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疼痛的龙头山》第03章 矿洞里的白银
天大亮了，大洋芋还睡得正熟，就有人把院门拍得噼噼啪啪山响。
金大叔的女儿小花娇在外边大叫：大洋芋！大洋芋！拖死懒杆（龙头山方言，拖拖沓沓、懒于做事的意思）！还不起床！太阳都晒到屁股了！
见没有动静，小花娇在外面一边跳，一边说：
大白鸡，下白蛋。没有妈妈怎么办？跟猫睡，猫抓我；跟狗睡，狗咬我；跟牛睡，牛踢我……小娃小娃你别哭，外面来了驴大叔；驴大叔，脖子粗。走近了，瞧一瞧，原来是头大肥猪！
小花娇一张口，就像是在炒豆，在龙头山的孩子中，她的口才可是数一数二的。
小花娇是大洋芋的同班同学，同时还是大洋芋小时候订的娃娃亲。小花娇原来的名字不叫花娇，而是叫花椒，他爹给她取的。花椒是植物，是龙头山的特产，一大片一大片地生长在埂边地头，树的全身长满了刺，初秋结果。果实圆圆的，绿豆般大小，有红有绿，味道又麻又香。
把孩子的名字取成庄稼或者动物的名字，是龙头山人的习惯。大伙认为这些东西贱，好养，吉利，不逗恶鬼，又和生活息息相关。因此，村里名字就很有意思。比如种苞谷的时候生的就叫苞谷，比如收辣椒的时候生的就叫辣椒，还有绿豆、地瓜、樱桃等等……再比如眼下还在睡懒觉的大洋芋。而取成动物名的则有毛狗、二虎、李二骡子等等。
白洁老师上第一堂课的时候，便把花椒的名字改成花娇。女孩子嘛，名字还是美一点好！白洁老师是这样认为的。
现在小花娇来叫他，他一下子惊醒，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内疚和不安使得他不知如何是好，便躺在床上不动，也不回应。小花娇叫得越大声，大洋芋越是不理。小花娇整天叽叽喳喳的像只画眉鸟，人未到，声音早就传过来了，让人心烦得很。这个人被取名花椒，倒也贴切，浑身长刺，个性十足。大洋芋拉过羊毛毡将头盖得紧紧的，这样，小花娇的声音听起来就会小些。
大洋芋——！
大——洋——芋——！
小花娇叫了两声，见还是没有动静，她说：想做事的人睡不着，不想做事的人不够睡。嘿！看来你是不想做事了啊！
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时候，大洋芋这才跳下床来。木格子窗户里漏进了一束明亮的光线，他拍了拍脑袋，骂了一声：该死！
打开门，一大片阳光像瀑布，哗地一下泼了进来。明亮而厚重。温暖的、金色的、有质感的阳光，这才是光灿灿的金子啊！
这是近段时间来龙头山少有的阳光。
大洋芋走出院子，眨巴两下眼睛，看清楚外面的情形时，小花娇已经爬上高高的山梁。小花娇火红的头巾在远远的山梁上一飘一飘，像是火把节上燃烧的一团火焰。
大洋芋突然想起他们几天前就约好的事，噘着嘴，朝着那边喊：
唉！小花娇！等等我！
远处红色的火焰停住了。小花娇居然没有生他的气，她远远地说，你快点，浪费时间等于图财害命！
大洋芋回过头找那只身着红缎子的公鸡棵棵，棵棵正领着一群母鸡在土堆里找虫子吃。棵棵粗大的爪子将浮土刨开，母鸡们就一拥而上，将里面的虫子吃得干干净净。母鸡们在抢食的时候，棵棵就在旁边踱来踱去，雄纠纠气昂昂的。
这个棵棵，很有些男鸡味。
大洋芋耍了个赖，把气撒在棵棵身上。他说，嘿！棵棵，夜里你叫得凶，可天要亮的时候，都到哪去了！倒听不到你的叫声！哑巴了？
鸡群被他这一吓，扑扑扑地往花椒林里窜去。
犸基跺着碎步跑着过来，在大洋芋面前摇着毛茸茸的尾巴，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看着他。
大洋芋说，犸基，你最聪明，能够领会我的意思。只是你又不报时。
犸基汪了两声。
大洋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不是各守其责？各人做自己份内的事？我们彝家人有句谚语说，鸡不吃豆子，狗不拿耗子？是不是？
犸基汪了一声。
大洋芋摸了摸犸基的头，表示对不起。
大洋芋朝小花娇追去。
他们是要去一个神秘的地方。这是他们之前就商量好的。去哪里？去干什么？这是他们的秘密，除了他们俩个，现在谁也不知道。
看到他们俩个往山谷里奔，犸基四脚腾空，追了上来。
