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疼痛的龙头山》第04章 差点丧命
大洋芋和小花娇离开寨子时,爷爷早已起床。
龙头山是个彝汉杂居的地方。汉人有汉人的信仰,彝人有彝人的宗教,他们同吃一股山泉水,同走一条弯弯路,多少年了,他们一直处得很好呢!
爷爷是龙头山彝族中年纪最长的祭司。这段时间他天天念《平安经》,祈求彝人宗教里统治天地万物的天神“恩体古孜”保佑龙头山平安吉祥。今天早上,念完了经,他在院子的一角,整理好擀羊毛的工具,擀了一会羊毛,太阳才出山来。
太阳出山后,草叶上的露水晾干,才能将羊群放上山去的。否则,带露的草叶寒气太重,羊吃了会生病,拉肚子,感冒,轻则容易掉膘,重则不治而亡。如果是孕羊吃过沾有露水的草叶,就会更麻烦,容易流产掉羔的。
这知识,龙头山养羊的人家都懂。
现在,太阳出来,乌普老爹打开羊厩门,羊群像一团云涌了出来。
正在这时,白洁老师急匆匆地赶来,她人还在院门外,焦急的声音就传过来了:乌普老爹,怎么大洋芋和小花娇没有去上课,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乌普老爹这才注意到,大洋芋真的好半天没有见了,还以为他像往常那样早早地到学校上课了呢!
他到哪里去了?
乌普老爹回头喊了两声,没有回应。
他想了想,记得昨天傍晚,小花娇来找过他,两人一边做作业,一边低低地在说些什么。应该是两人相约,合伙干什么去了。
大洋芋的爹普麦依着一堆荞草,将腿翘得高高的烤太阳,温暖的阳光让他昏昏欲睡。夜里的事情他不费力就处理好了,心里不免有些小得意。
当白洁老师来到他面前时,他的心里咚咚咚地敲起了小鼓儿:是不是那事儿子露馅了?
听白老师说的是大洋芋没有去上课,普麦的心才叭哒一下落下来。
他说,子大不由父,管他的,兴许上山打鸟、下河捞鱼去了!
白洁老师说,普麦啊,他们都五年级的人了,再是一年就要上初中的……
满肚子的文章充不得饥,上学也是放羊,不上学也是放羊,上几年学再放羊,不如现在就放羊……普麦道。普麦读了些年的书,没有考上大学,学过的那些知识全几乎没有派上用场,他一直心怀芥蒂。
白洁老师生气了,她说,亏你还曾是个高中生,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干大事的全是读书人啊!
大洋芋的妈妈出走后,普麦心情不好,情绪一落千丈,整天借酒浇愁,无所事事,不外出挣钱,也不在家管娃。妻子的离开,对他打击太大,面子上也实在过不去。谁批评他,他就和谁弄个脸红脖子粗,谁建议他他就和谁过不去。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连个女人都输不起,这样的男人只算是个孬种。时间一长,知他脾气,寨子里的人都懒得理睬他了。
不过,白洁老师怎么说他,他都不会生气。
于他而言,白洁老师是个例外。
白洁老师叹了口气,她一边往回走,一边说,见到他们就让他们快来学校上课,拉下课程难得赶上。
普麦说,等你放学,我会来找你的。
白洁老师抿嘴而笑,说行啊,小罗这几天都在,你和他多聊聊,外边的世界精彩得很呢!
小罗是白洁老师的男朋友,在省文化厅工作,据说是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专家。自从和白洁老师好上后,经常往龙头山跑呢!
白洁老师来到小花娇家。
金家不是彝族,是汉族,是好几百年前从外地迁来的移民,据说先人就是以经商为主,估计是一代代传承的原因,这一家人经商的脑子活络得很。小花娇的爸爸金云开是个开车技术很好的大卡车驾驶员,他脑瓜子好用,又吃得苦,在山后的矿山上打工,主要是给公司里开拉矿石的大卡车,找钱得很。三、五天回家一次,他每次回来,都要给小花娇带新衣服、好吃的,还有玩具和学习用品。小花娇在山寨里的同龄孩子中,算是最幸福的了。应该说,县城里的商场里有什么,她就可以有什么。而且她从不穿破旧衣服,她穿的衣服可都是牌子货!
