。自地理上说,其处为一座分水岭,形势颇为险要。由玄参坝到倮倮沟,途中以此处海拔为最高。坳口略左,设有一座茅草搭的哨棚。倮倮沟的大路倮头马家黑夷,派有娃子在此守哨。走过的时候,夷籍哨兵挥着一面刘主席所奖的黄缎黑字奖旗,向我们要哨钱,谈话以后,知道他是一位“木家”(Mga)家的夷人。
从“四二坝子”前进,晴天忽已转阴,并有雨意。在高山上行走,顿然感觉颇冷。一路缓向下趋,又穿草地走。方向初向正北,后又大体东北东。一里左右,路改陡下,左边旋溯一溪而下。又一里,涉过此溪,溪到左边。再一里,在草地上停下休息。此处地名“七里坝“,距“燕麦地”约十二华里。由玄参坝至此,计程二十九华里。到此已将正午,一上午又已费去。据后来实测结果,自此前去宿站倮倮沟,尚有十八华里,我们在草地上坐下休息的时候,附近见有黑夷数人,也正路过此处休息。另外草地上还有牧羊的夷人。略远处黑夷数辈,结伴循山径回家去。要是我们单独来此,看见这许多黑夷,心中难免不有点胆寒。现在有“阿哥”叔侄在一起,心中倒很泰然,反能从容观察这些夷人的服装和习俗。此处所见夷人,头上皆戴有斗笠。有些就和普通汉人所戴斗笠一般。另有一种,上面蒙上黑布,顶上伸出一个圆平的蒙布小顶子。斗笠以外,一部分夷人,头上是用黑布缠上包头。
由七里坝行,方向仍向东北东,穿草地缓上。约三里余,草地走完,路改陡趋上山。由“燕麦地”以前五里到此。二十里当中,绝大部分,所经全是一望无际的良好草原,极宜于发展畜牧事业。以前这一带,据说曾有汉人住过。现则遗迹荡然无存。目下夷人虽在此一带,畜有牛、羊、马、猪,但对此片优美草原,似尚未能充分运用。政府若能对此积极予以发展,牲畜生产,当可大有增加。
上山两里,到一坳口。伊素兹黑,在此分手回家。剩下“阿哥“一人,特别为我们牺牲,引到倮倮沟去。自此坳口前行,路向下趋顿陡。此时草地全完,不可复见。所过山地,山上树木甚多,其中亦有较高大者。想来此处当初必是最茂盛的森林。后来大部被摧残了,留下的多是小树。树木种类不少。以松柏科为主。冷杉、云杉,均颇不少。另外见有普通铁杉、“云南铁杉”、“丽江云杉“、蛮青杠、小杜鹃、羊角树等等。一部分杉树高大成材。入夷区后,沿途所过,全是光山,至此乃略见树木。根据后来经验,黄茅壊以西,此处与四块坝子途中的梭梭梁子,几乎是路上唯一比较可称森林的地段。凉山虽然地旷人稀,树木却真有点少得可怜。
下山路约行六里,涉过一溪,路复陡趋上山。一里余,复由路左绕山缓下。此时路向南行,但不久复转向东北东。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半。早饭虽则吃得很饱,到此业已饿得走不动。正巧对面来了两位汉人,身上带有养巴做干粮。我们向他们讨点吃,起初很慷慨,后来大家一抢,一下子吃去一半。他们叫苦不迭,赶忙跑了。缓下约两里左右,又过一溪。前去改由路右绕山陡下,左溯一河而下。此河即系流经“倮倮沟”村下的拉居河,在此处并不宽。行不远,即见倮倮沟的村子,在隔河半坡上展出,路亦旋改缓下。溯河下行,共约两里余以后,涉水过此道小河。过河路即上坡,一里到倮倮沟停下。将到此处一段,沿途路旁常见小竹。遇见夷人数辈,坐道旁以燧石擦“火绒”(一种草,一名“火草”)取火,燃草烟吸之,意态悠闲自在。
佩果沟
倮倮沟距玄参坝,实约四十七华里,整整是一站路。俗称三十里,实大错误。不过这段路比较很平坦,走来甚易。如果地理熟习,赶路来半天赶到,不成问题。只要行李有办法,从大兴场一天到此,也并不困难。有些健步的甚至可以一天赶九十七里路,由西昌赶到此处住宿。我们一早从玄参坝来,中午不曾打尖。下午两点,就到达倮倮沟,总算到得早,挑行李的挑子们,迟了四个半钟头。下午六点半方到。
倮夷真爱居山顶。倮倮沟地方,海拔甚高(大约与玄参坝相仿佛),热天相当冷。但是他们住家的地方,仍要选择在山坡上。拉居河的河沟,明明在下,正好滨河筑屋,他们却偏不干。大多数的房子,乃是筑在半坡,靠河边的反而少。附近一带,拉居河两岸上坡上,又见辟有燕麦田不少,尤以东坡此村周围为甚。燕麦以外,其他主要的农作物,即是洋芋。矿物方面,附近产有白土,夷人拿来代替石灰粉墙。
此处村屋,与别处倮夷村落一般,亦在坡上散布颇开。住户似乎不少。一眼望去,可见十几个院子。此处院子,与玄参坝不同,不用土墙四周围住。而用本地所产细竹,编成蔑篱笆作围。此种习惯,与汉人相差较近。因此骤然一看,不若玄参坝那么离奇。但是蔑篱笆范围以外,常见有单个的小蔑棚,用一张大蔑席弯过来,作成两边着地的半圆形顶棚。其两端即任其露空,连泥墙也没有。里面则只能坐下或者睡倒,站起就伸不起腰来。此等猪狗一般的住所,即是穷苦娃子寄宿的地方。因为逼近汉人区域的关系,此处已可看见上下阶层享受的不平等。
倮倮沟主要是马家黑夷居住的地方。其处领袖黑夷,夷名“马兹哈”(Marzha),可是说汉话的时候,他愿意人家叫他“马乌哈”。借住黑夷家,多少要有相当介绍方妥。我们此来,有“其喜阿哥”一道,当然不成问题。“阿哥”和马家,还是亲戚,因此和马乌哈很熟。此处虽然已是完全一座倮夷村庄,中无自由的汉人居住。但是地方究竟逼近汉人地界,一切风俗习惯,都已开始有某种程度的汉化。交易媒介,盐布以外,法币和硬币(银洋),在此亦可通用。物价以钢洋为准。当时市价,一件布值三块钢洋,鸦片烟一钱售一块钢洋。盐巴则不过四元法币一斤。钢洋对法币的兑换价,在大兴场是八元国币,合一元钢洋。鸦片为本地出产之一。到此即见拉居河河沟中,种有若干块鸦片田。艳丽的红白两色罂粟花,正在盛开。好久听见凉山夷区多鸦片,在此初次看见实在的证据。人们说,夷人自持甚谨。田中种上许多鸦片,专门预备卖给汉人以牟利,自己却绝对不吃。这句话实在并不确。许多地方,容或是这样,但是并不是每处都是如此。例如马乌哈便是一位烟瘾颇深的瘾君子。
因为地方高寒,本地出产的食粮,只有燕麦、养麦、洋芋和圆根四种东西。春天三四月,可以喝到羊奶,别的时候则不行。至于牛奶的话,那就根本没有。
我们到倮倮沟很早,太阳不过略偏一点。主妇在蔑篱笆外面,靠篱笆坐着,正在忙于用那夷区特有的小型织布机,坐在地上,用羊毛织成窄条呢子(所谓“荏子”)。这种织布,白色中带有一条绛红色的直线,正是黑夷妇女用来作拖地长裙的一种材料。主人马乌哈,那时坐在篱笆范围以内,正屋前面的院子里,闲着无事,一人沉思,享受那黑夷男子独有的清福,无所事事地坐着。我们来到,方把他的沉寂打破了。
马乌哈家里,房子不小。正房三开间,坐北朝南,里面是一种典型的倮式布置。正屋以外,左侧有一间猪栏,右角有一间牛栏。马却仍然和人住在一起,占去一间正屋的楼下。牛栏之前,靠近蔑篱笆大门的那个角上,建有一间娃子住的屋子。这间房子,简陋异常。茅顶草墙,与牛栏并无区别。在这间屋里,成天伺候主人的娃子,过那非人的生活。这样未免太不平等了。替我们挑行李的挑子,主人将其当做娃子阶级看待,只许他们住在此间极其简陋的娃子房,弄得他们挨冻挨饿,抱怨不迭。
正屋里面,主人住在右侧一间。该处用蔑席作隔墙,隔出两间房。一间供内眷居住,一间主人用作寝室,躺在里面抽大烟。与主人住处相对,左边一间,楼下用作马栏。中间照例是灶室、客堂兼饭厅。当中开有火坑,安有三块锅庄石,上面架上一只三尺直径的大铁锅。火坑四周,铺有蔑席,上面悬有一只大木钩,可以挂篮子。夷人家最大的宝物一一盐巴一一普通多半放一点在此处篮子里,进餐时随时拿出些,撒在菜里。左右两间,均有吊楼,用临时梯子上下,楼上楼板,系以细竹稀疏编成。跑上去觉得悬极。此等楼上,平时用来堆燃料,有时也存放一部分食物。客人来了,便以之招待贵宾。不过这种招待,我们却不敢领情。我们的性命太宝贵,不愿到上面去尝试。晚上大家在火坑旁边,就泥地或篦席上,摊开地铺,纵横睡下。
马乌哈是本地的“大路倮头”。所谓“大路倮头”,乃是一种前清时代遗留下来的制度,羁縻政策之一。按照此项制度,凡是通商大道,常为夷人出入所经者,即令沿途有势力的黑夷,负责倮障行旅安全,由政府每年给以一定数额的金钱报酬,称为“倮路钱”。得有此等待遇的夷人,由此得到“大路倮头”的称呼。后来讹传,有时遂称他们为某某倮长。在此处“倮长”二字,当然与汉人地方官职中的倮长,颇有区别。凉山黑夷,既系一盘散沙,彼此互不相隶属;一条大路上,沿途自可有几位大路倮头,至少一站可有一个。有时甚至一处地方,可有好几位有势力的黑夷,同时荣任大路倮头之职。盖此种羁縻办法,运用时不嫌其滥,所以如此。虽然如此,马乌哈乃是倮倮沟唯一的大路倮头。在“四二坝子”守哨的“木家”夷人,便是他所辖娃子,由他派去倮路的。据他自己说,本人只辖有四五家娃子,一共七八十名。另外尚有四名丫头。除他以外,本村还有好几家马姓黑夷,都是他的本家。他们各自辖有一家至几家娃子不等。马乌哈夫妇,均系中年人,大约有四十多岁光景。家里未见有少爷(也许他们结婚后,自己组织小家庭去了),只有两位年轻的小姐。乌哈本人,汉话说得非常流利。和我们谈话,彼此畅通,无需翻译,这点顶为难得。然而惟其相当懂得汉人里面许多事情,他比一般夷人更要刁猾得多。文化没有配合教育,只有把一个人变得更坏。乌哈说,他自己到过西昌。我们看他身上,佩有一只洋铁皮制成的徽章,日夜不离。这只徽章,乃是西昌行辕边陲调查团所给。