前几年，曾有一个前来龙头山下的金河（当地人对金沙江上游的称谓）淘金做发财梦的外乡人，来时雄心勃勃，豪情万丈。不想误入歧途，几经折磨，所投下的钱全随水而去，却连一颗金沙也没有捞到。最终只好背一个破搭裢，到处流浪。
在颠沛流离的路途中，他听到了这样一首歌谣：
龙头山的银子多，骆驼扯成线，骡马脚跟脚。我在这头扯着线，那头连着皇城脚。龙头山的白银多，骆驼扯成线，骡马脚跟脚。我在河上放眼望，那白银养活了大清国……
这首歌谣自清代开始就有流传，生动呈现了人们从龙头山往京城运送白银的繁华景象，大洋芋打小就背得滚瓜烂熟。
这样神秘的地方，应该是一跤跌在地上，随便拣个石头也能卖钱的。听到有人唱这首歌谣，知道几千年前龙头山就产银子，外乡人兴奋得浑身发抖，坐卧不安，不顾一切赶了来。
披星戴月，餐风宿露，外乡人终于走进龙头山。来到寨子里，外乡人早已饿得脚汃手软、头昏眼花了。正想休息休息，找点吃的，远远却看到路口边堆着一砣黄金，外乡人的眼睛一下子给点了火。梦想就在眼前，他扔掉手上的搭裢，大步奔过去，伸手搂住，又哭又笑：
我的金子！我的金子！
那哪是什么金子，那是狗狗犸基！犸基在那一瞬间如金黄的闪电一跃而起，尖利的牙齿钳住了那人的喉咙。要不是爷爷喝叫及时，那人早就命丧黄泉。
要知道，犸基的骨子里是有狼性的。
犸基勇猛，但并不坏，它能分善恶。犸基是大洋芋的好朋友，犸基和他常伴左右，不离不弃。大洋芋上山，它就上山。大洋芋下河，它就跟着下河。犸基见鹰逐鹰，见兔撵兔。大洋芋上课，它就守在教室外面，闭上眼睛晒太阳，假睡。
犸基追上他们俩，摇了摇尾，用头在大洋芋的腿上蹭了两下。
大洋芋拍了拍它的头，算是同意它一同前往。
大洋芋想了想，突然问，小花娇，金大叔出车去了吗？不知他又给你买了什么？
出啥车！在补轮胎！我们家的车轮好像是给什么人割了一下，我出来的时候，你爹和我爹正说这事呢！
说这话时，小花娇语气轻松、满不在乎。
那……那坏人找到没有？大洋芋试探说。
小花娇说，他们都说不用找了。
大洋芋终于放下心来。他话题一转：我们逃课，会不会被白老师批评？
小花娇说，你已经不是小洋芋，你是个大洋芋了!男子汉，别婆婆妈妈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小花娇又说，看你这样心神不宁，是不是给鬼找了？我给你读首诗，压压惊吧！
背大弩，进山里。拉只狐狸当作狗，抓只老虎当马骑。狐狸跳，老虎叫，跪在地上直求饶。借我火，借我锅，我给你们煮肉吃……
大洋芋羡慕地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呀？
读书啊!多听寨子里的老人们讲啊！小花娇一语道破。
原来他们是来银矿洞。
矿洞在山谷深处。依稀的老路盘旋在悬崖陡坎间，两边疯长了荆棘和荒草。他们手拉手，小心地推开荆棘，踏过荒草，跳过陡坎，躲过乱石，踩着乱石间千百年前留下的马蹄印和石辗拖出的痕迹，一步一趄地来到矿洞。
他们俩来的是龙头山里最大的一个矿洞。这个矿洞，并不是龙头山万千群峰中的唯一。龙头山里的矿洞太多了，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挖来挖去，给这里留下了太多的伤口。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场激烈的战斗之后留下的枪眼。
走近来看，矿洞像是一张张黑乎乎的魔鬼的大口，支楞在山腰上，一付要吃人的样子。
走近来看，矿洞像是一张张黑乎乎的魔鬼的大口，支楞在山腰上，一付要吃人的样子。
啊！他们生锈的嘴巴都快要流出口水了。
洞口荆棘丛生，杂草葳蕤，蜘蛛在野花椒树上牵起纵纵横横的蛛网，蝙蝠在洞顶上跌来撞去。这地方，不知是多少年没有人光临过了。
一眼望去，里面漆黑而不见光亮。
大洋芋拾起一个石头，往洞的深处扔去。石头落地，轰隆作响，两只野兔惊惶失措地窜了出来，瞬间消失在无边的荆棘丛中。
这些都不在意料之中，小花娇有些心慌了。她说，我们还……还行吗？
如果你诚心想帮我，就能行！大洋芋这下斩钉截铁了，一付真汉子的样子。
我怎么不帮助你？我要是不帮助你，我还那么早就来叫醒你！倒是你！不当回事！小花娇生气了。
