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疼痛的龙头山》第27章
媒体的力量很强大,地震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这天,普麦接到一个电话。是矮胖打来的,他说他们看到龙头山地震的消息,吓坏了,连忙打过电话来问候一下。听到了普麦的声音,他们放下心来。
矮胖说,他回家后,按照普麦给他的药方,他抓了药给老父亲吃。不想才半个月,父亲的结石就排掉了。不到一个月,父亲就可以上街买东西,下地干活了。他和瘦高在一家绿色食品厂上班,他们已经和老总商量好,过几天就到龙头山了解情况,准备在他们那边设个点,做龙头山的花椒和中草药生意。
瘦高在那头抢过电话说,他们准备把种植基地放在龙头山,到时龙头山的老百姓都来大量种植中草药和花椒,既美化了环境,又能挣钱……
普麦连连点头,欢迎他们过来。
在政府的全力工作下,龙头山恢复重建工作有序进行。
一个月后,大洋芋终于可以起床了。他在小花娇的帮助下,用手扶着墙体或支撑物,一步一步地训练着走路。这么多天过去,连走路都成了往事。大洋芋像个刚学走的婴孩,蹒跚的动作很滑稽,很艰难,常常弄得满头大汗,四肢发抖。
妈妈几次要伸手扶他,都被他咬着牙推开了。
大洋芋说,我自己来,我会越来越好的,妈妈。
大洋芋感觉到小花娇长高了。长漂亮了,她像是一只春天的小燕子,整天在面前吱吱喳喳,飞去飞来。
大洋芋说,你高兴什么呀!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又唱又跳的!
为你高兴,不可以吗?小花娇噘着嘴说,看来你是见不得别人高兴,你只顾你自己高兴!
不是不是。大洋芋说,我知道的,小花娇,你是我的老婆啊!
小花娇说,是啊!这有什么吗?只不过我要给你纠正一下,我是你的未婚媳妇,叫老婆太早了。
这有区别吗?大洋芋问她。
当然有啦!你我都到了长大的那一天,到时候你不喜欢我了,我不喜欢你了,我们可能就走不到一起了!
是谁说的?乌鸦嘴啊!大洋芋有些生气。
小花娇说,我说的啊!我们村里不是好几家都是这个样子吗?结了婚还可以离婚。成了一家子,也可以分开过……呃,你爹、你妈不是这样的吗?
是,但我们关系一定会很好的。大洋芋脑袋转了一下,狡黠地说:以后长大了,就像爹和妈他们一样大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干活,做饭,生娃,永不分开……
小花娇说,你不会欺负我吧?
此前,小花娇的爹妈为了水的事情,为了钱的事,为孩子的教育的事,经常闹架,闹得不可开交了。他们每每吵架,小花娇就紧紧捂着耳朵说,吵死了!吵死了!你们再吵,我就走了!我就离开你们!永远永远不再相见!
十多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做父母的当然就不敢造次,以后即使争执,也都尽量避开孩子,将声音压得很低,叽叽咕咕如同蚊子叫,生怕小花娇听见。
大洋芋说,我当然不会欺负你啦!……只是,只是你别太高傲,我不喜欢高傲的人。像只山喜鹊,整天蹲在高高的树枝上,尾巴翘得高高的,叽叽喳喳,烦死了!
我是公主啊,高傲一下有什么不可以的嘛!真是的,还男子汉呢!小花娇噘着嘴说。
两人都还小,不懂得爱情的。但他们在没有事的时候,没有旁人看见的时候,曾一个扮演新郎,一个扮演新娘,完全按照彝家娶亲的程序,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说亲,打财礼,吃鸡卦,哭嫁,回门……一个程序也不少,他们甚至还把其间的抢亲也加了进去,表演一番。
学校按时开学。小花娇每到放学和周末,就守在大洋芋的身边,给他讲故事,读古诗,谈学校里和同学们身边发生的事情。大洋芋虽然整天在医院里呆着,但对于学校里的一切,还是了如指掌。
听着小花娇讲那些事,大洋芋有时陷入深思,有时则会心一笑。他从不呵呵大笑,那种灿烂得如同阳光一样炽烈的笑,好像离他很远。
小花娇说,你笑呀,你放开笑,这样你心里的阴霾就会少些。
大洋芋说,头疼。
头疼当然不能大笑的,小花娇原谅了他。
亲人们、乡亲们一个个都来到大洋芋的旁边,和他嘘长问短,给他带各种各样的礼物,和他说这样那样的笑话。可就是爷爷没有来。疼爱他的爷爷哪去了呢?好多回,他都忍受不住要问,但一看到妈妈和小花娇有意回避的样子,感觉到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便忍住不说,觉得还是由他们来说的好。
终于有一天,大伙都来看他的时候,大洋芋有意识地将手放在床下塾着的、爷爷亲手擀制的那张羊毛披毡上。他的手不停地在上面摸来摸去,像是在摸爷爷的手,像是在感受生命的温暖。妈妈知道再也瞒不住了,便给他讲了爷爷的事。
大洋芋一天天好了起来。身上的绷带解除了,头不昏了,眼不花了,上卫生间可以一个人慢慢走去,又慢慢走回。这个勇敢的孩子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在大灾大难的前后,这个可爱的孩子表现出了他与众不同的品格,大家都把他当英雄。好多媒体都争相来采访他。那些满脸笑容的叔叔、阿姨们,手拿话筒,拿录音笔,拿照相机,拿摄像机,团团凑在他的身边,问了他很多不知问过了多少遍的问题,真假虚实,有大有小。比如地震之前他在干什么?为了全村的饮水问题他和乌普爷爷这些年来是不是一直都在努力?他现在的梦想是什么?他身体好了没有?他是不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有些什么?甚至有的记者问起他千里寻母的事,问起他父母破镜重圆的事……
谁叫他是那次大难中有幸活下来的孩子!谁叫他在救援中体现出了一个大男人才有的敏捷与无私!
