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一位诗人,在这里听到了来自全世界的声音;在这里,有一位诗人让全世界听到了来自他的声音。这声音是那样鲜活、那样宏阔,不会消失于雪原冰川,更不会淹没于水泥森林。这里就是大凉山,这位诗人就是吉狄马加。
吉狄马加
雪域之巅,那习习的风、盈盈的笑,令人迷醉,那圣洁清冽的泉水、繁花绽放的枝桠,让人沉浸。在这里无论是山川河流、岩石土地、云彩空气,都有自己的生命与灵魂。苦涩与甜蜜在这里共存,古老与新生在这里交叠,她充满了神奇的魔力,就如同那神秘的耶利亚女郎一般,令人即便走出千里万里,也不禁要回头遥望,魂牵梦萦。
有一位诗人,在这里听到了来自全世界的声音;在这里,有一位诗人让全世界听到了来自他的声音。这声音是那样鲜活、那样宏阔,不会消失于雪原冰川,更不会淹没于水泥森林。这里就是大凉山,这位诗人就是吉狄马加。他像璀璨的星辰,带着深邃而悠长的光芒,闪耀于中华诗歌之苑;他像高耸的雪峰,带着来自遥远灵魂的空谷回音,矗立于新的人文精神之上。
一
诺苏是彝族中人数最多的一支,主要生活在四川的大凉山地区,吉狄马加是这个古老民族的儿子,亦是这个民族的代表者和捍卫者。他在《致自己》中说:
如果没有大凉山和我的人民
就不会有我这个诗人
在他的身上,体现着现代文明与古老传统的反差,他的诗歌以先祖之名,也以后来者的名义,闪光摇曳于古老传统与现代文明之间。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爱情和梦幻的儿孙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一次没有完的婚礼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一切背叛
一切忠诚
一切生
一切死
啊,世界,请听我回答
我—是—彝—人
(《自画像》)
一轮红日滋养着黑色的古老大地,吉狄马加的诗歌像一个个精灵在这黑色的土地上舞蹈,像一个个跳跃的音符在蜿蜒的山谷中回响。
但是——兄弟啊——在漆黑的夜半
如果你感受到了
这块土地的悲哀
那就是我还在思念
(《口弦的自白》)
无论贫穷,还是富有
你都会为我们的灵魂
穿上永恒的衣裳
(《彝人谈火》)
那是自由的灵魂
彝人的护身符
躺在他宁静的怀中
可以梦见黄昏的星辰
淡忘钢铁的声音
(《群山的影子》)
在他的笔下,自然是富于灵性的,并成为了他理解部落认知和群族记忆的手段;在他的笔下,大量的彝族生活群像被塑造得栩栩如生,那头戴蘑菇状黑毡帽的毕摩,还有那头发凌乱腰间挎鼓的苏尼……
守望毕摩
是对一个时代的回望
那里有多少神秘、温情和泪水啊!
