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大诗歌流派之非非主义:后非非诗歌
作者
《独立》诗刊
2015-02-03
原出处:彝族人网 彝诗馆
21世纪中国先锋诗歌十大流派之一
【非非主义:后非非诗歌】
非非主义简介
【非非主义理论】
“体制外写作”命名缘起
■周伦佑
(2004年元月15日初稿;2005年1月20日完稿于重庆北碚天生桥)
【非非13人诗选】
周伦佑(7首)
【非非主义:后非非诗歌】
非非主义简介
非非主义是中国当代最大的先锋文学流派,自1986年创立至今,在国内和国际上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20多年来,《非非》的每一次出刊都成为汉语诗歌界,乃至整个汉语文学界的一件大事。非非主义的横空出世和一往无前的推进,从根本上改变了当代文学的基本格局和习惯用语;评论界加之于非非主义的评语,诸如:“前所未有的冲击”、“七十年新诗史的第一次”(著名诗论家徐敬亚语),“惊世骇俗的反文化、反价值姿态”(著名评论家唐晓渡语),“抵达绝境的语言实验”(著名学者王一川语),“中国新诗史上的丰碑”(著名学者陈良运语),“展示了人类文化新的可能性”(著名评论家陈仲义语),“震聋发聩”(前卫画家丁方语),等等,可以间接地证明非非主义对主流文学秩序造成的冲击是何等巨大!
非非主义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历时发展的,其成员的加盟有先后之别。按时间顺序,先后加盟非非主义的有:1986年:周伦佑、蓝马、杨黎、尚仲敏、梁晓明、余刚、敬晓东、刘涛、陈小蘩、何小竹、万夏、李瑶、小安、邵春光、吉木狼格;1987年:李亚伟、二毛、陈亚平、海男、叶舟、京不特、杜乔、朱鹰、喻强、程小蓓、谢崇明、文康、李石、杨萍;1988年:刘翔、南野、龚盖雄、郎毛、山杉、维色、韵钟;1992年:雨田、邱正伦、潘维、胡途、大踏、文群;1993年:曾宏、杨春光;2000年:蒋蓝、孟原;2001年:袁勇、杨平、张凤歧、张修林;2002年:童若雯、董辑、黄懿;2003年:二丫、蒋晓韵;2006年:周兴涛;2007年:梁雪波;2008年:兰马、野麦子飘、刘先国、王学东、姜丰等。
非非主义自创立以来,受到了国内外评论界和学术界的广泛关注。继1991年12月济南出版社出版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吴开晋主编的国家教委“七·五”重点社科项目——《新时期诗潮论》,以专门的章节重点介绍和评价了非非主义之后,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学者都将非非主义纳入了他们的研究范围,并分别在《诗的哗变》(陈仲义著,鹭江出版社,1994年)、《季节轮换》(李振声著,上海学林出版社,1996年)、《中国形象诗学》(王一川著,上海三联出版社,1998年)、《先锋实验》(尹国均著,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年)、《百年中国文学总系/1985:延伸与转折》(尹昌龙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等专著中,以专门的章节介绍和评介了非非主义的理论和创作。20年后的今天,非非主义更以先锋的姿态堂堂正正地进入了中国当代文学史,进入了大学和中学文科教程,成为国内外近百部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和文学史论专著的研究对象。20世纪90年代起始,非非主义作为20世纪的重要文学现象被写入了《中国当代新诗史》(洪子诚、刘登翰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史》(苏光文、胡国强主编,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中国当代文学史》(洪子诚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年》(丁帆等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中国现当代文学》(丁帆、朱晓进主编,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当代文学研究》(洪子诚主编,周亚琴、萨支山著,北京出版社,2001年)、《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金汉总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中华文学发展史》(从上古至近世,三卷本,张炯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中国当代诗歌史》(程光炜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20世纪中国文学》(李平、陈林群著,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中国当代文学史》(孟繁华、程光炜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等数十部现当代文学史专著。
根据写作理念的变化,非非主义又可划分为“前非非写作”和“后非非写作”两个时期。1986~1989年为“前非非写作“时期,主要理论标志为反文化、反价值和语言变构,作品一般具有非文化、非崇高、非修辞的特点;1989年以后为 “后非非写作”时期,其写作基点是:“从逃避转向介入,从书本转向现实,从模仿转向创造,从天空转向大地,从阅读大师的作品转向阅读自己的生命——以血的浓度检验诗的纯度”;以《红色写作》、《拒绝的姿态》、《宣布西方话语中心价值尺度无效》、《高扬非非主义精神,继续非非》以及《体制外写作对话》等五篇文章为主要理论文献,全力倡导“大拒绝、大介入,深入骨头与制度”的体制外写作,在绝不降低艺术标准的前提下,更强调作品的真实性、见证性和文献价值。
但是,这难道就是全部吗?当我抚卷回看,笼罩在非非主义周围的迷雾仍然坚厚而深重,久久不散。迄今为止,对于许多人(包括国内外的大多数研究者)非非主义仍然是一个谜。继“振聋发聩”、“惊世骇俗”的反文化、反价值之后,非非主义还准备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其实,我们一直在回答这些问题,过去的每一卷《非非》都在回答这些问题;1989年至今,非非主义更以它艰难而辉煌的写作转型,以连续7卷《非非》的宏大篇幅,全面的回答了这些问题。如果还有人不理解,我愿意在这里重复一遍非非主义的艺术使命:非非主义源于诗,成于诗,但高于诗,大于诗。它的更高目标是文化和价值——即通过语言变构和艺术变构以期最终实现的对文化和价值的彻底变构。
圣殿在前方。我们正走在去往天空的路上。
(根据周伦佑:《非非主义:不可抗拒的先锋》一文删节、修订)
【非非主义理论】
“体制外写作”命名缘起
■周伦佑
“体制外写作”是注定要被彰显出来的——即使不是由我,也一定会由另一位汉语思想者从这个时代巨大创痛的精神裂隙中挤压出来,以昭示汉语言在后极权语境中必须承担的写作使命。
如同对“非非主义”的命名一样,“体制外写作”这几个字出现在我的笔下也是不自觉的,开始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直到它在我笔下出现的频律加快,这才引起了我的重视。
检索印刷成文的文字,“体制外写作”这个词组来到我的笔下有其清晰可辨的履历:
1999年1月13日,在我为理论文集《反价值时代》一书所写的后记“十年甘苦一部书”中,我第一次提到了“体制外写作”。我在文中写道:“‘十年寒窗一部书’,不仅文字雅,音韵好听,而且很切合我半隐居式的体制外写作人身份。”这里的“体制外写作”虽然还包含于“体制外写作人”这个词组中,但已初现了“体制外写作”理念的雏形。[1]
第二次出现是在1999年8月12日。我在为我的“文革诗抄”《燃烧的荆棘》所写的后记:“穿过荆棘火焰的记忆坡道”中,谈到“文革时期地下文学”时,明确地提出了“体制外写作”和“体制内写作”的概念,并简要地涉及了划分“体制外写作”和“体制内写作”的依据:“……我那时的写作,除了表现个人的苦闷和对现实的迷惘与绝望之外,更重要的是对构成我们身心交困的那个‘制度’和‘体制’的思考与怀疑。换言之,我的‘文革’时期写作属严格意义上的体制外写作。这些作品所蕴含的价值观念和审美意识在当时是非体制的,反现实的,因而也是为体制所不容的。而现在正式出版的绝大多数‘文革时期地下的文学’作品(包括食指的诗),在文化归属上仍属于体制内写作。它们被体制所接纳和包容便不足为奇了”。 2
第三次是在2000年6月17日。我在为《非非》2000特刊撰写的“编后记”中谈到“文革时期地下文学”时再次强调了我前面的看法:“按照笔者的考察,和整个当代汉语文学的构成一样,‘文革时期地下文学’作品也应划分为‘体制内文学’和‘体制外文学’两种”。[2]
第四次出现是在2001年2月7日。我在与肖芸的对话中谈到《非非》再次复刊的使命时,特别着重地谈到了“主动拉开与体制文学的距离,重建体制外诗歌运动”:
“《非非》第二次复刊的使命和意义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谈:1. 主动拉开与体制文学的距离,重建体制外诗歌运动……89以后,大陆先锋诗歌因其最活力部份的惨重损失而大伤元气,剩余部份以翻身农奴的急切功利心态从地下走到地上,在与体制文学的真情拥抱中模糊了自己的面目,很快丧失了先锋的姿态。……再次复刊以后的《非非》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改变这种状况。主动拉开与体制文学的距离,拒绝合流,拒绝主流化,在商品与权力的夹缝中重建体制外诗歌运动。”[3]在谈到非非主义的艺术使命并未完成时,我再次明确地提到了“体制外写作”与“体制内写作”:“特别是近几年来,我目睹了先锋诗歌主动向体制靠拢,在与体制传媒的拥抱中,逐渐丧失了先锋立场,进而使体制外写作与体制内写作模糊了界线……”[4]
在这期间,我开始比较多地与成都的非非同仁们讨论“体制外写作”问题。龚盖雄在与我不通信讯12年以后,于2001年6月2日在成都与我见面,谈话中,我向他介绍了我对“体制文学”与“体制外写作”的一些想法。龚盖雄在随后于2001年7月完稿的《非非主义与汉语原创写作》一文中写入了“体制文学”、“体制外写作”等概念;蒋蓝也于2001年11月在介绍《非非》流派专号出版消息的短文中使用了“体制外写作”这一概念。在非非主义同仁中,龚盖雄和蒋蓝是最先理解“体制外写作”命名的重大意义,并完全认同这一命名的两位。
2001年11月底我回到西昌,和伦佐比较广泛地交流了有关“体制外写作”的一些想法,并准备写一篇论“体制外写作”的专文。伦佐认为这个命名很有价值,既可以打通历史的蔽障,又可以理清当下的许多混乱。2002年2月初,刚过完春节,龚盖雄到西昌走访我和伦佐,当话题聊到“体制外写作”时,我提议我们三人做一个关于“体制外写作”的对话,题目就叫《体制外写作:命名与正名》,伦佐和龚盖雄表示同意,临时由我拟了一个简短的提纲,只有四句:1)体制与体制文学;2)体制外写作的形成与发展;3)体制文学与体制人格;4)后极权时代的体制外写作。并据此进行了两天的对话,共录了12盘磁带。在对话之前,我们三人既没有准备什么资料,也没有进行通常意义上的蕴酿讨论,整个对话基本上是即兴而言,一气呵成的。
对话做完以后,龚盖雄把录音磁带带回乐山,在由他的学生记录整理时,由于搞乱了录音磁带的先后顺序,使打印出来的记录稿成为一片走不进去也走不出来的文字迷津。好在龚盖雄已对他谈话的内容进行了补充修理;伦佐也在随后根据这份前后颠倒、混乱不堪的记录稿十分艰难地部份复原了他的谈话。三人对话的许多精彩内容(特别是关于“体制人格”部份)却是任凭怎么回忆都无法恢复原样了。我拿着这份令人生畏的稿子,以从未有过的专注和耐心,根据记忆和尚保留着的只有四行字的“对话提纲”,在尽可能复原对话的场景感和语境的前提下,对顺序错乱、语句残缺的记录稿进行了反复的校改、重组和复原,耗时整整三个月,才将一份近10万字的记录稿整理、压缩、完形为现在的50000字的成形稿。这是比我完成任何一部大作品都更艰难的工作,耗损的不仅仅是时间和精力,还包括心血。
