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母语之乡的流脉与声响——《母语之乡的呼唤》代序
作者
普驰达岭
2013-10-02
原出处:《母语之乡的呼唤》
望着北方的天空,雁群如秋天的落叶,从高空飘过,不知不觉间,又一个季节将在我放置目光的空间走远!
轮回的日子里,无数翻飞的岁月沉淀在我记忆的长河中,一首不老的歌谣始终不离不弃地温润着南高原:那些高挺的天菩萨、忧伤的母语、巍峨的群山、涤荡的河流、舞动的羊群、以及金黄的荞麦……所有生生不息的生命流脉,在大小凉山这片土地上,声响铿锵,迎风生长。
当我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侧畔而过,雪光下孤独的马匹,布谷声中凿崖而过的羊肠小道,从勒俄中舞蹈而来的火把,及玛都和灵竹中铺排而来的父子连名族谱,都在喜德拉达这个以母语之乡、铠甲之乡、漆器之乡而著称的家园里无边无际的蔓延开来;一切可以延承的古老语言和文字,都在善于叙说的毕摩口中被注入鲜活的血液。彝家山寨厚实的克哲、悠长的尓比,以及婉幽缠绵的歌谣,在喜德拉达走村串户中被彝人袅辽不绝的炊烟所盘活。
自然而然,善于歌赋的母语文化在新一代彝人鹰灵后子的血脉中以汉字偏旁进入,以不同审美视角传承并诠释出母族文化元素多彩的生命亮光。这些来自喜德拉达的新一代彝人,用精道的汉字偏旁书写着母语之乡活态的生命流脉,生发出铿锵有力的文字声响,为我们亮出彝人根系文化在母语人头颅中呈现与表达的文化盛宴。
而值得一提的是:如今在一个看似自由实则共识消解的年代,在一个已经没有“绝对的词”能够获得同感与认知度的时代,在这个每个人都无比匆忙却又百无聊赖的时代,在这样一个内心愤懑却又无所具体指向的精神涣散的年代,物欲横流经济浪潮的席卷,当下文学写作处于艰难生长的境遇,很多古老历史的记忆被拆毁,很多民族根系文化被清除。随着媒体与网络空间的全面敞开及加速,日益加剧的城市化进程对写作、阅读和评论都制造了前所未有的眩晕、假象、幻觉和挑战。在当下更为吊诡的是,中国体制内或体制外的众多民族诗人都加入到新时代的合唱当中:他们企图扮演文化的精英、意见领袖、全球分子、自我幻觉、中产趣味、底层伦理、政治波普乃至江湖游勇。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加剧及文学自身生态的变化和调整,无中心时代已经来临的现实创作情态,使个体精神境遇和建立于“弃置之物”基础之上的“地方诗学”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除根”过程的礼遇。
值得欣慰的是,彝族诗人的诗歌写作大都站在母族的文化根基上,有力生发或创造属于自己的生存关系,开辟自己生命的道路。他们始终避开那些热闹的场合和体制内摇旗呐喊的语言标签,让诗歌创作成为对自己的挑战,而不是对自己的娱乐。他们始终将自己的才情融进浓重的文化氛围,感受触摸本土文化艺术气息和城市脉搏,持续深入地用智慧的笔端走进最纯净的大小凉山的每一个村落,把见证南高原远古的部族文化自然而然展示与铺排给世人,以珍惜的情怀真诚表达大凉山这片故土上彝人开放包容与热情好客之道,将乡恋风格进行到底,分享都市人崇尚的低碳、优质城市生活带来的喜悦和激情,他们也在不断地对自我关系进行更新,这已成为彝族诗歌语言的生命之路、生活之路,也是他们践行的诗歌之路。
