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里,母亲拥有一双带着微蓝的眼眸,显得清澈、明亮,时常流露着柔和温暖的光,衬得本来就白皙面庞愈发透亮。她总是将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挽于一方黑色的头帕下,看似十分精神。她的性格看似温柔,实则坚毅,骨子中就透出一股子不服输的气质。她朴实、善良,始终包藏着一颗乐于助人的心。
母亲心灵手巧,见什么学什么,学什么会什么。她在娘家时喜欢跟外婆学做纺羊毛、绣毛线、织褂子以及各种针线活。她喂猪喂羊喂禽,各种家务活样样在行。尤其是做过年糖、磨制豆腐是她的绝活,远近有名,常常被人称道。与我父亲成家后,母亲把在娘家学会的这些本领全部运用到新的家庭中,使得新家日子过得风声水起,红红火火。
过年糖是我们这个山寨庄户人家必须要准备的过年食品之一。过年期间亲朋好友相互串门时,家里的女主人都会拿出自制的过年糖给大家品尝。大家围坐在火塘旁,喝着醇香的美酒,啃着脆香的坨坨肉,吃着甜甜的过年糖,畅谈着热闹的过年景象,展望着未来美好的愿景……
制作过年糖需要近一个月的时间,母亲从上个月初起,就着手准备了。制作过年糖的主要原料是玉米,但玉米含糖量低,做出来的糖不够甜,这就需要用麦子发酵成的麦芽糖汁来调和。但我们这个山寨海拔较高,气候寒冷,不适合种植麦子。如果要吃麦子馍馍或者做过年糖,就需要用洋芋或者圆根等土特产,到低海拔地区农户那里去调换。他们非常喜欢我们这里的洋芋圆根萝卜,也就很乐意调换,这叫“互通有无”吧。
这天早上,母亲把我从床上叫起,让我吃过早饭后到阴山寨找一家农户,用家里的洋芋、元根等土特产调换一点麦子回来做过年糖的“药引子”。我有些为难,嘟嘟嚷嚷地对母亲说道:“可我不认识那些农户呀,我可能办不好这件事!”因为我还小,基本上没有出过远门办事。母亲想了想后说道:“那个寨子里的人确实不认识你,加之你生性腼腆,可能也办不好这件事。”父亲对那个寨子里的人是很熟悉的,但他今天正与本寨几个小伙子约好,要砍家里的过年柴,实在抽不开身。母亲想了想后说道:“快要过年了,做过年糖的事不能再拖了,干脆我去办这件事!”
母亲做好一家人的饭菜后,从屋里拿出一些洋芋、元根、萝卜之类的土特产,装了满满的一背篼,袴在背上向阴山寨走去。
这个寨子的人大多数认识母亲。他们看见母亲来,都非常热情,纷纷端茶递水,问寒问暖。有的还端上热气腾腾的饭给母亲,母亲说已经吃过了。当母亲说明来意后,他们都面有难色,有的说麦子除留的种子外,都已磨制成面粉了,有的说已制成挂面了。不少人家里没有麦子可供调换,实在难为情,于是便从家里拿出挂面送母亲,母亲说这些家里都有,坚持不要。
母亲想到要是调换不成麦子,过年糖就没办法做了。过年时,如果没有了过年糖,那年味会淡很多。家里几个孩子也喜欢吃过年糖,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自己换回麦子做糖呢。过年期间,邻里邻居相互串门,家里只有美酒、坨坨肉,而没有过年糖招待,也是一件憾事。母亲想到这些,心里十分焦急。她背着沉重的土特产,继续走到这家看看,走到那家问问。她累得直喘粗气,白净的脸上汗流如注,背上的衣服直冒热气,湿漉漉的,没有一处是干的。
母亲仍咬着牙关,提了提裤裙,振作精神,翻越一座山坡又一垅田坎,淌过一条又一条的小溪,走村窜户,不厌其烦地打探着麦子情况。当她坐在一个山梁上休息片刻时,只见寨子边缘高高的山坡上一家房顶上冒着炊烟的农户引起了她的注意。于是,她踉踉跄跄地背着沉重的背篼向这家农户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想,看看这家农户有没有麦子可供调换。要是没有的话,今年确实是做不成过年糖了。
