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疼痛的龙头山》第07章 内心那颗珍珠
作者 吕翼 2015-04-13
妈妈离开的大半年时间里,大洋芋对妈妈的想念之情,并未磨灭,相反却越来越深。大洋芋的内心,像是钻进了一粒尘沙,折磨得他心神不宁,坐卧不安。
白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珍珠的形成过程:一只无忧无虑的蚌,在沙滩上享受着阳光、空气和适宜的温度,享受着欢乐和自由。突然一阵细风,一粒沙尘吹到了它内心的嫩肉上。蚌猝不及防,猛的合上了壳。它想把那粒沙尘弄出来时,可费尽心血却根本不可能。在无尽的痛苦里,它不断的分泌粘液、分泌爱与痛,不断挣扎……慢慢的,时光老去;慢慢的,沙尘腐蚀。当蚌感觉沙粒已经消逝时,自己也在不断的折磨里消耗了生命。
蚌死后,在它的身体里,却形成了一颗硕大的珍珠,一颗闪闪发光,夺目耀眼的珍珠……
大洋芋把自己对妈妈的思念,也视为一颗硕大的珍珠。他不忍放弃,他要精心培育。
细心的大洋芋看到,每隔几天,就会有背着绿色帆布挎包的邮递员叔叔,骑着一匹老马,一巅一巅地走向寨子。打他记事起,邮递员叔叔一直都这样,不管春夏秋冬,不管风霜雨雪,从未间断过。大伙儿盼他如亲人,三天不见他来,就会有人叨念。
他一到寨门口,还未下马,就大声吆喝着一些人的名字。
其实不用吆喝,早就有很多人等着他啦!
邮递员先是给村民小组组长分发报纸,发装有文件的信封,同时交待一下镇里领导的一些口头安排。然后再给一些人分发信件,再就是汇款单,一些大大小小的包裹。
李二骡子,你的信!是你在北京读书的儿子写的吗?看这字,多有文气!这家伙我见过,戴个小眼镜,文质彬彬的,肯定不是个寻常人……
阿呷,你的信,还有汇款……呵呵,不得了!两千块!够你们娘儿生活好几个月啦!你家男人在外干的可是金刚钻的活!男人有钱就变坏,你可要小心啊!
热哈老爹,让你久等啦!这是你的。你女儿都出去好几年了,今年过年会不会回来呀?趁早把苦荞酒酿好,把猪肉腌好,说不准过几天连女婿、外孙给你一起领回来……
邮递员一边给大伙东西,一边热情地说话。他办事踏实,又是话篓子,是龙头山最受欢迎的汉人。他给大家带来好消息,带来钱、物品,还有亲人们在外的音讯。
同时他还少不了告诉大伙一些信息,比如今年的花椒价格是多少,什么时候采摘最合适;收购天麻的老板设点了没有,运出去到底是鲜的好、还是要晒干打包等等。
他是一根连接线,为大伙连接了乡思,连接了亲情、友情与爱情,连接了牵挂,还连接了幸福与疼痛。
这些信件当然少不了白洁老师的。白洁老师的杂志、报纸,还有来自天南地北的信件,一大堆,邮递员是要专门送到学校里的。
信件等一一发完,可邮递员的事并没有完。
阿呷一直等在他的旁边,待他忙完,才一扭一捏地走过来说,汉人大哥,请你给我念念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识字的,他写些啥我不认得。
阿呷出生在龙头山,长在龙头山,小时候家里穷,上不起学,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得。男人在外打工,每回写来的信,都是邮递员给念的。男人的来信,有的地方写得正正规规,有的地方写得温情绵绵,像是在点火,邮递员读着读着脸就红了,汗就出了,读不下去。
现在邮递员说,行……不过你要给我炖天麻汤喝啊,我为了给你送信,走了大半天了!肚子都瘪了,开始打鼓了!
这种小小的要求并不算要挟。阿呷说,行啊,不过你再不要当着众人念我的信……
 
每一次邮递员来,念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名字时,大洋芋多么希望邮递员手里举着一封信,突然一回头叫:大洋芋!大洋芋!或者叫:普麦!普麦!
可是,一次又一次,都没有。
妈妈是读过书的,可她离开这么长时间,居然连信都不给家里写一个,她不至于连信都写不成吧!真是的!
大洋芋看到有所收获的乡亲们在邮递员面前开心的样子,内心难过死了,渴望与思念像小虫在内心蠕动。
妈妈不给我写,我就给她写吧!说不定她接到我的信后,就会给我写信了!大洋芋突发奇想。
说不定妈妈也在等儿子给她写信,说不定妈妈内心也有一颗沙粒,在折磨她,让她又恨又爱,让她痛苦,让她渴望。
大洋芋回到屋里,拿出一个作业本和一支笔来。在木凳上坐下,他就开始写信:
 