就如在美丽古朴而充满诗意的喜德拉达,这群用汉语书写母族根系文化的新一代彝人身上,不离不弃中始终驾驭着文化发展与文化传承并进的方舟,母族文化自然成为他们抒发白昼智慧的头颅,点燃黑夜可靠的肩膀。他们相信生命来自前方,而非身后。他们始终骑行于古老且幽深的母族文化的根基上,幸福中行吟天地,快乐中把酒而歌。他们自然的栖居、行吟与歌唱,平实、点滴的生活音韵在快乐的人生子午线上被打磨成充满个性的审美叙事与品质。而这种至今连绵不绝的厚实行吟与歌唱,被一代一代彝族先辈后学盘活和延承。
在喜德拉达,土地广袤而神奇,这给诗人的诗歌勾勒了厚实的写作模板,使母族文化的诗歌因子与南高原广阔的背景完美契合,很多母族文化象征意义元素,如英雄髻、天菩萨、火把、锅庄、雄鹰、擦尔瓦、百皱裙、毕摩、苏尼等既是描摹的对象空间,也是诗人寄予诗意的意象主题,它们构成诗人行走达小凉山彝区的诗歌地理,一起构建出喜德拉达诗人家园意识的象征体系。它们将个体的生命体验与乡村的隐喻符号杂糅混合,民俗细节被审美观照,串联交织出一部大凉山彝人的诗歌口述史和民族志。这些彝族诗人那充满个性的审美叙事与品质,同样在即将出版的《母语之乡的呼唤——喜德彝族现代诗歌作品选编》一书中得到呈现、凸显与表达,这也是来自喜德拉达的16位彝族诗人整体力量的舒放与集结。
诗歌是需要阅历和经验的。但诗人的敏锐与胆识还在于懂得诗歌写作绝不是经验、道德和真诚能够完成的,而应该以冷静、客观、深入、持久与倔强的个性发声。
对于诗人和其书写的语言而言,我一直以为只有身边之物才是更可靠的真性呢喃,也是诗人内心最为真实的纹理,诗人即使于自身的存在也要学会,倾听那些不同甚至分裂的声响。诗人的责任就是对那些与自身的存在体验直接相关的场域之事物进行命名与揭示。从这一点上来说,在喜德拉达诗人的书写文本中可得以实证,而彝族青年诗人曲木伍合和的惹木呷可算他们其中的代表性诗人。他们以自然而然的语言,流洗着彝族文化的回味与忧思,激越着对彝乡故土爱的忠贞与感伤。虽然语言朴实无奇,但正是这些平实的感怀丰满了故土生生不息的文化传承与流脉,以一种空透骨质点睛之力,不断启迪着族人从昨天走向今天,并走向未来。
“喜德 是由一副副铠甲/链接而成的一段历史//就这一副铠甲/我先祖的先祖/穿上它就没脱下过/我爷爷的爷爷/带上它走过了昨天/我父辈的父辈/留着它交给了政府/而如今,它已走进博物馆/走进了我们记忆的最深处”(曲木伍合《喜德拉达》(组诗)之《铠甲与喜德》节选)
“在所有的色彩中/彝人毫不犹豫的选择/红,黄,黑三色/从此,喜德人开始/用最鲜明的色泽/描绘自己的理想和爱情//那热烈而奔放的红/那亮丽而忠贞的黄/那尊贵而庄重的黑/这爱的元素,早已注入/喜德人生命的内核/在太阳光下/时而柔和,时而强烈”(曲木伍合《喜德拉达》(组诗)之《漆器与喜德》节选)
“在一场红雪中降生/从一部史诗里走来/在一束火把中舞蹈/到一节灵竹里醒着/固执地,呼喊着你长长的名字”(曲木伍合《祖先》节选)
