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云华的文学集《毕摩往事》由7篇小说组成,是近年来分别发表在《边疆文学》、《滇池》、《金沙江文艺》等刊物上的作品。这些作品,创作叙述视角基本上都放在千里彝山,都是以彝族村寨和这个环境的主要人物为写作背景,题材涉及大量的彝族民间民俗风情,尤其是彝族地区以毕摩文化为代表的原始宗教和传统习俗。这些作品中,除《性命》外,毕摩(朵觋、巫师)和蛊婆是作品中出现的主要人物,也是作者倾注心血着力塑造和刻画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成为故事情节展开的主要线索,成为故事的主人公。这些人物,人生经历迭宕起伏,神秘莫测,充满怪异,伴随着一系列的偶然事件以及各种各样的误解,经历着一系列莫名其妙的冲突以及无奈、徒劳、绝望的挣扎。他们生活在俗世,在世人眼里,却有神性的一面,在彝寨有被人敬畏的崇高地位,也有被人猜疑和误解的尴尬。所以命中注定不得安宁,一直处于各种矛盾的漩涡中。他们要比普通人背负更多的精神苦难,承受更多的灾难。这是毕摩(朵觋、巫师)和蛊婆在特定历史时期的生存困境,被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了,然后上升到艺术的高度。透过作品的故事和人物,呈现给读者的是,冷静但不乏幽默、辛酸但不乏温暖,怀一腔悲悯情怀,把彝族地区貌似平常的日常生活推到理性的聚光灯下,让隐藏于世俗、隐藏于人们灵魂深处的荒谬和愚昧暴露无遗,进而把对世俗、对命运的追问推向极致。这是神幻色彩中的悲悯情怀,冰冷中有温暖,残酷中有人性的光芒。读后耐人寻味,给人启迪。
在饶云华的小说中,毕摩和蛊婆是两个使用频率比较高的关键词。
毕摩是彝族原始宗教祭祀活动中沟通神、鬼、人之间的中介,是彝族原始宗教的传承、传播者,是彝族民间宗教仪式的主持者,是彝族文化的代表人物。但因为彝族支系众多,居住生活的空间广泛,风俗各异,方言区不同,称谓也不统一,如在作者的家乡姚安县,毕摩又称朵觋或巫师。据《民国姚安县志》记载:夷(彝)俗信鬼,丧祭皆用巫,谓男巫为朵觋。因为如此,在作者的作品里,同为毕摩,在不同的作品里却以毕摩、朵觋或巫师称谓出现。据作者跟我解释,这样做才更接近生活的真实。可见,作者是一个比较严谨的作家。写小说离不开虚构。但虚构是在生活的基础上,并不等于胡编乱造。纵观饶云华的小说,很有生活味,属于经验式写作的路子,给人一种真实的感觉。这是虚构的能力,是生活积累的迸发。这样的小说,区别于真实的生活,但符合生活的真实。这样的创作态度,是值得提倡的。
蛊婆,是几十年前极少数彝族山区存在的一种社会现象,是泛指那些利用符咒和药物等邪术为人安排吉凶祸福的人,属于迷信的范畴。在《民国姚安县志》中记载:远山中,彝人有养蛊者,其术秘,不与人知。直到解放初期,蛊作为一种迷信,仍然存在于人们的观念里,并左右人们的日常生活。在这些地方,蛊婆是神秘的,也是可怖的,是人们避之惟恐不及的人。但在作者的作品里,却赋于蛊婆这个人物形象美好的一面,即放好蛊济世的一面,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蛊婆在世俗生活里的妖魔化形象,使蛊婆这一形象更加丰满,也更加让人同情。
当然,这是传说中的毕摩(朵觋、巫师)和蛊婆。是作者为了凸显现实生活中的毕摩(朵觋、巫师)和蛊婆而精心设计的。作品中,毕摩(朵觋、巫师)荒诞怪异,占据精神引领者的优势,一言九鼎,左右着人们的观念,而蛊婆则成了直接受害者。比如《另一种对抗》里的“我”,莫明其妙被老朵觋认定为蛊灵附体,从此成了蛊婆,在世人眼里成了另类,逼上孤独寂寞的人生之路。又如《蛊婆阿秀》里的阿秀,原本和其她小姐妹一样生活在恬静、安逸的彝族小山村。只因老朵觋的一个梦,几句话,阿秀就成了蛊婆,让她的一生成了悲剧人生。这两篇小说是同一题材的两件作品,都是以彝族女姓蛊婆作为描写叙述对象。两篇小说都以强加在彝族妇女头上“蛊婆”命运为主线铺展开来,展露了解放前少数民族妇女被奴役和饱受社会世俗精神折磨的一面,折射出传统封建精神枷锁禁锢下对少数民族妇女的不平等,以此而人为造成蛊婆坎坷曲折的人生经历。一方面她们要面对生活的沉重负担和困顿的人生境遇;另一方面还要承受来自外界强加给她们的精神牢狱,读后使人震撼。
值得玩味的是,毕摩(朵觋、巫师)和蛊婆,一为男性,一为女性,在人们的心目中,都具神性,但其境遇却天壤之别。毕摩可以决定蛊婆的命运甚至生死,蛊婆则只能接受毕摩的摆布。驱邪除病、消灾避祸成了毕摩的专利,灾难祸祟则是蛊婆搞的鬼。两篇作品都把女性作为主要描写对象,并寄予深深的同情,其意图,是对女性意识觉醒和妇女解放的呼唤,是对封建男权专制下女性歧视的控诉。
与前两篇不同,《毕摩往事》里的毕摩是作为正面形象浓墨重彩大抒特抒的,倾注着作者的极大热情。小说里,少年阿爷是快乐浪漫的,到山坡上放羊,跟放羊老倌学唱梅葛,逛姑娘房,弹弦子跳左脚。偶然的机会,毕摩祖先附体,成了毕摩,并且是一个精通医术的毕摩,开始四处游走,用神药两解的方法为老百姓医病疗伤。但好景不长,遇上了“文化大革命”,遭受迫害。后来处境好转,成了大队上的草太医,却因一次医疗事故入了狱。出狱后,阿爷已经须发皆白,没了昔日的风采。又是一个偶然的因素,阿爷时来运转,成了彝族歌王。读完这篇小说,给人的感觉是人生无常,命运多舛在动荡的社会环境中,自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这是一个关乎到个人命运与社会安宁的命题,每个人都要面对,即便是通神灵的毕摩也是如此。
另外几篇也颇具意味,其视觉也没有离开过彝族山区。《方山传奇》是一篇纪实性小说,取材于永仁县彝族民间传说,通过巫师与和尚一系列惊险曲折的斗法,形象生动地表现了本土原始宗教与外来佛教之间的冲突与和谐共处的过程;《充满神灵》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彝族老人的真实人生,一方面他被主流社会同化,被时代潮流裹胁,但骨子里却保留了彝人的宗教信仰,内心深处充满神灵的敬畏,充满对大自然的敬畏,充满对自己灵魂不断救赎的思考。他告诉人们,学会敬畏,才能善待自然;内心充满神灵,才能与大地和自然和谐共处。《性命》则向读者展示出面对纷纭复杂的社会,每个人都有可能面对各种各样的诱惑,正如小说里的主人公,纯真被诱惑,心灵被扭曲,最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