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7年4月,春天远离了沙尘暴的背影,风和日丽的北京裸露出难得的亮丽。于是我和施工相约去踩北京西郊的阳光。那个下午,我与施工端坐在魏公村村口,大口吸着难得的消闲,准备做件很值得去做的事情。像春天一样高远的天空下,举首与北京难得的丽日相对,季节在自己的皮肤上漾起无限的温暖。 望着太阳,我便想,从它的光线里,可以去发现和惊醒我的祖先,收割很多美丽而丰满的故事。 望着太阳,我总会去思念,思念那些与我一样守护内心永远的纯净和晴朗,为梦想一路奔突不息的彝人。与众多的我的同胞兄弟和姐妹相对,很多美丽的面孔值得我行语。而此时此刻,与我俩咫尺相对的是位值得我去走近他内心世界的彝族前辈:儒觅弘博先生。我与他的对话就在他特为我和施工沏开的那壶茶香中荡漾开了。
普驰达岭:儒觅弘博老师,你好!你作为一个来自民族文化底蕴厚重的彩云之南的“山里彝人”,在南高原这片民族文化符号丰实的土地上,从小受沐于厚实的彝族文化雨露,你以自己特有的品格始终坚守着彝族语言文化研究而不息突奔着,成为为数不多的彝学专家和彝文书法家,你对彝族文字的厚爱深深地凸显于一幅幅用心创作的彝文书法作品上。墨舞人生,一路走来,能否谈谈是什么力量使你爱上彝文书法这一文化艺术的?
儒觅弘博:1956年,我出生在云南楚雄州双柏县的一个彝族村寨,这里彝族传统文化风土浓厚。我所居住的楚雄双柏属古夜郎地域,夜郎发祥于滇、蜀、楚之交界的黔地毕节,此系笃慕之“六祖”后裔居地。故土的传统文化元素早在我孩提时就深深地烙入我的血质里。彝族毕摩(祭师)那低于树林的姿态,高于峰峦的心境诠释彝族古老文化的深邃面孔在我幼小的心里埋藏得很深。可以说,我走上酷爱彝族文字就是出于这样一种神密的不期而遇的母语的感召。同时我所生活的千里彝山那一座比一座更高的大山滋润了我,这种厚重的背景所带来的原生乡土文化源头,促动我大学毕业工作后,在有机会接触彝文古籍的抢救、收集、整理和翻译彝文文献的过程中,逐步积蓄了以审视、研究、借鉴的目光来学习彝族文字和彝文书法。一路走来,我从中深深感受到了彝族古老文字和文化传统在我心灵撞击出深刻绝伦的美感和创作的冲动,同时也让我爱上了彝文书法,至今难于割舍。
普驰达岭:从你个人资料中我了解你的彝文书法作品在国内书法大赛中获得过不少奖项,不少彝文书法作品被中央民族博物馆、中国画家联谊会、吴道子画院等单位收藏。有的作品还被中央民族大学作为国际友人交流的重要互赠礼物赠送给外国朋友。我们很想知道,作为你所钟爱的一门业余的艺术,真正的彝文书法作品创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儒觅弘博:我现在是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的一名普通教师,我的主要工作是从事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文献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彝文书法创作是我的业余所爱。而我从喜欢上书法到后来走上业余创作之路,这中间还有个过程。
1975年我从一个彝族山寨考入云南楚雄师范学校,在楚师读书期间我对汉文有种特别的兴趣和爱好,汉字也写得好,学校所有的板报等都由我来设计和编写,从那时候起,我就喜欢上了书法这门艺术。后来毕业当了一名乡村小学的普通教师,负责教授山村彝族孩子的美术、音乐和语文。后来经常被县文化单位叫到县上参加他们办的美术、书法等培训班的培训工作和彝文古籍的抢救收藏、翻译整理工作,不自然间我被彝族深厚的文化所吸引,便在工作中开始自学彝文,也开始尝试临习彝文,学习汉文促进了我对彝文的学习和使用。由于汉字和彝文都写得好,加上我掌握了少彝文,被县古籍办聘到县里参加彝族古籍文献的翻译和整理工作。期间我基本上掌握了当地的彝文字。1980年9月,我接到了中央民族大学开始招办的规范彝文专修班的录取通知,要我来北京学习经国务院批准已在四川凉山彝族地区普及和推行的凉山规范彝文班的学习。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机会,因为彝语有六大方言,各方言间语音差异很大,难于相互通话,语言间的差异不亚于汉语方言间的差异。通过三年的学习,我基本上也掌握了彝语北部方言新规范的彝族文字,在读期间还参加了北京图书馆、民族博物馆、民族宫、中央民族大学博物馆等单位馆藏彝文古籍文献的翻译整理工作。因为我掌握了东南部方言(云南双柏)和北部方言(四川凉山)的彝族语言和文字,毕业后被中央民族大学留在学校,从事彝语言的教学和彝文的翻译、研究工作,为后来从云南、四川、贵州和广西等彝族地区招来的彝语大专班教彝语言文。