因为未吃中饭,我们来到马乌哈家,肚皮饿极,人也疲倦不堪。人类最初的需要,逼得我们不得不开口向主人讨东西吃。一听这话,他带我们到屋子里去。从靠后墙的一只木柜里,伸手拿出几只上漆画花的木碗来。其中最大的一只,上面有盖,里面盛的是“炒面”(炒熟筛过的燕麦粉)。为着怕我们不会吃这种东西,他先对我们表演一番。其吃法在一只较小的木碗里,倒上一碗冷水,随即用手抓一大把“炒面”,加入水内(倮夷与藏人相同,吃东西都是用木碗。他们中间,从没有瓷器或搪瓷的器具。所用木碗,系由整块木头挖空而成。普通一般人所用的,即是原来的木质,既不上漆,亦不画花。此等制造,系由夷人中间的木匠执行。比较最考究的一种,方如此处所见,漆上一层漆,画上图案花)。此时用筷子在碗里一搅,做成一种稀饭似的清汤。于是便将碗端起来,送到嘴边,喝去三分之一。然后再加上三四把“炒面”,右手握住一双筷子,以反绕方式(与钟表走动相反的方向)搅拌,造成很黏一团。最后再加一些“炒面”,又搅一阵,乃将混合物挖出,用手捏成一团。吃时用手将此团一块一块地拔下来,朝嘴里送。这种吃法,就等于西藏人的吃粋耙。不过裕耙粉系自青裸麦子制成,吃时不用生水,而用热水调制。
这样表演一番以后,他就劝我们如法炮制,一方面提议替我们调捏。此种吃法,对于到过藏人区域的人,并不新奇。别的没有什么。只是用生水调制,未免太可怕。冷水是不打紧。只要是山上的泉水便好。最令我们不放心的一件事,是用来调“炒面”的水,乃系自一只木制水桶中取出。这种桶子里所盛静水,不但灰尘不少,还有虫子滋生着,苍蝇也常在里面洗澡。一想到卫生问题,我们很踌躇,到底应不应该吃这种东西。但是犹豫期间,不过几秒钟之久。在饿死与吃些微生物之间,我们很快就挑选了后者。幸运得很,吃下以后,并不会因此得病。自从此次破戒,以后我们变成什么都不怕,到处用生水调食“炒面”。总而言之,夷人吃什么,我们也就吃什么,一点不迟疑。所有近代卫生常识,一齐抛在脑后。一路过此种“蛮化”的生活,结果居然一点没有事。事后想来,此种举动,真是过分冒险。
马乌哈的三间正房,比较地不算小,不过里面堆的东西过多,显得非常拥挤。所谓堆满了东西,木器所占成分殊少。实在说来,房里几无家具可言。桌椅板凳,床铺茶几,一概都不存在。惟有当中一间,靠着里墙和外墙,各有一只碗柜式的木柜。此等设备,可说简单达极点。靠里墙放有一部石磨(用来将养麦、燕麦等推成粉子),靠大门置有大小两只盛冷水的木桶,此乃夷人家中所不可少的两件东西。此外剩下的地方,大都满布着一种用蔑席围成,随时可以拆散的大储蓄桶,里面装满了洋芋等食物。
在坏的方面(例如吸食鸦片等),马乌哈已经学会了若干汉人里面的坏习惯。汉人的长处,他却并没有学到。同时黑夷那种傲慢与不肯工作的旧习,仍然彻底倮存着。比方是,吃完“炒面”以后,我们觉得还没有吃饭,请他代煮一点洋芋给我们吃。他回答说,煮洋芋吃当然可以。不过烧火的丫头还没有回来。需候她回,方能生火。这意思就是说,此等贱役,这些高贵的黑夷,不屑于做。后来谈到夷人所用口琴,我们问他会不会吹。他又说,那是丫头们做的事。这样看来,黑夷是除打仗以外,什么事也不要做了。然而去过西昌的人,究竟不同。马乌哈居然也会“汉夷应该合作”一类的漂亮话。
由大兴场陪我们来的“其喜阿哥”,在此作别。实在他准备回家,应和“伊纽兹黑”一同走。到此已经绕了路。不过一位新婚不久的妹妹,住在此村河边,就便来此探望,对他倒也合适。“阿哥”自告奋勇,陪我等走了这样远,不知如何报酬他。看看他很喜欢我们带来准备在旅途盛饭吃的一只搪瓷碗,一路捧着它走,我们便将此碗送给他,留作纪念。“阿哥“欢喜已极,连忙称谢。分手以后,过了一阵,他又回来。邀我们上他妹妹家去玩。应邀自马乌哈家去,下到急流的拉居河边(此河下游,据称经普格,入宁南县境),走小木桥过河即到。“阿哥”的妹子很年轻,长得很美,我们到那里,兄妹两人,拿出酒来,请我们喝。酒味虽不见佳,这番交际,倒是怪有意思。如此殷勤相款,起初我们不明白他们用意所在。回到马乌哈家以后,他们派了一位娃子来示意,说是“阿哥”要我们明天临走以前,送一件布给他妹子,他家相当富有,并不贪财,不过很想要一点我们的礼物,将来可以夸耀亲友。这位送信的娃子,也在西昌受过训,身上佩有搪瓷质的屯委会受训章;比马乌哈所佩的漂亮得多。可是回到此村,他却仍然是娃子。想起昔日受训时所提倡的“黑白平等”,难免不有今昔之感。
下午五点半钟,烧火的丫头,方始回家。生起火来,煮洋芋吃,煮熟业已六点半钟,天快黑了。夷人早晚两餐,每餐喜欢分成两段吃。夏天都先吃一顿洋芋,后来一顿养巴,洋芋吃完以后,九点左右,主人方始将夜饭开上,招待我们。为着叫我们吃得舒服些,居然不用养巴,而将蒸熟的红米饭开上。菜虽只有青菜煮鸡一样,倒也可口。
在西昌筹备进凉山的时候,常隆庆先生告诉我们,夷人最爱偷东西,不知以此为恐。越是小巧可爱,或者他们觉得新奇的东西,越容易被偷,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务必记得,不到最后一分钟,勿将铺盖打开。早上一早起来,马上就把铺盖捆起。如此减少被窃的可能性。有了这种忠告,我们当然依法实行。本来想等夷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把铺盖打开睡下。哪知事情不是这样理想。夷人平常虽则吃完晚餐,立刻倒下睡去;有我们在此,为好奇心所驱使.,他们却一齐等着不睡。大家坐着耗了一阵,没有办法,只好将铺盖打幵。我们的被窝一旦露出,屋里全体夷人,显然紧张兴奋起来。马乌哈本人,他的太太小姐,以及在旁边几位妹子丫头,不谋而同地,大B。。-00......一声,狂叫起来,打破传统的沉默习惯,冲向我们的被褥。一面翻着细看,一面瞪开两只好奇的眼睛望着。如此纷扰不下二十分钟,将我们所带的东西,样样都翻到,方始散开,让我们就寝。此处夷人总算业已相当开化。却不料对于这些普通的东西,仍然是那样没有见过世面。甚至我们所带的一小点棉花,他们也没有见过,拿起来看了许久。
主人家中,靠里墙摆着一只大木柜,里面储藏“炒面”以外,历代传家之宝,都放在柜里。因此这只柜子,认为相当神圣,不可乱碰。当初不知此点,就寝的时候,无意中将脱下的衣服,放在上面。主人连忙来加以阻止。睡下以后,马乌哈从那柜里,将他家自从前清嘉庆、道光年间起,以迄现在,历代所得各种奖旗,一齐拿出来,炫示给我们看,表示他家富有地位与历史,同时夸个不休。
倮夷是一种以农为生的民族,很古的时候,他们就已学会驯服禽兽。这些动物,极为有用,所以夷人十分宝贵它们,不免有些骄纵。在夷人家所养的家畜与家禽当中,尤其猖獗的是鸡和狗。人类在屋子里面坐的时候,狗就跑进来,在人四周不断地转。每逢进餐,鸡也加入。这些养得最肥的大鸡,完全不服提调,到处乱飞乱跳,常常跑到客人身上来,甚至往往与人争食,鸡叫乃是夷人家中进餐时总在演奏的一种音乐队。狗在屋子里还算不大叫。但是一有吃的东西,也就在人旁转来转去。初到夷区,我们对此很不惯。被狗搅得没有办法,我们试试连声叫ya(夷语“走”的意思),它居然乖乖地走开了。这使我们大乐。后来才知道,叱狗实在应该说。bya(夷语“走幵”的意思)。
在马乌哈家,枕着拉居河睡了一夜,火坑旁蔑席上,席地而卧,倒还舒服。急流的拉居河,水声作了我们催眠的音乐。这条河虽不宽,流得却是非常之急。到处翻石而下,造成瀑流。一早起来,不久就享夷人的正常早餐。此餐亦分两顿吃。清早六点半吃洋芋,八点左右吃养巴。吃完养巴以后,夷人便全都下田工作去了。他们不吃任何东西,一直到天黑才回来。我们没有这种本事,临走以前,用一件布向主人换了些养巴带走,预备在路上做午餐。后来才知道上了当。养巴在夷区,根本不值什么钱。主人极需要盐巴。送了他五斤,又向我们买去一斤。我们到此,但已经与夷人同化,实行把小块盐巴,当做糖果一般嚼食了。
全村男女,对于我们不乏好奇心。一早起来,在篱笆外面散步,马上有许多夷人男女,跑过来将我们团住。他们态度很好。对于教我们夷话,十分热心,其中一位夷妇,甚至将我们所带的一只夷人口琴借去,当众吹弹给大家听。同情心的种种表示,令我们深为感动。原来夷、汉两族,是用不着分家的。跑来包围我们的人,尤以男女小孩子为多,一个个天真活泼可爱。不过试试替他们照相,却失败了。照相机刚一拿出,他们争着跑过来看,小面孔完全将镜头挡住,后来因怕像被照去,大家一哄而散。