在这篇对话中,伦佐侧重于对“体制”(即制度)的深度叩问,对“体制外写作”的历史起源、历史阶段的考察,以及对“体制外写作”的人本主义内涵的强调;我侧重于对“体制内写作”(即体制文学)的根源、功能、机制和结构的界定和考察,对“体制外写作”的历史语境、艺术向度、价值尺度的考量和理清,以及“体制外写作”与“民间话语”、与“体制话语”的关系的论证;龚盖雄则侧重于对全球一体化的大语境中世界性大体制的瞄准和强调,对89后非非主义的写作转换对于“体制外写作”的意义的肯定,以及对社会转型期体制文学商业意识形态化的警惕。三位对话者的观点既各自独立,又相互补充,可以说是一次比较成功的对话尝试。
对话中有关“道德勇气”和“体制人格”的表述,因在整理录音时缺失,我试着将我的看法补写在下面:
关于道德勇气:在谈论道德勇气之前,我不想因循学术的惯例,先来定义什么是“道德”、什么是“勇气”,然后再用加法告诉你:道德+勇气(等于)什么。在我看来,道德勇气是无法定义的,它不是一个学术概念,而是一个生命概念。它不是伦理学的,甚至也不是价值哲学的,而是生命主体的。正如生活中有英雄也有懦夫,但我们无法从文化或哲学中找到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懦夫之所以是懦夫的答案一样,一个人具备道德勇气而另一个人欠缺道德勇气,也是不可能从文化或哲学中找到原因的。道德勇气与一个人的信仰有关,与一个人的价值理想有关,与一个人的生活磨砺和苦难的赠予有关,还与一个人的社会良知和正义感有关,与他的道义立场有关——归根结底,与一个人的生命质量有关!据此,我可以就道德勇气作出我个人的定义:道德勇气是个人自由意志的道德化表现。有人为了一已之私利和欲望(权力欲、金钱欲、性欲、复仇欲)的满足,也会产生出勇气和动能,但这不是道德勇气。道德勇气的基础是信念和正义;是对非个人苦难的分担与承担;是对邪恶与暴力的直面与挺身而出!道德勇气不是利己的。道德勇气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了正义而主动损己和危己,必要时牺牲生命以成全正义。是高于生命的道义至上。是康德所说的“最高道德律令”的体现。
关于体制人格:当我写下“体制人格”这个名词时,首先想到的对应词汇是:“奴性人格”、“党性人格”、“体制化人格”。这并没有错。首先,体制人格正是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几千年的奴化教育之上的,它本身就包含有奴性人格的成份。所谓“党性”是以牺牲人性和个性为前提的,“党性人格”则包含“奴性”和“官性”的二重性:对内——上下等级,绝对服从,体现为奴性;对外,以身为某党一份子的特权感而肆意妄为,体现为官性。这是体制人格的一种类型。“体制化人格”则强调了一个人的人格被体制同化、异化、弱化的过程。“奴性人格”、“党性人格”、“体制化人格”这三个“体制人格”的近义词都从某个侧面揭示了“体制人格”的某一特征,但都不很全面。从社会学的角度考察,“体制人格”的形成,与某种体制化的现实生存模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根据这一理解,我给“体制化生存”和“体制人格”这两个相互关连的概念下如下定义——
体制化生存:人类生存的现实模式之一。指在高度体制化的社会中,个人完全依附于某一体制,从身体到灵魂,从思想到行为完全溶入体制的结构中,自觉地成为体制的一部分。这种体制化的现实生存模式具有以下特点:一生交由体制安排,依靠体制生活,由体制安排工作,由体制升迁职务,由体制颁奖荣誉;在体制规定的意识形态内思考,用体制的话语说话,按体制规范的行为准则行动——甚至死后也依靠体制按既定的身份、等级安葬和致悼词。可替换词:制度化生存。
体制人格:名词。特指某一种文化和政治体制中经过(和接受)体制的政治灌输和思想改造后完全丧失自我主体的一种依附性人格。其依附的对象主要是现行体制。这种对体制的依附性深入到该人格的“生存方式”、“思考方式”、“认知方式”和“价值方式”(如果是作家,还包括写作方式)中,表现为对现行体制的无条件认同及溶入。可替换词:体制化人格。
为了便于读者对“体制外写作”的准确理解,避免在传播的过程中对它的误读和误导,我试着在这里对“体制外写作”作一个意义明确的界定,为求简明、扼要,体例采用词条撰写的方式:
体制外写作:复合名词,也可作动词。这里所指的“体制”,在小尺度的语境内,特指伪价值制度中的权力体制,思想体制、文学体制、学术体制以及新闻体制等等;在大尺度范围内,则指人类思想和文化中一切制度化的语言体制和价值体制。故而,“体制外写作”作为名词,是指自觉地置身于伪价值制度的权力体制、思想体制、文学体制、学术体制和新闻体制之外的,具有独立、自由的立场、观念、方法的文学艺术及学术存在。作为动词,指对上述立场、观念、方法的自觉实践和展开。相对于体制文化,体制外写作一般具有独立性、异端性和先锋性的特点。可替换词:自由思想、自由写作
“体制外写作”的提出开启了汉语写作的一个新时代。我知道这点,也坚信这点。它对每一个具体的汉语写作者的内心所造成的冲击和震憾,远比表现在外面让我们看到的更大,更强烈。最近知识界关于“体制外知识分子”的讨论,以及杂文界围绕鄢烈山的言论而展开的有关“体制外思维”和“体制内思维”的争论,皆可视为对这一写作命名的回应。由于体制传媒对“体制外写作”所持的暧昧态度,对这一写作命名造成的影响所作的判断,只能根据潜事实的数据来作出。非非诗人蒋蓝曾做过统计,在2002年12月以前,用GOOGLE搜索引擎在网上搜索,包括“体制”、“体制外”、“体制外写作”三种词条在内,总共只搜索到47条信息(其中99%见于非非诗人的网上文章),而到了2003年8月,用同一个搜索引擎在网上搜索“体制外写作”,信息已增加到12000条,2004年达到了30000条;今天(2005年1月20日),当我用GOOGLE搜索引擎再次搜索时,与“体制外写作”词条相关的信息已达11万9千条。虽然由于搜索引擎的广延覆盖性,这10万多条信息并不完全都是关于“体制外写作”的(还包括“体制”、“体制内”、“体制外”),但“体制外写作”的提出,激活了国人对“体制”问题的思考,却是不争的事实。自此以后,谁讨论“写作立场”而脱离“体制”问题,将被视为无效的写作。一个时代的思想标记由此确定。
(2004年元月15日初稿;2005年1月20日完稿于重庆北碚天生桥)
【非非13人诗选】
周伦佑(7首)
▲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
皮肤在臆想中被利刃剖破
血流了一地,很浓的血
使你的呼吸充满腥味
冷冷的玩味伤口的经过
手指在刀锋上拭了又拭
终于没有勇气让自己更深刻一些
现在还不是谈论死的时候
死很简单,活着需要更多的粮食
空气和水,女人的性感部位
肉欲的精神把你搅得更浑
但活得本质是另一回事
以生命做抵押,使暴力失去耐心
让刀更深一些。从看他人流血
到自己流血,体验转换的过程
施暴的手并不比受难的手轻松
在尖锐的意念中打开你的皮肤
看刀锋契入,一点红色
激发众多的感想
这是你的第一滴血
遵循句法转换的原则
不再有观众。用主观的肉体
与钢铁对抗,或被钢铁推倒
一片天空压过头顶
广大的伤痛消失
世界在你之后继续冷得干净
刀锋在流血。从左手到右手
你体会牺牲时,尝试了屠杀
臆想的死使你的两眼充满杀机
(1991年1月6日于峨山打锣坪)
▲猫王之夜
玻璃滑动的夜晚
我看见一只猫,在玄学之角
竖起警觉的尾巴,随时准备行动
所有的钟表在这瞬间突然停顿
这是一只黑颜色的猫
整个代表黑暗,比最隐秘的动机还深
分不出主观、客观,猫和夜互为背景
有时是一张脸,有时是完全不同的两副面孔
每一种动物都躲到自己的定义中去了
只有独眼的猫王守候着,旋动的猫眼绿
从黑暗的底座放出动人心魄的光芒
使我们无法回避的倾倒
有时感觉良好,有时彻底丧失信心
它以某种不易被我们觉察的动作
模拟出水的声音、光的声音、植物落地
生根的声音,空中不可见之物相互
抵制的声音。玄学的中心
是一片空白,猫王占据着最佳的位置
从万无一失的高度,用宝石控制一切
它的利爪抓住我们的颅骨和名字,使劲一跳
使我们食不甘味,难以安顿下来
我们受惊时愈加感到它的盛大,自己渺小
当人群被恐惧驱赶,向四面八方逃散
猫王的事业达到了顶点
我们感觉被抽空了
身上长出针叶、鸟羽和野兽的皮毛
我知道这只猫和我的关系
别人签字的契约由我来偿还,一笔乱帐
卡喉的鱼刺有尖锐的两端,我吐血而活着
从老虎的蓝色推想事物的起源
直到时钟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才从玄学深处跃回到自身
唯有那只猫留在玻璃之夜的后面
深藏的宝石使我夜夜小便失禁
(1991年12月22日于西昌月亮湖)
▲看一支蜡烛点燃
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看一支蜡烛点燃,然后熄灭
小小的过程使人惊心动魄
烛光中食指与中指分开,举起来
构成V型的图案,比木刻更深
没看见蜡烛是怎样点燃的
只记得一句话,一个手势
烛火便从这只眼跳到那只眼里
更多的手在烛光中举起来
光的中心是青年的膏脂和血
光芒向四面八方
一只鸽子的脸占据了整个天空
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眼看着蜡烛要熄灭,但无能为力
烛光中密集的影子围拢过来
看不清他们的脸和牙齿
黄皮肤上走过细细的雷声
没看见烛火是怎么熄灭的
只感到那些手臂优美的折断
更多手臂优美的折断
烛泪滴满台阶
死亡使夏天成为最冷的风景
瞬间灿烂之后蜡烛已成灰了
被烛光穿透的事物坚定地黑暗下去
看一支蜡烛点燃,然后熄灭
体会着这人世间最残酷的事
黑暗中,我只能沉默的冒烟
(1990年4月12日于西昌仙人洞)
▲染料公司与白向日葵
那是些非虚构的事物
说不出颜色的染料,混杂在
堆满废钢铁的屋子里(一间废弃的库房)
胶质状态的半明半暗中
一些神色漠然的人在淘洗煤块
(但没有水)。几个妇女在缫丝
靠左边一些的水泥地上
不规则地摆放着许多密封的罐子
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孔冷冷的说:
“这是我发明的染料公司”
记得我是通过好几道门卫才进来的
自然少不了验明身份之类的手续
那里的人胸前都别着一枚向日葵徽章
过于硕大的图案使佩戴者显得拘束一些
而真正的向日葵是长在那些罐子里的
并且都开着白色的花
(不知是一直开着还是我进来才开的)
那是很少见的一种白色
在半明半暗的压抑气氛中
具有电灯的照明效果
按道理我应该看到了门口的牌子
公司内部是一家酿造厂的附属部分
现在那些佩戴徽章的人开始原地踏步走
向日葵更古怪地发白,水声哗哗响起
与废钢铁混淆不清的胶质状态
把我的意识搞得不明不白
我想不起是为了什么事到这里来的
我正在努力回忆。门在身后悄然关上了
换了另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孔冷冷的说:
“那些葵花是本公司的信誉标志”
打开《释梦词典》第65页,染料条缺
向日葵下面写着:某种危险的征兆
(1992年12月30日于西昌)
▲战争回忆录
又是火光,又是疼痛的枪声
每夜他都被同样的场景惊醒
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分成两半
两军远远对垒,互相打冷枪
继而短兵相接,展开肉搏战
再后来演变成混战,敌我不分
他知道这不是在回忆某一次战役
而是在经历一场战争。某种经验
是以前的戎马生涯所没有过的
纸上谈兵,被空气与落日包围
每一面旗帜都写着自己的纲领
为不同的主义而战。他不知道
自己原来属于哪一个阶级
刀刃的两面都是敌人,都是朋友
没有正义与非正义的区别
只有死亡,以战争消灭战争
不同年代的兵器一齐开火,人头
落地,倒下的都是自己的躯体
他以腹击鼓,砍下手臂作为旗杆
推动大炮,请皇帝吃些糖衣炮弹
一些钢铁的家伙在他身上横冲直撞
