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啊小凉山,/我青青的家园,/你若要火我就燃烧,/你若要水我就融化;/大凉山啊小凉山,/我永远的眷恋,/请用我的热血洗涤你内心的尘埃,/请用我的头颅筑垒你心中的尊严。
——阿洛可斯夫基《故园之恋》
一颗从小飘来的种子
阿洛可斯夫基,阿洛是姓,夫基是名。第一次投稿时,粗心的编辑把他弄成了阿洛可斯夫基,索性将错就错,当笔名用了。
夫基出自马黑尔基家族,祖籍大凉山。祖父当年为了寻求稍好一点的生存环境,沿河而迁,在小凉山的风波溪定居下来。
与著名作家张新泉在一起
风坡溪曾是一片无有边际的原始森林,常有虎豹出没;后来森林被毁,只剩下连绵起伏的山的骨架。在彝族人心中,山是祖祖辈辈的骨头堆积起来的生命符号,是不甘平庸和进取向上的精神图腾;山是他们的父母和兄长!寂寞了,就朝着大山喊上一声自己的名字,喊上一声亲人的名字。
阿洛这个姓氏属于曲涅部落,是彝族在迁徙过程中分化出来的两大部落之一。父亲说:“年轻时的生活是骑着马儿唱山歌,山歌落下的地方鲜花盛开;鲜花一盛开,姑娘就回头。有一次,在众多回头的姑娘中,你母亲的一个笑靥打动了我,后来就了你们兄妹几个。”父亲能干且睿智,是村里的德古(明断是非的人)。母亲也出自大户人家,善良、美丽、高贵,很会唱歌,几乎所有的歌谣都会唱,并且唱得非常好。夫基说,他能写诗、会唱歌,是因为母亲的遗传和熏陶。
风波溪是个半农半牧的小村庄,全村寨不到一百人。山上放牧牛羊,山下种植包谷、洋芋和少量的苦荞,几乎没有经济收入。夫基家有兄妹六人,他排行老二,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劳力,挣的工分少,分的粮食也就少。儿时的夫基最盼过年,因为过年可以吃饱饭,还有肉吃。那时他最大的梦想是,将来有钱了,要做个世界上最大的包子,里面包上几块肥膘腊肉;还要买一幅巨大的蚊帐睡在里面。
风波溪有一条小河绕村而过,流向远方。老师告诉夫基,沿这条河流一直走,最后可以走出大山,走向大海。大海的波浪,是一代又一代山里人起伏的心跳。这一番话,如一颗远方飘来的种子,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深根。
母亲是心中一条河
风波溪有一所小学校:一间土瓦房,一个男老师,四个小孩子,黑板只有巴掌大。老师不懂彝语、学生也不懂汉语,老师只能照着书念。不到半期,老师实在教不下去了,只好走人。过了半个月,村里请来个彝族老师,上过小学三年级;但学生只剩下一个,一个留着天菩萨、衣衫破烂、光着脚丫的小男孩,他就是阿洛夫基。
彝族老师会吹口琴,常吹出悠扬的曲子给夫基听;老师也是念课文,夫基能全都背下来,只是一个字也认不了。就这样,在一年半的时间里,这一所学校,这一个老师,因夫基一个学生而存在。三年级下期时,老师又教不下去了,夫基只能到大队小学上学。大队小学在太院子,需过一条小溪,翻一座大山,走一个多小时。那里有几十个学生,几个班,夫基不再孤独了。小学毕业时,夫基以总分18分(语文10分、数学8分)的全校最高分数考上了区中学。他是班里唯一考上中学的学生。
儿时的夫基可不是一个乖娃娃。因为饥饿和贫穷,经常偷人家东西,无论是黄瓜、玉米、土豆、山芋,只要是能吃的,见啥偷啥,以至于在当地出了名,凡是有人家东西丢了,都会怀疑到他,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大人们说,这娃娃读书也不会有出息,白白花钱,还不如弄回家来挣点工分。因此,从小学到高中,夫基先后七次辍学,短时一两个月,长时一年半载。慈爱的母亲看到他小小的个头被重担压得东倒西歪,于心不忍,总会向父亲求情让他复学。