一路入夷区,最淘气的,就是行李运输问题。大兴场雇来的挑夫,显然仍不中用。从玄参坝动身特别加雇两名夷人背子。藉此减轻他们的负担。两位夷背,比汉人跑得快些,可是不很可靠。所背东西当中,到后发现五只搪瓷饭碗,一齐丢掉,碗儿糖也被他们吃去不少。追问碗的下落,他们死也不肯承认,只好作罢。一宿以后,由大兴场来的汉人背子,对我们大抱怨,说他们在此,备受虐待。主人敲竹杠鸦片烟的价钱开得很大。我们只管他们吃饭,不管抽烟。拿他们自己所带的两斤盐巴,只换来少量大烟,未能抽够。他们说,这样“饿烟”,实在受不了。而且睡的地方很坏,吃也没有吃饱。在此米虽无法可想,至少也应该给他们养巴、燕麦吃,何以只给一些煮洋芋,并且连洋芋都没有吃饱。此等事已成过去,我们也没有法想,只好安慰他们一番。玄参坝来的夷人,打发走了。汉人当中,最背不动的那位老头儿,一并遣回。另外请马乌哈代雇两位娃子,一匹马,替我们运东西。刚要动身,发现汉人挑子当中,有两位业已乘我们不意,偷着逃走。这事真令人头痛。娃子全已留下,一时无法找人。最后只有将马驮加重些。另外想法又找来一位娃子背行李,方算解决。
滥坝
因为挑子问题耽搁,我们离开倮倮沟,已经是九点四十分。马乌哈以为吃养巴作干粮,不合我们身份,特为用“炒面”捏成几个格耙,送给我们作打尖之用。养巴则分给挑子。这两种食品,我们笑着说,仿佛像铅球和铁饼一般。
自倮倮沟村,最初一段,系在溯拉居河而下,在循上边走,路势有上有下。山上略有树木,一部辟成燕麦田,一里以后,缓向上趋,路旋离河走。不久后缓向下趋。自倮倮沟来,路线初向正东。自此渐复改向东北去,一路沿山走,山系由暗红色砂岩及页岩所构成。前行路又有上趋处,但大部多缓下。在距倮倮沟约六华里处,改陡趋下ill,下望见有小河一道,蜿蜒流经一片平坝;坝子上面一部辟田多种燕麦,一部则系养麦,此处即系滥坝的坝子。陡下六华里。下到一条大溪。此溪为滥坝那河的一条支流。自倮倮沟至此共约十二华里。溪身颇宽,水则不深,可是冷得冰人,流得也很急。水翻河身漂石而下造成瀑流。到此感觉口渴,大家以手掬水,大喝一顿。
涉过此溪,即走上滥坝的坝子,最初路左仍循山边缓下。不久旋即离山,斜着穿坝子前进,平坦朝东北走,右边遥溯小河。此河河小水泥浑,流得很慢,一路蜿蜒殊甚,是乃造成此片坝子的主因。如此约行四里,走木桥过河,河到左边,改由路左溯河而上,势仍平坦。木桥所在处,即名“滥坝”(或系“烂坝”之讹),距倮倮沟约十六华里。此处并无房屋村庄,所谓“滥坝”,不过是一处地名。此段路极平坦。素来走不动的挑子,此刻也能勉强跟上我们。不过每走一段,还得停下等候他们一阵。
滥坝的坝子,比较地很长,但不太宽。坝子上面虽有一部辟成燕麦及养麦田(同时并略见有洋芋地);但是此坝主要地乃是一片广大的草坝,最宜于畜牧。牧草长得很茂盛,水源也来得方便。走过的时候。见有少数牛羊,在上面放牧。这些是夷人宝贵的财产。此片草坝,如此广大,若能好好加以经营,畜牧前途,必大可乐观。只惜夷人知识低落不知怎样去充分利用它。将来开发夷区,这是一处值得注意的区域。在木桥旁边休息的时候,适有一对灰色的大天鹅,自头上飞过。天鹅原是一种季候鸟,每年只有一定时候来到。但据本地人说,这对天鹅,长年是在此处,也真奇怪。
从滥坝木桥前进,路续向东北,平坦穿草原走。起初地尚干燥,一部仍辟燕麦及养麦田。约行四里后,大部改为水草地,田不复见。一脚踹下,常陷泥中。“滥坝”一名,大致系由此而来。行进途中,遇有着军服的汉人数辈,自昭觉来。其中并有坐滑竿的军官一位。他们来往,皆不用夷人倮护。近来汉人势力之由西昌伸到昭觉,由此得一明证。
天气是很好的一个大晴天,路又异常好走。沿途因候挑子,频频休息,因此一路朝前走,甚觉省力,自滥坝木桥算起,共约行十一华里,方向大体仍向东北去。路势大部异常平坦,但是中间亦曾翻过三数小坝。在距离滥坝十一里处,路改向东南,不久自山地又入一片水草平坝。此坝仍是“滥坝”坝子的一部分,到此该坝渐完。略前两里不足,路左离幵此坝,改穿坝子的另一段,左循山边走,向正东行。里余过一小溪,横穿坝而过,随即改由路右循山边向正东去。此处地名斜坝,距滥坝十四华里,倮倮沟三十华里。
峻峻梁子
前后十八里,大体全是河谷的平坦草坝。由斜坝前进地渐带丘陵式。但大路所经处,仍以水草地居多。里半过一溪后,路左溯一溪而下。左边隔溪对面山坡上,旋见养麦田中,盛开粉红色的花。一片红坡,殊属美丽,到此草坝业已完全走完。更前路陡上石山。该山仍系由暗红色砂岩及泥页岩所构成。底下一节,一片光山,全无树木。近顶一带。略见松树。上山路计行三里左右,即达坳口。由斜坝到此,方向大部仍系向正东行。
此处坳口,名叫梭梭梁子,距斜坝约六华里,倮倮沟约三十六华里。立山口向东展望,已可遥见大凉山山脊。其南端尽处的略为向上昂起,随即陡行向下倾斜。此即所谓“龙头山”。象形取名,颇为正确。此时天气晴和,大凉山高高在上,看来极为清楚。惟所见乃是一匹草皮光山,其上毫无树木,多少不免令人失望。一路上到梭梭梁子沿途高山坡上,到处露出斜坡田,几乎一直到顶。田中所种农作物,计有燕麦、养麦、洋芋等。
过山口田不复见。前行路微向下趋,满山全是良好的森林。树木种类,仍以云南松占去主要成分,与上山途中将到坳口一段所见者相同。此外则见有蛮青杠及棺木等,后者树皆不大。下趋约两里,到一岔路口。此时王主任、裘立群君与我三人,是在打先锋。到此岔路口停下休息候伴。这处附近,树木更为茂盛。种类除上述各种外,并见有“云南铁杉”。路旁野樱桃甚多,这种植物,自倮倮沟来,除滥坝一带平地以外,沿途时常看见。
迷路黑夜到四块坝子
在梭梭梁子前面两里的岔路口,坐候同伴们,久不见来到。等了一点多钟,还没有影子。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太阳渐渐有向下沉的倾向。我们等急了,决定下山去等他们,从此处向东北下望,略远处稻田一片,展出在红土矮山的脚下,即是我们所要投宿的四块坝子。以为无论如何,按这种情形,望都望得见,决不至于走错,我们就大胆地往前进。岔路口的两条路,都是陡盘下山的石路。其中一条,略为要宽些,坡度也比其他一条要缓和一点。我们以为这条必是大路,就跟着它走下去,哪知这样一来,就弄糟了。原来两条路都是大路,全都引到四块坝子。不过我们所走那条,是引到该处田坝。其他一条,则到山上马营长家。在倮倮沟的时候,马乌哈告诉我们,到四块坝子,最好歇在马营长处。他家派来替我们背东西的娃子,当然把同伴们引到那里去,如此恰巧和我们走的路不同,彼此错过。实在也只怪自己太性急一点。后来同伴们告诉我,我们动身下山以后,不过一刻钟左右,他们也就来到此处岔路口了。
循石头路陡盘下砂岩山,起初一段,满山树木高耸,一部上有丝萝悬挂,乃是典型的林景。一路大部左边绕山陡向下趋。走了不远,突遇将近百数的一大批夷人,成单行结队高歌上山。气势逼人。我们人少,只好躲开,让他们过去。后来到昭觉县,才知道这批夷人,-共百人,乃是昭觉县政府征来的八咀家倮夷,派作民工,到西昌去修飞机场的。八咀家与马家夷人,素来是冤家。今既结队过此,声势宏壮,他们故意高唱战歌,以示侮辱马家之意。
循路陡行下山,穿过类似康属大森林的美丽林景,大部溯林中小溪而行。一路风景,美不胜收,约三里后,树木渐稀。山坡上又见辟有斜坡田。许多地段,此等田一直辟到山顶。又一里余,路旁见有燕麦田。同时并有包谷田。此处海拔较低,气候较暖,因此可种包谷。由于同一理由,谷物成熟较早,燕麦业已黄熟可割。附近路左山坡上,并见农屋一幢。前去路右绕边缓下,左循溪谷田行。这条小溪,自岔路口附近起,我们溯之而下,后来一直溯到四块坝子。
缓下两里余,停下在路旁休息。此处距上次休息的岔路口,约计七华里,离梭梭梁子丫口则有九里。休息二十分钟,仍不见同伴来。时间业已是下午五点二十分,看看不久天要黑,不能再事耽搁,只好又向前走。前行路仍大体缓向下趋,但亦略有上坡处。如此又走了三华里,复到一处岔路口(此处距梭梭梁子约十二华里)。正在迟疑应该走哪条路的时候,一个人骑马赶过我们。这人披着擦耳窝,骤看以为是一位夷人。交谈以后,方知他乃是一位姓李的汉人,住在三湾河区署内,当天预备赶到那里去。问他去四块坝子的路,他说,循着眼前大路,径向前面走,便到四块坝子的主要部分(坝田所在处)。不过到马营长家,却要走右侧那条岔路(小路)去。他家位在山上,由此去约有六七里。听到这话,我们倒有一点惶惑起来。看表时间已将五点三刻。商量以后,决计在这里等候同伴们。正在这个时候,看见夷人数辈,结队走过,循大路去四块坝子,这样更加增强我们认此路为正路的信念。
等等不行,看看天马上就要黑了,还没有影子。没有办法,只好再度前进,赶忙到前面去找宿处。由此处岔路口到四块坝子,不过是三华里的路程,走来应该很便当。不过那时候已经快七点钟,天确是就要黑了。走了不几步,忽然间一位夷人,飞奔而来,跑到我们跟前,将一张名片一扬。一看原来是同伴戴君写的。上面写着,他们已在“马倮长”家宿下,叫我们快去。看过以后,正打算跟这位夷人一起走,他却已飞奔而去。勉强加紧跟了他几步,一刹那间这人已经是无影无踪。平素叫夷人背东西,只嫌他们走不动,这回又嫌他们走得太快。原来夷人平常之所以走不动,多少是故意装腔作态。在这种别人觉得难走的山路上,他们走惯了,竟健步如飞。
送信的夷人,既无影踪,没奈何我们只好三个人继续向前摸。好在四块坝子的稻田,向前已可看见。谅必找到马倮长家里,不致过分困难。那时候四周业已完全漆黑。幸亏那天是阴历十五,不久月亮上升。银光照在大地上,给我们做向导。不过月下在这生疏的夷区,三个人连夷话都不大会说,孤单单地向前乱摸,也真够惨的。一路继续溯以前所溯之溪而下,势缓下趋。此时该溪业已宽似小河。七点二十二分,走到四块坝子的稻田。此处距梭梭梁子约十五华里。由倮倮沟来此,共计五十一华里。