不断有人从头顶上压迫过去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击中了
于是倒下。英雄末路总是很凄惨的
天亮以后,他用衣服遮掩住身上的伤口
在同事眼里,他是一位谦虚的和平主义者
(1993年12月13日于西昌)
▲厌铁的心情
总是害怕回到那个夜晚
那个火焰的时刻,置身其中
让奔突的热血再一次燃遍全身
词语的力量唤起谦卑的生命
在火焰中,广场突然变得很小
被巨大的热情举起来
又从很高的地方跌落
光芒的碎片把目击者变成瞎子
只能沉默
只能远远的,悄悄的自责和流泪
履带压过头顶的重量
是无法体会的,没有人能够说出
骨头碎裂的声音是不是悦耳
还有更残忍的钢铁
从母亲的乳房上碾过
丰盈的奶汁把天空染成很痛的白色
(我不愿重复那种感觉
让更多的人和我一起,从死亡中
捡回各自的脸,痛苦的再活一次)
从此,被钢铁浸透的那个夜晚
成为我的疾病
厌铁的心情不可以言火
只想采点桔梗之类
在没有英雄与蝴蝶的时候
煮水论懦夫。想起来了
便在郊外的某一所学校里
当一天钟,撞一天和尚
我们就这样活着。就这样
一个劲的不想
一个劲的显得若无其事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是伤口在深处不可阻挡的发炎
使我们的笑声突然中断
我们就这样难过得不是东西
就这样作为没有鱼的那种水
没有鸟的那种天空
没有含义的结构。敲与不敲
都是钟。响与不响,都是和尚
隔着玻璃的视觉飞机轻轻呕吐
就像一次不成功的流产手术
把你掏空之后
使你全身空洞得乏味
那个夜晚之前我活得轻如鸿毛
那个夜晚以后我醒来心如死灰
(1990年10月19日于峨山打锣坪)
▲青铜之镜
他总忘不了那场战争
穿过肉体的废墟,一支钢铁的大军
在胜利推进。硝烟,溃散的人群
火光中,他看见一个青年
手里举着一只鸽子
站在一辆坦克前面
站
着
迫使战争在全世界面前停顿了一分钟
战争的喧嚣平息了
那个青年和他的鸽子
总在黎明或薄暮时分
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某一条街道
这时候,便有熊熊大火
在城市上空燃起……
这座城市后来又经历了许多变化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早晨
那个青年和他的鸽子
以青铜的确定形式
落成在这座城市的广场中央
从此,人们的伫望中
便多了一个不朽的亮点
而那位设计师没等看到他的构想
变成青铜,便死了——
死于十年前的一次车祸
(1993年12月15日于西昌)
梁雪波 (6首)
▲修灯的人
他扛着梯子走在书间,他无意攀援
却将手高高地擎过头顶,旋转,旋转
熄灭的事物轻易就亮了
他不露声色,一盏接一盏拧上
姑娘们的脸庞变得生动起来
像某个节日,某个秘密的时辰
人们假装拨准了内心的开关
他绕过书,沿着梯子上上下下
他有着比一本书更为专注的神情
他小心翼翼的攀登使我想到
童年的矮墙,烛光中展开的情书
暴风雨来临之前记下的颤栗的诗行
一架铝白色的梯子划开空气
我看见从他鞋底掉落的一小块泥
让初春的书店松软起来
而一个修灯者可以无视我的存在
仿佛我还跋涉在远行的中途
凄迷而痛切
仿佛千里之外的雪吹打着单薄的想象
群峰之上,隐约的天光像一卷圣书
因此我站在自身的幽暗里
作为他们的背景,无声的乐器
因此我看见越来越多的
光的瀑布从高处流泻下来
黑夹克的修灯人正攀援于书的峡谷
▲断 刀
刀是肉的炸雷,是缅怀的光,
是骨质疏松年代的词的硬度。
草莽江湖,一柄削铁如泥的刀
占据着话语的山巅,又被黄金
的歌声征召,被反复更迭的风暴
吹弯,弯成一根午夜的神经。
一把断刀从流水的道路抽身,
在我身边凛然地竖立起来。
它无声无息,也不发出光亮,
漆黑的手柄插入夜的深水。
断裂的齿纹,像收割后的大地,
新鲜的麦茬生生地指向天空。
我以手持握,这半截的利器
浓缩了周身的冷。翻涌的
杀气浸入金属的记忆,
一朵烛焰在锋刃上疾走。
马匹和果实,暴君或英雄
臆想中的头颅纷纷坠落。
正如秋天不会收尽所有的树叶,
一柄快意舞动的刀,不会
被泪水泡软。而一把断刀
制造的悬崖阻断了血的流程。
被打断的骨头,沿着哭泣的走廊
一次次摸索到肉的刺痛。
一个无人的月夜,我看见
断刀飞出!比奔跑的猎豹
更接近闪电,比插满羽毛的铁鸟
还难以收入意志的刀鞘。
更多的时候,断刀沉在黑夜的一角,
月色漂白了锈迹,一支比八字胡
还硬的笔戳着虚无的纸。
断刀拒绝流苏,拒绝归类。
在兵器谱之外,一把断刀
甚至不是刀,而是一块受伤的铁
用记忆的火舌舔着皮肤。
白癜风的冬天,我听到
火焰抖动的声音,一块玄铁
以刀的形状横过寂静的内心。
▲雪 豹
一个词对应着一个世界
一场大雪穿过我的呼吸牵来一头豹子
阳光照亮雪的屋脊,在更高的地方
猎猎作响的灵魂连翩飞升
纷扬的雪花吹动着梦幻之兽
那是清晨,雪豹经过我的窗口
真实得像一场挥之不去的疾病
紧缩的肌肉暗藏闪电的纹理
裂开空气的脚步裹着针尖的速度
冰雪裸呈的肝胆披挂高原
独行者远离洞穴,饥饿的火焰
在游移的腰身隐秘地燃烧
燃烧并从我的窗口惊雷一样引爆
这慑骨的美,犹如一把抛向罪恶的
刀子挣脱了物质的沉重之身
我屏住呼吸,苍茫的雪山
一头豹子转身回望,比雪还寂静
比不可公度的语境还难以言说
在词中逼近雪的是哪一只豹子?
被豹子穿过的雪是否还能保持最初的冷?
雪豹:它震慑,它洞穿,它撕开
雪的斑纹和豹的身躯复合的技艺
在梦中显身,神秘的豹尾敲打着桌子
纸面上浮起的豹子头碰翻了墨水瓶
谁是那个将雪豹顺手涂抹成黑豹的书写者?
▲一个人的广场
这是喜庆的一天,为此你得眯着眼
为了不让狂欢的人群挤破眼眶
这是集体的一天,所有的耳朵都贴近地面
为了聆听脚下的排浪,铁马的蹄音
整个广场像一块烧红的石头
被万众注目,而你沉默如沙
被漏掉的记忆犹如落日
成为帝国深处挥霍不去的暗影
当中山装的表情在高处排开
兴高采烈的人民,变得模糊、夸张
这是你熟悉又陌生的广场
孤悬在想象的北方
当你还没有能力用词语的块石
重铸夕阳,疲惫的双脚曾经造访
空旷的广场,没有飞鸟、烛光和童车
没有尖啸撕破被删减的空气
你小心地点燃一支烟
将沉重的背包卸下,让血液流得缓慢
你试图忍住一种叫做泪水的东西
并用另一双耳朵挖掘石头下面的哭喊
而傍晚的广场是寂静的,静得
仿佛仅仅属于一个人的坟墓
只有兜售风筝的小贩,让孤独变轻
他们敏捷地翻越栏杆,躲避着
巡逻车和一个洁癖城市的驱赶
你试图找到三十年前那个男孩
站立的位置,一个缩小的尖锐的圆点
风吹凉了脊背,习惯性的失忆令你厌倦
没有鸽子飞落的地方不是广场
来回游荡的女人,化身新时代的天使
“照相吗?十五元。”
广场正被迅速遗忘,怀旧的舞曲和纸扇
填满现实的晨昏,在书本上留下的
是坚硬的石头,和石头堵住的泪腺
那年,你从字迹潦草的试卷中
抬起头,一个旗帜漫卷的广场
像敞放的巨大的喉咙
无数双手竖立,握紧又松开
夏天突然奔跑起来,烧焦的抒情
血与火的变奏,就这样落幕了
以劈成两半的方式,迎来
另一个时代的机车
收割之后的广场像秋天的麦地
无数空心的人,计算着黑夜和明天
明天酿造的是一种比蜜还甜的诺言
在公社礼堂,一块红布将你牵入光荣的队列
用来给这个庄严仪式开胃的
是你和同学们上演的好戏:四个
被打倒的坏蛋,愉悦着解禁的神经
向女生借来围巾,用眼镜标明毒性
纯洁的心将茅厕的石头一一照亮
“狗头军师张,江青就是我!”
其实你还是孩子,喜欢在雨后的广场疯跑
在草中捉虫,将避孕套吹成硕大的冬瓜
第一次站在空旷的心脏,你的歪脑袋
如何理解一场又一场的地震?饥饿的你
如何躲避那个夜晚,一整座电影院
发出的哭声?你惊恐地抱紧母亲
戴着黑纱的左臂,他们管你叫老四
1973年春,你被允许出生
在临窗的土炕,在一个悄然融雪的清晨
▲亡灵书
那些哀伤的是火吗?一场从炎热退下的雨
熄灭了纸灰,又送来几点虫鸣
冷翅的弹奏。
我往屋外看去,空无一物。
除了黑暗,和被黑暗吸去的枯转的风叶
大地上没有人醒着,除了亡灵
除了,那个在身体里奔走的孩子
那穿过荒草地,撞见土堆
那听见脚步声不敢回头
那用手电筒照出自己苍白脸的,恶作剧的孩子
是我吗?
那疾速的奔走。是我经历的告别之夜吗?
——泪水肿胀,道路疼痛无比
啊,这一切,藏得太深了!
像秋天的蛤蟆,贴着内心湿滑的柴堆蹲下身子
却被时光所遗忘
被坠落的火光映出它的幽暗
在梦里,为什么一个身穿雨衣的人频频造访
空无一物。对于生者来说
亡灵行走于怎样的途程?
今夜我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死亡。写作
是另一种守候的仪式。在雨水熄灭的节日,一条山路
盘向钢蓝的天空
我预感到了刺痛,张开的皮肤,辨认着前世的树声
▲黑太阳
柏油变软,球面的玻璃透过吃饱了饭的报眼
注视天气,指向鼻尖的手指开始下雨
不许联想啊,先给点安抚,给点真相
黑是自然,白那也是老天说了算
地球在八九点钟的广场最圆
必要的时候,人民:请统统戴上墨镜
雪亮的眼睛需要强光的校验
红色小背心被蛀空的汗味,朝向新时代
石头在膨胀,犹如水面上漂浮的方便袋
投向炉膛的煤和鞋底映红一张稚气的脸
浸了毒的词在喘息,还有完没完呀
争吵已经够多的了!冷笑已经压弯了光线
长靴党上街,光头的家伙和女友夜宿公园
谁嘲笑滑倒的命运谁就是酒瓶底的大师
荷马张开船帆,黑脸膛的孩子即将归来
无视硌脚的贝壳,又怎能构筑大海
雨洗刷了不必要的耻辱,短暂的黑暗
抽空一座城市古老的幽灵
呵呵痴笑处,魔鬼抓紧大地的披风
曼德尔斯塔姆死了,仰面的人骤然苍老
蒋蓝(6首)
▲犀牛逼近龙泉山腹地
肩胛高耸,四足深陷昨日的晚云
不动的犀牛形同磐石
驯良如蟠桃
眼睛吸纳阳光,于反照中默默成长
成熟的秋波,让人想起嫉妒的制陶女
犀牛倾斜的脊背上矿石闪耀
深阔的褶皱突然夹断
得意的黄蜂
就像交欢的烛焰
被强光夺走荣誉
身边的桃花渐趋熄灭
春风在枝头伸出绿舌
它每舔一次
就使犀牛多了一条割开的伤口
直到犀牛被花瘴吞没
犀牛以犀角粉碎迷雾和热毒
就像男人在遥远的床头
看见了回家之路
失去犀角的牛还是一头宽体动物
如同从梦中出逃的伊娥
走在回家路上的男人总是疲软
直到他的后背被类似的犀角
顶痛——“不准动!”
他必须弯腰
拔出扎进脚掌的钉子
2007年4月11日在九里堤
▲乌鸦的大军
鸦群撕破乌云
将夕照的玻璃全部击碎
乌鸦铺开它们的锈刀
让黑夜无法降临
城市的灯火
找不到漫溢的缺口
鸦群就像一只巨大的钢刷
天降下了末日的黑雨
鸦群盘旋着,填满丛林的空隙
把枝桠引到高空
它让城市积木一般的建筑昏眩
陌生人在死死拥抱,车辆撞作一团
鸦群从宽大的水面倒飞
水的镜子爬满裂纹
乌鸦吃掉了大地的叫嚷
深处的星星,碎如蟾蜍的分泌液
一条炭精墨棒
在突兀中,反复地磨
上下的灯盏集体失明
逐渐,乌鸦乱了
像人民哀悼亲人那样
把四肢俯向土地
这块拒绝反光的毛铁
在等候着怎样的捶击?
要什么样的砧子,才能承受
自己不被化掉的大力?
热风里飘坠着肋骨形的羽毛
如同律令
铺排神的秩序
鸦群端着盖子过去了
天上全是划烂的旋涡
就像周伦佑在打锣坪的高墙上
抠出的指痕
很久以后,才流出时间的血
铁幕蝴蝶
每一次呼吸
群山就升出一脉峰峦
花开,花又开了
南山换成了西山
本该呼啸而下的夕阳
却没有应约前来
等候在山腰的黑菊花
努力把翼展开,撑圆
将含在口中的墨
带到夜的腹地
这是一只铁幕蝴蝶
每一次腾挪,天幕就多了一道更黑的裂口
每一次转折,谜底升为谜面
或者,仅是一些无解的曲线
它像无法抗拒的暗器,中途从树叶下遁形
只留下破空的舞蹈,返回自己的巢穴
直到暗中飘满了自己的兄弟
蝴蝶就在最高处融化
在风中展开一张插翅的豹皮
夜深了,我能看到
蝴蝶为我开裂的肋骨焊上铆钉
把误入歧途的笔拉回来
灌满墨水
扶正扭断脖子的葵花
放它到旷野,成为月亮的镜子
直到蝴蝶返回菊花
将一地的落英全部收至双翅
如同铁
在下坠中遭遇折断和清香
2007年11月19日成都
▲我总是在深夜醒来
我总是在深夜醒来
从断裂的独木桥
回到布满水洼的星斗中
此即,大街才腾出空地让落叶舞蹈
天上还飘着我下落的叫喊
拉长的蛛丝
隐约听见西西弗斯
推石头从头顶轰轰而过
以及他盖过石头的喘气
钟表匠让时间的鱼纵情交欢的破水声
还听到一双手,在书页摩挲
再投之于风的声音
我就像修建陵墓的工匠
在夜里雕琢辉煌
用碎屑封闭了全部转机
最后蜷缩于一间密室
成为巨大睡眠中
一个挣扎的姿势
2008年3月8日在成都
▲突然的月光
我快浮起来了
我从梦里亮出半个身体
就像一块嵌在煤层的银锭
天台山上,天空铺满了大理石
一轮满月
拽动着猫王之夜的伤感
像一个涡轮
窗外下着古代的大雪
谁能目睹清明时节
这惊异的一幕?