在夫基心中,父亲是一座大山,母亲一条河流。初中校离家太远,必须住校。第一次送夫基上初中时,不知是割舍不得,还是放心不下,半辈子没有走出过山寨的母亲,含泪站在村口的山梁,看着夫基过了一条河,翻过一座山,一直目送他慢慢走远,内心似有太多的纠结。
进入初中后,夫基的汉语进步很快,因为班上有很多汉族同学,彝族同学也有一部分在机关长大的。初中毕业时,班上只有几人考上了高中。那一年,马边中学彝族班只招了28人,夫基在28人中分数最低。
远方是一生一世的恋人
初一的时候,家里就给不满14岁的夫基订了个娃娃亲,女孩是他儿时的玩伴,比他大两岁,长得水灵标志,左邻右舍都觉得般配。当时的夫基正值青春叛逆期,已经有了独立的意识。他常坐在山梁上冥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每当听到远处传来拖拉机或汽车的马达声,或是看到远处走来一个城里人,心中就会砰然一动;他时常望着故乡的马边河,希望顺着这条河流一直走下去,既使不能走到大海,也要在行走的路上找个能陪他走下去的女人,和她生儿育女,待儿女们长大后,让他们接着往前走,一代,两代,三代,直到走进那夜夜入梦的白色海潮。
但是,坚守传统的父亲不会顾及他的感受,拿出几锭银子去给他定了亲。读中学期间,夫基天天想着如何摆脱这门亲事。为此,父亲曾让他辍学回家,说损失钱财事小,家族的名誉事大,要绑着他去拜堂成亲。那一夜,夫基逃出了家门,躲到后山的岩洞里。整整一晚,母亲打着火把,在村寨内外、山上山下,一声声哭喊着他的乳名,喊得夫基撕心裂肺,泪如泉喷,但他不敢答应母亲,他怕被父亲强行抓去,给他这匹野马套上鞍鞯。
因为辍学时间太多,虽然读到了高中毕业,但是高考落榜。走出大山的梦想成为泡影,父亲又再次提起成亲之事。这时的夫基,前途一片缈茫,情绪跌入低谷。层层叠叠的秋意和麻乱无助的心搅在一起,迷失了前行的方向。某个夜晚,随手拿出毕业之际同学送的一本小说——巴金的《家》,在忽明忽暗的油灯下,他几乎一夜就读完了,心中充满着强大的力量。天亮以后,他围着村寨转了几圈,他想握住每一个早起的乡亲的手,他想拥抱所有的亲人;他想告诉天上的飞鸟,他要像觉民那样,冲出这家的牢笼,冲出这闭塞的山寨,他要奔向远方!
两天后,夫基和家人在山上干活,正好父亲不在。得知妹妹打笋子卖了20块钱,夫基心中一阵窃喜。看到远处公路上有卡车开来,立即把锄头一扔,从妹妹那里要过那20块钱,甩开大步就朝公路上奔去,待卡车一来,便爬上卡车进了城,回到了马边中学。复读一年后,他考上了四川省彝文学校,走向了“远方”。
西昌的月亮
80年代,是浪漫而抒情的年代,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理想主义年代。那时侯,学校里的男孩子不是写诗就是弹吉他。在他们心中,艺术是高雅的,搞艺术的人是高贵的。那干净的血液和七彩的梦想令人心潮澎湃。一首好诗,能使他们的灵魂出窍。
这时的夫基在西昌上学。西昌是月亮升起的地方。西昌的月亮,是爷爷慈祥的脸庞,是外婆梦中溢出的微笑,是阿妈温柔的情怀,是阿妹眼中荡出的春光。月亮下面乡情深如海,亲情高如山。那些烈酒醉不倒的汉子,醉倒在姑娘的怀抱。他们的名字常常被先祖们唤得发光!