(《守望毕摩》)
在他的诗中,我们仿佛听到了那彝族口口相传的创世史诗《勒俄特依》的吟诵,还有那充满诗意的诺苏彝族神话;在他的诗中,蕴藏着彝族古老淳朴的文化,渗透着彝人神秘梦幻的审美,更高悬着诺苏勇猛无畏的精神图腾。
民族性是吉狄马加诗歌的一种存在方式,他用诗歌重建部族历史与主流文化的对话,承担起了自己的民族与现实世界交流的使命。委内瑞拉诗人何塞·曼努埃尔·布里塞尼奥·格雷罗曾说:“吉狄马加对家乡的热爱却神奇地拉近了我与梅里达的距离,这是委内瑞拉的山区,我在这里生活了多年。”他的诗歌,不囿于民族语言、语法的继承,而是更多地展现出了丰富的民间文学性和独特的彝族传统,以及浓重的中华民族文化底色。
吉狄马加诗集
二
吉狄马加的家国情怀蕴含在这丰厚的民族土壤之中,并通过时代性的姿态和个性化的风格展现出来。面对被金钱与物质摧残得伤痕累累、满目疮痍的历史和故园,诗人发出了沉痛的悲鸣。那清醒的警示,每一个文字都不是指向对某个个体命运的追踪,而是着眼于一个时代的变迁。献给黄河的长诗《大河》,三百余行的文字,歌颂着母亲河,这民族国家的共同记忆:
你是东方的肚脐
你的血管里流淌着不同的血
但他们都是红色的,
这个颜色只属于你
你不是一个人的记忆,
你如果是——
也只能是成千上万人的记忆
对!那是集体的记忆,一个民族的记忆。
他用高昂壮阔的诗句,把黄河抽象出来,她是华夏民族生命源头的象征,是中华民族千万年奔腾不息的史诗。
我祝愿每一只公鸡
都像瓦补多几那样雄健
我祝愿每一匹赛马
都像达里阿左那样驰名
《星回节的祝愿》中,诗人表达了大山的子民对传统节日的热爱,更是对家园的敬畏和追随……一种民族自豪感,在他的诗中得到了确认。初心不改,恪守根源,这是一种对民族文化根性的守护,并永远以开放的心态做自己民族价值的确认者。吉狄马加认为,“各民族文化的背景和走向,存在着各自的特点,各民族都具有自己独特的审美意识、心理结构和思维定式。我们只有运用自己所特有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和角度,才能建立一个属于我们的文学世界。我们只有熟悉本民族的生活,扎根在自己的土地上,才能真正把握到本民族的精神本质。同时,我们还要强化自我民族意识,用全方位的眼光去关照我们的现实生活。”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曾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任何文学,都有属于它的时代,无不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诗歌这种具有极致表现力的文学方式,往往能够在任何时间和空间的节点上产生巨大的能量。
我们与死神的比赛,无疑
已经进入了你死我活的阶段,
谁是最后的强者还在等待答案。
让我们把全部的爱编织成风,
送到每一个角落,以人类的名义。
让我们用成千上万个人的意志,
凝聚成一个强大的生命,在穹顶
散发出比古老的太阳更年轻的光。
让我们打开所有的窗户,将梦剪裁成星星
再一次升起在蓝色幕布一般的天空。
在吉狄马加的抗击疫情诗歌《死神与我们的速度谁更快》中,诗人用195行诗句记录下2020年中华民族艰难沉重的瞬间。这首诗是献给所有抗战在疫情前线上的战士们的赞歌,医生、护士、环卫工作者、建筑工人……每一个在危急时刻挺身逆行的人们,诗人为这些民族脊梁而讴歌。同时,这首诗也是献给全人类的一段鼓舞号角。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诗中,我们看到了中华民族在灾难面前从未屈服的身姿,看到了对未来胜利的渴望和呼唤。
“一个人的声音的背后是一个民族的声音,而从一个人声音的内部却又能听见无数人的不同的声音。”诗中的家与国,是个体责任和整体力量的彼此牵连,共同进退。在这首诗中,我们感受到了吉狄马加作为诗人、作为彝族之子、作为华夏之子的浪漫情怀,以及他诗歌的沉稳力量。他向来是这样一位诗人,从不吝惜直面表达对祖国和人民、故乡和民族最深沉的爱意,从不逃避诗歌应有的社会使命和责任担当。他以大气磅礴的文字抒发宽广无私的家国情怀,用文学的形式传递人间大爱,总是能直击人心,为社会注入强大的正向的能量。
