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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写作和我的生活息息相关,和我的思想息息相关,和我的生命过程息息相关。写作的过程也就是我思考的过程,在写作中思考,在思考中写作,就这样,通过文字来表达思考,来表达我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来表达我对生命的过程,对生命的过程所依存的世界的认识和理解。
有许多人,有许多作家,先思考成熟了,再用文字记录下来,文字对于他们来讲,是一种工具。文字的确是一种工具。而对于我来讲,文字不仅仅是一种工具,它还是我思想的道路,引领着我的思想翻越生命过程中的一座座山峰;它还是我情感的风帆,伴随着我的情感在生活的江河湖海上经历风雨,穿越四季;它还是我斑斓的色彩,令我着迷的节奏和旋律。
对于我来讲,文字还是一个世界,与现实世界并存的另一个世界。我在两个世界里自由地往返,使我的生命获得了超凡的意义,我对文字充满了感激和敬畏。用大凉山彝族人“万物有灵”的观念去照应,文字和山石、水流、云雾一样,和泥土、泥土里植物的根茎一样,都有自己的灵魂,都有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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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世界,属于我的文字的世界起源于诗歌。我的写作起源于诗歌,到目前为止尽管也写了一些散文随笔、小说、报告文学,写得更多的却是诗歌。今后也可能更多地去写散文随笔或小说,但诗歌精神必然贯穿其中。诗歌对于我来讲,不仅仅是一种文学的体裁,它已经成为我的一种宗教、一种信仰,它已经成为我观察生活、洞悉生命的固有的角度,我通过它,只能通过它来尽情地表达我对大凉山的认识、理解和深深的爱恋。
我在抒情长诗《大自然与我们》的扉页上这样写道:“有一根无形的链子把我们连在一起。‘我们’是指我和生我养我的土地以及这块土地上生长的所有植物和动物。这是无法摆脱的。所以,我的语言、声音甚至呼吸都弥漫着大凉山美妙的气息。”
我和大凉山以及大凉山上的所有植物和动物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在大凉山,在我和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的日常生活中,诗歌无处不在,如同阳光,照耀着我们;如同空气、水和食物,滋润我们、养育我们;如同风,缠绵的或浩荡的风和风里的有形的、无形的世界,给予我们无限的遐想和启示。
大凉山,一个诗意盎然的现实存在。
大凉山有浩如烟海的彝文典籍,内容涉及历史、哲学、政治、经济、文化、法律、宗教、天文、地理、医学等等。几乎所有的彝文典籍都使用诗体语言进行叙述。诗体语言不由分说地将历史、哲学、政治、经济、文化、法律、宗教、天文、地理、医学染上了文学的色彩,使之拥有道不尽的诗意。面对大凉山彝文典籍,首先面对的是诗歌,然后才是其它。
劳动生产和日常生活中,诗歌也终日陪伴着人们。一个人在山上行走,要唱着歌;两个人在两座山上放羊,也唱着歌交流;一群人在田间地头劳动,歌声就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了。葬礼、婚礼、火把节等日子里,人们聚集在一起,诗歌就汇成了海洋。
我的写作必然起源于诗歌,诗歌支撑起我文字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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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诗歌比其它文学艺术形式更广泛地活跃在“解放思想”的大舞台上。说那一时期的热血青年人人写诗,人人读诗,一点不夸张,诗歌的浪涛奔涌于社会思潮的主流之中。我的诗歌写作始于那个时期。遗憾的是,我的诗歌写作一开始就面对着我的大凉山,生我养我的亲亲的大凉山,从此无法转过身去面对其它,致使我的文字,我的诗歌不可能融入社会思潮之主流,不可能融入中国当代诗歌之主流。我所说的遗憾也仅限于此。所以我坚持面对大凉山写作,坚持面对大凉山进行诗意的表达,没有彷徨,没有犹豫。
1990年写的《与群山一同存在》这首诗,比较充分地表达了我只能够面对大凉山思考和写作的现实存在:
那年在北京/朋友对我说/你把群山始终扛在肩上/我对朋友说/群山永远把我托在手上//我明白了我与群山/我扎根的大凉山/我的连绵不绝的群山/心心相印/血脉相连//我明白了为什么/在北京/或其它地方/我的睡眠不安/不安的睡梦里/总有马蹄的声音/踏碎群山的剪影//我明白了/城市里的树木/公园里的动物/为什么令我无比亲切/又万分痛楚//那年在北京/我明白了的/原本就是一个事实/我的祖先和我/以及我的子孙/无论在那里/都摆脱不了这个事实/与群山一同存在
我的诗歌写作摆脱不了面对大凉山这个事实,决定了我的诗歌世界由此构成——大凉山的天空和大地,连绵的群山和蜿蜒的江河,所有的动物和植物,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和无限广阔的现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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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中国当代诗歌被边缘化了,我的那点遗憾,我的诗歌不可能融入社会思潮之主流,不可能融入中国当代诗歌之主流的那点遗憾也就冰消雪融了。