由于这种工作和学习机会和经历,我对彝族文字的认识也从初识上升到了更深入的了解。从事的工作关系我与彝族语言文字结下不解之缘,上世纪的80年代初开始,我开始关注彝族方言文字的共性和个性,在深入认识和了解的基础上,先后在国内核心刊物上发表了《古彝文及其造字法新探》、《彝文文法教学的初步体会》、《四省区彝族文字比较研究》、《论彝族文字的社会性和群众性》等学术论文,产生了积极的学术影响。从那时候起,业余的书法也从注重汉文逐渐转向了彝汉文书法并举双功。我真正进入业余彝文书法创作也就从我1986年创作的作品《彝家永远跟党走,彝乡永远是春天》开始的,该作品1990年被收入“民族团结书画长卷”,现为北京市民族俱乐部收藏。后来创作的作品也在国内获得了一些奖项,我个人简介里有就不一一介绍了。
普驰达岭:在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如李斯、张芝、钟徭、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等一批卓越的汉文字书法家,他们的书法作品已成为了世界文化的瑰宝和珍品。他们在汉文书法所取得的造诣,很多后人所无以及达的。而彝文书法作为中国书法艺术宝库中的的重要组成部分,也许他们可能一生也没曾经接触和问鼎过彝文字或彝文书法,你对彝文与汉文渊源关系是如何看待的?
儒觅弘博:中国书法艺术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从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周代的钟鼎文,秦代的小篆,汉代的隶书,魏、晋的行草,六朝的刻石,唐朝的真楷,以至宋、元、明、清历代的名家手笔,汇成了琳琅满目的艺术画廊。在西南这片土地上,彝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成员中具有悠久历史和丰富文化传统,世居在祖国西南滇、黔、川、桂四省区的主要兄弟民族。有自己的语言和古老的文字及十月太阳历法,其书法亦上千年的历史。彝文及其书法是中华灿烂文化宝库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为保存、传播彝族传统文化,增进民族团结作出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
汉族和彝族同属于汉藏语系民族,其历史、文化和语言等等关系不可分割。彝文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字,普遍流传于古西南夷地区,是一种独立发展起来的自源文字。它与汉文字有着明显的渊源关系。彝文和汉文同属于方块表意文字。彝文以点、画为构字的基本元素,构字的基本原理是象形、指事、会意,笔画简洁古朴,粗?而不失端庄,结构形象逼真,刚健紧密。从彝文的分布、字数和创始看,彝文绝非一人一时之作,彝文是广大彝族人民在长期的实践中慢慢约定俗成的,它也经历了刻画、成文、完善成熟的发展历程。彝文目前尚缺乏远古、上古、中古的文字演变资料。从现有最早的明代彝文刻本看,在文字产生本身上很难断定,它不像汉文有古老的甲骨、金文、篆文等形体相互比较帮助查阅。有的学者认为彝文产生于汉唐。可是历史告诉我们,汉文在两汉时期已基本定型,现在流行的汉文中已很难辨析出甲骨文、金文、篆文的痕迹。假如说彝文创始于汉唐,那么它该像日文、西夏文一样,在造字上或多或少会受到汉文一定的影响。可是古老的彝文,在造字上不但没有接受汉文和其他文字的影响,反而在彝文中却保存有一部分古汉文相同的同形字。也就是说,彝文不像创始于汉唐时期。可能要更早一些,因为甲骨文在两汉时已消失,连许慎在作《说文解字》中也没提到,而彝文保留与古汉文相同的同形字,这正好说明彝文大概创始于秦魏六国文字之前的春秋战国时期,初创的彝文便或多或少地留存着时代的烙印。
普驰达岭:书法是一种以文字为载体,以文学内容为框架,通过书法创作的书意与对文学内容“诗意”表达的途径而臻于对人文精神追问的一种文化意义上的艺术门类。中国书法的诞生、传承和发展都是先辈们不断馨其心智,以中国哲学、中国文学以及中华民族的普遍心理特征和审美情趣相互熔铸而成的心灵之花,有着丰富的内涵、美的情绪和强烈的民族文化特征、是“中国艺术的中心”。但是人们对中国书法的了解一般仅知晓汉文书法的历史和发展现状,对宝藏丰富璀璨的中国各民族文字和书法包括彝文书法了解甚少,而有关彝文书法的发展历史和现状况你定了解不少?