山巅举起湖泊
让平静的镜子在融化中
逐渐拱屈为球体
石块则在月光的注视下
侧身为琥珀
但拒绝了透明
这就像大树不断向湖水派发
树叶一样
我不知道
每一次摆渡的
是否都是一个目的
2008年4月4日夜,邛崃天台山
▲海子山上的旧轮胎
该是一辆愤怒的汽车
不再忍受雪峰和石头的无始无终
扔下道路和鞋子
寻着雪花登空而去了
狼毒草从胎圈蔓延而出
就像往事中正在溶解的
一把纤腰
以缺氧的唇红
来推测橡胶的乳香
通达天上的距离比找到出路更近
几只乌鸦自轮毂里悠悠飞起
到云朵里唤醒饥饿的大军
旋动的磨盘下
时间细腻如青稞
它们等着我倒地
想起那些同我走失的人和事
如能在此相遇
我定照料她们一生
但她们早已改头换面
自己只有一张口唇
怎容得下潮水的人民?
那——就做我的母亲吧
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做花岗岩与
海子之间,那一声爆胎的巨响
群鸦把黑暗卸在大地上
星光就被抛入水底
走兽举着宁静的灯笼
与石头一起赶往他乡
月亮卡在垭口
我听见鱼上岸的脚步
2008年9月16日在成都
董 辑(6首)
▲在忧伤中横穿夜晚的薄冰
总是在午夜时,莫名其妙地忧伤
一首过去年代的流行曲,或者
一本已多年不看的书
一个名字,一张抽屉中
随手翻出的旧名片,随风潜入你
在与你相遇的那一瞬间
变成一只又一只手
在你的心里,搅动不停
那些苦心经营多年的掩体
那些在诗中,在文中和画中
坚固了多年的信念,或者妄想
一瞬间灰飞烟灭
你只能听任一群烈马从忧伤中
跑进你的体内
从你的孤独里,踏出冲天的尘土
总是在午夜时被忧伤的尘土
弄得目光迷离,视力下降
前途或者理想,在摊开的稿纸中
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于是你只能站起来
离开书桌,也离开书架
在斗室中转圈子,在唐诗中踱步
在地板上体验李白的蜀道
偶尔掀开窗帘,听听风
风中总是有车声
看看天,天的颜色已被城市改写
童年时读熟的星星的句子
已经看不见了,已经
不能让你重新念出蛙鸣的节奏
于是只能再次坐在书桌前
看书或者发呆,数鞭子的打击
在骨头和草稿中感受疼痛
感受与一块水晶遥远的距离
忧伤还是不肯走,午夜已过
忧伤改头换面
在你心里的乱麻中,穿针走线
而你拿出旧照片,研究忧伤的进化史
在不知不觉中横穿夜晚的薄冰
太阳升起时候,空空的热水瓶
和烟灰缸里的残茶
告诉你忧伤走了,但是还会再来
▲与一杯茶一起穿越深夜
轻轻把水注满茶杯
很平凡的茶,五元钱一袋
散发出似是而非的菊花的香味
却完全可以让你
在一间关紧了门窗的小屋里
拥有露水、阳光和泥土的
某种精神。水轻轻注满茶杯的那一刻
窗外的霓虹灯熄灭了
熄灭的还有肉体深处的火
曾经在床上和单位激烈的燃烧
水再次注满茶杯的那一刻
小小的一杯茶里
渐渐浮起流行歌曲的尸体
和摩天大楼的残骸
一种比真实更虚幻的错觉
将喝茶的过程
转换为,一种仪式
每夜都要开始,每夜都要你
用全部身心去体会
体会满满一书架的书
无法给你的,草地与山坡
关掉手机和电脑,关掉
电视机里的繁荣和商业
在一杯茶的旁边,坐下来
坐在凡·高画册中的那把椅子上
听风,听王维听过的风
听一匹马在你的心底越跑越远
跑向,但丁到过的灵魂的边界
与一杯茶一起穿越深夜
在水和苦涩味觉的帮助下
将心,从网址的密林中解放出来
喝着劣质茶叶的夜晚
任凭一根矛,在你的体内
刺响你体内的盾
用自己与自己拼杀的声音
惊醒一盏灯的沉睡
从一本书中射出光芒
照亮月亮的背面和心灵的裂缝
再次把水注满茶杯
再次去追思想尽头的那匹野马
你看见水浮起茶叶
浮起童年时背诵过的李白和杜甫
突然的心满意足使你坚信
茶与陶渊明,都能让你肩上的石头
在一瞬间变成飞走的气球
▲每周一次,我和孤独在一起
每周一次,和孤独在一起
每周一次,我享受我的孤独
上午,用于睡眠,用于
做哪些记不住的梦
有时候从梦中醒来
看一眼窗外的蓝天
内心安逸,平静
像微风中的树梢
于是重新坦然如梦
不再考虑,生存的下一步
将在什么样的单位或者银行卡里
留下卑微的足迹
每周一次,和孤独在一起
每周一次,我享受我的孤独
下午,用于电视机和洗衣机
在洗衣机的声音中
我会想起曾经有过的家庭生活
那些生命中平凡的日子
如今在寒冷的自来水中
回来了,回来用看不见的牙齿
咬疼我。
下午会有忧郁,以乌云的形式
从我的内心升起
是回忆中的风把它们吹入我的心灵
顽固的屏蔽着,新生活的阳光
下午,电视机前坐着一个
在老歌中寻找泪水的人
每周一次,和孤独在一起
每周一次,我享受我的孤独
夜晚是最好的时光
去一本打开的书中
追踪思想密林中,一闪而过的狐狸
去用窗外的星星
照亮,灵魂中野草丛生的角落
欲望的湖水也平静了
夜深人静,一杯清茶使你拥有了
古人的风度
偶尔写下的几个字,总是
离心灵很近
再不必为钱包中的空旷而焦虑
再不必为人心中的悬崖而绕道而行
这是属于我的时间
我在孤独中听见欢乐破土而出
我在孤独中,找到了反孤独
▲单身的日子在单身中持续
单身的日子,说来就来了
刚开始很不适应
每夜,都睡得很晚
甚至彻夜难眠
和窗外的风声说话
把手努力的伸向记忆中的火光
感受石头在内心深处的滚动
听老得不能再老的歌曲
在抽屉中的小零碎里翻找
在一些旧书中翻找,
可以让记忆潮湿的东西
不是水,但是可以淹没
不是酒,但是比酒更容易醉人
单身的日子里孤独是七级以上的风
你扮演风中的树叶
单身的日子,在单身中持续
开始习惯了自己做饭,习惯了
头发里的油烟味道
习惯偶一为之的手淫
开始习惯自己洗衣服
习惯了全自动洗衣机发神经
习惯了自己擦地,倒垃圾
也习惯了透过蓝天看见乌云
在音乐中听到沉默
好与坏,对与错,爱与恨,长与短
原来并不那么泾渭分明
单身的日子,过久了
开始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没有人为你计算你钱包的厚薄
也没有人质疑
你从书店拎回来的那些书
是否真能降低天空的高度
偷情不用去时尚酒店
地板上可以随意陈列
一周或者更长时间的灰尘
单身的日子在单身中持续
强迫症更重了,但是还没有发展成病
总是存不下钱,但是还不至于饿肚子
和儿子变成了哥们
你喊他大哥,他叫你老董
没人指责你为父不尊
一夜不睡,没人喊你
中午不醒,没人叫你
单身的日子里你学会了养花
当然还不能算作会,只是喜欢
看着那些窗台上的绿色
心就会变软,仿佛童年时涉过的某条小河
正从你的心中流过
单身的日子在单身中持续
家里添了一些东西,但是扔得更多
只是窗台上的一盆死花
一直在阳光中坚持
每天你都要看看它,看看它
想象当年浇灌它的手
曾经也以为摸到了幸福
▲一个下午在寂静中走动
一下午的寂静包围着我
我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球体中
喝水,看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反复试了多次,每一次
我都试图用手撕烂忧郁的纺织品
把包围我的球体打碎
然后,在天空的某一处
捅一个只有我能看见的口子
放进一些阳光,一些绿色
放进一个女人飘动的长发
但是一下午我在寂静中走动
在一杯茶的苦和淡中,走动
每一步都绊在石头上
我看书,从书页中翻出蛇
我回忆,往事中的雨水下得正急
一下午的寂静包围着我
我想写下这寂静
写下,冰
被阳光拒绝的无奈
在白纸上,出现了刀痕
我听到刀划过内心的玻璃
铁正在变成钢
在一张白纸上,我血流满面
▲失败之夜
窗外,隐隐约约的风
把寂寞吹入我的心底
我在根本没有的地方
听见枯枝折断的声音
我数了好久的心跳
并且,持续的烦躁,又烦躁
好象谁在我的体内
搬石头,沉重的感觉
却没有随屁一起放出来
我在屋中走,走了又走
我不知道谁在用鞭子抽我
看不见,也
听不见声音
却有清晰的疼痛
进入我的心
这个夜晚将疼到什么时候
是心在疼?还是
笔下的纸在疼
我不知道
我关上灯,拉开窗帘
在只为我一个人黑暗着的
天空中
像寻找失败一样
找到了一颗
刚好比台灯亮一些的
星星
陈小蘩(6首)
▲看见两只鸟从天空飞过
两只鸟从天空飞过,又有两只鸟
从天空飞过
我看见它们,是从玻璃门上镜面的反射
玻璃门上反射出爬在栅栏上的蔷薇
天气已是隆冬
叶子枯萎。花园里偶然有一朵错过季节的玫瑰
形影孤零
我坐在桌前写作,我的影子也投射在
玻璃门上
冬日的下午,花园里寂静无人
有两只鸟从天空飞过,后来又有两只鸟
从天空飞过。前一时间与后一时间
线型地隔着一段距离
玫瑰从头到尾开得缺少生气
玻璃门上的景物除去飞走的两只小鸟
没有一丝改变
书翻开在最初的位置。稿纸上长长的空白
还是长长的空白
先飞走了两只鸟,又飞走了两只鸟
时间线型地在某处打了一个节
▲一个人和马和乌鸦
乌鸦黑亮的羽毛展示出女性的妩媚
它的尾部被主人拔掉了几匹羽毛
它不能飞
但仍不失优雅的在空地上踱步
骑士般的人伸出一只手
在马的鼻前
试探或者表达一种亲昵
这匹马不认识他
用一种戒备的目光斜睨着人的手
人向前伸了伸手
马敏捷地抬起前腿
绕过他的手