对不起，错怪你啦！话说到这里，大洋芋为昨天晚上自己干的傻事而更加悔恨。
拨开荆棘，大洋芋用一根树枝挥掉蛛网，两人手拉手，一步一探，慢慢往里走。里面居然越走越开阔，洞的深处，又宽又平，空旷极了。大洋芋惦量了一下，大约有他们学校的蓝球场那么大。但是越往里走越黑，伸手不见五指了，两人鼻子对鼻子，居然看不到对方的脸，只感觉到鼻子里吹出的热气。好在两人事先均有准备，都带有手电筒。
大洋芋说，我们只能用一只手电筒，我的电完了再用你的。
小花娇说好。
这时，独自一个冲锋在前的犸基，得意洋洋的跑了出来，它嘴里衔着一块什么东西。大洋芋用手电筒一照，原来是个死人的头颅，皮肉已尽，唯有硬骨，白森森的让人害怕。
大洋芋背脊发凉，头发直立，而小花娇则嘴唇哆嗦，双腿发软。
大洋芋猛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喝道，犸基，你找死呀！你衔这个来干什么！
犸基有些委屈，非常不情愿地丢下口里的东西。那块白骨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破裂声，碎成几块。
大洋芋摸了摸犸基的头，安慰它道，你去给我找点好东西出来，越值钱的越好。有银子最好！
犸基摇摇尾巴，屁颠颠地往里跑。
里面的黑根本无法看清。大洋芋挥挥手，那些黑仿佛有些粘稠的感觉。
拍了拍手，大洋芋说，我们就不进去了，我们就在这里找吧！这里能搬的石头也不少。
也行，那我们就开始干活。小花娇努力将自己的声音放大一点，同时也是自己在给自己壮胆。
不一会儿，犸基口里又衔着一块东西出来。大洋芋的电筒照过去，不是银子，是一根不知什么动物的大腿骨。也许是狼的，也许是虎的，反正很大，因为犸基的头都被那东西坠得很低。
大洋芋这下真的生气了，他说，犸基，你真是听不懂人话啊！叫你不要叼这些东西出来了！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啊！我们要的是值钱的东西，你知道吗？
看来人和动物还是有差别的，尽管它再聪明，尽管人再弱智。大洋芋叹了一口气。
犸基只好放下口里的东西，呆呆地看着他俩，不知所措。
地上有不少的石块，长满了苔痕，又湿又滑。他用电筒照着选了一块，试了试，挺沉的：不知道这块怎么样？
小花娇说，我爹说过，一般含量高的就很重。
按照这个标准，两人各自选了一块扛在肩上。步履蹒跚地走出洞口，两人早已气喘吁吁。
大洋芋喘着气说，我力气怎么这么小，搬这点石头都费劲。
小花娇同样着气说，小帅哥，现在你还小，等长大了，怕连山都扛得回家。
借着外面的阳光一看，石头满身苔痕，呈灰褐状，根本看不出它本来的颜色，也看不出这样的石头到底含着多少银的成分，值多少钱。
大洋芋说，还真看不出，不知道含量如何？里面有金？有银？有铜，有铁？是一样也没有？还是样样都有？
搬一块去化验一下不就行了？你好笨呀！小花娇有些不耐烦。
半天时间，两人往外搬了不少的石块。
最后一次进到洞的深处，小花娇喘着气说，我实在累不动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劳累过……不过，为了让你找到更多的钱，我们就最后搬一次吧！
山洞的底处传过沉闷的响声，像是一头牛在粗重地喘息。那喘息声也太长了，太重了，以至于山洞发生了轻微的晃动，洞顶簌簌地落下细小的碎石尘土。两人急忙蹲下，往一块巨石边躲。
小花娇说，会不会是我们惹怒了山神？
大洋芋说，不是，是地震！
这时，犸基趔趔趄趄地走了过来，伸嘴来咬大洋芋的裤脚，试图将他往外拖。大洋芋没有理他，大洋芋现在很累，几乎汃成了一根煮熟面条。
小花娇也说，大洋芋，我好累，胸闷，腿软得不行……
大洋芋感觉到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小，呼吸越来越紧，手脚真的是不想动了。
想是太累了，干了半天的活了啊，也是不容易的！大洋芋说，我们，我们出去……
小花娇说，我……我们，还是休息……休息一下……
俩人腿一软，互相依靠，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