“远去的山寨,神话,英雄结,过往的人和刀枪/在黑夜里无处可逃,曾被火亲吻/火把当时在场//如今的山路,情歌,野蒿枝,沾亲的人和骏马/在黑夜里无处可逃,又被火点亮/火把总是在场/明天的山风,民谣,天菩萨,走动的人和祭坛/在黑夜里无处可逃,再被火洗礼/火把还会在场”(曲木伍合《火把一直在场》)
本书收录的16位诗人中,的惹木呷是一位侠行漠风,情系南高原,在高过阳光的灵魂之上自然而然地行吟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倾尽嘹亮的嗓音和手势,忘情于南高原这方故土的灵悟者。大西北的沙影漠风、戈壁荒原丰满着他行吟天南地北的人生音韵,而南高原故里草长鸳飞、挂肚牵肠的部族的文化因子,更彰显出他孤旅文学审美的独特视角与个性中语言呈现的力量:
“坐下身来/让心灵和大地/离得近些/这世界呵//日落/八百里戈壁上/蚁群沿着一节枯干的草叶/从容爬行”(的惹木呷《黄昏》节选)
“这安静的角落/没有谁和谁相逢/落叶纷飞/又一个秋天来了又走/原野依然荒凉//这安静的角落/没有谁和谁相依/原野荒凉/每一粒石子都怀揣自己的远方/在繁星闪烁的天宇里/寂寞守望//这安静的角落/没有谁和谁别离/日子从指尖一丝一缕滑落/细水长流/流水长东//没有谁来过/没有谁离开”(的惹木呷《居尘一隅》)
在他铿锵的文字背后,给我们呈现出一幅隔世桃园绝美的山水人文画卷:那犁耕久远的美好记忆,那跋涉山川的生活感念,那探索人生真谛的悟彻,那透悉命运的思考,宛如一群心灵放飞的白鸽,一次次翱翔在高过阳光的灵魂之上,以一种超越时空的力度,透穿历史的涧底,放亮自然的原野,存寄社会的写真,濡润着我久久无法平静的情感。
“我相信有一种简单/在纷繁的世界背后等着我去走近/我相信灵魂/我相信//坐在山上我就是山/躺在水里我就是水”(的惹木呷《无题》)
这种高过阳光,透穿灵魂的自然而然的行吟,坐漏了人类千年来的沉思。以一种空前绝后的魅力,不断启迪着人生无法舍弃血脉的一种荡漾的思想与情感。“坐在山上我就是山/躺在水里我就是水”。它以艺术的一种自然与深邃,以人性的一种高度与光芒,以思索的一种锐敏与理智,悉尽人性情感与自然轮回的经幡,吹奏出的一曲回荡天地的人性音韵:
“夜空开满明亮的野花/夜空开满我亲手撒播明亮的野花/最大的那朵名叫月亮/正在朝我微笑的那朵名叫月亮//斗转星移/我相信自然是有着自己的语言的/自然的语言从来没有被我听懂/草木蓬勃/我相信野花开在暗夜的嘴唇/野花的幸福被我看见//夜空空荡荡/那个狗吠寂静的山头/传来婴儿啼哭/婴儿的啼哭空空荡荡/婴儿的幸福被我左耳听见/我的右耳同时听见/另一个山头父亲的身体/正被火葬/父亲的幸福也同样/被我听见//就比如此刻大地上有人走动/我就听见了暗夜的脚步声/野花的脚步声//我情愿相信活着与死亡都是一种幸福/相信夜空里明亮开放的野花/是一群长了翅膀的希望/飞蛾一样引我/在最远的山头静坐//可以这么告诉你/在十月的一个夜晚/空荡荡的天空里开满了明亮的野花/天空里只有我的眼睛/被幸福无声地刺伤”(的惹木呷《野花》)