乌鸦在马的后腿旁
用淡黄的嘴壳啄食泥土里的虫子
它跨出一只脚踩住泥和食物
嘴用劲地撕咬
全然无视这匹马与人的对峙
马发出大声的响鼻
人迅速地跳在了一旁
马甩了甩尾巴
抖动全身油亮的鬃毛
一阵小跑
潇洒地扔下了人与乌鸦
乌鸦终于吃到了它的食物
轻快地一路跳着回到主人的木屋
留下孤独的人
在空地上站了许久
他想着那匹跑走的马
2000年1月24日于牟尼沟
▲马群与我
马群分解成若干奔跑的姿势
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被定格,放大
从中窥见
真实到无可比拟的细节
于是产生荒诞;似马非马的幻觉
对着镜子里扩张变形的脸
不置可否的一笑
我承认镜中的人就是自己
隔着玻璃冰凉的表面里面的人
被光线折射变形的脸
它已不是我的脸
马群狂奔无法扼止的
飞进马蹄之下
草被蹋碎镜子已经
碎了很多面
在时间的某个瞬间
镜中的影像消失不复存在
镜子之内照镜子的人
不复存在日子还很漫长
天开始下雨
第一天我梦见马群与我白发竖立
第二天我梦见马群与我发丝落尽
▲搁置在语言中的一只藤椅
藤椅和随意丢弃在上的旧报纸
被风吹得哗哗地响。谈话的一方
嘴和舌头的样式变换,源源流出
许多新鲜动听的语言。完全是向外、开放的
两段话语间:藤椅承上启下。从喉头一滑而过
藤椅承受重物,它是日常生活的所需品
藤只是它的一种属性
藤的椅子。扶手被装饰成精巧细致的圆形
在许多文字中间,一只绿色条纹花形的藤椅
被搁置在语言里
你说:藤椅。也包含不曾说出
藤椅上绿底白点的织物靠垫;柔和的灯光下
磁性地散发家的温馨
疲倦时,在藤椅里闭上眼睑
休息,一直进入血液
流动减缓。停
指甲无意识地抠响藤条
干爽松脆的声音,在整个晚上一直重复
你听见森林、山崖上藤条来回晃荡
藤椅舒展地托住身体
声音传递出思想。搁置在语言里的藤椅
被语言泛滥的洪水淹没
大水退后,藤椅四周
闲适、平和
与它有关的人和事,不必说出
眼睛内视地从藤椅上滑过
向左或是向右
无人注意这只悬浮在语言中的椅子
藤椅成为预先设置的障碍
人们绕过它,移向那些含意深远的陈述
你被搁置的藤椅触动
故意把花盆与藤椅替换
藤椅里从此盛开五颜六色的花
你坐在花盆里陷入语言的迷宫
各种词语颠三倒四,怪异的嵌合
语言向外的张力,由此一事物
直达彼一事物
藤椅正在失去它最初的所指
2001年3月7日
▲秩序:疯狂的栅栏
秩序,疯狂的栅栏。延伸到梦的开始
跨越其上、黄昏奇瑰的诸色,建筑、匆匆流过的车辆
和人群,逐渐被黑色浸透。黑至上而下、由外向内的深入
吸纳白天各种事物明晰的线条和轮廓,擦它们的边缘
模糊。宇宙的黑压向生命
此起彼伏。退缩、完全是向内、回到壳中
种子与胎儿的状态
白天的规则在延续。从每条道路的分叉处
红灯说:停
绿灯说:走
沉睡中的身体服从宇宙更为隐密的力支配
在梦里起身,开始行动。这具躯体显得多余而笨重
轻盈的灵魂时常跑出体外
和飞鸟、上升的气流、草籽的绒毛共同盘旋在高空
鸟瞰,生命的细微之处
黑接纳暗中的缀泣。伤口正是在无人察觉的夜里
开始溃烂。现实成为梦的参照。将那些深埋于心隐密的欲望
释放出来,让人脱离肉体的秩序
放纵、狂欢
模仿影子的影子,走出一条弯曲的路
在时间的过去;火、烛光,时间的现在
各类光源投射的光,进入梦
我看见自身迅速地生长。来自白昼的光投射出影子
被梦拉长,接近无限
肉体的舞蹈,在光明中顷刻消融
身体成为多余的壳、碎裂
灵魂飞升。光明的胴体
浸透内在的喜悦
梦,展开一种可能。我们走进虚无
观察一朵并不存在的花,完成一次体验
和一种人生。在虚无中索取意义或满足
影子从黑暗的一面冒出、渐渐长大
吸收所有光、遮蔽视线所能触及的物体
黑暗的扩张,从宇宙深入到梦
白天只是一张漂白的床单悬挂在记忆里
夜的棉絮涌出。空气里涌动黑色的潮
诗人消失。只有梦游的人和蝙蝠在行动
跨越栅栏。在秩序的阴影下,远走
2001年1月13日
▲追赶豹的速度
这只豹子从城市的大街上跑过
奔跑的速度超过街上所有行驶的车辆
我追赶着豹子
闯过亮起红灯的十字路口
所有的速度在我们的奔跑之外停止
很多诧意的目光追赶这场角逐
豹撞翻街道旁的一个摊子
飞坠的物体迎面而来,我闪过
了物体的袭击,飞一般掠过几条街道
梧桐覆荫的大街,童年一次次走过
生命的速度由慢渐渐变快
骤然加快的脚步
犹如此刻大脑里奔涌的血
汹涌的势头已无法扼止
我要完成这场奔跑,以豹的速度
和自身赛跑。生命在病中变得珍贵
焕发着豹在山林里俯视时
熠熠闪亮的光芒
奔向目标时的速度在瞬间加快
我已无法停止,时间流过
清澈明静,带我抵达
带我超越
豹在飞跑。一开始所有的细节都被忽略
惟有心念和意志的承接转换
完成的过程和其中无法拒绝的无奈
使我不能回避。我被豹牵引着奋力地跑
生命的光在奔跑中璀灿,我渴求
能捉住豹,或与它同样的速度穿过这座城市
成都。豹的名字闪亮并永远地刻在
飞奔的速度上
我无法捉住所有和故乡成都有关的记忆
这些闪光的鳞片
珍贵得让我在回想中泪光闪闪,和父母血亲
相依相偎的亲情贯穿我的一生
多年以后,在这场奔跑中
血的浓冽和血脉中世代相传热情
使我没有时间去悲哀
一生的日子都浓缩为花朵一季的盛衰
我们能记住的是花朵开放明丽的日子
同样也记住豹静止和出击的瞬间
时间急促地收缩,然后再扩张
它无法恒定不变,保持住冷漠的面孔
在这时,我接近豹
飞身骑豹……
2003年9月6日凌晨于川医
袁勇(6首)
▲一只豹子闯进广场
一只豹子闯进广场
空气凝固
人群四散
一辆警车火速地开过来
停在豹子跟前
豹子
毫不理会那些全副武装的警察
径自钻进车身
象啃吃骨头一样
把警车的发动机
一口一口啃吃干净
2002年8月29日夜
▲秉烛者
以一支小小的烛与黑夜对抗
在黑色的封闭的巨大的环中
一盏青烛就是锐利的武器
成千上万的秉烛者
死在黎明的半途
而烛流着他们的血
浇灌土壤深处坚硬的夜
亡灵们唱着哀怨的祭歌
而烛永远不倒
千百年来烛把路举在秉者的手上
而脚下的黑暗仍无边无垠
一个汉子挥动铁斧高喊
奶奶的!去毁了黑夜里的牢狱
斧起来,而烛却缓缓倒下去
秉烛者被自己的烛杀死
秉烛者倒下的地方
连石头也烙上了印痕
秉烛者手里渺小的烛
总是有着灼人的气息
▲张弓
从词性上讲,张弓是一个缺了主语的动宾词组
张弓不是张氏的弓,也不是张氏在造弓
张弓是“箭在玄上,开弓待发”的意思
差前缺后是这个短句的特性
谁在张弓?为何张弓?第几次张弓?
如果是猎人,张弓的目的是射杀猎物
这里的弓是实弓,张弓是看得见的过程
是形而下的劳作
如果是政治家,张弓的目的是夺取政权
这里的弓是比喻,张弓是虚张
是上层之间的战斗
第几次张弓也很重要
第一次张弓力量最大,射程最远,目标最准
第二次有可能失去准头,第三次可能差之千里
也有出格的,在无数次张弓之后
突然魔力陡增,一矢中的
庸手张弓,白猿接矢而笑
高手张弓,虚发而能下鸟
张弓之后,有可能是鸿羽遍野
可能是血流成河、积尸成山
这是有形之物被射中之后的境况
那些最高境界的执弓手
手里拿的是无形之弓
中的之后什么都看不见
哪怕是零星半点的尘埃
但被射的对象早已体魄不全面目全非
再说一个人张弓久了
他手里的弓也就有了张弓之人的血性
属木的,非仁则弱;属火的,非礼则淫
属金的,非义则暴;属水的,非智则贪
属土的,非诚则顽——
一张有了人之血性的弓在静止的弓架上
猛不丁会自动地把箭矢向目标射去:
破空的刺耳之啸恒久地停在了
历史的纵深
2004年5月8日
▲造反
把打入木头的楔子拔出来
是造平衡的反
把射向目标的箭矢拉回来
是造杀掳的反
把挂好的招牌砸下来
是造市场的反
把咽下的饭菜吐出来
是造肠胃的反
把床上的男女拆开来
是造肉欲的反……
造反重在“造”字:
意思是“制造”、“创造”或者“捏造”
反是指“反抗”、“反击”或者“反动”
连接起来就是制造、创造
或者捏造一次反抗、反击和反动
比如王柳踢了扬光屁股一下
扬光就甩王柳一个耳光
比如父亲打了儿子一个耳光
儿子就暗地里咒一句:“老不死的……”
上帝造人时就设置了一个怪圈:
让人人都长有反骨
所以有时一个温顺的奴才
会冷不丁凸变成一个最阴毒的暴徒
也有这样的时候:
无反而造,干脆就造自己的反
打破自己的常规存在
把自己置身于一个风险之境:
比如虎口、牢房、敌手或者暴风眼
然后一声啸唳,回归终点……
再说一介素民
实在忍无可忍了
也会举旗反天……
造反,把事物的对立面抬出来
造反,把灵魂的负数写出来
造反,把蜕化的世界孕出来
造反,把消失的乐园建起来
呼儿嗬哟,造反造反……
▲救驾
春日里的第一声炸雷
把救驾这一动宾词组
瞬间炸得分崩离析——
“救”已无法自救,“驾”已散成木马
而且,大量的汉字出现昏厥
传统的惯性语词成批变成僵尸
皇帝的车辇被魔术师控制在幕外
救驾的人陷在陡起的迷雾深处
太监在前台咳血
香艳的妃子们变成落寞的荒滩
旗倒如秋叶。皇帝在木马上嘤嚎
魔术师的脸象变色龙
救驾的人众象热锅上的蚂蚁
在他们眼里,“驾”就是国
就是皇天后土大地上苍
“驾”就是他们狗性的命脉
救驾就是救奴性救狗性
救驾就是求阉割求变成活死人
魔术师的指挥棒向前方一戳:
歇斯底里地呼叫:救驾!救驾!
