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疼痛的龙头山》第18章 妈妈的奇遇
儿子啊,好端端的家,哪能说走就走呢?我们龙头山有句话,叫做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猪窝狗窝。
可以想象,你妈妈,这样一个年轻女人,要下决心离开心爱的丈夫和儿子,一定是有着非常特别的原因的。
龙头山地处大山腹心地带,溪流纵横,泉水叮咚,千回百转,积成小溪,汇成河流,每时每刻往金河里奔去的水,是无法计量的。在外地人看来,龙头山里的人从来不愁没有干净水用,从来不愁没有洁净的水喝。水从来就是用不完,吃不尽。听说山外缺水,或者水污染,龙头山里的人就会一脸的茫然:水还会少呀?水还会污染呀?怪事!
寨子里的人根本就不知道缺少水或者水污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打死他们也不明白。
可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大伙儿的想法都往钱上奔,他们都清楚钱的重要性,钱就是生活,钱就是生命,钱就是幸福,钱就是爱情、婚姻和家庭,没有钱哪行!找钱的念头像是一根皮鞭在猛摧人们的后背:快呀,快呀,钱太重要了!有了钱,你就有了一切!没有钱,你就什么也没有!赶快往前走……
越来越多的人觉得钱甚至比命还重要。因此,你在书上学到的那些所谓良心、道德、友谊、爱情、亲情、孝道……这一切的一切,在他们的眼中都往后靠了,不值价了。
龙头山人有龙头山人做人处事的标准,坑蒙拐骗偷盗奸淫那些违法乱纪的事不是龙头山愿意干的事,贪污腐败吃拿卡要自然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也不会那样昧尽天良。但在深山老林里寻找商机,做做生意并不是不可以的。从自身出发,想想办法,靠山吃山是老辈人早就说过的话。
远的不说,就是眼下龙头山脚的金河两岸,每天顶着毒花花的太阳淘金的,不下万人。他们在沙砾里拖着金盆,寻找含金量最大的沙砾,在江水里浪来浪去。他们干着时时有可能丢掉性命的冒险活儿,做着全是一夜发财的黄金梦。好多人早起晚睡,早起晚睡并不仅仅是要干活,而是要看早起的太阳和傍晚的余晖。人们一看到那夺目的光芒,就会兴奋无比:金子!闪光的金子!他们迷信,觉得只要看到这吉祥的光芒,一天就会有好运气。
人一拨一拨的来,又一拨一拨地走,却很少有人发了大财衣锦还乡。不发财,就不会轻易离开这个地方,除非是手脚残缺了,夫妻分离了,朋友反目了,心大烂肺了,不然谁会轻易放弃这发财的地方!人都要面子,空着两手回家,仿佛是件对不起祖先的事。
人越来越多,将整个山头都占满了,将整个山沟都塞满了。他们用锄不过瘾,就用挖掘机,他们用挖掘机不过瘾,就用火药炸,用火药炸不过瘾,就用电子定向爆破。
大洋芋接过话说:我知道的,我在书里看到,那定向爆破可不得了,想炸哪里就炸那里,想炸多少就炸多少。
普麦说:那爆破技术和家里切土豆剁肉丁一样准确和轻松。
普麦说,他们将山的肚子给掘了一个个的洞,山的胸腔被打开了,心脏被掏出来了,肠子被掏出来了,脊梁给折断了,血管给挖破了。在山上放羊、种地,甚至在家里的火塘边喝着炕茶,偶尔会听到山肚子里沉闷的轰隆声,有时像个响屁,有时则是个闷雷。随之而来的是脚下的山地左右晃动了那么一两下。这声音传递的信息就是:矿洞里在定向爆破了,又有一大批矿石、煤块被炸了下来。而有时则是塌方。山肚子里的空洞越来越大了,支撑不住,矿石、煤块、泥土就会成堆的往下掉。
后者就让人恐怖了,因为是意外,常常会发生事故。
本来这对于龙头山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影响。龙头山太大,最高的山三天三夜爬不到顶,最远的路九天九夜走不到尽头。山肚子里闹腾就闹腾吧,闹腾一下就会安静下来的,就像是一个人肚子疼,过几天就好了。可是,有一天,小溪里的水变浑浊了,井里的水干涸了,就是汩汩冒水多少年的泉眼,也干涩得连眼泪也挤不出一颗,龙头山里的人才开始发起慌来。
更严重的是,那些尚还流淌着的水,变得混浊,表面浮起了一层让人恶心的铜锈,猩红的,像死去牲口的血。村里的人将水澄清,用来做饭,用来煮茶,用来酿酒,那水总是有股味道,怪怪的,让人心翻,吃到嘴里,让人倒胃,立即呕吐。
遇上这些事,就数你爷爷反应最快。
你爷爷放羊回来,口渴得厉害。他老想着老树茶叶用土罐烤烤,再加滚水泡出来的浓酽的香。可当他费心费力泡了一罐茶,倒在土碗里,碗里却意外地弥漫出一大股异味。
他端起喝了一口,原来茶罐里的醇香给一大股泥巴的腥骚味所代替。
他只好吐掉。再喝一口,还是这样。
而这个时候,你妈妈正在煮米粥。你满一岁后,食量很大,半小时一餐,你妈妈的奶水根本就不够你吃。我们一直是将米磨成粉末,给你煮米粥。还好,你的嘴头子好,爱吃极了,一顿要吃一小碗。
可现在煮出的米粥,不是往日的香甜,而是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你不吃,张着个小嘴哇哇直闹,大滴的眼泪直往滚,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你妈妈知道是有原因的,她以为要就是这米粉太烫,要就是太凉。她小心地尝了一口,发出了一声尖叫:这是什么味呀?这可怎么办呐!