人类语言的最大差异,其实就是对世界感受性的差异。因为人类的原始词汇,是大自然中对万物的速写与感知符号,它始终自然而然地生发着人类智慧的灵光。诗作为文学艺术的最高表现形式,以空灵与深邃的语词铺排,以情绪与情感的灵动鲜活,以思想与意志的强烈冲撞,造就建构之美、意境之美、音韵之美。缘此,的惹木呷的诗自然成长为人类心灵与灵魂的呓语,网结成情感在柯枝上落落大方等待的花期和绽放的花蕾。当诗人情感的柯枝真正植入承载主杆的文学创作审美的根基,从远古的生命流脉中培植的诗歌之树就光彩摇曳,花蕾烂漫,最终让因灵生发的诗句动情于天地,濡润于历史,烙印于社会,动感于时代,泽被于人类,也使人类从自然闪烁的灵光获得默默的精神抚慰、昭示与启迪。
“雁群落叶般飘过高空/雁群开始落叶般飘过高空/雁群又开始落叶般飘过高空/我远走的牛羊依然没有音讯//春天/坐在高原/青草青青漫过我宁静的躯体/我的左手托着太阳/我的右手捧着月亮/我远走的牛羊依然杳无音讯//……春天啊/请记住我高原的坐姿/在所有的雁群都如落叶般飘过高空之后/在远走的牛羊彻底将我忘记之后/在青草青青漫过躯体之后//我的宁静/将如这恒久的高原/荒芜而忧伤”(的惹木呷《春天 请记住我高原的坐姿》节选)
的惹木呷大量的诗章中,如此富有生命和人性哲喻的语言,总是在不经意中自然而然地在他诗歌的酒杯中开放,在他充满灵动的思索中流淌:激越的诗性中浪涛涌动,奔流的情愫下瀑流天地,落满启迪而又透彻骨髓的审美个性,求诉着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一种恬淡、和谐、高远的乡村般的温暖,而穷尽的是自然与人性本能的处世哲学。
《母语之乡的呼唤——喜德彝族现代诗歌作品选编》一书的16位喜德彝族诗人中,除了出生上世纪50年代初的吉伍木果(朱文旭)外,与我一样,曲木伍合、沙玛阿古、的惹木呷、俄木木果、尼苦依坡5位都属于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作为70后,5位诗人的书写风格各有千秋,站在母族文化的根基上抒发自己的所感所悟所思是他们共同写作范式。
相比之下,不加粉饰的笔触直面书写彝族传统与历史文化事象是俄木木果诗歌创作上呈现的突显特点。他的文风既继承了彝文古籍诗书经文的特点,又兼有彝族民间文学朗朗上口的歌谣风格,具有彝族传统经文的音韵美,但选材上也忽略了现代诗歌创作所应把持的持续审美、选择与提炼,段落与行文的衔接略显亢长,少了点诗歌意象的打磨与提升。
“……那个月夜/口弦遗失在密林深处/谁的嘴唇如此惆怅/一曲古音跌入悬崖/漫山的寂寞/谁来照看//那个部落/勇士沦落在天边/谁的心如此悲凉/首领的酒杯/斟满血色夕阳/黄昏的忧伤/谁来饮尽”(俄木木果《部落的忧伤》节选)
“……那是一根细细的黑线/一根行将绷断的黑线/一头系在情人的发梢/一头系在紧锁的眉心/一头系在父亲的英雄髻上/一头系在青年的太阳镜上//那是一根细细的黑线/一根行将绷断的黑线”(俄木木果《黑线》节选)
沙玛阿古的书写抒情笔墨浓厚,富涵警句式的短诗见长,文字背后所要呈现的哲性意味幽深绵长。
“生命之源泉/万物之灵魂//性情柔和/柔却能制坚/无孔不入/同污垢交混/暗无失色//带走污秽/留下洁白”(沙玛阿古《水》)
“赌博是稀奇者的早产婴儿/贪图是赌博的孪生兄弟/赢得是钱财/输的是自己/输赢皆是钱物/虚度光阴/感慨人生”(沙玛阿古《赌徒》)
