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窝窝里的家】
大山深处有梯田,梯田深处有人家。元阳观音山脚下,有一个普玛科的村子。山涧水顺着田埂的石缝淌,清得能数出水里的石子,春播时映着云影,秋收时浮着金浪,老辈人说,这是观音菩萨撒下的聚宝盆。但这里山高路远,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经济文化落后,思想保守,连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
王木狗家就住在这个村里。三间土坯房的墙皮被雨水洇出深浅不一的印子,像幅没画完的画,墙缝里嵌着去年的玉米须,风一吹簌簌地响。东边牛圈里,老黄牛"哞"地叫一声,声儿能绕着梯田转半圈;西边的猪圈和鸡鸭圈挤在一块儿,天不亮就炸开锅——公鸡扯着嗓子打鸣,母鸡下了蛋"咯咯哒"地邀功,猪崽子在圈里拱着墙根哼唧,混着灶房飘出的柴火烟,是王木狗听了半辈子的晨曲。
七十岁的老母亲张优莫总坐在门口青石板上,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她望着云雾里的梯田,眼神能穿透十年光阴——那时丈夫还在,俩人背着孩子在田埂上凿石头,汗珠子砸在泥里,能泡出芽来。如今男人的坟头长满了草,她的背也驼得像座小拱桥,可只要说起梯田,声音就亮起来:"咱这土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粮食。"
一家老小的日子,就像梯田里的水,不深,却稳稳当当。王木狗和媳妇天不亮就扛锄头下地,五亩梯田种红米,十几亩旱地栽玉米、埋土豆,菜园子里的青菜顺着季节冒头,辣椒红得像小灯笼,茄子紫得发亮。大儿子王大宝十四岁,肩膀已经能扛起半筐粪,磨出的茧子比鞋底还硬;二儿子王二宝手巧,编的竹筐方方正正,筐沿儿比尺子量过还齐;小女儿王三妹扎着俩小辫,蹲在奶奶脚边学绣花,绣的蝴蝶翅膀上,还沾着点梯田的水色。
"爹,城里来的人说,楼比观音山还高?"傍晚,大宝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在他黧黑的脸上跳。王木狗正擦锄头,铁刃上的光晃了晃:"再高,能长出咱这红米?"媳妇在灶台边搅稀粥,蒸汽糊了满脸:"村头二婶说,搬迁点的砖房里,冬天不烧火也暖和。"王木狗把锄头往墙角一磕,土渣子掉下来:"暖和能当饭吃?咱这地沾着王家的汗,搬走了,根就断了。"
媳妇没再说话,悄悄往灶里添了把柴。她枕边的布包里,藏着攒了半年的几块钱,是想给大宝买个新书包——现在这个补丁摞补丁,孩子背着走两小时山路去上学,她总怕磨破了肩。这些心思,她没跟王木狗说,知道男人对这山、这田,有股子掏心窝子的犟劲。
【不愿挪窝的犟脾气】
脱贫攻坚的春风吹进大山那天,王木狗正在梯田里薅草。扶贫工作队的小周穿着运动鞋,裤脚卷到膝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田埂上,泥水溅得满身都是。"木狗哥!"小周举着张图纸喊,"政府准备搞个异地扶贫搬迁安置点,通水通电通路,孩子上学出门就到!"
