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疼痛的龙头山》第14章 深夜的危险
作者 吕翼 2015-04-20
爷儿俩每天都在用钱,钱包便渐渐瘪下去,再是这样,恐怕还没有找到木香,却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普麦便领着儿子,每到一个地方,就打几天工,帮人打扫卫生、清洁庭院、搬运货物,或者修建房屋。普麦不缺力气,而大洋芋也渐渐长大,能帮助他递这递那,他们干起活来还是挺熟练的。
大洋芋内心只有妈妈,是妈妈的体温和对他的亲爱一直在温暖着他。
    普麦的内心里只有木香,一个长着一口糯米牙的女人。
这天,夜已深沉。他们帮助一家居民在庭院里种了一天的菜后,找了一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
为了节省开支,大洋芋要爹不要开旅社了,就在那些桥下或者屋檐下躺躺,也不是不可以的。
普麦满脸严肃,摇了摇头。他认为,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因为彝人是高贵,彝人走到哪,都应该为自己的言行树立一个标高。更何况,大洋芋每天的自学,是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的。
是的,大洋芋每天都在自学。他出来这段时间,学校早已开学,白洁老师曾几次打电话来,要他回去上学,他没有答应。大洋芋只是给白洁老师表了一个态,就是他找到妈妈回去后,他就去上学,他保证每科的成绩不低于班里的前十名。
只要不赶路,大洋芋每天的自学都没有少于两个小时。
 
看了好久的书,大洋芋疲倦了,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爹出了门。这段时间以来,爹的心情不好。爹常常背着大洋芋发愁、叹气、拍脑袋,大洋芋是知道的。
大洋芋悄悄起床,尾随其后。
爹出了门,在一家小酒馆门口站了一下,便走了进去。这家酒馆的门窗是用树皮来包装的,房顶是松叶盖的,烧水和烤土豆用的燃料居然都是散发着树脂的清香的木柴。
炊烟袅袅,这些景象和味道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大洋芋想起了龙头山,他百感交集。他猛抽了两下鼻子,眼泪流了下来。
大洋芋随爹外出这段时间里,没有见到过一片像样的森林,没有喝过一次来自深山的泉水,更没有住过一次温暖的茅草房,没有烤过一次木柴火。故乡像盆温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温度,熨贴着他幼小的心灵。也难怪爹现在要一个人偷偷地来过一下酒瘾。
临着窗,爹在原木搭成的板凳上坐下。大约是屁股被粗糙的松板硌了一下,他坐下去又轻轻地往上站了站。微微的疼,就会有些微微的真实,这样的感觉太好了。大洋芋此前和爷爷一起上山放羊,累了,随便找一棵倒伏的树干坐下,也是这样的感觉。那粗糙的树皮就是这样硌屁股的。
爹要了一碟烤土豆,二两白酒。酒让爹兴奋,迷幻。爹喝了一口,脸上便又红又亮,精神多了。
这次出门以来,爹和大洋芋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不喝酒。但大洋芋知道,爹的内心压抑、痛苦,有时也需要些小小的渲泻,这次也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大洋芋知道这样下去,爹会大醉。便悄悄溜到吧台里面,和店员低声商量了一会。
店员会意,拍了拍大洋芋的脑,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月上柳梢,酒馆的柴扉已关,凉意从后背袭过。大洋芋打了个寒颤。
酒店里空无一人。爹的醉意上来。他的手挥来挥去,放到眼前,却一样也没有。他抚了抚头,估计是产生了幻觉——一些人或者故事,在他的意象里行走,来去自如。
爹兴致越来越高了,他左手撑住头,右手跪了五指,咚咚咚地敲敲木桌子,说:小二,再来二两白酒。
店员走过来,笑了一下,说,对不起,客官,夜已深沉,酒瓮已空。
爹指了指酒柜那一排排酒瓶说:卖完了?那是什么?
店员说,都空的,早喝光啦!里面盛着的,无非是些旧有的时光而已。
爹说,散装酒总有吧?——那种叫寂寞的东西。
店员又笑,说,对不起!客官,本店只剩下空虚了。
爹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嘿,这些年来,我喝过很多的酒,却从来没有喝过什么空虚,敢情是骗人的吧……告诉你,我可不会中你的套。
爹大声说:寂寞没有了?空虚也不存在,那就来杯开心。
店员说,不好意思,客官,这年头的开心,并不是很多,限量的,白天就让孩子们和那些无忧无虑的人们抢走了……你知道,他们很可爱,又无所求,不给他们给谁?也只要他们才配享有。
你连让我开心都做不到,开什么店?我出钱呀!我有钱的!普麦说着,往怀里掏了好一阵子,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拍在桌上。
店员说,很多时候,没有钱是不行的;很多时候,光有钱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光有钱不行?那你要什么?
店员看普麦一脸的失望,逗他说:要不……给您来杯平时很多人都喜欢喝的孤独?
孤独?普麦从龙头山走出来的这段时间里,甚至在此前的很多日子里,早就尝够了孤独之苦。普麦摇摇头说,不用了,我都喝了好几年那玩意了,自从妻子离开我,我就一直喝它。它让我头痛、眼花、心翻、腿软、失眠、便秘……什么样的反应都有过,今天一定换个口味。
他很小心地问:那快乐也没有么?
店员说,……有是有,不过是水货。
  爹说,那真心有么?
这年头……店员摇摇头说,不瞒你说,开店这么多年,很少进货……就是在原产地,大多也给狗啃了,猫吃了,鹰叼了,虫蛀了,霉烂了,或者被金钱腐蚀了——没有用的东西,放在店里碍眼,放在仓库里占地点。
爹说,你不要光用嘴说,你想想办法给我弄一点来。
店员动了动鼠标,在电脑上查了一会,回来说,前久是有,都早蒙上尘埃了。正好昨天有个买虚情假意的,买一送一搭给他了。您也知道,这年头真心不值钱了,没办法,只能当赠品了。
爹大约是想起他和木香的真挚情感。爹说,那,你就给我来份真爱。
店员说,客官,你别为难我了,你也知道市面上根本没这东西了,已经缺货好多年了。不过听说黑市上出现过这玩意,但价格很高,原生态的,没有污染过的……你这一百块钱,连块边料也切不到的。
唉……好多年没品尝那玩意了,都忘了是什么味道了。
客官,我劝您还是别喝那玩意,那玩意味道不错,但是容易给人留下后遗症。
你怎么知道?你喝过?
我宁愿喝三鹿奶粉,吃地沟油和转基因大米,也不愿意喝那玩意,我只是听别的客官说的……客官,不行你就来杯无情,最近这个卖的不错,很多客人都喜欢喝这个。
呵呵!是吗?前一阵子他们不是爱喝狼心狗肺么?怎么又换口味了。
最近市面流行这个。
哦!算了,我不好那口,如果我是个无情的人,我就不会走遍万水千山,来找一个叫做木香的女人……
爹接着问,那,情人有么?
店员非常肯定地说:有。
爹说,那就来一个,给我多加点诺言。
店员说,老兄,你真傻,现在诺言都是假的,你知道,酿制环境不好,土壤污染,河流污染,就连空气也重度污染,天空阴霾重重。好不容易有点诺言,但兑水太多,甚至水都是假的……
爹说,那知己怎么卖?
这个可贵了,一缘一份。
来一份,哦!对了,再来份爱情,来一份思念,来一份尊严……
窗外的弯月高挂,露水爬上栅栏。两人越说越离谱,越说越不着边际,把天顶的月亮嘴都笑歪了。
 