有人举手。我举脚。有人亢奋。我尿急
在破败的厕所里,我发现了皇帝的新衣
▲断剑
一截断剑是一个停止燃烧的动词
当年的光明仍然照亮阴影中的草地
在它的远处:英雄之墓与垂天之鸟遥相对峙
背景里的云层翻涌成惊天骇地的钢花
一只翠色的小鸟,在夕辉里轻咏低徊
微风过后,断剑开始无声地颤栗
死草倒伏,树根寒冽,幽壑传出慑魂的虎啸
大地之血,从青石中汨汨滲出
从断剑的截纹里,我看见一半的大鸟纷飞
同时又看见一半的凤凰坠落
断剑让持剑之人充满了梦想和绝望
英雄已经故去,也许再也没有英雄
对峙虽然平息,空气中仍潜伏着更大的危机
被断剑映照,我的额头隐隐闪亮
世界的诱惑在断剑的表层凝固成黄锈
但空中的鸟依然在飞,断剑的内脏依然在轰鸣
森林里的砍柴人依然在做青天白日梦……
雨田(6首)
▲黑暗里奔跑着一辆破旧的卡车
总在重复的那个梦境叫我害怕 黑暗的深处
我的另一片天空正被事物的本质击穿 我仍然
没有表情 站在堆积废墟的地方倾听那些
腐烂的声音 奔跑在黑暗里的那辆破旧的卡车
据说已有几十年的历史 我努力在回想
那辆破旧的卡车 它只介于新中国与旧社会之间
我真的看不见卡车内部的零件 但它的意义
不仅仅只是一个空壳 卡车奔跑的声音和其它
杂乱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那巨大的声音里
没有任何暖意 我不知道那辆破旧的卡车的存在
意味着什么 它能越过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吗
我在那辆破旧的卡车的本质之外 已经注视了很久
它阴暗的一面让我摊开双手 一些变幻着的事物
教育我善良 这之后 所有的道路都在变形
我的心境如同真理一样 在平静的闪耀
直到有一天 我记忆的手掌上开满鲜花 随着
人的饥饿和生存的危机 我将变成
一口沉默的钟 应和着回忆的空虚 应和痛苦
那辆破旧的卡车的存在或许就是黑暗的存在
在恐惧的深处 我的眼睛无法改变事物的颜色
当我将自己发颤的声音传向远方时 流出的血
已经变黑 我无法像飞鸟一样深刻起来
或许在早晨 那辆破旧卡车的本质越过城市
我居住的地方真的起了深刻的变化 走出黑暗
如走出阴影的城市 当我用敏锐的目光
在为那辆破旧的卡车寻找着最高支点时
昂贵的生活充满惊喜 这并非出于我们的选择
只有我知道关于极限的真理 在所有的寂静中
我的感觉不会太抽象 就像那辆从来都很具体的
破旧卡车 苍白 带有一层厚厚的污斑
我们活着 我们在依赖谁呢 但至少可以这么说
那辆破旧的卡车可以作为见证 我的平常生活
并不经典 就像奔跑在黑暗里的那辆破旧的卡车一样
既不绝望 也不乐观存在着 整天不知为什么奔跑
2000年4月28日写于沈家村
▲面对玫瑰
秋风阵阵 来自内心的歌唱源于玫瑰
远处 一只叫着麻蚬的蝴蝶犹如闪电
在我的梦里飞翔 而眼前的这朵玫瑰啊
如同一束火焰 让沉睡的泥土苏醒过来
谁来与我一道分担此刻的忧伤和幸福
在遍地升起暮色的时候 我会用伤口和血
把自己的孤独演变成一座荒岛 让那些
看不见的伤痛,转瞬之间变得刺骨
突如其来的痛只是灵魂出窍 面对玫瑰
如同面对生命的根部 在并不古典的斜阳中
方能欣赏它的真切 它散落的花瓣
如同散落的记忆被秋风带走
而我所面对的玫瑰 它一声不响地蛰伏于
我的灵魂深处 那些隐约的光芒 想告诉人们什么
一种无形的生命在血液里流动 我沉默不语地
看着窗外的云朵 渴望玫瑰的香味向我飘来
淡淡的诗句在内心低着头 还原它的本色
百孔千疮的背影如厚厚的往事 那些被锈与朽
封锁的自由的呐喊 怎样才能蚀入我们这个
废墟的时代 一些模样模糊的人穿过街道时
天空上浮现着灰暗的云朵 那肯定是被阳光
被黑暗挤压出的一种无声的呻吟 面对玫瑰
我压制着所有的欲望 是呵 这世界无奇不有
一只黑豆大的苍蝇怎么会变成一朵巨大的乌云
它怎能挡住我的视线 我的反抗不是沉默
还是这阵阵秋风吹来吹去 我静静地想着
玫瑰一样的心事 满足和向往都很幸福
正如此刻 我幸福得一无所有 而向往
却那么深刻 说不清我为什么在黑夜里伸出手指
指着玫瑰生长的方向 我低头无语地抛弃
死亡的恐惧 人类的哲学也许就是这样
强者怕弱者 因为许多强者还没有醒来
我必须刻意地记住我的周围正在发生着什么……
2004年10月23日于沈家村
▲盲人与阳光
没有优雅的倾诉 我怎么也不相信这一切
升腾的烈焰颤抖着 阳光多次裂变
让你抵达另一种光明 我的灵魂正在变成碎片
所有思想者的眼光都无法和它相比 也许
谁也不清楚 阳光的一阵风里含有死亡的气息
我知道自己的命运 谁也帮不了我 但我不能
自己毁了自己 阳光升起的时候 我感到吃惊
失去双目的人 怎能看透别人的内心
其实我并不知道 死亡与我的距离仅在呼吸之间
而我又能埋怨什么呢 只好甘愿在命运中沉沦
谁有那么大的胃口 想吞掉我们 想吞掉这个世界
真的没有谁来唤醒过我 我是自己给自己
敲响丧钟的那个人 我说过我的心是黄土做的
每时每刻都是玉米的颜色 生命没有永恒
人生的价值和一颗干净的心才可能有独立的姿态
盲人与阳光 是一棵永远无法分开的合欢树
阳光中有一种自由的声音滑过了盲人的眼睛
这种声音混杂着铜的欲望和血的气味
盲人的确看不见什么 但他破译了太多不该破译的锈锁
他的灵魂深处 有一条弯曲的生命之河在流淌
我真的老了 不然胡须怎么会花白 不然怎么经常
回想一些往事 其实那些忘不掉的往事
偶尔也是我精神上纯粹的食粮 我在那些
寒冷的往事里成长 取暖 同时也变得苍老
实际上我有足够的理由来创造一个新的上帝
在我的国家 确实有许多睁开双眼不是盲人的人
他们在阳光下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吗
是没有看见什么 还是不敢看见什么 只有天知道
那么多眼睛不知为什么都要说谎 只有盲人
能看清事物的本质 而我的生命正走向死亡……
2004年3月26日·海子纪念日
▲自由与遗忘
就这样默默地走着 在挤满死者的泥土中
无知 盲目地寻找着自己以为是的灵魂
不可能遗忘的往事就如穿针的红线 那么有力
正穿透我的肉体 而我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寻找一种真正的遗忘 我知道
遗忘是一种虚脱 一种痛苦 但我还是要随着太阳
寻找遗忘 我不能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沉落
我不为别的什么 只想在挤满死者的土地上种植一棵树
让自由的鸟在那棵树上搭窝 然后生蛋 孵儿养女
因为自由这个词语 现在只有鸟类们还在坚守它的尊严
不知为什么 我在寻找遗忘时却发现一群又一群
表面是人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装神弄鬼
此刻我却反复问自己 这些狗家伙还算是人吗
我仍然希望在寻找遗忘时看见真正的人
看起来 在自己的国度确实有点难度 我无法
选择地闭上了眼睛 可我看清了魔鬼的面目
也许这就是我的本质 也许这也是我人生的悲剧
我自由的精神也在寻找遗忘 如同征服或挽救
一棵被蛀虫蛀空了的大树 我那如注的热烈
正撕裂一道不可愈合的伤口 然而我却一无所知
我淡淡的影子 遗留在寒冷的状态之中 梦境
和沉重的历史被埋没在腐烂的往事里 谁与阴云
相同 正追忆着残沫碎片和痛苦的根本
结识一个真正的女人比结识真理还难 因为流血
而不停在产生无奈的感觉 我还能看清什么
我的模样如流落街头的乞丐 谁见了谁烦
一无遮拦的语言尖锐如剑 方向的力量始无穷尽
自由的飞鸟围绕着一棵枯树哭泣 飞鸟的影子
流入地面 我寻找遗忘的火种早就开始熄灭
而最终 我知道自己是在遗忘中寻找孤独的自己
2004年6月4日于沈家村
▲死亡风暴
接近暗淡的水 我的脚步是否已经失控
无论如何 我也要望着沉落的夕阳 等待
另一场风暴的到来 对于那些有关春天的赞美
我并不在意什么 就像不在意别人怎样
看待我的诗歌一样 我始终会保持
大地般的沉默 如果有人愿意倾听我的歌唱
就来倾听我诗行中的声音吧 这是我的真实
我时刻会遇见死亡的风暴 总有一天这个
世界上的一切将会老去 想起世代流传的
爱情悲剧时 我已经老到了极点 那些
早年时期的群鸟形象变成了乌鸦 我惊讶于
没有真理的存在 以往海的喧哗模样
像我的病痛留下后遗症 谁在灾难之年冒充
英雄之神 在远处 黑风越刮越起劲
这个时候 无数双眼睛开始模糊一个盲人
怀抱一把断弦的胡琴穿过黑暗的广场 正为
别人指引着道路 我知道死亡会来临的
那些最现实的栅栏到了一定的时候 也会
变形和风化 我的所有预感都不是虚构
然而 我所失去的事物是无法被人领悟的芬芳
我不是这时代的精神病患者 我相信自己
仅仅有忍耐还不够 仅仅有良知还不够
谁的意识无休无止 在不要侵犯的神圣中狂喜
我迫近因对一切不满的愤怒 透过跨越
透过痛苦的心灵 我坐在祖先坐过的地方
用一种和祖先相同的语气吟唱自己用血泪
写成的诗篇 我至高无上 我感慨万千
我在狂风之中坚挺着汉子的傲骨和信念
风景在我们身边成长 死亡的风暴正沿着
肿胀的国度 进入内在的谎言 我顺着寒光
目睹一位死者留下的预言 然后顺其自然
到达另一种静态的高度 问题在于创伤的压力
使我一次次失血又贫血 谁也不可来拯救我
死亡的风暴越深沉 我的身躯就觉得消失
在加速 迷妄与恐惧里 我默默地等待死亡
1997年10月25日
▲乌鸦的三种叫法
半明半暗的天空里有一群迁徙的乌鸦在焚烧自己
乌鸦的声音压弯了旗杆 也压弯一座皇城的躯体
但我并没有因此而虚脱 也没有在心里产生恐惧
我在乡村与城市看见有一种人 他们走着走着
身体就变成乌鸦的颜色 他们说话的姿态
也像迁徙的乌鸦 没有什么新的花招
我熟悉身边的黑暗 落叶无法收敛整个秋天
钢铁可以弯曲 人的思想与灵魂不能弯曲
诗人的声音坚韧而富有弹性 我觉得我的肉体
如同一只孤舟 正飘荡在激流与漩涡之间 河流
透明的声音来自何处 而我所渴望的整体
为什么依然在相互反射的镜子里混淆黑白
当我呼唤一个满脸鲜血的孩子时 什么声音
越过我冰凉的肩膀 待我镇静地拿起笔来
窗外的陌生人只轻蔑地看了我一眼 所有的黑暗
正走向我 实际上人们早就知道 乌鸦的三种叫法
只能蒙蔽那些无知的人 我闭上眼睛什么都能看见
而我睁开眼时却无法看见 我不敢看什么呀
怀着淡漠的心 我若有所思地写下一些已经死去
几年的朋友的名字 我知道自己的感情是多么陈旧
我真的就像一个卑贱的人 常常低着头
把锐气掩藏在谦恭的背后 让那些装模作样的人
从我的身体上踩过去 那个满脸鲜血的孩子正在长大
我在空荡荡的夜里行走 会不会掉进别人的陷阱?