那味道说不清,怪怪的,让人难以下咽,你当然就不吃啦!
我跑到你金大叔家,端起木瓢就喝了一大口冷水,他们家的水,味儿也是这样。我跑到赛波家,赛波家的水味依然是这样。我尝遍了寨子里每一家的水,每一家的水的味道都是这样。
回到家里,我双手一摊:没法。便一个从坐在门槛上生闷气。
你爷爷将把羊厩门关好,给羊儿们扔了几把草,就往外走。
他知道茶和米粥变味的原因。
你爷爷来到寨门口,一股泉水哗哗地从山顶流淌下来,汇聚在一个几块石板砌成井沿的水井里。他伸手捧了一捧喝下。他皱了皱眉,再捧了一捧,凑到眼前一看,原本清澈无比的泉水,若隐若现地浮着一些暗红。
他失望地摇摇头。
你爷爷一步一挫,沿着泉水逆行,往山里走去。天黑前,他来到山谷的最深处,这里是村里饮用水的发源地。水正一滴一滴从岩石里渗出来,但已不似往日多了。同样,那些水滴在夕阳下有些淡淡的浑浊。你爷爷尝尝,味道似乎好些。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壶,灌得满满的,再带回家。
你爷爷回到家里,把水壶里的水给了你妈妈,重新煮了一锅米粉,你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我们一家人坐在火塘边,仔细分析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
第二天,你爷爷不顾我的劝阻,一个人往山谷里的矿山奔去。矿山办公点在山谷的深处,三面环山,一条公路弯弯曲曲伸了进去,路是几年前新修的,经过很多沉重的货车碾压,又刚下过大雨,烂得不行。一脚踩下,泥浆翻过脚背。
一路上,很多大卡车装满矿石,喘着气,缓慢地在蛇一样弯曲的路上捱过。
你爷爷对龙头山熟得不行,哪里有个山头,哪里有条小河,哪里有棵千年古树,哪里的菌子最多,他闭上眼也能说得清清楚楚。可面对被挖破了的山,被改道的水,他有些迷惑了。那些山的伤口,让他的内心疼痛起来。
过不了几年,你们就会将山挖空。为了钱,说不定哪天,你们还会把地挖个洞,将阎王殿给刨出来!你爷爷自言自语地道。
我就知道,水变了味,是你们干的坏事!你爷爷说。
你爷爷在泥泞的路上一步一步地跋涉,走了好一会才到公司。据说,公司老总就是被我们家犸基差点咬死的那个外乡人。可那老总根本就没有在,也没有人接待你爷爷。
你爷爷说,水被污染了,你们是有责任的。
其中有人笑:老头,不就是水吗?有钱就有一切,不用说水,啥都会有的!
你爷爷说,水是我们龙头山……
那些人纷纷站起来,有的说要上工地,有的说要回家,将他一个人留在空旷的场坝里。
没有人管这事,可水总得要喝。
你爷爷天天在山上放羊,他知道哪里还有更好的水。第二天,你爷爷在后山找到了一股还没有被污染的水源。他双手捧起那晶莹如珍珠一样的水,咕噜咕噜地喝一阵。这水味道很正,没有变的,干净、清凉、甘甜,水滴从他长而白的胡须上往下落,让他感觉到了水的真实和可信。
山里的水没有产权,谁先弄到就是谁家的。
你爷爷砍来又长又粗的竹子,一劈两半,打通关节,一段一段的地接成长长的水槽,连接到家门口。
那水之珍贵,自然可以想象。
两天以后,又清又亮的水流了过来。水有些小,也就麻线那么粗一点,半天才能接满一桶,但勉强够我们一家人用了。
你妈妈紧皱的眉头有了些舒展。
寨子里的人看到我们家这样做,也漫山遍野去找水源。水源是不少,但量都很少,引到寨子里就更是少可怜。
我们开始感觉到水的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