“四块坝子”总算给我们走到了,路旁亦已看见倮夷房屋。只是无人领路,不知马倮长家究在何处。正在踌躇怎样去找,左边隔河山岗上,有人高声叫,问我们是上哪里去的,彼此之间,言语并不很通。叫了几声,把这位夷人招下来了。我们告诉他们,现在是要往马倮长家去,请他领领路。他说这村住户,全都姓马,到底是要找哪一家。告诉他是“大路倮头”的马家,他又说,此地有好几家都是大路倮头。弄得没有办法,便告诉他带我们到最大的一家去。黑夜跟着他跑,途中踏着冰冷的水,涉过一道大河,来得一家门前。不巧敲门敲不幵,里面仿佛根本没有人。此时那位夷人,又带我们再走。一路踏田媵,走烂泥路,狼狈不堪,弄得不好,就一脚踹在水田里。看看愈走愈远,有点不对。我们乃问他,究竟带我们去哪一家,是黑夷还是娃子。听说是娃子家以后,我们告诉他,不住娃子家,要他带到本地最大的黑夷家里。他说马木呷在此是大家,去他那里好不好。王主任忽然想起,马木呷也是一位青年团团员,想来到他那里,总有办法。于是我们就跟他到那家去。到马木呷家,已经是夜间八点半钟。同伴们并非住在此家。我们三人,天晚没有其他选择,只好姑且在此住下。替我们引路的夷人很好,任何报酬都不要就走了。略歇一下,九点钟左右,在棱棱梁子拿名片找我们的那位马营长家娃子,又拿了一张名片,在此第二次找到我们。原来同伴们久候我等未到,又差这位夷人来找。他一直奔到梭梭梁子下,却见不到我们。后来引我们到马木呷家的那位老者(这位慈祥的夷人,年纪大约已经过了五十岁),在路上碰着他,方知我等现在此处。读同伴们在名片上所写的字,知道他们那时正在吃烧猪。这样总算大家都有着落,放下了心。不过我们再三托马营长家的娃子,带信回去,告诉同伴们,我们现在此处,他却坚持不肯,说是天太黑了,难于找路回去。
紧张的一夜
马木呷的家,位在一条河边的山冈上。这河便是一路自梭梭梁子溯之而来的那条溪,西溪河上游的一支,在此称为三湾河。夜间向此处摸行的时候,就见此处火光特多,有大批人在那里聚会,而且不断发出大声的叫喊,仿佛是在那里举行什么庆祝大会似的。一到才知大谬不然,原来并不是喜事而是丧事。到达该家,发现屋前平ife上,集积了成百的黑夷。问主人马木呷在哪里,乃知他的哥哥,今天刚刚死去。这批黑夷,都是来此吊丧的亲戚朋友。他们高声喊叫,并不是欢呼,而是举哀。既到此处,找到主人,我们便告诉他,要进去吊丧。原来已被大批黑夷包围,此刻他们更加高兴达于极点。他们的好奇心,显然胜过悲哀。我们往里面向灵堂走,四周夷人,一齐挤拢来,将我们抱起,抬着向前走。于是脚不沾地,我们就到了灵堂。
马木呷的哥哥,尸身挺在一张临时扎成的躺椅上。他享着许多生前从未享过的福。脚上穿上一双草鞋,身上穿上一套衣裤。下面裤脚扎紧,头上蓝布扎头,左角还伸出一套角来(这样在左额上伸出的圆锥形布角,称为“英雄结”,乃是黑夷当中的一种大礼服。据说只有在年轻时候,干过一番轰轰烈烈的英雄事迹的男子,到老年才有资格此种服装。至于年轻小伙子,却休要想)。生平未曾躺过床铺,坐过椅子的老酋长,此刻仰卧在一张用木棍扎成的大躺椅上,上身略为向上支起。悬在头上,还有一袋“炒面”,可惜他再也没有福气来受用。头部左边角上,躺椅上面,放着一只葫芦,里面插着一根羊膀骨。举哀一夜以后,“笔摩”将日子看好,到那天,这位大黑夷的一副皮骨,便要抬到山上,付之一炬。
死人没有留下儿子。孝子是一位小女孩。她身上穿着一件夺目的红衣,头上白布包头,底下却还是一双赤脚。倮夷对丧事,看得最重。一位黑夷死去,近边的亲戚朋友,闻丧没有不来吊的。吊丧的礼节,也和汉人一般,需要举哀。举哀方法,由一位妇人做领袖,大家齐声痛哭。一面拍手以作节奏,一面哭,一面口中还不断喊着Ada,Ada!(Ada是夷语“爸爸”的意思)。这种有节奏的举哀,就是我们误认作欢呼的声音。初死的一天,亲属歇一会儿,就举一次哀。一直要弄到夜间两点钟,方归静寂。第二天清晨三时,又哭起来了。
夷人对于我们的好奇心真大。我们一脚踏进灵堂,连妇女们举哀的声音,都停止了。她们也一齐挤过来看我们,弄得非常之窘。行了一个礼,赶快向外面逃。拥我们而入的那些黑夷,此时加倍高兴,又将我们蜂拥而出。口中连呼“啊,啊……”不止。挤得连气都吐不出,一拥就将屋前平地走完,到达一片陡坡的边缘。要不是主人马木呷亲自跑来,打幵一条血路,将我们救出,一定会掉到崖下去。
主人将我们安顿在旁边一幢房子里住下。此家规模很大,连这间旁屋也不小。里面安有锅庄,可以煮东西吃。许多来吊丧的客人,今夜也安顿在此,与我们同宿。一整天除一个“炒面”制成的格耙以外,什么也没有吃,黑夜摸到此处,紧张刚才过去,饥饿和疲劳又来袭击我们。主人先让我们吃一顿“炒面”,饿乃稍减。随后又煮上红米饭,并且“打鸡”以飨。夷人宰杀家禽或畜以飨客人,皆不说“杀“而说“打”。他们只说“打鸡”、“打羊”;从不会说“杀鸡”、“杀羊”。原因是他们吃这些动物的方法,的确是先把它打死或弄死,然后用刀剖开。这种办法,与汉人大有区别。“打鸡”之法,则系将鸡捆在手里,把它的颈子一扭。然后将鸡剖开,肚肠取去。鸡毛则用开水浸过后拔掉,与汉人所用方法相同,只是短毛并没有拔干净。此时将鸡切成若干大块,放在锅中,煮熟后吃。鸡肝、鸡肠等,则多半放在锅下火灰中烧熟,味道倒还不错,进餐的时候,马木呷和十几位黑夷,陪着我们。主人很会讲客气。起初一点东西也不吃。我们吃完以后,方才将剩下的残汤肉,吃了一点,幸亏我们没有把鸡完全吃光。
吃完饭已经是夜间十二点钟。主人因为要去招呼丧事,起身告辞。留下他那位流氓腔的弟弟,和十几位客人,陪着我们。一天辛苦行程,半夜紧张生活,恨不得马上倒下就睡。可是这十几位黑夷,偏不放松。大家围火坑坐着,他们怀着一种好奇的心理,睁开大眼睛望着我们。记得夷人常爱偷东西,我们此时对于他们的感想,是一个个“目灼灼似贼”。因怕身上所带东西被偷,只好勉强挣扎,继续硬撑着坐起,不敢躺下。他们很注意邓秀廷的消息。连问他现在哪里,我们认不认得他,和有他什么关系。又说邓不是好人。大概对于邓氏,凉山夷人,都不免有点“谈虎色变”。我们的夷话,实在太差,他们能说的汉话又有限。彼此相对,睁着眼睛对望,弄得很窘。好容易坐到夜半两点钟,这群好奇的夷人,方才散了。他们将擦耳窝拉紧,倒在地上,不久便呼呼地睡去。我们却没有那样便当。自己的行李,在同伴们的一起运到马营长家去。在此没有铺盖,夜深冷得不堪,火坑里的火,不久也灭了,因此更加受不住。勉强和衣躺在火坑旁边,试试睡一睡,结果终于冷得完全无法可以睡觉。找来一点柴,试行生火。弄了几次,燃后旋灭,终未生成,硬冻了一夜,同时还有蚊子相扰,终宵不曾睡觉半刻。
夜间和夷人坐几点钟,总算身上所带各种东西,一件不曾偷掉,不过也就险得很。黑夷完全不知尊重别人的私产,走到旁边来,就在人家身上,到处乱摸。摸到什么东西就要看,无论怎样推托都不行。对于他们,表当然显得稀奇,指南针更加奇怪。拿到我所带一只指南针,大家传来传去,玩弄不肯释手。幸亏坚持索回,没有被他们没收。
夜间月亮极好。半夜月光透过雨板顶接缝处,射入睡房,在地上造成一种美丽的图案。我们一夜根本未睡。第二天一清早,同屋躺睡的黑夷,便先后爬起来,他们的精神真好。我们三人,也在清晨四点半钟,便离开这屋,出外散步。这时候灵堂里又已哭声震天。晨光中细看夷人服装,发现参加丧事的,都是盛装而来。衣服的领子,是男子服装上出色的部分。马木呷本人的衣领,外面镶有一层紫缎。女子所穿的衣,皆开大襟,有些滚有绣花缎边,颇为考究。头上除用布包头者外,有些用毛巾缠头,作头巾形状。两耳所戴珊瑚珠等耳饰,有的下垂达三寸以上,每个男女,身上都披有一件黑色的擦耳窝或披毡。此处附近一带,地方高寒,出产羊毛,在此三四件布就可以换一件擦耳窝。此种价格,在整个凉山旅途中,乃是最贱的。
四块坝子
这天一早就是很好的一个大晴天。吊丧黑夷,陆续到马木呷家来,人愈聚愈多。黑夜到此,未能察看四块坝子形势。早晨细看,所谓四块坝子,乃是一片不宽但是很平的稻田,南北长而东西窄,经过此坝,一条河(即“三湾河”)自北至南,蜿蜒直穿而下(此河发源于梭梭梁子附近,大体自北向南流)。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此坝乃系三湾河上游的一段河谷。坝子上面,满种水稻。只有两边靠近山脚一带,略带丘陵式的地,则系种的包谷和洋芋。所谓四块坝子的“堡子”(村庄),一眼看去,约有十余家人家,散布得很幵,都是夷民。据说此时还住汉人,其住处离开马木呷家约有四五里。他们乃是故意离幵夷人,自成一种社会。在此处法币仍可勉强使用。不但汉人家如此,连马木呷,也肯接受国币。这是给我们几个迷路的人一种意外的方便。要不然盐布都在同伴们手里,如何报酬主人,倒是一件大费周折的事。