儒觅弘博:历史上任何书法的诞生和书法思潮的形成,除了其社会历史原因之外,无不体现着文化意向上的追求和释放。彝文书法起源历史悠久,但关于彝文书法起源的年代,犹如人们对彝文起源问题一样,尚不清楚。由于缺乏实物资料,尚不知各个历史时期彝文书法是如何演变的,现所见彝文书法实物多在明、清为早。历史分期上分为明、清和现代彝文书法三个阶段。
从所见的历史文物资料来看,明代最能代表彝文书法水平的是乌蒙山水西地区遗存的明代墨迹和云南武定、禄劝罗婺部所遗存的墨迹。这个时期的彝文书法材料多为金石彝文和木刻本经书。主要代表作有铸于明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的《成化钟铭文》、刻于明嘉靖12年(1533年)《禄劝镌字岩》、明嘉靖二十年(1541年)贵州《新修千岁衢碑记》以及明代万历二十年(1592年)立的《水西大渡河建桥碑》,该碑有彝文1972字,是现存碑文中字数最多的,内容大多叙述彝族默部历史。另外有代表的还有流传在武定禄劝彝区,成书于明正德年间十二年(1517年)的木刻本《劝善经》,全文有22900字。这些彝文书法多出在彝语东部方言区(即云南、贵州),由于方言相同,书法风格基本上保持一致,在金石或木刻上明朝的彝文书法多近似于汉文的楷体风格。清朝乌蒙彝区的彝文书法,在明朝的基础上有了新的发展,从总体上来看,清朝的彝文书法仍然以乌蒙彝区占主体地位。四川彝区清朝时期也有部分代表性作品,哀牢彝区的彝文书法在清朝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主要原因是,明、清时期,哀牢彝区的封建统治者为顺应社会发展的需要,曾在临安府(今云南建水)、广西府(今云南泸西)等府所在地举办彝文学校,培养彝族人才。在府站实行“乡员”考试制度。设有汉文和彝文考试堂,汉文考“乡员”,彝文考“毕摩”(即彝族祭师)。在开办彝文考试制度初期,铸造了不少毕摩铜玲,凡在中试者颁发毕玲加封为毕摩,使毕摩成了有地位的彝族知识分子,在这种背景下,彝区纷纷办起了彝文学校,许多彝族弟子入学校接受彝文的正规教育,彝文及其书法水平得以很大的发展。现在所见的清时期的云南哀牢彝区彝文书法代表作品有如流传于元江的四八于同治乙丑年(1865年)刊刻的《色尾处莫》,全书160页共24000个彝文字。内容为彝族伦理、道德等。另外有代表性的彝文书法作品有流传在云南石屏彝区,于乾隆五年的《彝文布告》。此布告为彝、汉两种文字,彝文从右至左直书,共同400余字。彝汉文字体为木刻楷体。该时期四川彝区的彝文书法主要代表作品是木刻本《玛牧特依》(即教育经典),此木刻本为两个时期完成,上半部完成于清朝末年,下半部完成于民国初期。该时期的彝文书法作品与各地彝文无大的差异,仍以楷体为主,但在用料上存在不同而造成不同的书法特点,如碑文书法的横、竖、弯、勾笔画略有曲线,笔画有粗有细;而木刻彝文书法则以直线为主,笔画粗细一致。清以后彝文的使用,无论在官方还是在民间都较之以往有更广泛的使用。因而彝文书法的数量也比过去的多得多。以云南彝区为例,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经济好点的彝人家死了人,通常要立墓碑,墓铭多以彝文为主;深山密林的岔路也有用彝文写的《指路碑》;村民修路、兴修水利等大功告成后,也要用彝文刻下《功德碑》。