小花娇在班上便多多少少有些趾高气昂、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至少在大洋芋眼里是这样。
白洁老师来到小花娇家,正是中午。金云开今天没有外出拉矿,他正在换轮胎,忙得不亦乐乎,满头满脸又脏又汗。今天一大早,他还没有起床,普麦就跑来叫醒他,告诉了他车轮胎被破坏这件事。金云开急了,披着衣裳,跑出来一看,心疼死了,这可是他最心爱的坐骑啊!这些年,它为金云开挣了多少钱,金云开自己都记不清了。他爱它,在某种程度上不亚于自己的妻子女儿。他骂天骂地的要报案,要让派出所的人来处理,好好收拾一下干坏事的狗东西。普麦连忙拦住他,给他分析,说可能是矿山上那些与金云开争拉矿石的人干的,因为这两天他看到好几个大卡车驾驶员在这里转悠。这几个破轮胎嘛,划了也就划了,破了也就破了,如果报案,那些人报复怎么办?你金云开上有老,下有小,安全难有保障……
金云开有些疑惑,说,矿山上的人都知道的,龙头山都将不开矿了,冶炼厂也要关门停火了,再过几天我们全都撤离,已经不存在竞争了啊!我还正考虑准备转向,往外拉土特产的。怎么会存在有人用这样的小人的手段来竞争?
普麦说,唉,你都不相信我了?你盘点一下,寨子里的人会不会这样干?难道我普麦会这样干?
普麦说的不无道理。金云开想想,自认倒楣。他让普麦帮助他把放在家里的备用胎搬出来,往车上装。普麦心中有鬼,生怕时间呆长了会露馅,找了个理由赶紧离开。
见白洁老师来,金云开忙停下手里的活,请白洁老师屋里坐。白洁老师推辞了,很快进入正题。她说了小花娇和大洋芋两人没有去上课的事。金云开也不显意外,只是表示他把车子打理好,马上就会出去找找。
白洁老师知道眼前这个汉子从来干事都是风风火火、毫不拖延的,她放下心来。不过她立即就借题发挥,委婉地把小花娇在班上生活过于大方的事说了出来。
白洁老师说学生嘛,要注意影响……还有,小时候艰苦点朴素点,对孩子的成长并不是坏事。
金云开毫不在意,他拍拍胸口说,穷养儿子富养女嘛,白老师你就不要操心了。我金云开不算有钱,可女儿的吃喝拉撒,至少在她长成大人之前,我还是供得起的,我也有这个义务……我听说学校对贫困学生有资助,我们家小花娇就不要安排了,把有限的名额让给其他同学吧!也算是我们这些先致富的人对寨子里的一点贡献!
金云开话还没有说完,又一头钻进车底下,给车子作更多的检查去了。
金云开的话噎得白洁老师神都回不过来。
小花娇个性开朗大方,无拘无束,有啥说啥,是个见面熟。大洋芋相对腼腆内向,不言不语,要是在陌生人面前,三锤打不出个闷屁,用龙头山的话来说,是典型的闷呆心。
大洋芋满脸黝黑,一身敦肉。小花娇常拿大洋芋开玩笑。小花娇编了个顺口溜:猪一猪二猪三子,猪妈妈养了个猪儿子。吃猪饭,屙猪屎,猪头猪脑过日子。
小花娇个小人瘦,但个性十足。大洋芋不甘示弱,也编了一段:人比黄瓜瘦,没有三两肉;脸比城墙厚,炮弹打不透。
小花娇又说:你这个娃娃真奇怪!小时缺钙,现在缺爱。光着脖子打领带,穿着裤衩系皮带。
大洋芋干脆来了段更恶毒的: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裤子上茅房,茅房有人,没得办法,只好拉在裤裆上。
……
曾经有一次,学校升国旗时演讲,经白洁老师点名,大洋芋精心准备,上了台子。大洋芋讲得可好了,有故事,有思想,语言优美,生动流畅,把同学们的激情都点燃了。可当他在同学们的掌声里,兴冲冲地走下台子时,小花娇却不给他面子。
小花椒让他把补有布疤的裤子换掉。
小花娇当着同学们的面说,这么破的裤子你还穿呀,还上台子,羞死人!搞不好别人以为你爹死妈亡了!