王木狗直起腰,太阳晒得他脊梁发亮,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掉,砸在秧苗上。他瞅了瞅图纸上的砖房,又摸了摸身边的稻禾——刚插的秧苗嫩得能掐出水,山涧水顺着田埂缺口流进来,"哗哗"地像在跟他说话。"不去。"他吐出俩字,弯腰继续薅草,草根带起的泥水溅在裤腿上,混着汗味,是他熟悉的味道。
"为啥呀?"小周急得直跺脚,"你看大宝上学,天不亮就摸黑走山路;张大妈上次生病,雇人抬到镇上,光路费就花了半个月收成!"王木狗指着远处的观音山,山尖藏在云里,像个盘腿坐的菩萨:"你看那山,护着咱呢。搬到那个地方,风不调雨不顺的,哪有这安稳?"他拍了拍老黄牛的脖子,"它也住不惯砖房。"
工作队来了三回。王木狗每次都把人往屋里让,泡上自采的野茶,茶叶在碗里打着转。可一说起搬迁,他就梗着脖子:"要搬你们搬,我王木狗死也死在这大山里。"媳妇在灶房煮鸡蛋,听见这话,手一抖,鸡蛋掉在锅里,"咕咚"一声沉了底。她不是不想住安居房,只是夜里听见男人在梦里喊"我的田",就知道他心里的秤,早被梯田的土压得稳稳的。
老母亲张优莫懂儿子。夜里,她摸黑坐在王木狗炕边,竹杖在地上敲了敲:"娘知道你舍不得。可你看三妹,想看看山外的花布都难;大宝那书包,补丁比布还多......"王木狗蹲在地上给娘捶腿,手劲重了些:"娘,您等着,我准能让日子好起来,不用搬也能过好日子。"
他不知道,小周回去后,没再提搬迁的事,却开始往镇上跑。"木狗哥,"几天后小周又来了,手里攥着张单子,"你家的红米、野茶,城里人稀罕!我帮你联系了游客,保准能卖好价钱!"王木狗看着小周眼里的光,像当年爹看他第一次学会插秧时的样子,心里的秤,悄悄晃了晃。
【梯田边的热闹事】
一年后的春天,观音山脚下突然炸开了锅。先是来了些扛着"长枪短炮"的人,对着梯田咔咔地拍,嘴里念叨着"世界遗产";接着,土路被拓宽了,三轮车能突突地开到村口;再后来,中巴车一辆接一辆地来,游客们举着手机惊呼,说这梯田像通往天上的梯子。
"听说了不?咱这地,成了全世界都知道的宝贝!"王木狗蹲在村口大槐树下,听赶集回来的邻居说。他摸了摸后脑勺,"遗产"俩字听着生,可看着游客越来越多,镇上集市挤得转不开身,心里的秤又晃了晃。
小周带着几个戴眼镜的人来了,指着墙角晒的野茶、鸡笼里扑腾的土鸡说:"木狗哥,这些都是金疙瘩!"王木狗还是犯嘀咕,直到小周帮他把一袋红米卖给个戴帽子的游客,接过钱时,他的手直抖——那钱比平时多了三五倍,够给三妹买好几尺花布了。
从那天起,王木狗家的院子像个小集市。天不亮,媳妇就蹲在鸡笼前捡鸡蛋,指尖被鸡粪蹭得黄黄的,可数着筐里的白花花的蛋,嘴角就合不拢;大宝和二宝背着背篓上山采菌子,露水打湿了裤脚,却哼着歌跑回来,篓子里的鸡油菌、青头菌冒尖尖;三妹把红米装成小袋,上面贴着她绣的梯田图案,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到了镇上,游客们围着他们的摊子。"这红米是梯田里长的?"一个阿姨拿起袋子闻。王木狗嘴笨,只会点头,媳妇在一旁搭话:"是哩,用山泉水浇的,熬粥香得很。"三妹把绣着蝴蝶的帕子递过去:"阿姨,这是我绣的,送您。"游客们笑着掏钱,东西很快被抢光。
有回卖完东西,王木狗站在镇上超市门口,盯着里面的洗衣机看了半天。媳妇总说,冬天洗全家人的衣服,手冻得像红萝卜。他咬咬牙,进去扛了台洗衣机拉回家。当洗衣机"轰隆隆"转起来时,媳妇捂着嘴直哭,眼泪掉在洗衣盆里,溅起小水花。老母亲张优莫摸着洗衣机的外壳,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活了七十岁,还能用上这会转的物件。"
夜里,王木狗蹲在梯田边,摸了摸稻穗。月光洒在田里,像铺了层银,远处游客住的民宿亮着灯,像星星落下来。他对着月亮喃喃自语:"爹,咱没离开田,只是换个活法守着它。"
【搬出大山的好日子】
一年后,安置点的新房子真的盖起来那天,王木狗请了全村人吃饭。钢筋水泥房亮得晃眼,窗户上贴着三妹绣的梯田,蓝的水,绿的禾,黄的谷,风一吹像在动。院子里停着大宝新买的商务车,红绸子在车头上飘,二宝的饭馆招牌"梯田人家"挂在门口,字是请镇上老师写的,笔锋里带着股子喜气。
老母亲张优莫坐在新沙发上,摸着柔软的坐垫,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块旧帕子,上面绣着个歪歪扭的"福"字。"这是你爹走那年,我绣的。"她抹了抹眼角,"那时想,能顿顿吃上白米饭就知足了,哪想得到......"
