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了解、读到的《当代大凉山彝族现诗选》,并想到今日,民间,个人整理某一地域文化、诗歌史料之可能……
在今天了解一本书要细读,弄清并进入它的“背景”,粗浮一点,这本书就复归入浩然烟海。去年夏秋之季,发星从四川寄来一部书稿,就是这本《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由于希望我帮忙再校勘一遍以付梓,所以看得细,悟到发星在“摆弄一块”西南的璞玉糙宝。
大凉山,新时期文学20余年,人们忙碌在都市,最近10多年约更忙,全不知那里还有一小群彝兄诗友。高山荞麦般自生,自熟、自割……谁还有精力关注他们,还有大块时间坐下研读,谁又能拿出或维系生计或预备“投资”的钱来支持出版它们?——这一切大不易,这就是如上这本选集的“贴子”真实的背景。
我2001年春,因“大地访诗人”采访事到四川南部的普格,会见发星,并连续在那里盘桓数日,有机会了解大凉山是中国彝族民族的“重镇”,文化之麾集之地,闻名于世的传统“火把节”就在大凉山的普格举行。发星对整理、发掘彝文化有不少想法,多年钻研,他精力充沛,谈起彝文化有数不清的话题,滔滔不绝,似乎急于向世人倾诉。可是平时他很沉默,享受着层层大山里特有的坚实:寂寞。我认为他了解这个地域,彝民族,源于他生于斯长于斯,长期的亲历亲和个性经验。
就我的记忆和所知中,过去几十年彝族大凉山的诗歌资料整理还真不多,好像“文革”前有一点,“文革”十多年又隐去,新时期左右又闪动了一下,其后又掩入匆促岁月之幕。以前提到“整理”概念,多归入古歌民谣类“民间文学”,是归整从前散佚的文化遗产;而这回发星主编的这本,则是第一回给彝诗歌举起“现代诗”这杆旗。
入选作品,有一些特点:①与汉文化密切关连;②与近20余年引入西方现代诗理念关系;③民族性、与“原创性”的强烈……这些与“传统”意义上的“少数民族诗歌”类大不同。
民间眼光。由一介布衣,从民间角度来整编一个彝民族诗集,建国以来还是头一回。可以说,往前推十几年时做它也不可能。从前这种事情均由省、市(或州)等总办,组织一个“集体编写组”类,但“民间”是两方现代社会文化“构架”中新事物,之一环,它有它的长处;试想一个金圣叹评《水浒》、《西厢记》、杜诗,若改由一个“集体”来弄什么效果?从前的“集体”整理确有其长处,资力足人手多容易全面,但缺陷不少,易缺乏独立面目,拖长时间,有时,光“搜集”材料就是几年,甚至更长,一本书待出版10年下来也是它。而民间马快,一刀一马冲剌而来,发星的书一个人干连编带出不过半年。(当然他前期的资讯积累期不计在内)。
今日文化“集体”者里头,人们全数忙顾回家发财,小团体小部门盈利,哪还有闲生出节外一枝:除非上头有令或有什么好处!所以我们要赞美,鼓励民间界出来做事,搭钱费力点灯熬油过后谁又肯为你补偿100元主编费?这简直是替忙不过气来的文化部门、出版界做一件大好事,一件“工程”(虽绝没纳入“七五重点”类选题,也未有被电视及媒体关注……)但民间为文化时,本也不全为这些。今日的出版社全变成“企业”在殚精竭力地倒卖着国家资源:书号。偶尔弄了几本精品,能精到什么程度?