随着狗的一阵阵狂吠,房门“吱”的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戴青色头帕,身着兰色衣服,外套一件厚实羊皮褂子的中年妇女。当她看见满脸汗珠、气喘吁吁,背着沉重背篼的母亲时,禁不住迎声走了过来,热情地说道:“原来是尼木大姐呀,真是稀客,真是稀客!”原来这户人家姓龚,男的叫龚永贵,女的叫龚刘氏。他们都与父母亲很熟悉,特别是龚刘氏经常来我家窜门,经常带一些豆儿、瓜瓜、嫩苞谷等矮山出产的农产品给我家。母亲也经常到菜园里采一些矮山所没有的土特产品给她。
当龚刘氏知道母亲的来意时,十分爽快地将剩下的三十多斤麦子全部调换给了母亲。母亲喜出望外,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母亲背着调换来的麦子,喜嗞嗞地迈着轻快地步子,很快回到家,开始忙起做过年糖的事来。
母亲将调换来的麦子全部倒进清水里洗净后,放进木盒里泡着。第二天,她将已经泡涨的麦粒放进簸箕里,盖上一层薄薄的纱布,用旧棉絮将其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放到火塘旁边温暖着。
过了二十多天,母亲将旧棉絮打开,将簸箕上的纱布轻轻掀开,只见那被泡涨的麦粒一个个都长出了绿茸茸的麦芽。母亲见状,十分高兴地说:“这么好的麦芽,完全可以做好多过年糖的药引子了!”这时,母亲把早已准备好的苞谷面倒进木盒里,加上适量温开水泡着。大约过两个多小时,苞谷面已完全泡涨了,软软的、黄橙橙的。她将麦芽捣碎放进苞谷面里搅匀,并加上适量水后拿到石磨旁,开始磨起过年糖的面浆来。
用了两个多小时,母亲把一大盆苞谷面全部磨成了金黄色的面浆。她将苞谷面浆装进木盆,端到堂屋的火塘边小心地倒人放置在三锅庄上的大锅里,用旺火煮着。她叫我看着锅里的苞谷面浆,不要让它煮沸溢出锅外。她将木桶洗净后,放在火塘边,在上面放上筲箕并在其里面先铺上一层棕树皮和垫上一层薄薄的白纱布。
过了一会儿,锅里的苞谷面浆开始咝咝地沸腾起来,伴随着甜香的味道时不时地飘进鼻里,感到甜润和舒心。母亲不断地搅动着锅里的面浆,防止它溢出锅外。她一边搅动着,一边时不时地用木飘将面浆舀出,拿到嘴边轻轻尝尝,看看是否煮熟。
这时,母亲对我说:“面浆已经煮熟,可以过滤了!”我小心地扶着木桶,母亲不断地将面浆舀进木桶上的筲箕里。被过滤出的面浆水涮涮地流进桶里,很快将桶装满。
母亲将滤好的面浆水又放进锅里继续煮着,并把滤出的面渣放进猪食桶里。还有十多天才到过年时间,圈里的两头过年猪还需要继续喂精饲料。因此,这些面渣正好派上用场。火塘里的火正在哔哔剥剥地燃烧着,锅里的面浆水也在热烈地沸腾着。在这空隙时间里,母亲给我们几兄妹做了饭,让我们吃得饱饱的。
夜幕已经降临,夜空中的星星闪烁着眼睛,俯视着茫茫的大地。吃饱了食子的过年两头肥猪已经打着呼噜沉沉入睡了,忙碌找食的鸡群也已经进圈,悄无声息地蹲在那里睡着了。偏僻的山寨已一片寂静。火塘上方石台上的松光在摇曳着柔和的光芒,火塘上锅里的面浆哗哗地开着。不一会儿,锅里冒出浓浓的蒸气,向四周飘散开去。这意味着面浆已完全煮熟,摇动面浆做糖的时机已经成熟。母亲首先将火塘里正在燃烧着的两个柴禾拿出,使整个火势减弱一些。锅里的面浆渐渐停止了沸腾,蒸腾着的热气开始消散开去。母亲开始用摇糖板在锅里搅动起面浆来。开始时她搅得很慢,只见面浆水在锅底里微微泛起波浪,发出咝咝的脆响。母亲慢慢地、慢慢地加快了摇浆的速度,而且越来越快,使得锅里的面浆水荡漾起来,荡起了一层一层的圆圈。整个锅里躁动不安了,面浆水你拥我挤汹涌着、呜咽着。狂躁的面浆水拍打着锅边,企图寻找一个突围的缺口,可是很快就失望了。于是,愤怒的面浆水无奈地退回来了,喘息着重新编队,准备作最后一搏,但都无济于事,因为一切都在母亲娴熟技巧的掌握之中。此时,已经劳累了一天的母亲用摇糖板在锅里摇动着面浆,可眼睛已困倦得快要睁不开了。我和几个妹妹央求着母亲去睡一会儿,母亲努力睁开疲倦的双眼说道:“没事,我再坚持一会儿。” 当她看到几个妹妹也有倦意时说:“你们快去睡吧!”我和妹妹们都一再坚持让妈妈先去睡一会儿,母亲只好拖着困倦的双腿,进屋休息去了。