进了彝文学校的夫基,眼界更宽了。他如饥似渴地读书,每两天几乎要看完一本书;每天一大早就起来读,还把喜欢的句子抄下来。他阅读了大量中国传统诗歌和现代诗派的作品,体味了李白的豪放飘逸、杜甫的悲慨沉重、李商隐的朦胧绚丽、李清照的凄清淑寂、郭沫若的自由奔放、艾青的深邃凝重、戴望舒的细腻忧伤、徐志摩的热烈绮丽,还有泰戈尔的灵巧睿智,惠特曼的雄奇神秘……,但他更偏爱爱尔兰诗人和剧作家叶芝,这位民族的灵魂、时代的歌手给了他诗歌的灵感,给了他生命的昭示,给了他随时间而至的智慧和爱。
大量的阅读,不仅加深了他对汉语的理解和领悟,更激活了他生命中蜇伏的诗情。他几乎每天要写一首诗,但只能揣在身上,没有勇气寄出去发表。他把自己的情感、幸福和一生的憧憬、向往,全都寄托在诗歌里面。毕业实习时,夫基被分配在《凉山文学·彝文版》,总编看了他的诗后,大为赞赏,并且很快就发表出来。随后,他又用彝文写了大量的诗歌、小说、散文在各地发表。毕业前夕,眼看就要各奔东西,夫基情不能自已,用彝文挥笔写道:“泪水啊,别挡住我的视线,看不清路在何方?火车啊,请你等等,我的心还没回来。”这首诗发表后,在彝文文坛引起轰动,后来选入了彝文学校、西南民大、中央民大彝文班的教材。
拜一座大山为父亲
彝族是一个苦难而多情的民族,悠久的历史周而复始地演绎着动人的故事,祖先们曾经一代又一代地在大、小凉山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繁衍生息,独特的生存环境和社会环境造就了这个民族的情感世界。他们心灵的力量和快乐的秘密都蕴藏在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中。作为一个诗人,生活在这片土地是幸运的,也是老天爷赐于的福分。在这里,你随处可以拜一座山为父亲,拜一条河为母亲。你走在东边的土地上是灵,走在西边的土地上是魂。这里是诗歌的土地,土地上长出来的诗歌最美。
中专毕业后,夫基回到了马边,在广播电台从事彝文翻译和播音工作。彝语节目的编、采、制、播,由他一个人承担。这段时间,夫基读了大量的琼瑶小说,那缠绵悱恻的故事和优美的文字,对他的诗歌产生了重大影响,带给了他诗歌的情感美和文字美;还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其梦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对夫基的诗歌也影响甚深。他开始学着用汉语写作,写了大量的散文诗寄往各地,居然还大都发表出来。于是,一发而不可收,一年要发表几十首。
从记事开始,父母就用充满神秘和感染力的彝语向夫基讲述故事、歌谣、谚语、童话、家谱以及神祗世界。在这片多情的土地上,勤劳的人们收了土豆就种荞麦,背了一背出山就挑一篓回家,日月星晨煮进了火塘里。这样一年又一年,一辈又一辈,日夜奔忙。面对内屋里的经文、晚秋时的牛羊、山梁上的积雪、暮色中的河流,面对这方山水的千秋史万古魂,诗人阿洛夫基说不清自己的内心是断肠还是心醉。有时像风一样飘荡,云一样轻盈,有时像石头一样木讷,水牛一样笨拙。有时为一个会心的微笑而心潮澎湃,有时为一件尴尬的事而暗自神伤。年轻的夫基,也猜拳斗狠,狂呼乱叫,愤世嫉俗。当身体的伤痕渐渐抚平之时,躁动心便走向成熟。
雄鹰落脚的地方
做了几年的广播员后,夫基考入了西南民族大学继续深造。在大学的校园里,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诗人和文艺界的老师,他的诗名也为更多的人所知晓。他发表的诗歌被同学们广为传抄,以至于传抄阿洛夫基的诗歌,和传抄汪国真诗歌一样,成为学校的一种时尚。两年后,夫基回到了小凉山。这里埋下了祖先的灵魂,子孙们就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再也离不开她,常常是手捧一把泥土,喊着他们的父亲母亲。夫基说:“我要守在这里,用诗歌触摸先祖的魂灵。”