无疑,吉狄马加的诗歌书写是独特的,他勇于扛起历史,站在人类命运的高度,对国家、对民族充满深切的关注,这属于诗人的公共良知,难能可贵。2008年,汶川抗震救灾中,他曾写下《献给汶川的挽歌》,为民族精神励志,为人民抚慰伤痛:
汶川,命运的天平似乎从来就不公平
然而人类的历史告诉我们
灾难从它诞生的那一天
就时时刻刻伴随着人类的前进
是的,汶川!当死亡选择你的同时
人类的希望也选择了你
虽然这样的选择
是那样的残酷,是那样的让人难以接受
因为千百年来
人类就在苦难中成长……
我们看见,在这大悲剧的舞台中央
我们的母亲——中国
用她五千年泣鬼神感天地的大爱
再一次把一个民族的苦难
义无反顾地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吉狄马加把诗歌的根,深扎于中华民族命运的土壤里,对祖国,对故乡,对民族深怀热爱和依恋,也常存悲悯与忧思。在《致祖国》中,他毫无保留地表达着少数民族人民为国家贡献力量的决心和向往;在《长城》中,他深深刻下中华民族的情感符号;在《一支迁徙的部落》《彝人梦见的颜色》《看不见的波动》等等诸多诗歌中,诗人用热忱的文字书写了故乡人民的生存环境、时代演变以及民族风情和独特的审美心理特征。在一行行诗句中,我们能看到,诗人对故乡土地和民族传统的忠实。挂在少女胸前的口弦、盘旋在群山顶上的雄鹰、祭祀梦幻的火焰和游牧人的马鞍……那一个个意象,是诗人刻在血液里,永远流动着的对这个世界的爱意。
吉狄马加诗歌有着鲜明的民族色彩,但他却用立体和丰富的心灵语言、悲悯的人道关怀打破了国家和民族的界限,超越了时间和空间限度,将读者引入人类共通的情感河流。将民族性、时代性和人类性紧密地结合,因此吉狄马加的家国情怀是能为世界所接纳的。
三
吉狄马加诗歌的英译者、诗人梅丹理曾说过,“就文化身份而言,吉狄马加既是一个彝人,也是一个中国人,也是一位世界公民,这三者是互不排斥的”。他以诗人的敏感细腻审视这个时代,用诗歌记录社会生活和现实变迁,用语言表达自己的追索和忧虑,并善于以国际化的视野审视个体与社会、民族与国家、传统与现代、历史与未来的繁复关系。他把自己的家国情怀上升到了全人类共通的高度。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各个民族精神活动的成果已经成为共同享受的东西,民族的片面性和狭隘性已日益不可能存在,于是由许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个世界的文学。”
吉狄马加的诗歌成长之路就像一棵参天之木,他的根系既深深扎于脚下这片沃土,又将旁系生长到了另外一片陌生的土地汲取营养。除了古老神秘的彝族文化、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惠特曼、阿波利奈尔、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世界文豪都曾在不同的时刻与他邂逅。众多民族文化在他的诗歌中交融,并通过他所设置的独特美学结构,构建了他诗歌中的人类性谱系。在《一种声音,我的创作谈》中,他就曾说过,“对人的命运的关注,哪怕是对一个小小的部落做深刻的理解,它也是会有人类性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他是古老民族的代言人,同时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世界公民,他的诗歌体现了他对世界的独特见解,饱含了他对人类生存境况多方位的思考和透视。
人与自然,是人类命运的永恒话题,自然本应是人类原生文化的养育者,但人类文明为破坏自然生态付出过、也正在付出沉重的代价,吉狄马加的诗歌中充满了对这种关系的警示与深思。