采访就采访吧!大洋芋先是慢慢回忆,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们,说得太多了,好多雷同的细节、雷同的话不断地被重复,大洋芋开始怀疑自己说话的真实性。甚至有些采访者一直在导向他,让他表达得一次比一次好,让他的形象一次比一次高大,让他的行为一次比一次英雄。
他上了报刊,上了电视和电台,他的事迹不断地被扩大,不断地影响着四面八方的人。很多人给他寄书包、笔、玩具、衣服,有的甚至寄钱。那些东西一堆一堆地放在新修的活动板房里,越堆越多,越堆越高。
烦心极了!他需要安静了。大洋芋摇了摇头,采访者再来,他便不再说话,或者装睡,缄默不语才是他最好的表达。
这天,小花娇来了,她一身漂亮的服装,甚至还化了妆。她来到大洋芋的床边,放下手里一个沉重的纸箱。大洋芋睡得正熟,满脸细汗,口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梦话。小花娇知道,大洋芋在内心里一定又在和什么作着努力的争斗。不过她相信大洋芋,大洋芋聪明、勇敢、坚韧,没有他战胜不了的。
她在内心想,她再也不说“猪一猪二猪三子”那一类的童谣来伤害他了。她也希望他不要说“小小姑娘,清早起床”那样恶毒的顺口溜。他们应该互相尊重,好好学习和生活。
木香笑着说,我们未来的的小媳妇,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呀?
小花娇嘴角动了一下,想笑,但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木香说,怎么了?是受什么委屈了吗?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是你爹,还是妈妈?
小花娇说,姨,都没有。
没有受委屈,却又这个样子,那是怎么着?
小花娇犹豫了好一会才说,我爹和妈妈要领我走……可,可我舍不得你们。
小花娇话还没有说完,便哭泣起来。
哦,他们要领你去哪里呀?木香有些奇怪。
小花娇说,我爹在很远的县城里买了房,让我和妈妈都离开这里。她说,他还给我联系好读书的学校了。
原来是这样。此前,小花娇的爹不顾一切的挣钱,原来是早有打算的啊!
木香为金云开的心计所折服,此前可从没有听到他说过要离开的啊!她摸摸小花娇的黑油油的头发辫子说,这是好事呀,那你为什么还哭呢?
我……我舍不得你们。爹让我马上要走,我来和你们告别的。
小花娇说着,指了指脚下的这个纸箱:这是我的故事书,也是大洋芋喜欢的,我全都送给他了。
大洋芋还在熟睡。小花娇大了大胆子,伸手握住大洋芋的手,大洋芋的手是那样的温暖,柔软。大洋芋轻轻地动了一下,小花娇的心狂跳起来。但大洋芋只轻轻翻了一个身,轻咬了一下嘴唇,嘟咙一声,又沉沉睡去。
大洋芋没有醒来,小花娇有些失望。
除了那次深入矿洞,小花娇就再也没有和大洋芋拉过手。此前大洋芋曾经在和村里的小朋友们玩游戏的时候,试图拉小花娇的手,但都给小花娇巧妙地让开了。现在想起,小花娇有着无端的后悔。
为什么连手都不愿意给他拉拉呢?
木香要弄醒大洋芋,给小花娇制止了。
小花娇流着眼泪,猛一回头,跑出门了。
大洋芋终于可以离开一切支撑,站了起来。大洋芋走出医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老家的原址。那一片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被一片杂乱的腥红的泥土所代替。爷爷此前用过的簑衣、法帽、羊皮鼓散乱一地,其中还有若干发黑的经书,被一起一伏的冷风翻去翻来。
这是爷爷生前的用品。大洋芋把它们一一拾起,将作为一生的珍藏。
大洋芋举着锄头掘了半天,装满荞酒的坛子终于被掘了出来,两个大坛居然完好无损。他揭开草塞子,荞酒浓烈的味儿,在山谷间弥漫开来。
大洋芋把酒坛抱到了爷爷、罗叔叔的棺木前头。他给他们奠酒,一杯一杯的酒倒浇落在漆黑的棺木上,白酒散发出的浓香,将寨子里的人对他们的思念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