穿补有布疤的裤子就羞人,就是爹死妈亡,这可是毫无道理的话。这话太难听,极大地伤了大洋芋的自尊心。
年少的他,对这样的话太敏感了。他把头迈开,他真的不想理她了。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屈辱和伤痛将他弄得脸红脖子粗。但他努力控制自己,作为男生,他努力要求自己,在内心里对小花娇作出了最大的忍让。
可是小花娇并没有刹车,还在继续往他的痛处戳。
小花娇说,我知道你们家里没有钱,你妈妈不在,你爹又不管家……
大洋芋实在是忍受不住了。不等她说完,大洋芋打断他的话说,我家穷,但我家有志气,不偷不抢,不拐不骗,不占别人便宜,好好做人!
这话也是有所指向。小花娇家有钱,可小花娇的爹妈并没有偷谁抢谁啊!哪里又有过拐人骗人的事!
大洋芋又说,我家没有谁破坏生态!
后一句话要害了,因为矿山每天要从龙头山往外运的矿石不低于一百车,其中至少有两车是金大叔运出去的。要知道,每天从龙头山山肚子里掏走上百车矿石,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小花娇一甩辫子:乌鸦妈妈黑油油,儿也黑油油;喜鹊妈妈花翅膀,儿也花翅膀;兔子妈妈豁豁嘴,儿也豁豁嘴;狐狸妈妈花花脸,儿也花花脸……大洋芋,你就是这个样子!
说完,小花娇一甩头发,跑了。
话虽然难听,但两人最终还是互相忍让,说完就完了,龙头山人都说,骂的风吹过,打的拳拳疼。口角语言从没有当回事,只要不动手,什么都是小事情。
金大叔对大洋芋一家也真够关心。有时候会给乌普老爹带两斤草烟,两瓶治疗哮喘的药,或者一袋茶叶。在给小花娇买东西的时候,常常会给大洋芋买上一份礼物,有时候是几支笔,有时候是一个足球,或者几本书什么的。大洋芋几次不要,惹得金大叔生气了,火怒了,他鼓着一双铜铃一样的眼睛吼道:
扯蛋!你是我准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你要喊我老丈人的!老子以后死了,还要你养老送终、披麻戴孝的,难道你也不愿意吗!
大洋芋只好收下,但他经常把它收藏起来。只有有事去他们家的时候,或者估计会在某时某地见到他们家任何人的时候,才会故意装装样子,把那些东西带着,或者穿在身上。
大洋芋和小花娇经常闹矛盾,但经常是很快又和好如初。现在他们逃课,一起出去玩玩,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是正常不过的事。
爷爷在羊群的簇拥下,来到了山顶。爷爷像个帝王一样,威武得不得了。他站在高处看去,苍苍茫茫的大山万头攒动,掩映在云海雾涛里面。其间有一座主峰,身体逶迤,变化多端,盘旋于群峰之间,形态巨大,如龙之头目,威武可怖。群峰如传说中龙的爪子,张扬奔放,收放随意。大自然真的是太神奇了!这样的神工鬼斧,真是令人叫绝。
这山好高啊!半截伸进云雾,直插蓝天,抬头要看到山尖尖,毡帽掉到地上,却根本看不到头。这山好厚啊!远也是山,近也是山,层层叠叠,找不到尽头,往里走上三天三夜,抬头看到的,还是山。这山好险啊!万仞的悬崖,似刀砍斧削,一条唯一进入龙头山的路,只勉强够卡车通行,对头车来都难找地方让开。
老祖先们把这里叫做龙头山,名副其实,一点也不假。来过这里的人才能深刻而准确地体会到,龙头山才是真正的山,雄性而阳刚,魁梧且挺直。
远远看去,路像一条细线挂在山腰上,穿山越河,起伏迭宕,如扭麻花,光看看就让人感觉到目眩了,头晕了,心跳了,胆怯了。
大洋芋家所住的寨子,在龙头山的山腰上,寨子小得像是一片树叶,真不知道这么深的大山里,先人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要是有人问大洋芋:大洋芋大洋芋,你知道你们家是哪里来的吗?