当代诗歌被边缘化,诗人、诗歌在社会生活中的状态显得有些尴尬,有些可笑——“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这也令我深感遗憾。
分析对中国当代诗歌现状,我认为都市里太多的诗人过于关心自己的内心世界,过于注重个人的感官认知,忽略了对诗歌传统的继承,忽略了对现实生活的关注。
中国当前的诗歌状态是什么样的呢?是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悬浮状态。诗歌失却了神圣的宗教般的文化内核,便失去了神性的翅膀,失去了在天空上昭示人类对美好、崇高和纯洁满怀向往之心的可能;对独立、民主和自由的追求是中国新诗运动的精神实质,运动则是现代诗歌传统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曾经是中国新诗力图建立的传统。诗歌失去了运动性,也就失去了现实性。缺乏神性的诗歌,没有现实性的诗歌,也就只能够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悬浮着。
于是诗人们只能为了诗歌而诗歌,为了诗歌语言而诗歌语言。
我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痛苦经历:听诗人们谈诗。从开始到最后谈的都是“某一句,那才叫棒”;“某两句,那才叫绝”;“某三句,那才叫美”;“某四句,那才叫没治了”。在他们的眼睛里,诗歌就等于棒的句子、绝的句子、美的句子、没治了的句子。诗歌所依存的精神的世界和物质的世界彻底消解在把玩之中,诗歌也消解在把玩之中。
在我看来,中国当前诗歌如果不能给人类文化、历史、甚至文学与诗歌自身提供有价值的东西,就无法抬起头来面对人类文化、面对历史、甚至面对文学与诗歌自身,就只能成为诗人们自己去把玩的玩意儿,翻来覆去地把玩,诗人们或许会有快感,诗歌却就更抬不起头了,无法面对诗人们了。
在诗人们翻来覆去地把玩中,诗歌已经被彻底肢解。如果把诗歌比作飞翔的鹰,那么诗人们把玩的就会是利爪、翅膀上的羽毛和胸脯上的肌肉等等。鹰的生命、鹰的灵性、鹰翱翔的天空、鹰掠过的大地和大地上的河流通通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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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十二万分的幸运,我的文字紧密地依存于大凉山的怀抱,我的诗歌深深扎根于大凉山深厚的文化土壤,我也为所有扎根于大凉山文化土壤的作家和诗人们感到十二万分的幸运。
幸运之余,我了想法,想对扎根于大凉山的诗人和诗歌进行分析。我认为这个想法很必要,很有意义。于是写出了二万多字的文章《大凉山新诗潮的缘起与意义》。
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到新世纪之初,大凉山的新诗创作所呈现出的繁荣的景象引起了诗歌界广泛的关注,引发了凉山诗人和理论家们以及外地诗人和理论家们的一些思考,许多研究大凉山诗人和评论大凉山诗歌的文章中都提出了地域文化、民族文化和多民族文化碰撞交融所形成的文化是构成大凉山诗歌的重要因素和鲜明特点,使当代大凉山诗歌具有了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丰富了当代中国诗歌,成为当代中国诗歌的不该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认为置身于大凉山新诗潮的诗人,既视大凉山为他们的现实,又视大凉山为他们的梦想;既视大凉山为他们的出发地,又视大凉山为他们的远方。他们的诗歌中,渗透着对这片“圣地”的敬畏与图腾。大凉山是一片永远的精神高地,是诗人们赖以扎根和生存的地方。
纵观新时期大凉山新诗潮的诗歌,千丝万缕的血脉连着大自然的山川、森林、天空、大地和日月星辰。这种自然生态环境对于凉山的诗人,即是母亲的怀抱,又是沉默的导师的无言教诲。凉山诗人的新诗创作离不开大自然;大自然养育出凉山诗人一种纯粹的诗歌精神。这种如日如月的诗歌精神,总在大凉山新诗潮的作品中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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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凉山,我至亲至爱的故乡,我的文字之根的现实土壤,我的诗歌世界最坚实的基础。
请允许我用诗歌《有刺的土地》为此篇文字结尾:每当离开我生长的地方/胸膛就会/隐隐疼痛/因为有刺/深深扎进我的心房//故乡的土地/是有刺的土地//那些刺是树木的根/那些刺是庄稼的根/那些刺是牧草的根/那些刺/是故乡土地上的母亲/遥望着远方的眼睛里/含着的深深的情//每当回到我生长的地方/胸膛里的刺/就纷纷脱落/深深扎进/脚下的土地//故乡的土地/是有刺的土地//那些刺是我的命运的根/那些刺是我的爱情的根/那些刺是我的诗歌的根/那些刺/是我对故乡的土地/无法摆脱的比大海还要深的/深深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