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疼痛的龙头山》第11章 爷儿俩和狗
他们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店住下。一张小小的床,已经让他们够满足的了。
放下行李,洗漱干净。大洋芋并没有睡意,他问普麦:是不是妈妈不喜欢我们龙头山?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来?
普麦泡了杯茶,咕噜咕噜喝了两口说,早就想和你说这事了,此前你小,不懂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啦!
……当年,你妈妈随我来到龙头山,整个寨子一片欢腾。年轻人非常活跃,聚在一起,又是唱又是跳。老人们都很慈祥,笑眯眯地看着你妈妈,互相小声交流着,大伙对你妈妈都很友好。
你妈妈听不懂彝话,她问我:他们都在说我吗?他们说些什么呀?
我实话实说:他们都在表扬你呢!说这个汉族姑娘眉毛弯弯像豆角,眼睛黑黑像葡萄,脸庞团团像苹果,腰杆细长像柳树。
我有这么美呀!你妈妈笑了。你妈妈一笑,就露出了白白的糯米牙。
看来所有的民族美的标志都是一样的。你妈妈又说。
女人们在家里做饭,男人全都来到院坝。一头骠肥体壮的大黄牛,被牵到院坝的中间。它尚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样的角色,不停地甩尾巴拍打着肥胖的屁股,将两只又尖又长的角挑来挑去,不停地刨蹄子,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不满地看着大伙,好像是在说,你们这些人,既不让我上山吃草,又不让我耕田犁地,还不让我斗牛,把我牵到这里来干什么!
对于龙头山里要打牛迎接自己的事,你妈妈曾几次要求你爷爷拒绝这件事。
她说,我和普麦只是朋友,我们还没有决定相互的婚姻。我受不了这样的大礼!
哈,你爷爷这么一听,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你爷爷的意思是,你和普麦还没有决定,那你就一个儿跟着普麦来了?
大洋芋双手拄着下巴,听得着迷:那你们怎么办呢?
你爷爷说,我们彝家人是诚恳的,彝家人没有把你当成外人。你和普麦的关系,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你们以后的路怎么走,并不影响我们彝人如火的热情。
看,你爷爷多成熟呀,为人处事,太老辣了,那像我!
你妈妈当然不能再说什么了。
你爷爷用铁瓢端着烧红的大洋芋,往里面撒些青松毛,一边往里面浇水,一边念咒。我告诉你妈妈,这是杀生咒。念了咒之后,杀它的人没有罪,牛下一世投胎也会更好,它的苦难至此结束。
你妈妈说,下一世不做牛了吗?
我说,当然不做牛了。
你妈妈说,那做啥呢?
我说,下一世做啥,要等它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之后才知道的。相当于我们在基层锻炼后,到了一个新单位,领导重新给我们安排工作……有可能是猫,有可能是狗、鸡、老虎、山鹰呀什么的,当然,还有可能投胎变人。
这样一说,你妈妈心安了下来,她说,这头健壮而又聪明的老牛,当它作为牛的生命结束之后,它最美的一生又开始了,这多好啊!
你妈妈口里念念有词。我乐了:你才来几天,也学会念经了啊?
你妈妈说,我在为牛祈祷,让它下一世做个人,英俊潇洒,快乐生活。
你爷爷念完咒,一壮汉早将牛眼睛蒙上,另一壮汉早等在那里。他拾起木锤,迎着牛头重重打去,牛訇然倒下。
你妈妈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地继续为老牛祈祷。
男人们一拥而上,将牛血放掉,然后剥皮解牛。牛骨剔出,牛肉切块,全扔进大锅里。通红的火苗像口馋的舌头,贪婪地舔着锅底。很快,锅里的水滚开,牛肉翻滚,一大股香味扑面而来。
呵呵,隆重的全牛宴席就开始了!
牛肉煮熟后,是用竹箕端出来的。一同端到面前的,有煮熟的没剥皮的土豆和玉米——还有寨子里自己酿制的苦荞茶和苦荞酒。
你妈妈在龙头山找到了快乐。
普麦有点难为情:儿子啊,给你说这些,本是不应该的。
大洋芋:为什么呀?
普麦:尽管彝人喜欢喝酒,但对于孩子们来说,喝酒是万万不能的。酒对孩子的身心健康有影响。
大洋芋:这话你都说过多少遍了,我都这么大了,这点鉴别力都没有,枉读书了!我只是听听,听听总可以吧!
普麦抚了一下儿子的头:我知道,你主要是想听有关你妈的故事……
黑暗中,火光突闪,大洋芋的眼睛又大又有神。
爱恨太深,才会醉酒的。
你妈妈先是对酒有些敬畏,有些拒绝,她知道自己的酒量有限,酒喝多了不好,会失态的,特别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寨子。她先是小口小口的抿。可喝着喝着,她对酒接受了。寨子里的男人来敬她,她喝。女人来敬她,她喝。孩子来敬她,她喝。老人来敬她,她更是要喝啦!
不仅别人敬她她喝,现在,她开始回敬寨子里的人啦!
我抢她的酒杯:你不能再喝了。
可你知道她怎么说啊:来而不往非礼也!
你妈妈双手擎杯,走到赛波面前。赛波年岁已大,经风历雨,须发全白,他不仅见多识广,还德高望重。寨子里的人见到他,高傲的人会低下头,狂燥的人会安静下来,说假话支花招的人会语无伦次、无处藏身。
我和你妈妈恋爱的事,你爷爷此前也征求过赛波的意见。赛波居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说明赛波的思想并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样固执和保守。赛波也紧跟了时代。赛波家里也用上了电视、洗衣机、摩托车等现代化工具,他自己也有了手机。他的孙子辈们有的上了大学、在外有了工作,有的在外打工,一家人和外面的接触都非常的多,年轻人们还玩了QQ和微信。
赛波的第一句话是:子大不由父,随他。
要是在以前,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赛波要答应这样一件事情是不可能的。
这句话相当于圣旨,恩准了!
赛波又说了一句:希望年轻人比我们更好。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瞬间,你妈妈头脑一热,居然给了我一个长长的吻。而我更是激动,泪光闪烁,跑到妈妈——你奶奶的坟头,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又是奠酒,又哭又笑,好久平静不下来。
你妈妈说,别现丑啦,你们彝家可不兴磕头作揖的啊!
我说,我代表普天下的民族,向妈妈报喜。
我回头对你妈妈说,其实你是同意了?其实你心里早就着急,在你的内心里,不存在你喜不喜欢我的问题,存在的是我们族人同意还是不同意的问题?是不是?
你妈妈捶了一下我说:你好坏呀?我中了你的套了!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对你的考验,还没有完的。
你妈妈给赛波敬酒,给你爷爷敬酒,给你金大叔和金大婶敬酒,给寨子里的所有的人都敬酒,就是在膝下窜来窜去的狗狗们,她也赏了一块砣砣肉,以至于大半个晚上,都有一群狗都跟在她的身边。她走左,狗跟左,她走右,狗跟右。
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吗?没有了!
你妈妈就随着我们唱起了彝家欢乐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