日子像被风吹着的风车,转得飞快。王大宝的车每天在景区和镇上跑,游客爱坐他的车,说他憨厚,会讲梯田的故事——比如哪块田是爷爷凿的,哪道埂是爹补的。有回拉着个学摄影的姑娘,姑娘说:"大哥,你讲的比导游还好。"大宝挠挠头,嘿嘿地笑,心里比赚了钱还甜。
王二宝参加厨师培训时,手被油烫了好几个泡,可他咬着牙练。回来开的小饭馆,红米焖鸡要炖够三个钟头,野生菌得用山泉水洗三遍。有个游客吃了三回,说:"这味道里,有梯田的香。"二宝听了,偷偷给灶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着他笑红的脸。
王三妹的刺绣出了名。她把奶奶教的老花样改了改,绣里的哈尼姑娘背着背篓,篓子里装着红米和野茶,旁边是蜿蜒的梯田。她带着村里的妇女一起绣,合作社的订单堆成了小山。有回县里来人拍电视,镜头对着她的手,她有点慌,奶奶在旁边说:"别怕,就像给你爹绣帕子那样。"三妹的手稳了,针脚走得又匀又密。
三个孩子成了家那天,王木狗喝了不少酒。大宝娶了邻村会计家的姑娘,账本算得比算盘还精;二宝的媳妇是培训时认识的,俩人在灶台前一站,一个掌勺一个配菜,像天生的一对;三妹的丈夫就是那个摄影的姑娘介绍的,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总举着相机拍三妹绣花的样子,说要把哈尼刺绣拍给全世界看。
过年时,一大家子围着圆桌吃饭。老母亲看着满桌的菜——红烧鱼、炖排骨、城里买的苹果,还有中间那碗红米粥,突然掉了眼泪:"想当年,你爹在世时,过年能喝上碗白米粥就不错了......"王木狗给娘夹了块排骨,声音有点哽咽:"娘,现在好了,以后会更好。"
窗外,安置点的路灯亮堂堂的,像串起的星星。远处的梯田在夜色里像条沉睡的龙,王木狗知道,他们搬出了大山深处,根却还扎在梯田里,扎在观音山脚下。
【拉着领导的手】
又是个春节,县里的领导来安置点慰问。王木狗正在院子里贴春联,浆糊抹在门框上,红纸上的"福"字被风吹得轻轻晃。听见动静,他直起身,看见领导正握着老母亲的手说话,老人笑得满脸是褶,像朵盛开的菊花。
"木狗同志,日子过得咋样?"领导走过来,握住他的手。王木狗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掌心里的茧子硌得人疼,可这一刻,他觉得这双手有使不完的劲。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他想说洗衣机转得真欢,想说大宝的车又添了新座套,想说三妹的绣品上了报纸,可话到嘴边,只剩下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他使劲攥着领导的手,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的热乎劲都传过去。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领导拍了拍他的手背,"乡村振兴的政策会越来越好,咱们一起加油干!"王木狗使劲点头,眼泪糊了眼,可他看清了领导眼里的真诚,像当年的小周,像所有来村里帮扶的人。
老母亲颤巍巍走过来,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塞给领导:"这是三妹绣的,咱哈尼人不会说啥漂亮话,就知道党好,政府好。"帕子上的梯田在阳光下闪着光,像真的有水在流。
这时,三妹的小儿子跑了过来,手里举着幅画,是幼儿园老师教他画的:红太阳底下,金灿灿的梯田绕着新房子,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党的阳光照边疆"。孩子举着画,奶声奶气地喊:"爷爷,你看!"
王木狗抹了把脸,咧开嘴笑了。阳光照在安置点的屋顶上,金灿灿的,远处的梯田泛着水光,映着蓝天白云。风从观音山吹过来,带着红米的香,带着野茶的清,也带着好日子的甜。
他知道,自家的故事,是千万个中国家庭的故事。是共产党领着老百姓,从田埂上走出来,一步步踏上康庄大道,脚印里沾着泥土,心里装着热乎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