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疼痛的龙头山》第25章 犸基与棵棵
作者 吕翼 2015-05-04
大洋芋随着普麦叔叔离开龙头山时,小花娇哭了,哭得抽抽搐搐,不能自已。她不愿意大洋芋离开,但她知道这彝人父子个性太足,一旦决定下来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就连让爸爸再次劝阻他们的想法都没有。事实上,她也知道,爸爸此前和普麦叔叔早已沟通过多次。
他们走后,小花娇就履行了大洋芋在家时义务,帮助乌普爷爷做很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得到大洋芋父子要回来的消息。小花娇别提有多高兴了。
小花娇替爷爷将羊撵上山,让它们自己去找草吃。她自己站在高高的山顶上往前看,高迥起伏的山峦像是无数龙的脚,从自己的脚下分开,朝着无数个方向延伸,越往下走,越是气象万千,张牙舞爪。
爬山路,跳深沟,小花娇再一次来到后山的水源处,细小的水从石的隙缝里一线一线地沁出。一颗颗亮晶晶的,像是透明的珠子在往外滚动。一颗一颗的珠子攒集在一起,汇成了一条小小的溪流。小花娇睁大眼睛,呆看了半天,她在水里看到一个小小的人,这人小小的脸,眼睛却出奇怪的大。
这个人发着呆,心事重重。
小花娇知道,这人就是大洋芋。
小花娇用手掬了一捧水,往上举。早上的太阳光是红色而柔软的,它温柔的照耀着这一小捧水,水的颜色就变了。
她怀疑自己捧着的是一堆火,火苗不疾不徐,滋滋燃烧。
小花娇往细里看,水变成了更为细小的颗粒。那些越来越细小的珍珠,闪着金色的光芒,晶莹而剔透。里面一个女人飘然而出,她笑着,露出满口的洁白而整齐的糯米牙。
小花娇说,你是木香阿姨吗?我们想你了!
小花娇刚一说完,那些不断小下去的颗粒,变成六角冰花,每一个角整齐地伸出三个小小的角。无数的冰花整齐地左右摆动,无数的冰花又组合成小花娇可爱的脸庞。
小花娇流下了眼泪:大洋芋,大洋芋,我终于要见到你们了!
想不到的是,那些冰花居然整齐地跳起舞来,有些像爷爷作法时跳的那种,不过更整齐,更规范,色彩更一致,更干净。
水里也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很大很大,同样地有着千差万别的喜怒哀乐。我们谁也不知道,里面还有些什么。这里面会不会有山河,有林木,有鸟兽虫鱼……会不会又有一个龙头山,爸爸妈妈生下一个孩子,想他,爱他,最终却又离开他……
小花娇不知道这样的水,会不会让人脸色粗糙、牙齿乌黑,会不会让一个寨子的人坐立不安,忧心忡忡。 
小花娇闭上眼睛。
很久之后,小花娇睁开眼睛。幻觉是美好的,但幻觉并不是现实。小花娇知道美好的东西更多都是在梦里,即使现实中存在,也是要通过努力才能换来。
小花娇举起随身带着的锄头,将泉水周围细小的碎石挖开。水流似乎要大一些,但那水并不是很清澈,有些发红。从视觉上看,的确很美,但进了口,那味儿却让人难以接受。
好的东西,大多只能看的,不能用的。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不像往日那样干净,有些发红,像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煤球。
小花娇往下看,山体四处伤痕累累,露天的地方,山体上的草木不在了,绿色没有了,山石裸露,形容难看。扭曲若麻花的山路上,已经没有车来车往,据说开矿的老板已经撤离。
往上看,往远处看,山太细碎,没有尽头。天上的云隔自己很近。云不是那样的洁白,有着棉絮一样的厚重。
 