尼苦依坡游记散文体式与古代辞赋巧妙的融合,充满唐宋诗词韵律格调的散文诗,包括古体诗功底深厚,赋词精道,别有一番天地。他的古体诗词的风格与出生上世纪50年代未初的吉伍木果(朱文旭)古体诗有异曲同工之妙,都以生活感悟,岁时节庆,山水游历的所感所悟触景而发,笔锋犀利,融文简洁。
“愁闲又一年,此时正值当年景。人影孤,春意依然。烦心者,婷婷花,乱意者,煽煽蝶。阴冷树下,旧梦不再//心痛隐隐,细雨依旧下离别,涨满秋池,荡漾着凋谢时光。溢泪眼里,皆是去年事,揭满双手,狠心撒向山间,化作满天相思雨。//心儿闪烁天际,寻觅你踪迹。”(尼苦依坡《相思雨》)
“相岭千秋雪初融/玛果万般春意浓//邛畔成行柳垂帘/何人重踏来时春”(尼苦依坡《相思雨》)“攀爬登临,只为无限风光。山头回望云海中,前路迂回向天升。疑入蓬莱,何处是仙台?又似瀛洲,隐现云蒸里。继而云散风清,山川亘卧,似能一马平川。回环寻觅,不见相望人。”(尼苦依坡《游相岭》节选)
“巨擘擎旌曜灵烈,千骥迅跃百年逵。班师荡寇佳音报,壮士沙场豪气飞。南江稻浪烁金波, 北塞钢花闪红雷。长江放歌凯旋曲,昆仑轻舞神州绯”(吉伍木果(朱文旭)《七律·迎国庆》)
“神州近史不堪言,盗寇桑梓任横行。群雄抗斗乾坤转,大地新颜世界惊。”(吉伍木果(朱文旭)《七绝·近史感怀》)
“风雷十月振黎民,展翅鲲鹏奋起身。青史京华添伟赋,神州黔首誉奇人。亡蟊侧旁千军过,干草丛中万卉馨。老叟敲锣童幼舞,竟城空巷喜迎春。”《吉伍木果(朱文旭)七律·1976》
本书中收录的7位80后喜德男性诗人作品来看,风格上与前述5位70后的没有大的区别。如果说略有差异的话,主要体现在文本书写的审美成熟度上,但这种文本呈现是相对意义上的。其中也不乏有比较成熟的代表性质作品。如马海五达的《南方》、《一朵云》、《伤城》;麦吉作体的《独步孙水河畔》、《墙砖里的鬼迹》、《古道上的灵石梦呓》;麦吉木呷的《离完美空间还有多远》、《站在悬崖上发抖的人》、《谈谈忧伤 默默地流泪》、《最后的感觉》;吉克木呷的《妈妈的手谣》、《土墙》、《一弯镰刀》、《一棵树》;尔古木三的《寄托》、《故乡的大山》、《一条河流》;马海木呷的《红黄黑》、《等逝》、《忧伤的母语》、《驱鬼》;曲木木且的《门》、《神话》等。这些作品同样充满族根文化的血脉与筋骨:铺叙中铺垫着思考,收放里隐藏着哲性,张驰中涌动着彝族文化意象与审美架构。
“老人说/南方/是从母亲心头撕下的/一块碎片/而我从来就是/母亲那颗遗落的心”(马海五达《南方》节选)
“在城市砖墙的缝隙里/山里土鸡的毛羽粘满巫术后的血迹/附着花色枝叉严厉地守护着族人的健康/走进城里的彝人携带着山里依然的法式和根血/头脑中不装满鬼神的彝人不是彝人//两只羊角博得鬼神的欢心/垂挂在主人家的门上/它们的前世是洛火依呷峡谷鬼魅/谁吃了谁就变成鬼/从那时候起/人与鬼之间的孽缘/无始无终”(麦吉作体《砖墙里的鬼迹》)
“胸前对着万丈深渊/迈一步,月光下的悬崖不知多深/退一步,雨中发誓的言语会无效/擦掉眼泪吧,残酷的社会依然有路走/闭上双眼吧,有地雷的山路让给好友/只有发抖的孩子明白死者是否归来”(麦吉木呷《站在悬崖上发抖的人》)