普麦从酒店里出来,歪歪斜斜,不辨东西。他觉得腿下有什么绊了一下,差点让他摔倒。低头一看,是犸基。
普麦挥挥手:去!去!你给我看好大洋芋啊!
犸基摇摇尾,跟了他几步,并不离开。普麦用脚踢了它一下,不想脚下象踩棉花,一下跌了下去。
去!去!普麦生气了,他爬起来,将犸基狠狠推开。
犸基汪汪叫了两声,委屈地摇了摇尾,不情愿地回去了。
迎着月光,走啊走。普麦发觉背后还是有东西跟着他。
死犸基!让你去照看好大洋芋啊!我告诉你,他可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饶不了你!普麦骂了一句,回过头去,却发现是个人,黑衣黑裤,黑脸黑手,紧紧地贴着他。
去去!他说。
那人根本就不离开。他走,那人就走。他停下,那人就停下。
他用脚踹,踹不到。他用手推,却推了个空。他跌坐在地上,才发觉那是自己的影子。
普麦笑了一下,接着就是排山倒海的呕吐。
酗酒之后的痛苦是让人恐怖的。
呕吐了一阵,清醒了些,他慢慢爬起,脚好像不是自己的,要伸伸不出去,要收收不回来。
普麦知道自己真的醉了。他举起手,轻轻起,重重落,打了自己两耳光。
彝家人,可不能拉稀摆带!他说着,硬撑着起来,一步一甩,往前走。
 