我和妹妹们作了分工,她们负责从门外抱进木柴,不断燃烧着火塘。我负责用摇糖板不停地搅动着锅里的面浆,不让其煮沸煮糊。没过一会儿,几个妹妹也一个个地耷拉着眼皮,困倦得快要坚持不住了,我只好让她们上床去休息了。不一会儿,她们均匀的鼾声便此起彼伏起来。说实话,我也有了倦意,嘴里不停地打着哈欠。但我强打着精神,一边往火塘里加着木柴,一边不停地摇动着面浆。此时,我感到更加疲倦了,眼皮上好像承受着千斤沉重的力,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随着“吱”的一声响,母亲已打开里屋门走到了火塘边。她一边往火塘里添加木柴,一边从我手中接过摇糖板开始摇动起面浆来。
锅里的面浆已经下降到离锅底不远,而且浓度越来越高。随着摇糖板的不断摇动,一股股浓烈的甜味已从锅里飘出,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母亲笑着对我说:“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成面浆糊了!”母亲从锅里舀出一点放进碗里,让我尝尝。我用鼻子嗅了嗅碗里的面浆糊,只觉一股浓浓的甜味瞬间直钻进鼻孔里。面浆糊滚烫滚烫地,呈黄褐色。我用嘴轻轻地吹了吹,便喝进嘴里,顿感满满的热甜。当它沿着我的喉舌缓缓地咽下去的时候,那种甜暖通过食管,一点一点暖到心底,不久,扩散到四肢,指尖和脚尖。啊,这种甜味儿,闻起来沁人心脑,尝起来让人喜悦。母亲不停地摇动着面浆糊,锅里的面浆糊也越来越醇厚,味道也越来越甜美。过一会儿,我又困倦得快睁不开眼了。母亲催促我快去睡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地向里屋走去,母亲在后面叮嘱道:“睡一会儿就起来帮帮忙哦! ”我吸吮着粘在嘴角上淡谈的糖汁,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当我睡得正酣时,忽然被一阵“咚咚咚”的摇糖声惊醒。紧接着,我家那只红公鸡已经奏响了黎明前的第一曲交响乐。我透过窗缝往外望去,只见东边山顶上的那颗启明星已高高悬挂在那里,不停地眨着眼睛,正在俯瞰着这片寂静的山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冷风,使人感到一阵阵寒意。
我赶快穿上衣服,走到火塘边,只见母亲不停地使劲摇动着摇糖板,脸上唰唰地滴落着豆大般的汗珠。我从母亲手里接过摇糖板,开始摇起糖来。火塘里的火已经基本熄灭,只有几根没有烧尽的木柴还残留着一点点星火,在微微地闪烁着。母亲不断地往灶台上添加松光,努力让它燃烧得更大更亮一些。我不断地摇动着,使锅里的面浆糊不断地发出“咚咚”沉闷的巨大响声。慢慢地、慢慢地,我感到摇糖板越来越沉重了,面浆水也变得越来越黏糊了。母亲说:“这时是关键阶段,不能停止摇糖板!”原来在这个时候如果停止摇动,形成的糖就会变硬,颜色不耐看,甜味也会变淡很多。
我使着浑身力气摇着摇糖板,锅里的面浆被摇得发出沉闷的响声,面浆糊的颜色由黄色渐渐地变成了淡白色。我脸上的汗珠不断地滴落着,身上的衣服已全湿透,嘴里不断地喘着粗气。母亲接过我手中的摇糖板,吃力地摇动着、摇动着。很快,母亲脸上也徐徐泌出豆大般的汗珠,顺着红润的脸颊窸窸窣窣地滴落到衣襟上。她摇着摇着,嘴里不断地喘着粗气,摇糖板也慢慢地停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我很快从她手中接过摇糖板,鼓足力气,狠命地摇动起来。只听得锅里的面浆糊的声音显得更加沉闷、呆滞,仿佛是滚动的雷声渐渐沉静下来。这时,摇糖板似千斤重担,越来越沉重,最后纵使我使尽全部力气,再也摇不动了。这时,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挂着胜利的喜悦说:“差不多了,准备出锅吧!”锅里黏糊糊的面浆已经全部变白了,而且甜味也很浓很醇了。这一切都标志着,由面浆完全变成甜甜的过年糖了。