“今夜我忽然想起故乡的苦荞地/满山满岭如糖纸一样的苦荞地/母亲的身影是一弯锋利的廉刀/缓缓地走过那片丰收的苦荞地//缓缓地请让我伸手缓缓地抚摸/饱满的季节似婴儿手中的乳房/母亲的身影是一弯明亮的廉刀/轻轻地割断了家乡的那声呼唤。”(吉克木呷《妈妈的手谣》节选)
“我背靠一座山/山是我的家/我心永在山上/我人却在山脚/把根深植于山里/深山拥抱于我/我就是不老苍山之子/一千年,一万年/不曾忘记我的故土”(尔古木三的《寄托》节选)
“……我的黄不是留恋谁的肤色/它永久都是美的象征/我用黑色的擦尔瓦对你细语/你会听见一个老人的诵经声/只因杜鹃鸟吐出最后一滴血/鲜红地散落在山头/才有杜鹃花如仙的妖艳/那是属于我们的妖艳/你会在群花绽放的那一刻/听到彝人恒久的福音”(马海木呷《红黄黑》)。
“那个寡妇/……她给我诉说了一个神话/……她说她与爷爷为了爱情而流浪远方/但那只是一种悲痛的开始//梦中的寡妇诅咒爱情/她说那是一切灾难的起源/而我却在梦醒后/寻找寡妇所谓的灾难的起源”(曲木木且《神话》)
在传统意义上来说,女性写作可能一生都离不开情感的主脉,特别是对爱情的向往与回溯。尽管不同的阶段会发生程度不同的变化或消减。由于身体作为女性最直接最本源的存在,一切思考和语言都从这里生发成长起来。而一定程度上身体性存在成了女性写作和精神渊数的“边界”,而时间性的焦虑、生命状态甚至语言意识的写作经验都直接与时间和衰老的身体发生最为直接的交集、对话与诘问。她们用诗歌的手指打开身体和内心深处的一个暗洞和窄门,因此一次次发现和再塑了自己,也一次次迎来那类似于从伤口流泻甚至喷发出来的寒冷和惊悸。
在入选《母语之乡的呼唤——喜德彝族现代诗歌作品选编》的底嫫伍牛、所体尔的、阿坡伍呷这3位彝族女诗人,在创作基点与风格上也彰显了上述特点。
出生70年的底嫫伍牛以散文式的古体诗见长,创作题材大多以触景情感及游记古体诗词为主。风格上既有唐诗的不羁豪放,又有宋词元赋的幽怨情思与缠绵委婉,散发出欲止还羞风情与渊数,《秋夜思》、《醉红楼》、《离别殇》、《风吟愁》可视为是她代表性作品。
“一叶知秋,道不尽秋棠渐隐枫落红。夜风萧瑟,品不完笛箫清怨伊人影单。轩窗外,后庭院,一树枯黄随风飘零。半盏残酒醉红颜,一轮冷月映芳菲,相对两无语,凄凄听风声。翌日晨光初现,美人懒懒对镜淡梳妆。却道是有心入梦春不来,有意赏花芬芳尽。暖阳歇进小窗,芳心依旧苍凉。谁为佳人画柳眉,谁思丽影也彷徨,空闺藏花香。旧情依然在,只是已泛黄。林间画眉引吭欢歌,碎雨点点敲打楼台。秋去冬来又一季,繁花过眼,唯有孤傲红梅开。”(底嫫伍牛《秋夜思》)
所体尔的和阿坡伍呷都是80后两位女诗人,她们都以现代诗的面孔来呈现现代彝族女性的视角与才情,但创作题材的层面上都反映出诗意审美元素的稚嫩和单一特点。
相较之,所体尔的的作品多以女性的视角切入,突出传统文化熏陶下的现代女性的情感纹理的波动与触殇。《阿妈 我要出嫁了》、《阿妈的心事》、《黄昏与一个女人交谈》是她的作品的代表。而阿坡伍呷的作品多以现代女性在情感历练过程中的思念交织、对话与诘问为题材,表达出一个彝族女性对爱情的向往、思念与忠贞。如代表性作品如《故事》、《心杂》、《心结》等。