类似的碑文都是有计划、有准备的制作,彝文的书写也是请有一定功力的人撰写,这一时期的彝文书法已逐步走向成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宪法规定各民族都有自己选择和使用民族文字的自由和权利。许多地方的彝族自治政府机关的牌匾、印签、文件、公文纸、公告、纪念碑等都使用彝、汉两种文字。这一时期的彝文书法达到了相当的水平。这一时期最有影响的彝文书法家以贵州彝学老专家罗文笔为代表的罗式体彝文书法。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我国的彝文书法发展迅速,一些地方政府机关(团体)多次组织彝文书法展览,向社会广泛征集彝文书法作品,如中央民族大学包括我在内的部分彝族教师曾组织过全国性质的彝文书法展览,分别从云南、贵州、四川、广西、北京等地征集彝文书法作品400多件,其中的优秀作品经装潢后分别在北京文化宫、四川等地巡回展览。收到了积极的社会效益。此外云南、贵州、四川等彝区还多次举办了彝文书法大赛,出现了不少的优秀的彝文书法作品。这些活动都大大促进了彝文水平的提高,涌现了大批的彝文书法的业余爱好者,我算是这个时期的一个业余的彝文书法爱好者了。现在的彝文书法有按传统书写的,有推陈出新的、也有创立新风格新流派的,新的优秀彝文书法作品正层出不穷地推出。
普驰达岭:业余从事彝文书法的创作,你已积累了不少经验,作为坚守彝文书法的耕者,有不少体会与感受吧?
儒觅弘博:是的,书法是以文字表现对象的一种线条造型艺术,有句话说美得好:“文以载道,书以写情”。彝文书法作为一种文化范畴的艺术形式,我一直以来力求从艺术本体论出发对彝族文字及其书法在内在的品质以关怀和探求中寻找突破。我十分赞同中国书坛的青年书法理论家吴振锋所发出的“文化回归”和“心灵超越”的呼唤。他以山里人特有的执着、质朴与沉稳,对当今中国书法发展现状的沉思和品评,已越来越引起了当代书坛的关注。尤其是以《心灵的选择》、《心灵的自由》,以及新近完成的《心灵的救赎与超截止》三篇力作所构成的“心灵三部曲”,不能不说是将其对新时期书法文化建设意向的反思与探索推到了一个新层面。他从中国文化的大背景出发,站在艺术哲学的立场上,以理性目光,运用心理学、哲学、美学、历史学和社会学的原理,全面审视和分析了新时期书法发展的文化情景、历史机缘,书法文化观念的嬗变,书法语言的变化,审美心态以及书法作为诗性文化的可能性空间。他所强调的“书法的发展必然是从心灵走出牢笼迈向自由的自觉的文化行为”。“当书法家的创作之灵一度走出而忘返时,我们有责任呼唤它回到母体”,以追求书法艺术对人的本质意义的表现、灵魂的升华和心灵的自由。而这种文化意义上的反思与企盼,不仅对于那些意欲追求“真正意义上”的书法艺术,而至今仍在“物”与“技”层面上奔波的芸芸众生来讲,无疑是一次灵魂的召回,更重要的是对21世纪的书法文化建设倾注了一种最为现实的关切。彝文书法作为彝族本土文化的一种艺术表现形式,我对这门文化范畴上的本土艺术的创作体会和感受同样如此,无论你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彝文书法爱好者,对待本土语言文字和传统文化,要从细部审视彝族文化最深邃的底蕴沉淀的深髓的东西,才能在古老的彝文经卷背后找寻到我们祖先神秘而可以昭示后人的创作源泉和力量,使回归母体的彝文书法艺术创作高高站立于我们祖先承传下来的肥沃的土地上,成为一个有骨质和肉灵的彝文书法艺术的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