不要再追杀我,我也是这个
星球世界,与你们的骨血
连在一起的同胞兄弟
……
我与生俱来——
就和岩羊、赤狐、旱獭
有着千丝万缕的依存
……
谁也离不开彼此的存在
在《我,雪豹……》中,他以雪豹的独白,站在全人类的高度,来展现人与自然的哲学性思考。他自己曾说过,“我在写作时一直强调要写出我们民族生活中的人性光辉和美好的心灵世界。对太阳、土地、河流、森林、原野、群山等这些养育了人类原生文化的母体的赞颂,从来都是我诗歌的主题。”
河流是人类发展史中的一个原型符号,承载了重要的文化功能,激发了诗人们对历史文化的诗意想象。所有文明的伊始,都有一条母亲河,那是人类灵魂的寄托,这样一条母亲河可以流向任何一个人,无论他是何肤色,说着何种语言,这条河都会流进他的心里。《献给这个世界的河流》中,诗人讴歌河流——人类永恒的母亲:
相信吧,人类所有的文明
都因为河流的养育
才充满了无限的生机
我们敬畏河流,因为河流是一种相片
它崇高的名字就像一部史诗
它真实地记录着人类历史的进步和苦难
我们向文明致敬
实际上就是在向那些伟大的河流致敬
在《鹿回头》中,诗人用猎人和被追杀的鹿的传说,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所有种族给出一个启示:“但愿人类不要在最绝望的时候,才出现生命和爱情的奇迹。”
《不朽者》是吉狄马加的名篇:
黑夜里我是北斗七星
白天又回到了部族的土地
幸运让我抓住了燃烧的松明
你看我把生和死都已照亮
我握住了语言的盐
犹如触电
当现代人越来越缺少对祖先与文明的溯源,当本民族的文化记忆和意识缺失成为世界的普遍问题,寻找和追寻故乡那最后的精神家园,便成为了人类共情的主题。
吉狄马加说,他在“写作时,更多地是想通过表现我的民族生活,去表达我们对自身赖以生存的自然和文化的热爱,我坚信所有的人都是一个生命过程,不管你生活在哪个地方,哪个民族,有很多普遍价值的东西是人类必须共同遵从的。”在这丰富的表达中,其诗歌亦充满了对人类古老文明的追索等一系列文学的“终极关怀”。在《而我——又怎能不回到这里!》中,他写道:
我的灵魂,曾到过无数的地方
我看见他们,已经把这个地球——
糟蹋得失去了模样,而人类的非理性
迷途难返,现在还处于疯狂!
米兰·昆德拉曾说,“假如一个作家,只写作只有他的民族才能理解的作品,那他是有罪的,因为他造成了这个民族的短视。”世界是一个整体,吉狄马加的诗歌时刻把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去思考,决然摆脱了片面民族主义固有的偏狭和局限,站在全人类的角度书写,是吉狄马加诗歌的品格。被称为欧洲最伟大的在世诗人之一的立陶宛诗人托马斯•温茨洛瓦曾说过,吉狄马加的“诗歌能将整个人类联系起来,不断为我们关于世界的理解添加新的维度。”因此他诗歌中的家国情怀也超越了家与国的界限,是站在中华民族乃至世界文化的高度,以宏大的视野,建立的一种新的人文精神。
四
吉狄马加诞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80年代初进入诗坛,经历了自“朦胧诗”起纷至沓来的各种诗潮诗派,但是他从未摇摆不定,从不跟风盲从,他始终似雪峰般冷静坚守,卓尔不群,一方面与时代风尚、社会思潮、民族文脉、宇宙精神保持着某种深刻的联系,另一方面,又以一种专属于他的诗性话语体系、文化意蕴和审美内涵,成就了自身崇高、广博、深厚、雄奇的独特诗学品格。对于纠正当下某些因对诗意缺乏敬畏之心而产生的诗歌浅薄直白、无病呻吟、极度个人化的诗风有着很大的借鉴价值。他的诗歌在世界文化的语境下,重建了新的艺术构架、抒情表意体系和人文精神,在他的笔尖绽放出一朵朵抚慰人心的诗歌之花,那“人类精神世界中最美丽的花朵”, 令人不禁停车下马,驻足凝望。
吉狄马加的诗歌关注的是整个人类的行为、命运在宇宙空间中的处境,具有廓然大公的主题内涵和悠深高远的诗意境界。
在绝望与希望之间
只有一条道路是唯一的选择
——那就是和平!