“阿妈/我就要出嫁了/从此以后/我将骑上心爱的黑骏马穿过崎岖的山间小道/青春像山岗模糊一片//阿妈/我就要出嫁了/从此以后/我将装满泪光的双眸投向遥远的沉重//阿妈我就要出嫁了/从此以后/山鹰掠过的天际将是我守望的方向/从此以后/我将离开可爱的山林碧绿的原野/告别欢愉的童稚/踏进那一扇陌生的门/或许幸福 或许悲伤”(所体尔的《阿妈 我要出嫁了》节选)
“一滴眼泪/篝火旁的阿妈在倾诉/一声叹息/羊圈边的阿爸在沉思/一句祝福/山那边的你/我的索玛花/一花你的容颜/一春你的故事/痴心人 在远方”(阿坡伍呷《故事》)
对于物质为上的世俗价值“横行”的当下,文人所处的环境或所遭受的冷遇是十分冷酷的,他们的劳动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与理解,而且常常冒着被误解和重伤的两难境地。正因如此,文学创作其实是一种以寂寞来换骨脱胎的个体思想意识审美活动,也是在痛苦与快乐中让灵魂骑行生活中所面壁的境遇,让文字在审美与思考中站立起来的过程。在这样一个诗歌写作的荒年,来自喜德拉达的这样诗人们仍以各自的方式抵达个体存在的真实,创造出基于全体经验独特的审美空间。
在他们(她们)呈现的诗歌文本中,我看到了新一代彝族汉语诗人不懈努力和自我挣扎的身影,看到了他们对所栖身世界的困惑与反思中在尝试母族文化熏陶下汉语诗歌如何与彝族传统文化元素紧密契合以及超越的自我表达与诘问,并积极找寻诗歌表达的多元文化出路,进而使世界在他们笔下逐渐呈现出迥异于传统的一面。他们以各自经验的独特性、情感体验的反复性以及话语表达的实验性,共同混聚为一簇簇喜德拉达这方以母语之乡著称的美酒和漆器文化之上,装订出属于他们不同时代的诗歌记忆与文化相册。他们的出现,对于整体的彝族诗歌而言,无论像段落小结,还是篇章开启,他们的存在复杂而辗转地将过去与当下,城市与乡村、民族与地域、空间与时间杂糅拼贴,并有可能将共时性的中国彝族当代文学语境中建立起新的地方整体性或诗歌群体的自身存在,也许他们就像一幅雕塑或一幅画那样,不需要超出自身之外的任何解释。但是,我想,他们的心灵会跟上他们的脚步,他们的明天将会借由诗行,会慢慢在我们的视野里铺展开来。
此时此地,在上海滩,在中国这样一座充斥现代气息的国际大都市,我怀揣着遥远的南高原,盘坐于盛放在我面前的“母语之乡”诗意盎然的花朵之上,跟随16位喜德拉达诗人进行了一次文字诗意的洗礼,他们(她们)白天智慧的头颅,夜晚可靠的肩膀是给予我的无穷力量和温暖,这是我生命过往中不期而来的宝贵财富,更没来得及想象的是,在这样一座对彝人十分陌生的大都市临时寄居,也可以享尽大小凉山这片母语丰美的阳光和诗歌的盛宴,我想这是作为一个彝人无言的感动和幸福,对此,我深表感恩,不离不弃。
但愿以后的日子,喜德拉达的诗人们能够时时刻刻让自己的心灵与灵魂,如飞鸟一般,托载生命的情感跃动,飞翔、穿越在城市与乡村之间,飞翔、穿越在故土的山山水水之间。
愿你们的作品日益精美,并烙上新一代彝人书写中国历史、社会与时代的文学印痕。
是为序!
2013-9-28国庆前夕
普驰达岭 于上海师范大学学思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