在诗歌与现实之间 我所触摸过的事物早就潮湿
穿过凉意就像穿过乌鸦的三种叫法一样 我们有必要
透过模糊的镜子观察外面的风向 如此的一幅风景
令我惊异 无法挽留的一切正在消失着 此时的我
无力地趴在窗台上 乌鸦的三种叫法越来越响亮
就像一个嚼不动的词语浮在河流的上面 然后烂掉
迁徙的乌鸦悬浮在半空中 它们三种叫法的声音
多像一支哭泣的歌 它们汗淋淋的肉身随时都有
掉下来的危险 而我同样面临着另一种深渊
带着一身寒气和沉默 我无法在自己无形的墓碑上
写下滴血的碑文 我知道乌鸦的叫声还在继续
黑暗降临在所有的窗口 而我的思想不能弯曲只会更尖锐
2002年3月30日于沈家村
陈亚平(6首)
▲建筑上的鸟群
这是一个最低限度的想象,一群鸟
并排地停栖在屋檐,轻轻撩开翅膀
我从侧面观察,一阵疾风所造成的转换
是短暂的,而声音在耳朵中重现出来
此时,鸟群力图巡视
精巧地运用了体积
空气,突出性之上的等级,与悬垂的砖墙相混合
遍布于光线倾斜的逼射之下。它们啼叫,又经历着
长时间的沉寂,一块乌云的沉重步子
与它们静默的内心,建立起呼应
而事物的性质正是如此,通过增长,倒转或类似的
秩序,我并不能否认
这群鸟,迈着无声的步子,所出现的一阵队列的突变
是因为一道亮光,正追逐着它们内部的
血液,和金属般的眼睛
1997年7月28日
▲修筑河堤的工人
他们从水流方向堆砌石头,挖土,面对面
窥望岸边几米的地方,在雾气下
力量方面的,水的几种
快速曲线的一系列冲射,晃动着,逐渐增大
此时,突现在他们视角前面的
是堤岸的,松软土层表面,那种凹陷
在他们脚印下,变形,跨下来
几排浪潮沿一边,机械地上升
碎裂的水沫正渐渐靠近
他们低俯的胸膛
流水与堤岸的上两层
他们伸出,弯曲手臂,笔直沿一条路线
在波浪撞击的中心,传递
平滑的石头,筐子,和口袋里面的细沙
在实际的、巨大障碍上面,他们仰着脸颊嚷叫
出声低沉而干脆
被填平的地势不高的小支流,左侧
河水在风中呼号而闪亮
1999年11月3日
▲群众在苍蝇馆低声进餐
落叶下地,水不反映影子
一些生活方面所存在的基础,并不在嘴上落空
碗趋于粗大而丰盛,肉与骨头的集合
在筷子深入嘴之前
他们指出,肉的水很重、有刺喉的物质与毛
为其内在所有,这多变而自成的规律
正如房屋空气
接近火的燃烧,一堆煤,几匹肋骨
在店主眼目中,进行虽小,但却自然的关联
所有东西都闪电一般
被其形式上的紧缩和挤压,成为水的
宰杀,一种饭食份量,以及吞咽
心肺、筋、和油脂与碗口表面齐平
并不穿透内部
那空虚,膨胀,反向而动
像这多水的面馆,店主用抹布
或扫帚,赶跑悬空的苍蝇
1999年12月29日
▲公社旧事件
河边,围绕中心院子的最高梯级,是食堂
一匹亮瓦反映蜘蛛,烟尘混在风中
石砌的灶台倾向显著,火
因烧掉木头而暗中影射,三面红旗
穿插在低垂的树中间
黄昏风更猛,群众哄闹中巨大的反响
一排拼掇的桌子上
一双双手的饥饿,血的冲动
扩大了口粮,老人脚踏板凳,一碗饭砸成碎片
来到嘴边的语言,无不为春天向往
水到了良田,米一天天芬芳
生活的大事,就是以一口白饭为
脑袋上的蓝天
此时,风吹水不动,集体面向中央
1999年12月30日
▲我从酿造厂自动脱离
乌黑的水,酱的流泻,这个特征是
现实,扰乱米、麦子飞落的颗粒
在一部分上是有界限的
水,倾向湮灭,放回
油,被字面表现所远离,与游水的蜉蛾,爬行
打洞,翅膀拍击空气
我在一个玻璃器的锋利边缘
看见水,经过肮脏的铁
弯管流入巨大
槽沟,置身于根本变革,变黑,鼓气泡
发酵在月光之下
白天,当中的腐败无处不至
浆,在测验室蒸水为气
我用繁殖的手段生养大肠的球,双杆
菌,镜片显示病魔的母亲
这些转化而涉入多方面的
黑水,从屋的中央停了下来,继而自成体系
拱,飞拱,穹窿顶,高度不固定
酱油在底部遭到结束
2000年1月9日
▲为生存所思
我由此言说的使命为什么存在
去看见,我们每天走过的大地,成了唯一和所有
空气把这里的水传与万物,耗竭而永舍
我们天命中本诸的自由
也许要创造无数世代
我们还会经历活着的哪些阶段
甚至连日子也不懂得过的人
不知道正是在这里,生活的危险主宰着
栖居的房屋,粮食,这些曾有的器具
扰乱我们心灵的那一日物质的需要
物的诸有没有止境
已经四十年,在同样的一生中
我们的身体被物欲驯顺
像现在,鸟只能成为郊区的所去者,歌唱者
每个渴望所达之处,都是此在的常物
我回想夏天,天空那野马奔驰的荒原
万物以同样的方式君临一切
全能的,悲剧的,圣命的
那些诸物耗尽的生命,也像现在
宽恕我有一天,每秒面对同一毁灭
生活在其中的这些历史
2003年2月14日
邱正伦(6首)
▲诺日朗的后半夜
——看几位先锋诗人的合影照片
诺日朗的后半夜
我在看几位先锋诗人的合影照片
这里曾是一些急速爆发的火山
他们汇合在一起,努力引发诗歌的火焰
但手与手的接触不仅仅是团结
而是另一种毁灭
随时都在发生
你看吧,那种拥抱带来的泪水
很快就被另一种热力蒸发
看上去,那几颗貌似优秀的头颅
在彼此颜欢的情景里,又以匕首的方式
彻底地刺穿对方,落地的手套
疲倦、形容憔悴,那几颗头颅
向日葵一般集体后退
看不见太阳升起,落日
绚丽地倒下
这时,我在一张晚报的后半角
看见他们的消息,说彼此的匕首
依然还留在对方的身体里
头颅掩埋在对方的手心里
无法闭合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黑暗
像士兵寒冷的一场风雪
在后半夜全面崩溃
▲不要惊醒马和马的族类
请不要惊醒马和马的族类
正如不要惊醒那些熟睡的词汇
比如马踏飞燕,马踏匈奴
马踏坏一片村庄,踏坏一片新生的爱情
当然马也会痛失前蹄,一个王朝在马背上丢失江山
另一个王朝在马背上迎嫁新娘
马的鬃毛并不代表飞翔
它是我们的种族,不同的颜色
代表不同的阶级,走马观花的人们
谁能知道其中的奥秘?
也许在我们的脊背上都曾留下过
相同的鞭痕,但不是一个夜晚的风花雪月
而是更深的风云,马背上能够诞生诗篇
也会坠落高贵的头颅,犹如
斑斓的花瓣
请不要惊醒马和马的族类
熟睡的时候,历史会吹来阵阵清风
花朵会移向甜蜜的梦乡,月光如洗
一旦醒来,一旦背负英雄与剑
一旦马不停蹄,一旦走进历史
就会弥漫遍身的硝烟,或者在冬季
身边躺着寒泠的士兵,像一场暴风雪
落进雪白的书页,从每一处
都会发出悠远的回声
请不要惊醒马和马的族类
正如不要惊醒黑夜,让黎明静静地来临
我们一旦走进少女的梦境,那种命运
比黎明更有价值。白马王子再次出现
少女的星空自动地移向春天
让爱情青青地成长
▲黎明的血
我们本是黎明的血
被染红的部分,总是从天边升起
让星星落满栖息的枝条,大片燃烧的杜鹃
那是我们家族久远的传唱
一个追日的部落
为了更进一步的放声
我们让嗓门紧贴天空,羽毛被风吹起
鸡冠停留着另一道闪电
站在高高的树梢上
我们演唱着古老的一支歌谣
天要亮,天要亮!
但这仅仅是最初的象征
为着单纯的目的,让所有的事物
都清醒过来,让所有的房门都轻轻地打开
让所有的鸟儿都尽情地演唱起来
雨露和植物也生长起来
命运并不会如此单纯
最终,我们依然逃脱不了被宰割的命运
在黎明上升的时刻,听得见我们的歌唱
也听得见刀锋的声音,丝竹一样
在我们的脖子上缠绕
犹如红日在明媚的天空盘旋
▲被花朵袭击的早晨
被花朵袭击的早上
你温柔无比,仿佛远处草叶上的露珠
澄澈、安祥,同时凝聚着
整个夜晚的恐怖,化成细微的花朵的召唤
为你彻夜吹送
这毕竟是一种意外的杀伤
使你防不胜防,或者无计可施
这是一个早晨,一切都充满新鲜与希望
可你却遭到意外的劫难
紧靠着这古老的庙堂
花朵里依然闪着持久的寒光
被花朵击中的时刻,有谁知道
你会听到血管破裂的声音
持续而美丽,花的刀锋
深入体内,血流如注
沿着疼痛最后的指示
穿过花瓣的废墟
身后的枝条显出繁荣
锦绣的山河,只是残留中的记忆
回忆被花朵支撑的岁月
心境灿烂,然而有谁知道
被玻璃压迫的血脉
像一树枯枝,散漫并且黑暗无边
而那些被击中的部位
正隔着灿烂的翅膀,保持着切肤的疼痛
向着无边的死亡抵达
▲有一种细微的变化
你通过观察
会发现一种细微的变化
有些人在自己的桥上行走
又在撤散这些桥的组织
犹如飞蛾扑灯,向往光明
却又扑灭了火焰
苍蝇吸血,说明
它与人的习性有相通的地方
有如玫瑰和枪
既有审美的一面,也有杀人的一面
有的人在屠杀公鸡之前
大势炫耀自己不平凡的刀法
不散失一片羽毛,不留下一滴鲜血
不让此一刀雷同彼一刀
这些都是细微的变化
▲英雄与剑
一位英雄动身到千里之外
去峡谷寻找他过去的那柄剑
折断的剑躺在地上
使他想起鲜红的血液
想起许多头颅堆在同一柄剑口下面
表情各不相同,向度各不一致
组成一朵红色的花
一位诗人经过峡口,说这里
是通向城市的窗口
英雄不以为然,峡口
是流血的弹孔,回意当年的情境
有头颅落下马来犹如花蕾落在地上
是一种胜利的享受
鲜血溢满谷口,鲜花戴在胸前
英雄赞美战争一如诗人赞美女人
战争结束之后,峡谷归于平静
玫瑰花照常开放
英雄却只有守望寂寞的路口
等候战争的第二次消息
战争已经死了,英雄却还活着
听到最后一滴血在草叶上流动
英雄开始悲哀
他想象脸上的皱纹
是一条鲜血的河流
淹没了和平的花朵
英雄主张用剑来割裂历史
所以,历史总呈现红色
死了,战争和英雄
但玫瑰依然开在谷口
像红色的灯笼
挂在夜空
龚盖雄(5首)
▲绝望诗前的火炬
——致余虹
成熟的果实的死
不曾打中我的头顶
成熟的冰雪的死
不曾安眠我的海水
那成熟的,永远成熟的
绝望诗前的火炬
在我身体的黑煤窑中
反复熄灭了多少放声痛哭的冤魂
我为何平静地活在世上
让我肋骨磨亮的刀锋
遍插奴隶忍耐的力量
如同大地,接受亘古兽群和人群的蹂躏
拧紧太阳和行星姊妹不能飞翔的锁链
呕吐着时间的瀑布,人类的风景
吞咽这空间的垃圾,黄金的创伤
那么所有人的死,是我死亡的一部分
那么一切人的生,未必是我
生还诗歌与万物新婚的开始
我来到世界是为了
寻找一种独特的死亡方式
我要死得和所有人的死不同
因此,我还活着
▲主旋律
一个自由的女孩,发誓嫁给监狱看守长
正如一个白昼发誓嫁给一个黄昏,一个苦难的黄昏
早已潜入白昼的心脏。所有语言扣留了
牙齿。还在咀嚼真理么?真理
发誓嫁给谎言的领袖。举起枪
打落一片自由的风。这就是权力的自由
所有走来的都是鬼。一代蓝裤子晃动
问钟点的带走了时间。击鼓的
敲走了声音。荒谬是世界的本色
自由!自由!自由的晚风在颤抖
一颗树。树下的人坐成骷髅
坐怀星星点点落下雨水的佛珠
麻木和妥协是日常生活敏感的主旋律
▲想起一个从枪杆子里蹦出的人
一天吃一斤肉也长不胖。你也不需要
长胖。象口号一样。象红宝书一样
象飞机刺破阴谋的高度爆炸一样
你高抬贵手抬出了一个伟大的棺材
不知道谁要安息在里面。但是你不需要
连骨灰也不需要。连悼词也不需要
历史可不能、少了你的角色。你的政治
你的思想,你走私、走火、走神枪杆子的疯狂
和你专制咽喉的染色体
还会不断回头,安排你走在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第一人身后
就像路易十六带领他的人民前进
就像一本书的插图,封底的恐怖
或者盗版回忆的页码
你继续挑选演员。一切有待最红最红的演出
除了最黑最黑的遗忘
2008年2月17日改定
▲最后的知识分子
最后的知识分子,停留
在浪潮之外。被浪潮
抛出,摔碎,离弃。而把异端的
权利交给了
死。或者比死更尖锐的
漩涡。被中心狠狠按着头,打昏。被方向
击伤。被虚假的进步聚歼。在最物质的地方
与人类全部的苦难抱成一团
最后的知识分子,思想
不再像法国芦苇,不再像中国玉米
不再像俄国童话,狗熊是冬天的哲学家
一切语言面孔进入词典的胜利
已经落幕于奥斯维辛火炉的灰烬
最后的知识分子,被伟大的阶梯
漏选。他不在任何一个级别的台阶上。他不在
任何畅销书的封面上。他隐身时
所有身体感到麻木。他出现时
所有暴力疯狂耗尽
2002年1月20日。乐山西湖塘
▲小康社会的花朵
事物最后的理想,使一切反身穿过历史的洞箫
——摘自2002年日记
攀折这么一枝,中国
小康社会的花朵。孔子放下大同理想的天空
转身向我慢慢指出
夜深了呵夜,深得像中国的眼睛
无限漏入世界镜像,无限长入世界的肉身
你们学习什么呢?你们背诵什么呢
困倦的人们呵,苦苦守着体内最初与最后的一点
血的心脏起跳的原因。血的亲情起动的家园
先于社会早熟了
爱呵爱。孔子叹息
孔子早就知道大道不行。虎豹不驯
并肩与我坐怀书生冷冷燃烧寂寞的长椅
我说孔子失去父亲的孤独之手,又一次
放下大同天下的星光,用月色洗脚
用黑暗枕睡,用无数老梦合成唯一的礼节
小康。小康。压低春秋战国的刀枪
马群扬蹄。猪羊归圈。一大片麦子低下了
头。输入我们永远的言词
美好的许诺。统治的艺术。镇压狂热的太阳达到
夜深了呵夜,深得像中国的眼睛
孟原(5首)
▲穿着自由主义内裤的爱情
我给你写的第一封信
你是在昨天拆开今天阅读的
我写了“亲爱的”,其实我不喜欢这个词
因为我曾经用来称呼过妓女
其实妓女只是一个流派
她们在遏制暴乱和制造快乐
她们是一支女性肉体的先锋队
当然妓女与我对你的爱无关
你可以拿笔划去这个部分
你今后看这段文字就会幻想我的出现:
那时我可能是农民在田野里播种
那时我可能是工人,在车间里做工
那时我可能是政客,在阶级斗争中毙命
那时我可能是无业游民,在你的城市流浪
在信中,我谈了你现在拥有的三个痛苦
五个男人和两次婚姻
你穿着自由主义的内裤以幻想为生
在日记里,你记述了肉体的出走
在某个政府里变异、在某张床上受精
在某个时光偷人,在某个舞台演艺
我越过你的山脉,你的躯体被我破碎
又被我崇高,我反复你的上下和内外
我成为你睡梦中的景观
我通过几种方式试图从你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我停留在你心肺的第五公里
对你献出的眼泪表示感谢
你坐在我时间的火焰上只剩下一堆残灰
你的灰烬覆盖了我的灰烬
我的隐匿之影,正是你的猜想之物
明天早晨,你可能会起得很早
你爬到比猫更高的角度观察自己的行为
观察你的脸与阳光的中间地带
你为此被命名为“小淫妇”,并与世界同谋
我变成你思想边缘的一颗尘土
我不再给你的邮箱留言,不再给你写信
风把我隐藏,在这个时间上
我背叛了我,我牺牲在你的湖泊
▲动物的面具
我是垃圾一样的人
战争狂关心每一个平民
我和平民议论战争
战争伤害我与平民的友谊
友谊本来就是战争的反语
语言是动物的面具
我们坐在月光里完整无缺
说着我们的兄弟或者姐妹
眼睛带着神秘的生殖器
万物在暧昧之后涣散
天空诞生一只蜘蛛
一个小小的闪烁之物
我的第九根肋骨是父亲的
镜子里有静止的河流
大海只有一间卧室
一只危船
祖先和我集体流浪
国家不分民族和肤色
国家不分男女
国家只有一个
战争停止,国家死亡
▲深渊的表达
古代的器皿曾被火燃烧
我查阅它的冶炼地在中国
在大山的最深处开採
其中有金属和石头深渊的表达
它的渣滓反映工业
青苗无力生长,和我一起被掩埋於废墟
透过理性的缝隙露出头颅和嘴
向一只乌鸦诉说我们的压抑和愤怒
我收起我阴沉的侧面
叙说铜的提炼过程
(在混沌的世界里洗身→
喜悦的火浴→铜、铜渣残液或
其它分离→获取高贵的封号→→铸鼎)
从这里,我不知道自己理解了什么
偏离了什么?