(《在绝望与希望之间》)
恒定的主题与顽固的美感,以一种具有深刻的寓意性的表达方式,实现了超越民族、种族,对人性、人类的终极关怀与思索,实现了吉狄马加诗歌的美学品格和话语范式,诗歌文体架构的自由度因此大幅提升。
在他的诗歌中,即便是颜色、光线、声音……,都获得了最大的自由和解放。
我梦见过黑色
我梦见过黑色的披毡被人高高地扬起
黑色的祭品独自走向祖先的魂灵
黑色的英雄结上爬满了不落的星
…………
我梦见过红色
我梦见过红色的飘带在牛角上鸣响
红色的长裙在吹动一支缠绵的谣曲
红色的马鞍幻想着自由自在地飞翔
…………
我梦见过黄色
我梦见过一千把黄色的伞在远山歌唱
黄色的衣边牵着了跳荡的太阳
黄色的口弦在闪动明亮的翅膀
…………
(《彝人梦见的颜色》)
以彝人崇拜的红、黄、黑三原色作为彝人坚韧、壮烈的民族精神的象征,用主体认知的方式对客观世界进行审美把握,表达了人类对诗意生存和美好生活的追求。深刻的人文反思、多样的文化形态和广阔的价值场域,使得吉狄马加的诗歌在世界视域内获得了更广泛的认同和尊崇。
中国古代诗歌有“诗之厚,在意不在辞”之说,这是重于言辞以及事物本身的情态与意境,需要超越现实超越民族把握更大时空范畴的灵性。诗歌本就擅长对意境的营造,仿佛写意丹青,尺幅千里,寥寥数语,即可令人神游万仞、精骛八极,给人以最丰富的心灵感受和精神回馈。吉狄马加深谙其要义,他的诗歌之美并不限于语言本身,而是在语言的运用中营造出来的充盈着自由观感和解读空间的艺术效果。
如他以孩子的口吻写的代表性长诗《一个猎人孩子的自白》:
黄昏把子夜的故事
在树梢的高处神秘地拉长
一条紫红色的小溪
正从蟋蟀的嘴里流出
预示着盛夏的阴凉
那块柔软的森林草地
是姐姐的手帕
是妹妹的衣裳
野兔从这里走过,眼里充满了
寂静的月亮,小星星准备
甜蜜地躲藏
于是最美的鸟在空气里织网
绿衣的青蛙进行最绿的歌唱
当那只皇后般的母鹿出现
它全身披着金黄的瀑布
上面升起无数颗水性的太阳
树因为它而闪光
摇动着和谐的舞蹈
满地的三叶草开始自由地飘扬
就在这时我把世界忘了
忘了我是一个猎人
没有向那只野兔和母鹿开枪
(《一个猎人孩子的自白》)
这首诗为读者营造了一个梦幻般的童话世界,森林终究以那摄人心魄的魅力洗涤了猎人孩子的心灵,使他放下了猎枪,遗忘了杀戮。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是一种超越世俗感官的意象呈现,是净化人心的神秘力量带给我们的心灵震颤。岁月寂静地向远方流淌的时候,现实生活也会朝着记忆深处悄然飘移,总会有些珍贵的东西离我们原来越遥远,有太多的知识、经验、感受乃至悔悟正在消散遗失着。诗人就像是信仰的布道者,把渺远的过去未来维系起来,是诗人的天赋,也是诗人的使命。
吉狄马加的诗歌始终不以描写对象为目的,而是以艺术为对象去加以思考和体认,以对美的追求为终极目的,这样所有的对象都因为他所构建的诗意空间而具有了诗性存在的价值。
再来看他的代表性长诗《我,雪豹……》中的一节:
追逐 离心力 失重 闪电 弧线
欲望的弓 切割的宝石 分裂的空气
重复的跳跃 气味的舌尖 接纳的坚硬
奔跑的目标 颌骨的坡度 不相等的飞行
迟缓的光速 分解的摇曳 缺席的负重
撕咬撕咬 血管的磷 齿唇的馈赠
呼吸的波浪 急速的升起 强烈如初
捶打的舞蹈 临界死亡的牵引 抽空 抽空
想象 地震的战栗 奉献 大地的凹陷
向外渗漏 分崩离析 喷泉 喷泉 喷泉
生命中坠落的倦意 边缘的颤抖 回忆
雷鸣后的寂静 等待 群山的回声……
(《我,雪豹……》)
他在长诗中突兀地变换风格,场景的急速切换、漫散的呈现方式、人为的割断叙述节奏、破坏性的重建,令诗歌一咏三叹、节奏铿锵,原生态表现力带着最原始的野性喷薄而出。碎片化处理语言的方式,恰恰发挥了语言本身的魔力,带给了我们最令人惊喜的诗性表达。得鱼忘筌、得意忘言,他以高度的自由性和超脱性解放了语言对感悟者“心”的限制,呈现了诗歌大美的独特魅力。