两个黑影从暗地里跟了爹很久。这两个黑影不再是普麦的影子,而是两个满目凶光的人。确信就他一人时,他们准备对他下手。
两人一前一后挡住了他。
普麦用手指了指眼前这黑物:你……你是……
普麦大笑。不等那黑物说话,他说,你不过我的影子罢了,有本事就离开!
前边这个黑物又矮又胖,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晃了晃手里闪着寒光的东西,说:兄弟,你居然不知道这个!
谁不知道呀!普麦说,你不是影子。对了,你不是影子,你是人。你这电筒,电太弱了,你换对电池再来找我!
普麦摆摆手,转过身来,后面是一个又高又瘦的汉子,像棵大树堵在了面前。他将一个硬硬的东西抵在了爹的腰上:
普麦说,兄弟,别开玩笑,你的那个啥,硌到我的腰了……我累够了,腰不经事的。
矮胖说,兄弟,开屁玩笑!这可是真家伙!
普麦说,兄弟,我还……想喝,走……陪我喝……喝两盅!
瘦高说,喝,喝个屁,老子们就是没有喝的了,才来找你赞助的!
普麦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顾自己说:兄弟,请给我……来杯寂寞。我请客……
酒往上涌,普麦话还没有说完,吐了两口,倒在地上,居然呼呼地睡着了。
 
这一切,大洋芋都看在眼里。他躲在暗处,一直在观察着爹。他本想在爹刚出酒馆的门时,就来搀扶他的,可想不到事情会一步步发展到现在。
他束手无策,这可怎么办呢?
 
眼前这个瘦高同样束手无策: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矮胖说,这还不好办?嘿,搜他的身!有钱拿钱,有物拿物!
两人说着,就开始搜他的身。普麦的身上,除了一个小小的挎包,什么也没有。矮胖迅速将挎包提起,就往背巷子跑。瘦高跟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叫:
等一等!等一等!你可别吃独食啊!
跑了一会,矮胖累了,跑不动了,停下脚步,蹲在地上喘气。瘦高也喘着气追了上来。两人心有灵犀,瘦高打燃打火机照着亮,矮胖一层层打开挎包。矮胖先是摸出两件又脏又臭的衣服,再是一只塑料水杯,接着又是一块看不清颜色的毛巾。半包香烟被瘦高一把抓在手里。矮胖有些失望,站起来就要离开。瘦高将扔在旁边的衣服拣了回来,摸了两把,突然提起衣服就跑。
矮胖愣了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大叫道:你给我回来!
瘦高还跑。
矮胖说:站住!不然我的飞刀可不长眼睛的。
瘦高只好站住。
矮胖说,把东西拿出来!
瘦高只好将衣服里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个布包裹住的小小的东西。
矮胖说,估计是钱!
包裹一层一层褪掉,两人越来越失望。如果钱只有这么一点点,真是没有多大的意思。
那会不会是银行卡呢?
可是,打开了那个小小的布包,除了一些草药外,里面居然连一张纸币也没有,更不用说是什么银行卡了。
原来是个穷鬼。穷鬼抓住饿鬼抠,都差不多!这可是他们干这一行最忌讳的了。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凑着月光看去,是一张全家福,一个漂亮得像个仙女的女人,眼下的这个酒鬼搂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一个胡子花白、穿着民族服装的老人坐在中间。
瘦高说,我认得,这是彝人的服装。
矮胖随手将照片扔掉,说,白干啦!
瘦高拣了回来,说,这个别扔,这个还给他,说不定人家有用的。
也行。矮胖说,回去把他弄醒,看还能不能掏出两文来。
他们两个一先一后往回走。那个醉鬼还在地上躺着,口里冒着酒气,一边蹬脚,一边自言自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瘦高擒着他脖子后面的衣领,将他拖到不远处废弃的一个建筑群里。
然后两人缩在墙角吸烟,等着他醒来。
 
一汪月光泼在普麦的脸上,银白的像是一滩银水。
普麦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洗脸,温暖的小手帕从额头一直抹了下来。轻轻的,柔柔的,暖暖的,痒痒的。自己实在很累,他想说话,说不出,想举一下手,举不动。
那是谁在给自己洗热水脸?除了小时候,妈妈给自己洗过,就再也没有谁了。妈妈离开人世,他就自己洗。
又好像有人在吻自己。额头,鼻子,嘴唇。那种吻,太热烈,太固执,让他拒绝不了。
那又是谁在吻自己?除了小时候妈妈吻过自己,还有一个人,就是木香。
是不是木香回来了?普麦有些兴奋。
他哼了一声,终于举动手了。没有筋骨的手拂了一下那人,又落了下来。
那好像不是一个人,身上软软的像棉花,它还固执地吻他。
他慢慢睁开眼。一个狗头!狗狗可爱的样子落入眼里!原来是犸基啊!
犸基伸出可爱的小舌头,认真给自己洗脸,然后将呕吐出来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眼泪流了下来:谢谢你,可爱的小犸基。
他伸出手抚了一下犸基,可不想犸基就此倒在他的旁边呼呼睡去。
犸基也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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