而民间者寂寞,寂寞书成。在京沪大城我们常见一些并不寂寞,坐着轿车领着高薪的各衔各路民俗民族学者、专家教授什么,正当他们忙得“不知所云”的时候,有一批民族重要的现代文化史料,在一座偏远县城,一位京都杳无所知的人的手中开始编撰……他深知,也许有一天,人们腾出精力有了闲钱时,而老作者会殒没……
……倮拉伍且、阿苏越尔、阿黑约夫、吉狄兆林、克惹晓夫、霁虹、牧莎斯加、马惹拉哈、阿彝、倮伍沐嗄、阿库乌雾……这些作者也许响亮过大凉山,也许一闪即逝,——在90年代10年广阔的大中国诗歌圈背景,——集中地精选一次他们的代表作(10首以上)。后附精短简历,是近四分之一世纪大凉山现代彝诗的一次“集中向外界展示”的冲刺姿势。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薛昂夫),人类中多数创作资料的佚失是必然和无奈的,就在今天也完全可能是日常的,况且偏远、部落、族群化的“少数而少数”的现代彝诗篇什!“一种等待久经旷日至今秘而不宣”,偶然的是,历史河畔一个有心人走过,细心地府拾起一片“那片半空中就已经死去的的雪花”(上述二句均为克惹晓夫诗句)。
现代彝诗作者的“年代”切换在集中已呈示。编中的诗人多为60、70年代所生,其中相当多长期在本地、民间基层生存并坚持写作,很不容易。如1970年生的牧莎斯加述历:“完成彝民族第一部神话诗剧《支格阿尔》(待出),另有《阿妈的羊皮袄》、《彝经》、《彝胞的大凉山》等集子待出,现流浪西昌”,看来他已“攒”了数块财宝;1967年出生的诗人吉狄兆林自语道:“多少年来一直盘旋在自己的家乡会理县小黑菁乡火草儿村周围”,一语黯然,言外余寂。然而他写出了动人的诗篇,《哈那所什》、《羊皮口袋》、《黑苦荞》、《人间的幸福》,读了,总会让你牵挂一个远方有颗火热心的青年,他的生活,对人间看法,失意伤怀等,这个乡村青年不是为写诗而写,而是自然不禁地要表述!……
现代彝诗与现代城市诗迥然不同。彝诗,自然,壮健,跳宕 ,全没有各种“萎糜”病。朗啸、刀,酒,火焰,舞蹈,荡气回肠,英勇与传统,都还没有全部被“解构”完。它们的存在也许是象征,如彝地的大凉山坚挺诸峰,为给人补充力量、信心。但现代冲击同样在彝青年诗篇中凸显起来,《这种营生至今被人唾弃》(克惹哓夫)、《我只求把简单、真诚和纯洁拥有》(克惹晓夫)、《母亲割荞的手》(石万聪)、《一种广大枝繁叶茂,很久以来近在咫尺》(克惹晓夫)、《羊皮纸》(阿黑约夫)《日什波克》(马惹拉哈)、《听人说红木地又下了场大雪》(阿苏越尔)……仅仅看这些诗题你就会知道他们并不一样,不,这是必须乘着颠簸汽车,穿越在遥远高原的西南山巅,才配思索和听懂的!这里有什么是我们久已遗失的?不,原来城市中就没有过,什么是现代?现代还不是为连接上久远!……,久远之呼喊。但这是与我们于同一历史时间发出的语音。
《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也有其粗粝的痕迹,有匆忙的痕印,它的原始资料也较“粗糙”(未及细致“加工”等)可能这也好,第一手整理的“真迹”在……而勾连上溯的民族、地域、文化迁徙史等似还可再深入,当然这又是一个“无限”性的工作,难以厘定(在文论部分中)。
对了,这本选集的编排法有所创新。以前我们看过的诗集、选集,绝大多数只附个“前言”或“后记”,缺少解读;好的附文部份对于诗集不仅不是赘文缛文,而更是主体的延展与加深。这种随笔、文论等与诗的混合编辑法发星此前在《独立》中也已多次试用;试想,这么厚一本跨时1/4世纪,涵盖一个民族历史与今天,包括十余位当代作者的选本,而当代的事物、文化、观念等已日趋于复杂、深层、多构,不加诠释怎么可以能读得懂?这对其它今后编选诗集的朋友也富有启迪。
还有,当今编诗选(其它书在内)有一大毛病,东西南北一大搜罗,一本集子成矣,这不成了“纸上会议”?古人不是这么编书,先是深有考量,找准历史眼光和个人眼光才下手的,就是翻刻别人的选本也不是乱来的,先要下评注、点、校、考勘功夫,拿出点真知灼见;另外编书不能有私心,此乃天下公干由你一人(或几人)来干,千万来不得哥儿妞儿一帮都扯进“文章千古事”里。所以古人的书“各领风骚数百年”不难,而今人的书容易挺不过10年、8年就“洛阳纸贱”!(明清都是编书大时代,大兴整理汉唐宋元文化遗产风,但没听说过谁率性轻为,掺真使假,李贽、徐渭等评、编过别人作品,深夜俯案时大概都听过神鬼在窗处行走,不敢造次一回)
说缺点,哪一本书都有缺点,要挑出很容易,难的是再找下一个人来干这种耕耘草莽仗义疏财之事;盛事襄举,历来有数,而为地域、彝胞、诗歌干一件漂亮的事,说不定下一回还得等二三十年才有另一人来续缘……
“夜晚来临,泥沙俱下
大自然完好如初”
这是这个世纪的最后一夜
在最后一堆篝火旁
席地而坐 深怀不安
独守余烬,复燃土地上所有沉下的歌舞
这很劳累。但我无法拒绝
翘首天边外,满目的星辉柔软如卵石
今夜里可有人静坐如我
背后是萧萧的的落木无边
89.11.24夜 彝族年后一周于民院
(引书中克惹晓夫《背后是萧萧的落木无边》)
(写于03年6月16日,黄昏)
*注:为关汉卿元杂剧《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唱词名:“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
作者:孙文涛,当代著名诗人,原为《诗刊》社编辑。
文章插图:民间绘画《行健不息系列之二》,作者 刘华。文稿编审:阿索拉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