亲爱的妈妈:
您好!您离家在外,漂泊他乡,一定很辛苦!我记得,您离开龙头山时,学校里的桂花树开得正热闹。现在,桂花又开了,满眼金黄,香气扑鼻,我感觉到您了的气息,好像您就在我身边。
您离开这段时间,我们家的羊多了五只,当然不包括爷爷卖了换钱的那一批。爹比以前好多了,你刚离开那一段时间,他经常酗酒,几次差点死掉。现在不了,我和他约法三章的,再醉酒,我就不理他。现在他每天早上出门,下地种花椒,晚上回来,一身的麻味。他偶尔也去镇上打几天短工……
 
大洋芋挠了挠头,拄了一会下巴,接着往下写:
 
妈妈,早上我打柴回来,在路上看见一只孤独的小蚂蚁在搬家,小蚂蚁好可怜呐,我就陪它找妈妈去了。妈妈,你不要担心我,等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会一直沿着小路回家……       
妈妈,前几天龙头山下足了雨水,山上的草长了,树更绿了,水也比以前清了。只是地还在动,昨天夜里我从梦里醒来,还以为是小时候您抱着我,摇啊摇……
妈妈,我很想您。爹、爷爷,还有寨子里的所有人,都盼望您快回来……
 
大洋芋一天写一封。大洋芋写家里有只母鸡,老是躲在花椒树丛里生蛋,等发现时,已变成一窝小鸡了;写爷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上了电视,可只能在镇上才能看到;写小花娇的爹又领她进县城买课外书了……大洋芋写来写去,目的就只有一个:妈妈,您什么时候回来啊?
大洋芋躲着写这些信的时候,不小心让小花娇给看到了。
大洋芋很生气,说,这是我的隐私,你不道德啊!
小花娇满不在乎:我以为你是在做作业,后来发现你是在写信。老实交待,你对哪个小女生有想法了?
真是气死人,拿她没有办法。
小花娇到学校上课的时候,把这件事情悄悄地告诉了白洁老师。白洁老师挠了挠头发,在屋里转了两个圈,抬起头,目光透过窗户,透过枝叶繁盛的桂花树,看着满天的流云发呆。
 
过些天,邮递员再来的时候,大洋芋就将那厚厚的一叠信交给他:叔叔,请你把它寄给我妈妈吧!
邮递员摸了摸他的头说,没有问题,大洋芋也会写信啦!不错不错!
可邮递员接过去看了一眼,傻眼了。他又将信全部递回:嘿,小家伙!敢情你脑子里也塞进了大洋芋!你这没有地址的信,我咋给你寄呀?想你妈想疯了吧!
是没有地址。大洋芋根本就不知道妈妈的地址。
大洋芋说,你照名字寄过去不就行了?
邮递员说,告诉你,你这信我还真没办法寄!
大洋芋生气了:你是邮递员啊,你有这个责任!
邮递员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我有责任,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为龙头山的书信往来负责。可是,天底下叫木香这个名字的多啦,成千上万,分布在全国各地,我交给谁去?
大洋芋一把夺回信来,说了句只有大人才能说出的话:离了屠户,我还连猪毛吃不成!
邮递员满脸尴尬,双手一摊:唉,这孩子!
 
大洋芋悻悻地离开。
他慢慢来到龙头山顶,四下看去,天空地迥,远处的群山密密麻麻,近处的云彩变幻莫测。
他左手拿着爷爷的手机,右手拿着那一摞没有收信人地址的信件。
抓了抓头发,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么多信,怎么办呐?
事实上,无论是信件,还是电话,他都无法传递出去。
迎着风,大洋芋将那些信一页一页地放出去。信纸像翩翩飞舞的蝴蝶,像张开翅膀的鹞鹰,一只只慢慢起舞,跌跌撞撞地随风飞起。
他希望远在天涯的妈妈,能突然有一天,在某个地方,伸手就接住他放飞的这些信,哪怕是一封,该多好啊!
信纸离开大洋芋,有的飞上天空,有的落进峡谷。大洋芋又后悔不迭。他去追,想把它们抓回来,但信纸却越飞越远,渐渐虚无,他哪里追得上,就像此前的妈妈一样,毅然地离开了他。
发布: 措扎慕 编辑: 措扎慕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