回到大洋芋的家,小花娇拖过木梯,搭在火塘边的墙上,让爷爷从火塘顶上摘下一块猪腿肉。小花娇跑前跑后,将肉放在火上滋滋地烧,用水沁泡,刮掉煳皮,洗得黄灿灿的,再放在砂锅里煮。 
这些活,小花娇干得那样的熟练,别看她在家娇惯了,干起活来居然一点不差。 
爷爷说,大洋芋最喜欢吃烟熏腿肉的。 
小花娇把米撮出两碗,倒进盆里,准备加水泡一下再煮。她一边做一边说,大洋芋大半年都没有吃上了,不知他见到会馋成什么样子…… 
小花娇正说着,棵棵领着母鸡们冲了过来,叮叮咚咚地啄食盆里的大米。 
小花娇一脚踢了过去,说,嘿,死鸡!这也是你吃的! 
鸡群四散。棵棵扑扑扑地奔出门外,往竹林里跑,跑了几步,又站下来,回过头,甩甩头上的大红冠子,咕咕咕地嘟哝了两句。意思好像是说,你这个人,平时里都是好朋友,怎么这时候就成了吝啬鬼!
小花娇突然想起,大洋芋院子里埋藏着一坛老酒,据说是当年大洋芋出生时爷爷埋下去的。当时普麦叔叔曾和爸爸笑说,他们家哪年有大好事,哪年就开一坛。小花娇想,他们流浪天涯,都大半年了,能平安回家,真不是小事,应该是可以开坛的了。
她给爷爷一说,爷爷满口答应。
正说着,脚下突然抖动了两下,小花娇有些站不住,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小花娇不知道是自己心情激动了产生的反应,还是龙头山的肚子又疼了。
她静下来,感觉了一会,才知道是后者再次出现。不过她的脸上很快浮起笑来,她想,是不是老天把龙头山调成了震动模式,一呼它它颤抖不已,就像爸爸别在裤带上的手机。
她希望老天千万不要呼叫龙头山。
脚下的土地恢复正常,不动了,可周围的树叶发出轻微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仿佛有风吹过树梢,仿佛鸟儿汇聚其间,仿佛有谁在低低地说些什么私密的话。丛林里觅食的棵棵,领着一群母鸡狂乱地奔出,飞到灌木丛顶,发出不安的咯咯声。
不仅这些,墙脚突然有成群的老鼠惊恐地奔过,有蚁群从洞里钻出,迅速往墙体上爬来,往花椒树上爬来,黑压压的让人心生恐怖。
小花娇说,爷爷,这段时间怎么老是这样,我家里的马都挣脱好几次缰绳了。爷爷,你说,我们龙头山怎么了?老师说是地震的前兆,会不会啊……
爷爷说,有人得罪了木尔木舍(山神)和舍舍阿扑(土地神)了,爷爷天天都在念消灾经为寨子祈祷呢!
小花娇忧虑地说,爷爷,行吗?
爷爷说,不要怀疑,心诚则灵。
爷爷头戴斗笠,身披法衣,手执法器,一边敲,一边念念有词。爷爷的焦虑和执着,全都表现在脸上。
爷爷天不亮就起床念经,又显得这样的严肃,说明这不是件小事。
 
小花娇走到院墙下,打算拔掉塞住竹管的木塞。那木塞是水的开头,可木塞长时间给水泡胀了,竹管被死死堵住。她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木塞终于松动,水涌了出来。她用木瓢接了,喝了一口。那水往喉咙里滚落,感觉味道非常的不正。
昨天的水都还好好的呀!这水也太娇气了,随时都要侍候,还让人干其他事儿不!
水不是最好的水了,这水也开始被污染了。果真是这样,会不会又有更多的人离开龙头山?
让水流了一会,小花娇再一次端起木瓢,往水管里接了一瓢水,举起来,咕噜咕噜地往嘴里倒。
一大股泥腥味,甚至喉管里好像还钻进了些泥淖。小花娇倒的太猛。水哗哗地从她的嘴角溢出,掉进她的脖子里,她打了个哆嗦。
就在这时,脚下很真切地摇了起来。
前所未有的猛烈。
她听到有人在远远的喊他:
花——娇——
花——娇——
我们——回来了!
她回过头,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还有一个年轻女人,他们站在高高的山梁上,朝她提前报告回来的消息。
小花娇一眼就看出是爸爸、白洁老师和大洋芋,她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你们终于回来了!
就在这时,乌普爷爷以少有的敏捷,猛地从屋子里冲出来,迅速将小花娇扑倒在地。
巨大的轰隆隆响声,从大地的深处涌来。沉闷。深远。迅捷。势不可挡。
小花娇觉得天旋地转,木瓢瞬间飞了出去,水花扬起。
小花娇在倒下的那一瞬间,听到远处爸爸、白洁老师和大洋芋痛彻心扉的叫喊。
 
小花娇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从没有见过的黑暗地带,身体撕碎,状若飞絮,她在高山之巅,不停地往崖下堕落,不断地往下。她在大海深处,不停地往上挣扎,大海宽阔无边,黑浪翻滚,没有堤岸……
她全身发麻,手不是自己的,脚不是自己的,头不是自己的,脸不是自己的,皮肤和心脏也不是自己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不是自己的。她的身体无限地膨胀,扩大,超越了自己,超越了龙头山,超越了天空和大海。他又无限地缩小,从海洋到江河,从江河到溪流,从溪流到雨滴,从雨滴到水的颗粒,无限小……
无限小,无限……
她很生硬,又很柔软,她很巨大,又很渺小,她很尖锐,又很迟钝,她很快活,又很忧伤。她穿过树梢,穿过杂草,穿过风,穿过雨,穿过冰,穿过岩石……
小花娇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断地粉碎,不断地分离,又不断地组合,不断地堆积,不断地上升,又不断地坠落。
惊怵。黑暗。
发布: 措扎慕 编辑: 措扎慕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