“喔、喔、喔、喔",一阵阵高亢有力的鸡鸣声又响起,这是我们家那只公鸡进行第二次报晓了。我从窗缝处往外眺望,只见天边已泛起了鱼肚色的曙光,启明星已隐去了许多光芒。母亲从楼上拿下早已洗净的竹簸箕,在里面垫上一层香喷喷的苞谷烧面后,拿到火塘边。她用木飘把锅里的糖全部舀进簸箕里,并盖上木板盖子后,端到楼上放着。她又从楼上取下早已准备好的炒苞谷花花放进锅里翻动搅匀,将附在锅里的残糖全部吸附进苞谷花花里,并用手拿捏成拳头般大小的坨坨,一个挨着一个地铺在簸箕里。母亲拿起其中的一坨给我,笑着说:“这个叫坨坨苞谷花花糖。”我掰了一片放进嘴里咀嚼,感到酥脆甜润,味道特佳,非常好吃。
这时,太阳在东边的山坳里露出了笑脸,大地开始朗润起来。公鸡第三次引吭高歌后,便率领着鸡群,在房前屋后觅起食来。猪圈里的过年猪,拖着沉重的躯体在圈里蹒跚地踱着步,嘴里不停地哼着要食吃。
母亲没有来得及休息,就从木箱里舀出苞谷籽走出门,全部撒在院坝里,并呼唤着鸡早已熟悉的口令。鸡听到口令后,从房前屋后扑楞楞地跑到院坝啄起食来。母亲看到鸡那悠然啄食的神态,露出了倦意的笑容。旋即,她又从背篼里拿出猪草,坐在房檐下用菜刀捣起来。我知道母亲那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我已十分困倦,实在帮不上她的什么忙,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房间。我刚躺上床便呼噜呼噜地进人了梦乡。
大概睡了两个小时,我被几个妹妹嘻嘻哈哈的笑声所惊醒。我穿好衣服走出寝室门时,只见几个妹妹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过年糖和苞谷花花糖。簸箕里的过年糖呈黄白相间,而且已经凝固了。母亲用棒槌轻轻地叩击,过年糖被粉碎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她拿起一个巴掌般大小的过年糖给我,说:“你昨晚辛苦了,要多吃一点”。我从她手中接过糖,只见上面敷着一层薄薄的苞谷炒面,软软的,呈淡黄色。我将过年糖放进嘴里啃着,慢慢地咀嚼着,细细地品味着。过年糖在口中慢慢地融化了,于是感到五脏六腑都灌满了糖,酥酥软软的,甜甜的。母亲又给了我一坨苞谷花花糖,我用菜刀将它切开,拿了一片在嘴里咀嚼起来,只是与纯糖比较起来,甜味稍淡了一些,但酥脆香甜,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几个妹妹吃了一点后,说吃得闷到了,就蹦蹦跳跳地到外面玩去了。我一会儿吃着过年糖,一会儿啃着苞谷花花糖。吃了一个又一个,啃了一坨又一坨。到了最后,拇指和食指被糖粘住,分不了家,连整个手也被粘住了。肚儿渐渐地鼓涨起来,嘴里也不停地打着饱嗝。吃罢了过年糖,我慢慢地吮吸着拇指和食指,再去将手洗净,继续帮着母亲做起了家务事。
今年这个寨子里我家是第一个做过年糖的人户。这第一锅过年糖,母亲照例是要送给那些没有粮食做过年糖,或者是没有技能做过年糖的人家户。母亲弄早饭给我们大家吃,并喂完猪食子后,就将第一锅剩下的过年糖和苞谷花花糖装进竹制背篼挎在背上,走出门向着寨子边缘的那户人家走去。当她走到这家人的门口时,只见门虚掩着,屋里叽哩咕噜地说着话,听不真切,好像正在做饭。母亲知道这家人姓莫潘,没有小孩,夫妇俩有些智障,家庭经济条件差,是全村最贫困的农户之一。父母亲经常关心他们,常常把家里节省下来的粮食接济他们。
母亲轻轻敲了一下门就径自走进屋去,只见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男子正站在火塘边做饭,一滴滴汗珠顺着他宽阔而褶皱的脸上留下。火塘边坐着一个衣裳褴缕,披头散发的中年妇正在往火塘里边添着柴禾。两人见到母亲后都傻傻地笑着,但笑容亲切,因为他们对母亲很熟悉。男的让母亲坐到火塘边,并递上一碗开水让母亲喝。母亲一边喝着水,一边从背篼里拿出一些过年糖和苞谷花花糖递给他们,说道:“这是我家今年做的第一锅过年糖,请你们在过年时尝尝。”男的咧着嘴傻傻地笑着说:“你们家年年都给我们两个送这送那的,我们十分过意不去啊!”女的在一旁也伊哩哇啦地说着大概是感谢之类的话。临走时,母亲还跟他们说:“我家宰杀过年猪时,我再给你们拿一些来。”两个人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眼眶里贮满了感激的泪水。