生命是隐藏在心底的一滴泪水,坚强的流不出来,脆弱的一碰就碎。夫基曾有着强烈的想要走出大山的愿望,年轻的心躁动不安,倔强地认为美好生活永远在别处,可他走了千里万里怎么也走不出故乡的怀抱。“依然是上上下下的小巷,/母亲忙里忙外,/炊烟香了,/人心暖了。/甜甜蜜蜜的歌谣里,/一个个孩子长大了;/小巷里的故事,/孩子们带到了远方,/故事在梦中悄悄发了芽。/小巷里的歌谣,/孩子们哼在嘴上,/歌谣在心中变成了力量。”(《流淌的歌谣》)。在这片土地上,每个男人都是他的父亲,每个女人都是他的母亲,他们心灵的孤独和困惑需要他用诗歌表达。
一个人不一定能使自己伟大,但可以使自己崇高。夫基说,他写诗是为了得到幸福,把濡湿封尘的记忆打开,把沉积内心的污秽泄发。有一段时间,他常常对着窗外的榕树发呆,偶然间发现,幸福应该和这棵树一样,春天来了,它就发芽;冬天来了,它就掉叶;随缘而来,随缘而去。他的内心得到了平静安详。“雄鹰落脚的地方,/一半是神话,/一半是梦想。/雄鹰起飞的地方,/汗水流成温暖,/泪水淌成光亮。/我要举起酒杯,/敬一杯月亮,/月亮是我阿妈。/敬一杯太阳,/太阳是我阿爸”(《雄鹰落脚的地方》)。
一个优雅的民族,总是体现出从容而镇静、自在而坚定的群体特色。一个充满希望的民族,内心深处总是流淌着深邃的思考和创造的激情。随着时光的流逝、社会的变迁,夫基的家乡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每天却也在失去自我,人们的内心感到了慌乱。“只看见风带着风疯狂,曾经魂牵梦绕的歌谣,为什么这般苍凉。传说中索玛盛开的地方,只看见牧羊女在徘徊,曾经生死相恋的故乡,为什么叫人逃亡。我的兄弟我的姐妹,石磨的吟唱是一种眷恋,可是不会温馨缠绵;简单的故事是一种牵挂,可是不会地久天长”(《我的父老我的乡亲》)。夫基知道,仅凭一己之力,他不能改变什么,但他有信心拯救自己。于是他开始“向后飞翔”。他深入农家村寨收集口述文学、说唱文化、毕摩文化、谱系文化、服饰文化等散落在民间的珍珠。从这些绚丽多姿文化现象中,孕育出他的又一部散文诗集《月亮上的童话》。
源远流长的彝族文化,是夫基作品挥之不去的牵挂和惦念。在揪心彻骨的抒情中,包含着最真切的爱与恨、苦与痛、伤与悲。独立苍茫天地间,放眼红尘寰宇内,那些山水夕阳,牧歌短笛,那嘶哑的歌喉,风中的抽泣,寻母的长路,那泥土的芬芳,曲折的山路,还有那些永不衰老的典故及歌谣,都会升腾为故乡最具体最生动的物像。夫基说:“我的故乡很大很大,祖祖辈辈都没有走出那片村庄;我的故乡很小很小,我用一颗心就把她装下。”
作为诗人的阿洛夫基,写诗痛苦,不写更痛苦。忧郁是他诗歌的底色:为一个民族忧郁,为一群人忧郁,为一片土地忧郁。他不指望每一个人都读他的诗歌,但他期盼有一个人能读十遍百遍;他希望在千百代彝人共同构筑的文化心灵中,在古侯部落和曲涅部族迁徙的漫漫长路上,在先祖阿苏拉则普渡的苍生中,在九百多万彝族人民共同的祖源地,留下他的足迹,挂出他的灵幡。
阿洛可斯夫基简介:阿洛夫基,笔名阿洛可斯夫基,彝族,生于1968年4月,中共党员,中共马边彝族自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乐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乐山市第二届十大杰出青年。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人民日报》、《散文》等50余种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600余章。出版散文诗集《黑土背上的阳光》、《没有名字的村庄》、《月亮上的童话》,荣获四川省第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奖”、四川省“天府文学奖”、第二届“峨眉山文艺奖”、 2002年度“四川省报纸副刊好作品”一等奖;散文诗《情满凉山》(彝文版),填补了彝族文学长篇散文诗集的空白。歌词《心中的神女》、《我的小凉山》、《美丽的家乡》、《祥光》等作品先后被著名歌唱家魏金栋、阎维文、曲比阿乌、苏都阿洛等人演唱,并在中央电视台三套、十二套、七套等全国五十多家电视台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