四块坝子的夷人,每家住宅,范围均颇不小。这大约是因为附近岀产较丰的缘故。大兴场以后,途中这是第一处产米的地方。此等地方,凉山中很不多。夷人房子,建在坝子上面的,一共不过两所。其余皆系位在矮山坡上;马木呷家,即系如此。每家四周,用土墙围住,并且附有碉堡,大约是从汉人方面学去的,屋顶皆用雨板,上面压以石头。马木呷家,一面靠山,一面滨河,形势甚好,屋前一片坪不小。坪尽处下一陡坡即到河边。
闯到马木呷家,巧遇丧礼,殊属不易得。不过与同伴们失却联络,总觉心中有所不安,一早我们便以半斤盐巴的代价,要主人派一个娃子,到马营长家去,看他们究竟在不在那里;并且告诉他们,当天大家到三湾河去集合。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所谓马营长,名叫“马兹如”,也是一位本地最有势力的黑夷。以前他不过一位普通的大路倮头,在本地称“马倮长”。后来政府一度赐以营长的头衔,从上便得有“马营长”的称呼。送信的人,不久就回来。从回片我们乃知同伴们确在马兹如家中。
帷牛大典
马木呷家中,半夜三点钟,再度举哀以后,清晨人声鼎沸,热闹异常。五点多钟左右,突然听见有捶什么东西的声音。赶忙跑出去看,只见屋前坪尽处,坡边正在表演“打牛”盛典。中国古书上,虽有椎牛飨士一类的记载,究竟如何执行,可惜不易考证。凉山倮夷,至此仍然倮持他们千百年来原始的制度,实行“打牛”(不是“宰牛”)。在此适逢黑夷丧典,得见此种表演,真是碰巧,跑过去看的
时候,一条小黄牛,业已倒在地上晕去。一个夷人,手执大号钢锄一把,将锄根对牛身上痛打,打得遍体鳞伤,确实死去,然后罢手。此时乃用刀,把牛身剖开,将皮剥下,肚肠挖出,牛皮将其绷开,平放在草地上,让它晒干。剥下牛体,略用水洗后,劈成若干大块,投入一只架在草坪上的三尺大铁锅中,加水煮之,肚肠等略予洗净,亦行加入同煮。
此次“打牛”,系以之招待吊丧的客人。我们三人,也在客人之列。宰牛为倮夷中最隆重的典礼,平时不常举行。唯一较此更为隆重的典礼,叫做“钻牛皮”,夷人向汉人投诚时用之。王主任在西昌时,看见过那种典礼的表演。据称该项典礼,第一步先系将牛打死。将皮剥下后,第二天用木架将皮撑起,仍然做成牛的形状。此时投诚倮夷的代表,在这血淋淋的牛皮下钻过去,便算誓不再反。随后双方代表,取牛血、鸡血与雄黄,调入酒中分饮之,以示互相信任,礼乃完成。此种典礼的举行,像最严厉的宣誓;较之欲血为盟,尤进一筹(所谓“欷血为盟”,即系将生的羊血、鸡血和酒分饮之,也是象征互不相欺的意思。例如娃子逃走,被主人提回。拷打后娃子悔过,誓不再逃,主人即与之行此礼)。
清晨热闹了一大阵,六点钟左右,一切又复归沉寂。七时左右,陡闻鸣铳一响,知道必定又有事。赶出去看,“打猪”典礼,正在开始,由此得窥全豹。此项典礼,最初一位夷人,用一根绳子,牵着持绳,将它拉紧,不让它跑。过了一下,又牵它继续地兜圈子。后面的人,赶上再打,如此表演几次以后,乃由两三个人,将猪按倒在地上,持锄人再用锄根向猪身到处乱打,打得它遍体鳞伤,确已一命呜呼方罢。猪皮是不值什么钱的,所以也就不去费事将它剥下。打死以后,将猪放在一堆草上,放火将草烧之,这样令一部分猪毛烧焦。火熄后,再在附近地上生一堆火,如法炮制。这样来过五六次,猪毛已大部烧焦,猪皮亦已熏黑。于是乃由一人,拿一把长刀,将大部分猪毛刨去。去毛以后,用刀将猪身剖开,肠、胃、肝、肺等内脏挖出。用水略予洗净。剩下的猪架子,略用水洗后,连肉带骨,并连熏黑的皮,以及尚未去净的毛,一起切成大块,投入架在野地上的大铁锅煮熟。将来吃的时候,就是连皮带毛一起吃。肚肠等也一起放在锅里煮。这样原始的吃法,从汉人地方来,骤看相当可怕。不过如果在夷人家中做客,主人拿这种食物敬客人,客人不可拒绝,否则表示太不客气。
小母鸡梁子
因想赶路一天到昭觉,我们吃过养巴以后,等不及参加主人的盛筵,上午八点。五分,便从马木呷家启程。主人异常客气,拿最贵的礼物一一整个血淋淋的猪肝一一送给我们(夷人吃肉,以肝为贵,送肝表示莫大的敬意)。实在无法可拿,只好婉谢。他又拿几块煮熟的牛肉,定要塞给我们,只好受了。尝后尚觉不错,只惜未曾煮烂,而且没有放过盐。
从昭觉上空往西下望,所谓“三湾河”(西溪河上游的一支),作一种S字的形状。最初一弯,系在南端。四块坝子,位在S字形以外,最初一段河的西岸,三湾河则在此字最后一直的西岸,与昭觉(在此直的东岸)隔河相对,中隔一山,称大母鸡梁子。由四块坝子到三湾河,中间需涉此河两次。两次之间,也要翻过一座山,名叫“小母鸡梁子”。实在说来从四块坝子到三湾河的路,计有三条,我们走的,是最捷的一条。那路从四块坝子“堡子”,径直往东,涉河一里余到山脚,即改东北行上山,后来大半向北东北走,计四里到小母鸡梁子丫口(该处距四块坝子约五华里半)。自该处东行下山,五里复到河边(三湾河的另一段),过河后穿田坝曲折向东行三里,即达“三湾河”的村子。循此路来,由四块坝子至三湾河,一共不过十四华里,很近的半站路。在昭觉城东南,三湾河与昭觉河会合,成为西溪河,南流入金沙江。
上述路线以外,另外一条路(也是夷人常走的大路),也翻过这座高山。不过该路过山顶处,系在小母鸡梁子丫口南边,山口比较要低一点,可是路绕些。第三条路,根本不要翻山。由四块坝子溯河而上,向北行,在北端绕过小母鸡梁子那座高山以后,仍折向东南去三湾河。此路最绕,但全程平坦,可辟公路线。同伴们由马营长家去三湾河,便走的这条路。
从马木呷家循上述第一条路线向东走,随即涉水过河。此河仍系三湾河最西的一段。在此处河面已颇宽,但水不深,清可见底(河床系由石子铺成)。涉过的时候,水冷至冰人。过河路穿稻田坝向东去,约一里余过小溪一道。这条不惹人注意的小溪,即是马家夷人与其冤家阿什家(一作“阿素家”)分界处。平素双方不越雷池一步。马家比较非常和善,阿什家则殊凶悍。我们好在没有行李,空手向前走,同时事先也不知道阿什家的厉害,所以很坦然地走过去了。
入阿什家界,略前路即到小母鸡梁子山脚。自此陡趋上山,向东北去。循路曲折在山上绕行,一部向东北走,一部向正北。大体方向,为北东北。一路大部陡上。山上树木不多。途中只在初上山不远的一座山岗上,穿过一小段云南松的林子。最初一段,马木呷家的铳声与哭声,尚可隐约听见。将到山顶一段,路旁见黑色页岩,并有白土。农作物方面养麦坡田再度出现。
上山路共走四里,到达山口,即所谓“小母鸡梁子”。前去路在山顶地带走,缓向下趋。两里半以后,沿山嘴下趋颇陡。又半里余,路旁复见露出黑色页岩,并有泥煤。自此路陡盘下山嘴,一里余改缓下,又半里下到河边(三湾河的较东一段)。过河穿坝,即是“三湾河”的村子,遥望已可见该村位在东山脚下。今日途中所翻小母鸡梁子这座高山,大体仍系由暗红色砂岩及页岩所构成。但中有数段,曾见有石灰岩露出。
从小母鸡梁子丫口下山,一共只五里即达山脚河边。在此向南涉过一道满露石滩的大溪(三湾河的一条支流),略东即是三湾的渡口。此处河身甚宽。夏季水大,多数地方,深不可涉。我们没有人领路,不识当地情形,循河滩南去,绕了一段路,方始选择一处较浅的地方,三个人牵手做成一排,用互助方式,涉水过去。那处中间有几股水,深没膝盖。涉过的时候,感觉相当的危险。过河上岸,穿稻田向东行,约三里即到三湾河。这片水稻长得很好的坝子,名叫“犒姑坝子”。所以三湾河的村子,也有时称为“犒姑”。此村附近,路旁曼陀罗甚多。靠近“区署”一带,并见有麻田。
三湾河
“三湾河”(一名“犒姑”)是距离四块坝子十四华里(翻“小母鸡梁子”来)的一座倮夷村,属于阿什家夷人的地界。该村位在山脚坝田尽处。向东北去,翻过大母鸡梁子,即到昭觉城。向西穿田坝则到刚才所过的那段三湾河。那天仿佛和丧事有缘。四块坝子告别马木呷哥哥之丧,到此村走过一所黑夷的房子,里面又新近有人死去。屋内聚有许多人,正在大哭大叫。休息以后,下午到河里去洗澡,遥望山上烟起,即是这位黑夷,举行火葬。此处附近河滩上,拾得火成岩的石头,乃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
像别的凉山倮夷村一般,三湾河的房子,也是散布得很开。其中一所,和别的房子,隔得比较远。那是全村最考究的一幢房子,也是我们在整个夷区中所看见最考究的一所。这幢房子,是“剌麻阿什”
(本地一位最富有的黑夷)的产业。屯委会平定昭觉以后,在此设有“区署”一所,派有两位办事员,驻在此处。夷务指挥部,也在此扎有少数士兵,由周大队长负责指挥。区署办公处,即系租用“剌麻阿什”那幢考究房子。原来这位黑夷,很有资产,用不着将房子出租赚钱,不过因为他住在此处的时候,死了两位小孩,认为不吉利,所以情愿贱价出租。这幢庞大的住宅,全部用一道土墙围住。大门上建有一座碉楼,另外墙角还有一碉堡。附属的小房子,很有几幢。正屋一大幢,外观非常考究。虽非画栋,却是雕梁。骤看外面几乎像一座喇嘛庙一般。屋檐下面,雕花木条,向四面伸出。据说这种细巧的工,纯粹是夷人当中的工匠所做。他们居然有此艺术,倒也不易。看看他们平常所过那种简陋生活,此等事真想不到。唯一缺点,是一切木料上面,全未上漆。走到里面,异常宽敞,但甚黑暗,此点亦与喇嘛庙相似。中间一间敞厅,现在区署将其用作饭厅兼厨房,里面搭有一座正式汉人用的灶。完全夷区的生活过了两日以后,到此又可正式吃汉人的饭了。此厅左右各有小楼一间,上面铺的是木楼板,上下居然有正式的木楼梯,此乃夷区所仅见。右侧一间楼,比较考究,用来作为区署职员的寝室。左边的一间,平素有十几名士兵,住在里面(夷务指挥部,隶属屯委会。其所统率的部队,一部分为汉人,一部分是夷兵)。我们来此,特别腾开,让给我们睡。