母亲走了几家农户,把背篼里剩下的过年糖和苞谷花花糖全部送给了小孩和老人。他们都赞扬母亲过年糖做得好,而且也赞扬母亲心地也十分善良。
在重新做过年糖之前,母亲从柜里拿出仅有的一点燕麦,放进盆里洗了洗,然后放进锅里,加上适量的水煮着。待水煮干后,继续在锅里炒着。一会儿,锅里响起了燕麦籽哔哔剥剥跳跃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燕麦的醇香味。随后她用锅铲将已炒熟了的燕麦籽铲进木钵里。接着她又用同样的方法炒了荨麻籽、天须籽和黄豆籽。她还从楼上竹篓里拿出一些干核桃,让我们剥。这些核桃是住在矮山的一些朋友送来的,已在楼上放了很久。核桃不多,我们很快就剥完。母亲舍不得让我们吃,全部装进木钵里,说是在做过年糖时再做混合的花花糖。
过了几天,母亲又重新做起了过年糖。这次她做了两锅过年糖,而且出糖量很高。家里的两个竹簸箕已装得满满荡荡的。特别令我惊奇的是,她做起了许多花花糖。她特意留了一盆刚出锅的原糖浆,黏糊糊的。首先她将炒燕麦籽放进瓷盆里,放上适量的原糖浆,用手将其搅匀和揉搓,然后一把一把地抓出,使劲将它捏成拳头般大小的花花糖,并轻轻放在簸箕上。母亲高兴地对我们说:“这个叫燕麦花花糖。”接着,她又以同样的方法做起了天须籽花花糖、黄豆花花糖和荨麻花花糖。最后,她将剩下的荨麻籽、燕麦籽、天须籽和核桃米子全部倒进盆里,并将剩下的原糖浆也全部倒进去,用手搅动揉均匀,搓成一个一个拳头般大小的混合体花花糖。我细细品尝后,感到这种花花糖绵柔、酥脆、清香,甜而不腻,腻而不油,甚是色香味美,别有一番风味。
母亲将花花糖放进簸箕里,一个挨着一个地铺放着,足足装了五、六个大簸箕。她将它们全部放到屋楼上,待过年时再慢慢地食用。
我家畜圈里的那两头猪,是准备在过年时宰杀的。它们皮肚光滑,毛色乌黑发亮,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憨态可掬。但家里粮食不充裕,用来喂肥猪的就十分有限,肥猪也就长得慢。后来母亲把家里的粮食留足日常口粮外,其余均制作成了糖。她将糖渣子与洋芋、元根、萝卜、饲草混合,做成精致的混合体饲料。两头猪对母亲制作的混合食子十分喜欢,因而长得特别快,没多久长成了硕壮的大肥猪了。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我已到县上读高中了。那年的农历十月,一年一度的彝历新年悄然来临。学校没有放假,我们只好在校继续上课。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我们在寝室里休息。突然班上要好的一位同学给我说,有人带口信叫我到城里取包裹。我将信将疑地来到了嘎尔坝国营食堂旁。只见这里拴着很多马匹,马夫们正在给马喂饲料。这时,一个正在上着马鞍的马夫抬起头来,一眼就认出了我。原来是我所在生产队的王马夫,我亲切地叫他“王叔叔”,因为他与我父亲是老朋友。他从马驮子里拿出一个包裹,递到我手里说:“这是你父母亲给你带的过年吃的东西”。
我谢过马夫王叔叔后,飞也似的跑回寝室,迅速将包裹打开。刹时,一股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原来是母亲给我带的过年香肠、猪蹄、过年糖和各种花花糖。香肠和猪蹄已煮熟。我将猪蹄和香肠用小刀切开后分送给寝室里的所有同学品尝,同时还分了一些过年糖和花花糖。
我慢慢吃着香喷喷的猪蹄、香肠,细细品味着甜甜的过年糖,啃着酥脆香甜的过年花花糖,眼里浮现出父母亲,特别是母亲那慈祥的目光,几个妹妹活泼可爱的神态以及那浓浓的彝历新年的年味,禁不住从眼眶里落下几行思念的泪水……
图片摄影:邓崇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