我的内心南移
在《非非》第十二卷的首语处
解释我的羞怯和恐慌
这时出现的铜是我思想里的一个物
一种简单的例证
铜被我广泛应用,在国家的中心位置
矗立,并压倒一切
▲反对友谊
我断绝和这些混帐男人交往
为了他们我很累
我将他们驱逐出我的世界
在某个昼夜里
我会把他们全部遗忘
我与他们方向相反只是擦肩而过
不存在仇恨或友谊
摆脱这些仇恨及友谊我生活平静
我沏一碗茶观察他们的脸谱
背后隐藏刀,嘴上挂着民主和人性
如果我赞赏他们的技艺
我就会再次跌入黑暗之中
我想我不应该批判他们
我们应该相互同情
相互理解
相互等待身心康复
我们都是需要修理的机器
不过,我是一架废机器
从齿轮的旋转里传出噪音
把我从苦痛的中心释放
我给上帝提供了一个借口
于是我被定为精神分裂者
我最终成为孤独者
成为群众的敌人
▲我对力的一种理解和阐述
一粒种子的内核,最终是旋动
世界的力。突破黑的中心,把这粒种子
抛向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见
或听见,它破裂成长的声音
某种
对种子逆反的力
使种子变得强大
正如我生命的内核被世界反动
周兴涛(4首)
▲春天的症侯
把痛,浸在血水里滋养
政治的阳光,从不温暖
痛,分裂的痛
叫猫的春,上窜下跳
拨动生存的计价器
专制,从吃饭穿衣开始
在划定的区域,你死我活
父子相残
母女相残
夫妻相残
各各以道德伦理的光环
痛,胀裂的痛
塞满脑袋的物质
压死了瘦小的人
(2008、3、17)
▲四月,在京
皇帝唯一的阴茎
顽固而强烈地生在每一个臣民的
心上,一块块方正的线条
广场有边界
搜查。巡视。警卫神圣
六十年代的假发,跳起
后现代的荒谬造反舞
臭脚丫和好奇心
一次次意淫荣华富贵
太监的阴骚味,随风扩散
深埋土中的地铁,呼啸
二两小酒淹没尘世的浮云
(2008、4、5)
▲封条
×,否定象征
文字退回生命的线条
钢印密闭敞开的自由
老鼠在暗中,运算
钱权的多项多次方程
腐败的躯体,悄悄
抛出艺术的生铁
权利在符号下构筑
空间堡垒
左右平行或交叉
狭隘的秩序,纲举目张
条件、条目、条例、条令
在压缩中膨胀,一个汉字的运动和反动
另一个汉字的开放与禁锢
封锁、封闭、封建、封神
对未知的空地,标一个“禁”
逃避尴尬的妙招
在自己的地盘,竖一个“禁”
捍卫权威的幕布
我很想自己的嘴上
脑袋上
也贴上封条
(2008、2、3夜)
▲白色的坚硬:成都第一场雪
蓄积,千秋万代的柔软
借助北方的侵蚀,降落于
甜蜜得入骨入髓
诗世界
自由的白色,摔打成
僵硬的话语符号
崇丽阁,文人。女人
交易的空间,后人膜拜的殿堂
贞节。忠孝。功名。煮沸了
红泥小火炉
绿瓦不再沉默
卧雪取鲤,割肉疗创,易子而食。
是你的都还给你
是我的,永远无人偿还
热血在砚台内凝结
挥动的手腕,无力运笔
肩周炎复发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白茫茫一片,好干净
物体的飞舞,就是语言的行动轨迹
冷空气使我坚硬如石
(2008、1、22)
野麦子飘(4首)
▲打工的打
不打一回
坚硬的穷
怎会心碎
打,非友好动词
原始版——
打猎(包括:打鱼、打鸟、打人)
或者打更、打落水狗
现代版——
打击乐(包括:打哭、打跑、打飞)
或者操练为打仗、打击报复
当代升级版——
打游戏(包括:打痛、打昏、打死)
或者打烂、打假、打回原形
(有地方保护主义的除外)
打开城门,先办暂住证
据说那股汹涌分子,最少也有百万之众
来自农民,缺奶最多的省份
湖南、四川、湖北、江西、贵州、河南省
他们的牛马羊猪蚊子
和人民一样只接近土,植根现实
挤出来的是血,面对城门害羞的颜色
革命思想放光芒,照亮咱挖煤工的心
现在是打颤(大地在发抖,镜头不要跟着抖)
又比如打铁的铺子
越拉风箱火越红
打铁的多了,祖国山河一片红
如果把流浪放入一条河
谁在搅乱江湖
漩涡随意的转身河水就被打散
生活中有更多的漩涡
希望被打散,意志被打散,骨头被打散,游走的
目光
散乱如鱼,南来北往的游水声
惊醒两岸的鸟
(诗论:没有那么多的两岸猿声啼不住的轻盈)
挥手和扑腾翅膀没有区别,同样是占据了枝头
和眉头,开出一朵想哭的离别
相思如铁打的桶,装满无法漏掉的故乡月
漏掉的是打散了的团聚和呼唤
贴心窝的一声,绕道而去
然后继续以游击的战术
获得新生
模拟革命年代的精粹
包括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步行
穿越身无分文时代的风景区
贫困是追兵,命运在堵截
不打一回
坚硬的穷
怎会心碎
你用诗歌这根长短句的拐枚告别白天的劳苦和忧伤
加班加点的时间是不容浪费的银两
拚命的打,自己才分得一羹营养
满腔的激情是风中的布袋
一吹就胀,不吹也胀,思想膨胀
就梦见了婀娜多姿的彩票和一匹跑死了的马
500万请教了田鸡和老牛N次
就是不过河来喊你回家乡
打,打钱。这个磁铁的动宾出现的时候
就与家扯上了牵连
曾经邮寄的三两百元捏出水还让人看扁
如今挥手之间从卡上打钱回乡
表面看上去今天好洋
不管你是流水的工厂还是打铁的山庄
力量的升华和艺术的夸张都一样
中心思想的关键是要雄起再把铁打肿
不问你的出生和阶级方向
只要是头牛,少吃青草熟踩沟就行
挤不出牛奶挤血也行
只要是匹马,和平年代的马影
任人胯下的马背,百驹过隙的马头
直奔龙门客栈的马蹄,伯乐时代冻僵在路边的马尾
(又像是正从传说中苏醒的那条蛇)
唯独没有兵马俑遗传的马粪和马屁
那么值钱
每一场盛大的招聘
雪花般的马,都坚强地说是来自千里之外
因此时代按下驱动心灵的一个键:
“没有一种意志不坚强,所以人是固体的。”(注)
我说背井离乡需要这种固体的意志来化疗生活的硬伤
话音落脚处,贫富哲学的出租门正好关上
突然我们的生活就分裂成两行坚决的铁轨
就像是与白天并肩的黑夜
又被通宵的双手击穿。修辞的手
涂脂抹粉一节坚硬的曙光在脸上
只为打工的人生
化一回妆
2007/9/12-13于会城,12月1日改于会城
[注:引用周伦佑《遁词》]
▲打铁的打
抡起铁锤
一块铁拷问另一块铁,快说
“火是啥子滋味?”
不说?就反复地打
黑起良心地锤炼,要把世纪初的另一颗心
彻底地打冷(这还不够狠)
因为很多的时候都是如此
铁打着铁,打出一些铁证如山的冤魂
而我双手空空
我怀抱生冷的铁片进入诗歌的现场
我只是在找一间打铁的铺子
或者在朝代的灰里扒开工业的火粒
然后用汗水的双手
拉动自己命运的风箱——
让怀中的铁片点燃氧气
一起淬火而亡
只是风不够猛烈火也不够旺盛
我在等待着被烧红、变得通透些
变得敢于赴汤蹈火,从刀殂上站起身
我知道这是腰杆变硬之前
要走的路,要背负的打击与重伤
我只是手持铁片,它打不开城门
更不能打动城墙
当炼狱之火已穿肠而过
打吧打吧
我不是越打越麻
如果无法把我打入歧途
就把我打成雪亮雪亮的锋芒
以此照亮回家的路
和内心的几座山脉
2007/12/8凌晨改定于江门
▲进化论:打猎的打
先是敲响盆地的峡谷
模仿重金属的音调
呜——啦!呜——啦!
你们用绝对的高音区包围草原和丛林
在打中之前,先给自己壮下胆子
呜——啦!呜——啦!
一头雪豹的影子饮弹,他留给山谷的
尾音,和你们的叫声一样感到兴奋
只是最后的一跃,溅起红色的空气
无数潦草的手势顿时颤抖成畸形
呜——啦!呜——啦!
你终于进化到了城市
那么多的怪兽,车水马龙
你突然想起另一头雪豹的叫声
口齿清楚地在远方
喊你
这时再没人帮你鼓掌
掌声断裂成更深的峡谷
作为豺子,你己经被多余的掌声击中了
回家的路
▲真理:打倒的打
利用事实打倒事实,没有就帮忙创造一个也要打倒
利用真理打倒真理,没有马上说出一个就是真理
利用阴谋打倒阳谋,利用黑打倒白
利用你打倒我,利用诡计打倒诡计
除了诡计,还有手腕
和比原油还要黑的一颗整人的心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权力是打出来的
不打你怎么会服气,比如说
“打倒刘少奇”
这家伙鼓吹分田分地
妄想复辟资本主义
所以我看见很多的塑像
利用泥巴胡乱一堆,他就蹲在田土边
等每位有阶级觉悟的农民兄弟
路过时吐他一脸的鄙夷
而我们的毛主席,微笑着
站在千家万户的堂屋里,挥手致意
然后“打倒林彪反革命”
新中国最羞人的一飞
是从万里睛空,栽下一个难以启齿的情节
神话的丧钟敲响
960万平方公里的地震
谁叫你不仅谋反而且选美
谁把亲密的战友逼上爆炸的云层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总与一把文字的毒草脱不了干系
先打倒,再翻身,感恩戴德
历史反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今那两个残酷的汉字
已掉进历史的灰尘,要用风盖住
要用更大的风盖稳,以免掀起流血的根
利用经济震荡灵魂,得以对比
打倒资本家,老板在崛起。血汗工厂,拉动GDP
打倒封建地主,现代地主狂收租金
打倒腐败,化腐朽为神奇的外衣
打倒不和谐,贫富差距在加速
打倒纸老虎,保护一只虚构的华南虎
打倒野麦子飘,不要再开
这么有社会性主义特色的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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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反价值时代》435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2] 见《非非》2000特刊,431页,新时代出版社,2000年8月版。
[3] 见《非非》流派专号第2页,新时代出版社,2001年10月版。
[4] 见《非非》2001年第九卷第16页,新时代出版社,2001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