来到三湾河,我们一眼所看见的夷人房屋,一共有十几幢。据区署中人说,此处实共有阿什家黑夷十余家(该支为此处附近一带的大族),娃子数百家。另外还有汉人两三家。以前政府在此办过短期小学。后来停办,现在正准备恢复。区署所掌事务,为向夷人催粮等。该署一共现有两位办事员(其中一位张功俭先生,是我们以前碰见过的)。大队长办公处,亦附设区署内。他们向我们谈及以前情形。据谈清朝时候,昭觉原有汉人两万。连同三湾河、四块坝子等处,不下十万。光绪年间,夷患渐炽,汉人乃幵始逃出。民国八年,凉山大举叛乱,攻陷昭觉城。该处汉人被杀者,达五千人之多。至于目前此间情形,一切交易,仍采以货易货办法,用盐布在此作为交易媒介。对于一般汉人自然如此;即对汉官,夷人亦采此种办法。本地所产粮食,有米及包谷、洋芋,但数量均不多。蔬菜则只有南瓜与四季豆两样。因所产粮食不多,区署所需,亦系于春间即向各黑夷家预订,仍给盐布作代价。盐布预先存在他们那里,按价订购一定数额的粮食。需要时临时派人去催取。我们来此,区署招待我等十几个人,就是临时派人到黑夷家去催米的。据说如果不用这种预购的方法,不管你是汉官,同样地可有饿死之险。
对于长住夷区的人,盐巴的储存,乃是一种异常重要的问题。像三湾河夷区这样一个小小的机关,平均一天要消耗二十五斤盐。夷区根本不产盐,而且也买不到。所有盐巴,皆需从西昌运来。如果自己所存不够,一时又运不来,马上就有“饿盐巴”(没有盐吃,或不够吃)的危险。像此处即已开始感觉恐慌。听说昭觉县政府的盐,马上快要吃光,现在正在设法向竹黑去借。在汉人地方住惯了的人,真是再也想不到食盐会引起如此严重的问题。但是,如果你存有盐巴,那就好了。当然少数几个人,或者十几二十个人,一天决吃不了二十五斤盐。此数大部分是拿去换别的食品或其他东西,以及偿付劳力代价。一斤盐在此,可换一斤猪油或者三斤猪肉。如果你愿吃洋芋的话,半斤盐可以换来三皇升,足够十几个人饱吃两顿。在这里盐的功用真是伟大,它是太为一般人所需要了。
阿什家向来是一支强悍的黑夷。近经武力征讨以后,已经比较驯服。此处区署的人,以为阿什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说,阿什家乃是比较驯良的一支。以前夷人欺负汉人,现在汉人势力达到此处,情形又有一点反过来。民族间的真正平等,需要十分谨慎,方能达到。举例来说,此处区署,新近派人去黑夷家催过两次粮,他们延未送来。今天因我们来,又派人去催米。临走的时候,一位职员吩咐他们,叫他们对黑夷说,如果这次再不送来,就要放火烧房子。这样一来,果真黑夷立刻把米送来了。
同伴们的故事
我们一伙三个人,早上八点从四块坝子动身,上午十点二十分,便到了三湾河。一夜未睡,一早又走了十来里山路,看看宿在马营长家的同伴们,还没有来到,我们在区署,倒下大睡一场,醒来已经下午一点,吃午饭的时候,他们方始来到。吃完饭已经是下午两点半。时间不早,区署办事员留我们在此住一晚,我们也就住下了。入夷区,已数日。趁此休息的机会,我们开了一次会,检讨过去工作与困难,并对未来的一切事,作一种计划。我们发现,一路到此,沿途送给黑夷盐布,过于浪费。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以后不得不精密计算,极力搏节,免因缺乏盐布,致有流落夷区之险。剩下的一点碗儿糖等等,大家平分,各自带在身上。
同伴们失散的经验,说来非常有趣。他们昨天由马乌哈家的夷人背子引路,很顺利地,下午六点钟,就到了四块坝子西山上马营长家。那家比较地宽大考究,锅庄石雕刻得很精致,马营长会说一点汉话,待他们很客气。他去过外边西昌等处,所以也相当开通。到后“打猪”款待,八点半钟就吃上猪肉了。他家大少爷,对他们尤其要好。临走的时候,亲自抱了一只活鸡,送给他们做路菜。我们的人,对此一番盛情,实在有点过意不去。恰巧这位大少爷,有点不舒服,感觉头痛。我们的一位团员,便把身上所带的一小盒万金油,递给马营长,要他交给他儿子医病。为防夷人多疑起见,这位同人,特别自己先表演给他看,用手指抹上一点万金油,擦在额角上,以示此药并无害处,哪知马营长将万金油接过去以后,依样画葫芦,也拿来试行额角上抹一下。结果顿觉头部凉爽,非常舒服。高兴之余,赶忙将那盒万金油没收,揣在身上,藏为至宝。至于那位害病的大少爷,却摆在一边,弃之不顾。倮夷当中,骨肉之情,并不算轻。但是如果有了奇技淫巧之物,作为引诱,那就也可将天伦置之脑后。
由大兴场来的挑夫,因为实在走不动,在四块坝子又将一名遣送回去。另外还有一位,不要工资,自动回去。剩下只有五位汉籍力夫,实在不够支配。在马营长家,请他代雇了六名夷人背子,帮忙背行李走。从四块坝子动身,起初一切均好。殊不料马家与阿什家,乃是冤家死对头,平常两家素来互不越界。由马营长家行,走不到几里,到达两家分界的小溪,马家的夷背,放下行李,不顾一切,马上回头就跑,连叫都不应。我们的团员,到此毫无办法,只好自己派代表过去,找阿什家黑夷交涉,要他派娃子代背行李。因为没有适当介绍,那家黑夷,起初非常傲慢,将夷人固有凶恶的面孔,一齐拿出来;其势汹汹,异常可怕。幸亏我们的代表,十分镇静,持理不屈。这样黑夷才慢慢地软化下去。卒于照例派娃子背东西。只是在我们方面,又多花了一份盐巴的代价。及至送到三湾河,这些阿什家的背子,不肯再进,说是他们的任务已达到,决不肯再往前去,送到昭觉,因此三湾河虽然也是阿什家的地方,我们在此处还得再换背子,幸亏这段路是分两天走。要不然,中途换背子,真是麻烦透了。
糯法乌加
在三湾河我们碰到一位有趣的黑夷女郎。这位就是区署房东“剌麻阿什”的姨妹子,芳名“糯米乌加”(Nomi-Yga)。糯米是此处附近,“三岗”地方的一支大族。他们两姊妹,乃是这一带夷区当中有名的美女,姐姐年纪大得多,出嫁已久。芳龄十九的“乌加”,还在闺中待字。美名不一定是她的幸福。前些时候,别支夷人,一度将她抢去逼婚。没有逼成,又被抢回。这位女郎,长得十分高大,却是一点不显粗气,而且相当妩媚。她的面庞轮廓以及身材,一切都长得很美。在我们全部凉山中见过夷人妇女当中,她是最美的一位。
乌加并不讨厌汉人,而且宁愿和汉人一起玩。当然只有“汉家色颇”,她才看得起。在区署她是一位不速之客。寄居在距此不远的姐夫家,却成天来区署混时候,和区署办事员变成了密友。我们来到此处,也就和我们一桌吃饭,而且懂得向我们敬菜。她说得一口极好的汉话,喜欢吃汉人的饮食,还会吹汉人所用的西式口琴,从上面奏出一些我们熟知的调子。女郎心里的聪慧,不下于脸中的漂亮。对于汉人中间的风俗人情,懂很多。实在说来,就是她将来嫁给一位汉人,我也毫不惊奇;虽则谈到婚姻问题,过去汉人与夷人之间,仿佛有一种不可越过的鸿沟。
服装方面,乌加也是黑夷女子当中最漂亮的一位。我们当中一位同人,请她让我们替她照一张相,马上就欣然答应了。还嫌自己不够漂亮,这位小姐,费了好些工夫,把自己装扮起来,头上用三件黑布,缠一厚圈(夷女头巾所缠的布,以用布愈多为愈讲究)。头发自中间分开,扎成两条辫子,绕盘头上。下身系上一条呢质有褶裙,拖齐地上。上身一件套一件,着穿上三件大襟衣;每件襟口及袖口上,滚有绣花与挑花的花边。从里到外,一件短过一件,将花边充分流露出来。后来我们在昆明举行展览会,这位夷女的玉照,很受到不少人赞赏。
然而这位美丽的女郎,却是有心眼儿。拍照的时候,另外有一位同人,事先未得许可,偷着在旁边拍了两张。小姐生气了,当时却一点也不露声色。回来以后,她对区署里的朋友说,我们当着许多娃子的面,替她们拍照,使她太没有面子。
大母鸡梁子
在三湾河一天,区署的人,对我招待甚为周到。他们雇有厨子,两餐饭顿顿炒鸡蒸饭,还有辣椒炒蔬菜,使我们吃得非常舒服。只惜睡在楼上,蚊子、苍蝇都多,然而疲劳之余,我们仍然睡得很好。一宿以后,一早起床。因为不愿太麻烦区署,自己拿了半斤盐巴,叫人去换来洋芋,煮熟当早饭吃。多下一些,各人分着带在身上,准备路上打尖用。
不巧正值农忙。我们起床虽然够早,派人去找夷人背行李到昭觉,他们都全部下田去了。幸亏区署和周大队长帮忙,费了好些事,才找到夷人六位,来替我们背东西。说明代价,是每人给半斤盐巴。其中两位,是由周大队长手下的夷兵充数。夷人头脑,颇为简单。背东西的时候,不估重量,只计件数。再重的行李,只要系成一整件,他们总能背,同样重量或者甚至更轻一点的东西,如果分成两件,他们就死也不肯背,或者要双倍的价。