大洋芋就会自豪地说,我们家就在这里,生根根发芽芽就在这里!
是这样的,据说几千年前,就有彝人在这里打猎、种植,繁衍后代,生生不息。
要是有人问小花娇:小花娇小花娇,你知道你们家是从哪里来的吗?
小花娇就会大声说,这也难得到我吗?告诉你,南京白马街柳树巷!
事实上,有人到过南京,走上三天三夜,走遍大街小巷,却根本找不到白马街柳树巷这样一个地方。遥远的白马街柳树巷,只不过是一个虚拟的故乡了。
羊群钻进了灌木丛。
突然,一束金黄色的闪电瞬间射了过来。乌普老爹一愣,那闪电在乌普老爹的身边转了一圈,一双惊恐的眼睛哀求地看着他,然后猛地撕咬着他的裤脚,口里发出呜呜的低狺。
乌普老爹从来没有见到犸基会是这个样子,他摸了摸它的头说,犸基,你是怎么了?
犸基不会说话,但犸基这样性急如火、满目焦虑,一定是有什么万分紧急的事情发生。而且估计这事一定和大洋芋、和小花娇有关。
犸基在前面引路,乌普老爹在后面追赶。听到乌普老爹在山梁上死声呐气的叫喊时,金大叔还在给车作全身检查,他扔下手里的扳手,从卡车底下钻出来。白洁老师跑来了,还有很多同学都跑来了。原来白洁老师回到学校,听到班上的同学说,此前曾有人听到大洋芋和小花娇商量进矿洞找矿的事。
他们汗流浃背地赶到这个废弃了上千年的银矿洞。两个孩子倒在洞内,口吐白沫,不醒人事,要是晚来一步,肯定出大事了!要知道,废弃的矿洞里因空气稀薄,没少发生过骇人的事。
是犸基救了他们的命。
原来,大洋芋在偷偷地挣钱。他挣钱是有目的的,等挣到足够的钱时,他就要去找妈妈。大洋芋知道那些废弃的矿洞,是很多年以前古人开掘用来提炼白银的。说不定里面会有些古人留下来还没拿完的矿石,他想弄点出去卖。
银子,可是值钱的啊!大洋芋当时对小花娇说,说不定在里面弄到一块纯正的银,我的问题可就全部解决了。
小花娇原本是要将她们家里的钱偷偷拿出一点来给大洋芋的。她说,我们家里的钱很多,而且我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只要你同意,你要多少我就拿多少。
大洋芋当然不要,大洋芋要求小花娇千万别干那种的事,那样干被家长、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了,多丢人啊!
他说,我要自食其力,如果你支持我,你就随我一起去。
强大的人都是含着眼泪奔跑的人。小花娇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一句名言,她为大洋芋的品行所暗暗折服。
两个小家伙进这矿洞,让乌普老爹惊嚇不已。这里面不知发生过多少恐怖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冤魂不能回归故里。乌普老爹一回到家,就一手执法器,一手敲羊皮鼓,在房前屋后,一边转,一边给两个孩子喊魂:
大洋芋,回家了,回家穿衣吃饭了,莫在阴山背后挨了,阴山背后野狗多……
小花娇,回家了,回家穿衣吃饭了,莫在阴山洞里挨了,阴山洞里鬼魂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