吉狄马加曾说过,“我写诗,是因为我会讲故事”。用情节化的表达将诗歌文本与生俱来的碎片化特征化入诗歌整体的情境之中,是他诗歌的另一个重要特点。
无论我怎样地含着泪对它歌唱
它都沉默得像一块岩石一声不响
只有在我悲哀和痛苦的时候
当我在这土地的某一个地方躺着
我就会感到土地——这彝人的父亲
在把一个沉重的摇篮轻轻地摇晃
(《土地》)
他不是在描摹土地真正的样态,而是用一颗赤子之心,讲述那属于他的故事,系起属于他的记忆,维护着精神王国疆域的完整,用情绪起伏、情感脉络去梳理诗人自身对故乡和大地母亲的怀恋忧思,眷恋悲悯。
它有气无力地躺在牛栏里
等待着那死亡的来临
一双微睁着的眼
充满了哀伤和绝望
(《死去的斗牛》)
诗人同样在用类似蒙太奇切换的图景和充满寓意的情节来解读自己内心的景象和精神图景,给叙事节奏以流动的诗意美,产生了直抵人心的力量。
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曾说,“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吉狄马加的诗歌即以言外的意境悠远和超越语言文字的诗歌张力,激发着读者激越奔涌的情感共鸣。他就像春汛到来之前的布谷,太阳即将升起的雄鸡,把人类祖先缤纷记忆中的某种珍贵信息,送达读者安恬的梦境,令人恍然大悟却又不可名状。谁都没办法拒绝吉狄马加的歌唱。
明代焦竑的《雅娱阁集序》中有云,“诗非他,人之性灵之所寄也。苟其感不至,则情不深;情不深,则无以惊人而动魄,垂世而行远。”袁枚也说:“人心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这就是说,要想做一个诗人,先要做一个诗意的人,必须是一个有性情有担当而又妙趣横生的人。见人之所未能见,言人之所未能言,这就容易达成美妙了。但凡人的性格情绪精神思想的趋向,都可以称之为趣吧,诗人最能带着他的读者观览一系列的美。
恰恰在这方面,吉狄马加的诗歌也呈现出了这种卓然的审美旨趣。我们往往比较难得在他的诗歌中感受到汹涌澎湃的个体情感恣意于他诗歌的字里行间,抒情方式的清简也许与他公职人员的职业身份有关。但清简不代表寡淡,他的诗歌情感也许不是恣意的,但却是丰厚的。按照苏轼评价陶渊明的观点来看,在人类共享的精神世界里,这种不恣意的丰厚恰恰是华美而丰腴的。吉狄马加的这种丰厚来自他故地精神的皈依,现代性文化的浸润,世界性眼光的认定以及人类意识的重构,多重元素盘根错节,互文互义,繁衍生息,闪烁于他诗歌的字里行间,使他的诗歌具备了多维角度的审美空间结构。深沉而凝重的文字,浓烈而朴素的情感,自然流淌于他所构建的诗歌王国之中,也造就了他诗歌的日臻阔达宏远、博大丰沛的精神气质。
吉狄马加钟情于诗歌这“人类精神世界中最美丽的花朵”,并将其作为毕生的理想追求。在他的整个人生经历中,从童年的原乡记忆,到少年的心性磨砺,再到成年的品格修为,几重融汇,繁复叠加,以其自身特有的艺术逻辑,进行着最有深度的诗美实践。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吉狄马加的诗歌就具备了这种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格致与气韵。用一种属于全人类的心灵密语,吟哦着所有人类命运与情感的重大命题,因此愈加显得空间的广阔与时间的久远,人物事件浑然一处,形形色色的读者,仿佛各自接听到了飘渺夜空之中自己先人的喁喁的密语。
吉狄马加的家国情怀,被他编织进立足于本民族的文化确认与覆盖全人类的人文关怀所织就的锦绣之中,并被他广博的视野、质朴的情感和一种专属于他的诗歌美学裁剪成了霓裳羽衣,克服了语言文字、文学传统、种族文化等重重障碍,以其自身的诗性智慧,诗美经验,诗文底蕴,诗歌灵魂,将他的诗歌若游龙彩凤见于苍穹,在飞霜一般无尽的镜像中,生出震撼人心的审美力量,证明着当代中国诗歌的卓越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