运气不错。从三湾河动身,又是一个晴天。因找背子耽搁,离开三湾河,已经是九点半钟。周大队长有事到昭觉,一同步行前去。最初一段,循小径平坦穿田坝走。一里返大路,循之向东行,路循陡向下趋。途中遇见“乌加”的姐姐,剌麻阿什夫人,骑马向我们走来,手中撑着一把普通汉人用的黑布洋伞。这位贵妇很客气,连忙向我们点头作礼,还让我们替她照了一张相。俄顷下到一道小河的河边。前去路溯朝此河而上,仍向东行。一里不足,涉水过河。此河颇宽,水亦颇深,深至没膝。对岸河滩,一部分辟成洋芋田。
过河后,东行约两里,即到一片光山的山脚。此处距三湾河约五华里。前行大体改向北东北走,陡趋上山,两里左右,上到山脊上趋,其势较前略缓。这座光山,毫无树木。山坡上辟有梯田及斜坡田不少,均种包谷。山脊上约走半里余,到一岔路口。此处两条路,均系引到昭觉。循左边一条路,绕山脊陡上,一里不上,右边走过一家“夷堡子”(倮夷村庄)。又一里余,过一坳口,微向下趋,旋又陡土。附近一带,复见养麦田,更上则见燕麦,嗣后路多缓上,亦有微下处,里余再到一处岔路口。在此循左边一条路向正北走,半里不足,到一山口。此处距三湾河约十二华里。上山路至此七里。近顶一带,山上长有菊科植物甚多。此刻盛幵小紫花及黄花,将山坡上一层美丽的图案。走过的时候,花香扑人。自此山口前行,路右绕山缓T。一里不足,复改上趋。再一里余,即到山顶丫口。
此处丫口,名叫“大母鸡梁子”,距三湾河约十四华里。前去下山到昭觉城,尚有十八里(上山路到此,共计九里)。据说屯委会新近在昭觉设夷务指挥部,派兵驻扎以后,兵士当中,许多汉人,已在该处与夷女发生恋爱,甚至同居。有时军队换防,不得不分手,夷女往往将其情人,一直送到大母鸡梁子,始痛哭而别。由此处岔口前进,路初在山顶平坦行,从改缓下,仍采正北方向前进。约行一里以后,向右折,往东北去,下趋较陡。不远改左绕山缓下,采正东方向。如此一里,乃陡下山嘴,方向旋复改向东北。约行两里,下趋又较缓,嗣转平坦。自大母鸡梁子下到此处,途中路旁露出岩石,多系紫色页岩,至此乃又全系暗红砂岩。前行又一里不足,路右走过一座夷堡子,附近树木不少。路左小山顶上,并见一片松林。自此路陡下趋,旋改左绕山下趋,初缓继陡。约三里路左过一村。附近碰见一位夷人,向我们打招呼;并且拿他摘下的一些酸李子,送给我们吃。由丫口下到此处,计程约八华里。更前一里向左下望,见有两河会合。这两条河水,便是三湾河与昭觉河,在昭觉城东南,汇合南流,成为西溪河。昭觉旧城,筑在距两水会合处不远。该处原系一处汛地,名为“交角”,即取两水交合之意。后来讹为“交脚”。清末建县,乃谐音改为“昭觉”。由此可见,昭觉县名,源出于当地的地理形势。自此处坡上,前望并见隔河矮山后面,展出稻田坝一片,即系昭觉坝子,自此前行,下到河边,不过一里左右的路程。但因路系陡盘下山嘴,过于陡峻,而且逼窄,缓步走下,几费十分钟之久。
自山顶下到河滩,共计十里左右。就中最后陡行下山三里,路极险窄难行。此处的河,乃系三湾河的最东一折。河身甚宽,河水亦深。涉过时前后“叉水”数道,困难已极。就中有一股水,深几及腰。三个人牵手过去,尚感站不住脚。偶一失足,即有被狂流卷下之险。先后共约费去二十分钟,始得完全渡过。夏季凉山旅行的困难,至此已幵始领教。据说平常河水还要大些,往往使行人不得通行。我们还算运气,碰着晴天,水落下不少。要不然,也许只有望洋兴叹,连昭觉城都到不了。越过此河,路已逼近大凉山正脉脚下。多日来羡慕的凉山,原来不过如此。一眼看去,凉山实系平淡无奇。山上几乎完全没有树木。一部分已辟成斜坡田,此外还有少数梯田。一般说来,凉山正脉的脚山,乃系一种丑陋的光秃土山。
过河后在河滩齐伴,方始一同前进。在此处河滩上,拾得不少种类的石头。砂岩以外,见有石英、方解石等等。最有兴趣的一件事,是我们在此捡到几块铜矿样本。该项样本,包括孔雀石及一种含有自然铜的石头。这样看来,此河上游所经之处,大致埋藏有铜矿。这事很值得作进一步的研究。
由河滩到昭觉城,还有八里路。自渡口循大路前进,路向东北行,陡上一座小山。约一里后,改穿丘陵地带缓上。里余改缓向下趋,穿颇平的丘陵坝田走。如此约里半,到一岔路口。在此循左边一条路,直向前去,续向东北行。一里走过一座夷堡子,随即陡向下趋,涉过一道小溪。过溪略上,乃平坦穿昭觉坝子走,两里余行抵昭觉县城,入其南门。由三湾河到此,共约三十二华里。将到此城一段,沿途常见白杨树,此点与西昌相仿佛。
昭觉县城
凉山区域,囊括雷波、马边、峨边、越西、西昌、宁南、昭觉等七县地界。就中昭觉一县,处在其他六县中央,全部属于夷区,实为此区核心。另外冕宁、会理、屏山等县,则在凉山外围。盐源、盐边两县境内,倮夷势力亦复不小。自昭觉城东行,过昭觉河(西溪河上游之一支),即正式进入大凉山地界。由此看来,昭觉县城,可说是凉山夷区的锁钥。
由大兴场东行,走到此处,四块坝子、三湾河与昭觉,是途中夷区内唯一长有水稻的地方。因此以前汉人势力能于勉强达到的时候,他们大部聚居在此三处。一直到现在,这三处仍然各留有少数几家汉人,始终并未迁走。不过在夷人势力大张的过去二十年,他们虽未实际沦为娃子,却也年纳物款与倮头,以求取得夷人倮护,勉强在那种环境下偷生。所谓“昭觉坝子”(昭觉城附近的田坝)平坦得像一张纸一般,可是并不见大。由东到西,横穿过去,不过十来里光景。自南到北,比较要长些。这片田坝,系由昭觉河在此迂折而造成。坝子上面,满种水稻,亦略有包谷田。在这片小小的田坝上,当中耸起一座不太惹人注意的小小四方城,那便是夷区当中的汉家堡垒,昭觉县城。从三湾河东来,一直要到最后两三里,走上这片坝子,才可以看到此座有趣的方城。
关于昭觉城的历史,上文已经简单地提起过。清末同治七年,周军门建武,由西昌进兵凉山,在“交脚”(一作“二交角”)地方,设立汛地,建筑堡垒,称为“交脚汛”。这座已废土城,迄今犹存,位在目前县城西南不远处。该城四角,建有碉楼。凭吊该处,犹可想见当年汉人最初伸入此地的情景。宣统元年,川督赵尔巽因布尔克事件,饬西昌、峨边、马边等处,分途出师,进剿凉山。即于是年,就交脚旧址置县,名曰昭觉。当委陕西孝廉徐怀璋署县事,披荆辟草,督工筑城。城作四方形,周围二百五十三丈,高二丈五尺,共用银二万。五百余两。城墙系用石砖砌成,惟城垛则是用的青砖。凉山区域,素来没有砖瓦制造。这些少数的砖,还是雇工人来此,特别筑窑烧成的。动工以后,次年全城即告完工。当时昭觉城内,约有移人八九十家。四周坝子上面以及山脚村庄,均由汉人居住。倮夷则退居高山顶上。全盛时期,汉人势力,直达乌坡。昭觉、竹黑两处,以及附近村庄,据说共有汉人两万,一说竟达数千家之多。
昭觉县城筑成不久,清朝即行覆亡。民国初年,原驻此处的防军,因缺饷撤去。于是城外山上的八咀家(亦作“八溪家”),联合各地夷人,大举反叛,各乡相继失陷。此城附近各村,尽沦为夷堡子。剩下这座孤城,独在汉人手中,势亦岌岌可危。民国八年,凉山夷人,更作大规模与有组织的叛变。八咀等家夷人,遂于是年阴历六月初十日,攻破昭觉城。当时城中官府兵卒,早已逃避一空。剩下居民八十余家,所有壮丁,皆被杀死,妇孺则掳去当娃子。此事发生以后,垂二十年,官厅无法过问。昭觉县境,全部沦为夷区。县长长驻西昌,等于虚设。至民国二十八年,始由政府派兵收复。三十年一月,再度被八咀家叛夷攻陷。三月,乃又派兵克复。嗣后政府势力,渐趋巩固,西昌、昭觉间的交通大道,复入汉人掌握。县长亦可长驻县城,发号施令,发挥相当的威权。屯委会夷务指挥部,在此驻扎有兵,但其实力殊属薄弱,一共不过有兵两排,机关枪两挺。县政至此,总算略上轨道。然而县城以外,四周村庄,仍然全是夷堡子。汉官所能真正控制的,不过孤悬夷区中的这座城。当然鉴于过去经过情形,如此已经不易。可是完全弄上轨道,尚需经过很大的努力。
从某种观点看来,昭觉可说是全世界最稀奇的一座城市。小小的,不过二百米左右见方的一座四方城,里面却大部是空地和包谷田,房屋一共不过四幢(可是全系汉式),因为惧怕夷人袭击,克复以后,四扇城门,只开南门一扇。新近张县长上任以后,方始加开西北两门,但东门则迄今仍用土砖堵塞。经过夷人有意的摧毁以后,此城居然巍然独存,城墙亦尚大体完整,颇为难得。东墙坍倒一段,系被夷人拆毁。修复估计需二万元,张县长向上峰请款,结果只批准五千,遂致无法兴工。未开化的夷人,对于汉人文化,深恶痛绝。每逢占据一处汉人的村落城镇,多将一切建筑及建设事业,彻底予以毁灭,甚至连石板路也挖去。昭觉城陷后,城中官署、寺庙,全被焚毁拆除。民房除少数几幢外,亦均被毁。现在城内房屋之所以会这样少,即因此故。以前县政府故址,只剩下旗杆一根,武庙则留红照壁一道。
城内仅有的四幢房子,一幢现租作县政府。夷务指挥部与邮政代办所,暂时亦设此处。夷务指挥部,最近已在对街建筑土砖房屋,预备筑成后搬过去。我们到此的时候,一进大门,最初仍需经过士兵坐卧的地方。闲着无事,官兵大叉麻将,颇属不成体统。县政府设在此幢民房的第二进。一排三间房的房子,中间用作办公厅,两边为县长和县府职员的卧室。大堂上唯一的设备,是一张长方形的大菜抬子和几张木椅。虽说简陋异常,在这种地方,已经算是难得。我衍长途来此,当然只有借住县政府。跟我们来的力夫,夷人比较地很守规矩。汉人则白天跑到大堂上咆哮,晚上竟躺在那处地上,大抽鸦片烟,令我们觉得没脸见人。在此城汉人总算慢慢地多起来。我们到此,又幵始看见汉人社会的形形色色,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下午两点半钟就到了昭觉城。张县长事先得到屯委会的通知,早知我们会到此处。我们在路上,耽搁过久。见面以后,他说已经等候我们好几天了。对于我们,他预备了很丰盛的招待。第一天晚上,叫人杀鸡做饭,给我们吃。第二天一早,用布换来一只小猪,做了一大盘回锅肉。尝过夷区生活的苦头以后,回到汉人膳食,倍觉鲜美异常。此处也产花红,不巧到此快要过时。听说我们想吃花红,县长连忙叫人去,用一斤盐巴,换来一大罐。送过来。在政务纷忙,一切待整理的当中,招待我们,如此周到,真是可感。
晚上歇在县府右侧旁楼上。房子新租来不久,里面人又住得杂。楼上跳蚤,奇多无比,弄得一夜不曾合眼。这种事连县长也无法繁忙。由西昌带来的一百七十多斤盐巴,沿途消耗,到此已只剩下九十多斤。县府本身缺盐,又无法可借。全体同人通过凉山,至此已显然是不可能了。
昭觉城里剩下的四所民房,一所既已用作县政府,剩下只有三所,因此城内只有三家人家,全是汉人(有人说,其中一家,乃系夷人)。这几家汉人,各有三家夷人作倮。因此历经大劫,尚能硕果仅存。秩序恢复以后,颇有一些夷人,愿意搬进来住。但是因为汉人太少深恐喧宾夺主,目前县府所采政策,是只许夷人住在城外,不让他们住到城里来。汉人那里,目前已可使用法币,但是他们仍然宁愿要盐布作交换品。即向部队匀点草鞋,也是同样情形。本地汉人,实已夷化。他们对于外来汉人,缺乏同情心,出人意料。我们到此,因想第二天去看附近煤矿,向汉人家定做几个养巴,索价国币两元一个。我们总算客气,并未还价,一口承诺。不料刚一走开,这位敲诈的汉人,却向一个走过那里的士兵说,“他们上了我的当”。那位兵士告诉我们,我们去找周大队长。周君也以为岂有此理,告诉我们说,去取养巴的时候,随便给他几个钱就得,不必和他多说话。这样我们只给了四角钱一个的代价,那位汉人,却也一声不敢响。这种人就得这么对付,想起来也真生得贱。
一位贤明的县长
张培根先生,是现任昭觉县县长。因为地处夷区,收复不久,此处县长,近来向由屯委会委任。前任县长姓郭。张先生原是屯委会秘书,曾驻此处工作。为人干练,甚有成绩。刚在我们到西昌以前几天,方始发表代理本县县长,上任还不过十来天。他是一位中央政治学校毕业生,才职均颇丰富,胸襟亦殊宽阔。办事尤为得体,而且富有手段。治理边地,正需此等干练人才。只是这样的地方官,殊属难找。昭觉收复不久,一切未上轨道。加以人民几乎百分之百地是倮夷,语言不通,性情乖异,治理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张县长却处置得很好。办理各事,井井有条,一洗从前敷衍推诿的陋习,'因此大有百废俱兴的气概。到任两星期,成绩已很可观,这点确实难得。县长会讲相当好的夷话。可是为着维持汉人尊严起见,他总是向他们说汉话,由一位老汉人李师爷翻译,他说的话,相当得体。既不降低身份,亦不刺激夷人感情。夷人头脑简单,知识浅陋。一桩很平常的事,往往需要反复解释,方能听懂。因为夷务异常麻烦,张县长要比别处县长忙得多。李师爷是一位久住夷区的汉人。须发均已斑白。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很旧的蓝布大褂,外面套上一件黑领褂,看来很像一个乡下佬。可是住在此地,业已数十年,对于本地情形,异常熟习;对于过去掌故,如数家珍。夷话说得非常流利,由此成为张县长一位有力的帮手。如果和他谈谈关于以前乌坡铜矿的故事,他可滔滔不绝,一谈大半个钟头。这样一位人物,真是有趣。
经费不充,是治理昭觉县的一主要困难。据张县长说,全县经费(在三十年夏季),每月不过一千四百元。目下一月伙食,因需时常招待夷人之故,已需六七百元。剩下七八百元,拿来应付全部薪俸及开支,实太不够。此外全县教育经费,另有八百元一学期,上面却限定要办六所小学,实在无法可办。因此各处小学(如三滩河等),在前任郭县长任内,业已停止,迄今无法恢复。
倮夷风俗,到一处吃一处,例由主人负责招待。县长为父母官,对此更不能推托。因此前清惯例,凡是夷人有事来城,找到县府的,不管他们究系由政府招来,抑系自动前来,均由县衙招待伙食。当时生活甚贱,此项开销,为数有限。近因艰苦抗战,边地生活,亦行高涨。夷人常来,对于地方政府,成为别处所未有的一项重要开销,而为推进政务起见,此项开支,在目前阶段中,又属无法可省。可惜这种情形,在省府编预算的,不曾明了。
抽调夷人中间的壮丁,送往西昌,协助修筑飞机场,为目前昭觉县政中一种主要的工作。这种工作,非常艰难,却是伟大。原来自夷区征调民工,参加此项工作,目的不仅在于多得工人,加速飞机场的修筑,同时还拟藉此动员夷胞,加强其对于抗战的认识。此等事破天荒第一次执行,困难当然很多。
夷人素来没有听见过这一类的事。同时他们生性多疑,易信谣言。此次办法一经公布,夷人当中,即谣传是将他们征去,送到打箭炉。因此当初许多人都不肯去,有些甚至图谋武装反抗。张县长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巡行县境各处,召集人民训话,解释此种劳动服务的意义,劝他们踊跃参加。我们来到昭觉,县府常见有夷人出入。其旁一片大平地上,二三十位倮夷,团坐成为一圈。询问后,方知此等夷人,即是县长召集来此的娃渣家倮夷,准备劝他们去西昌修飞机场的。嗣后看见县长将这批夷人,召来县府,由李师爷传话,对他们反复地再三劝告辟谣,不惜谆谆教诲。县长所说的话,归结起来,实在非常简单。他只说,将他们征去,不过送到西昌去修筑飞机场,修好马上就回,决没有送到打箭炉去那一回事,起初夷人不肯相信,讲了好久,终于被感动了,方始首肯。天下事本来只要有人做,像张县长这样努力地干,果然成绩不差。据他说,我们看见他的时候。连黑夷带娃子一起征调,八咀家业已岀了一百名民工,我们在梭梭梁子所遇见的那批便是。此外县境阿什(作“阿索”或“阿素“)家可出一百二十人,娃渣家可出数十人。其他尚在设法中。短短的两三星期,做出这种成绩,在边地政治上,确是十分难能可贵。
昭觉煤伊
在西昌听说昭觉城附近,有一处不错的煤矿。到了昭觉,所得情报,还是这样。因此我们特别起了一个大早,绕道去看此矿。不料结果却很失望。
煤矿产在县城西北的八咀山。一早六点钟,我们就从县城动身。县府杨科长佩上手枪,带了一名武装卫兵,陪同我们前去,以备不测。一位在这山采过煤的本地汉人老黎,替我们做向导。出城西门,路大体向西北西行,穿坝田曲折前进。一路穿田媵走,途中有两处,地上露出有油。以前来过凉山的人,传说凉山有油矿,所指即此。实在这种情形,还够不上油矿的称呼。大约不过是由一种逼近地面的有机物质,分解而成。其为量甚为微小,并无经济价值。穿坝约行三华里,翻过一座红土矮山,前去改穿丘陵田缓上。里半左右,改向正西行,路右随即走过一座夷堡子(此处距城约五华里)。前行路复平坦,右绕矮山走。一里改缓向下趋,随过一道小溪,即又缓上,穿洋芋田走。里余路改陡上,趋上八咀山,仍向正西行。路右又走过一座夷村。前行一里,复略下趋:过一溪后,乃又陡上。一路续爬八咀山上去,里余上到一座山口(此处距昭觉城约十华里)。此山系由砂岩所构成。近顶一带,则露出有页岩,上山途中,拾得几块化石。后经鉴定,乃知本山岩石,属于侏罗纪地层。站在山口下望,昭觉坝子,平坦地在下展开。
由山口前进,路右绕顶走,大部陡上。途中找得一块古代林木的侏罗纪化石。两里半,路改陡盘上梁子,途中路旁见露出有泥煤。里半上到一处岔路口。大路向前,径上梁子。在此左折,循小路向南行,陡向下趋,旋又西去,路左走过一座八咀家夷村,名“聂得尔”(Gnayare)。附近一带,山上露出岩石,多系紫色页岩。路旁长有红色莓一种,称为“水豆”,其味略酸。这种东西,西昌附近甚多。不过成熟时期,较此为早。
自上述八咀村,循右侧小路西去,路续陡下,一里半即抵煤矿。将到此矿以前,路旁见有黑色页岩,最先走到处,所见为柴煤,成为一种山顶露头。略前附近小溪内,则见有烟煤块。所谓煤矿,并非成层,而只是一种稀疏的包囊。已采部分,有老洞与新洞之分。老洞以前就有人采过。新近系最近攻下昭觉后,统兵的金指挥官所发现。矿现由金氏开釆,委老黎代为经营。工人实只老黎一人,前后开办两个多月,每天不过出百斤左右,为量甚微。每日挖出,他就一人背回城去,晚归早来。最近两星期,业已停工。
初步考察,此处煤矿属于侏罗纪煤层,夹在砂岩与页岩之间。露出煤层之处,厚不过五寸。由此看来,此矿总储量,恐怕很有限。
八咀家夷人,不喜汉人来此。归途下山的时候,有人站有高山上,厉声问老靈是不是带汉人来看矿。要不是和他一起来,我们虽有两支枪,亦无济于事。夷人孩子,看见我们走过,指着群呼“汉家”。夷、汉两族的界限,即在城厢附近,仍然是很分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