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同一种类型的生命,如果处在不同的生存境遇中,所呈现出的生存质量和生命内涵,也是有着许多的区别和差异的。譬如在我们的视野中那些散淡地绿着或者黄着的野草闲花,特别是像蒲公英这种普通甚而有些卑微的草本植物。
在我的印象中,蒲公英永远属于那种十分平凡,十分普通的小草。许多地方的田野山坡,甚至路边墙角,都能够见到它们的踪影。在万物芸芸的自然界,他们永远从属于一种可有可无的配角地位。即便如此,在不同的生存环境中,它们所呈现出的精、气、神,也是有着许多差别的。
蒲公英一般都在三四月间发芽长叶,七八月间开花结果。叶子倒披针形,与一种名叫马齿苋的野菜及其相似。开黄色的小花,结褐色的瘦果,根、茎、叶都能入药,有清热解暑的功用。我钟爱它的花朵和果实,总认为那金黄的花朵和伞状的果实,富有一种浪漫的诗意。它的花朵所呈现出的那种金黄,是一种十分纯粹,十分到位的金黄。花形与菊花一般大小,其风韵也不在菊花之下。等到它的果实完全成熟之后,便会绽开成一柄柄洁白轻盈的小伞儿。那小伞儿毛茸茸的,轻盈如鸿毛,伞托上坠一颗圆锥形的,饱满而丰润的籽粒。微风一吹,便像一朵降落伞似的,飘飘悠悠地随风而去。它们从不在乎风儿会将它们带向哪里飘往何方?也从不计较落脚的地方是贫瘠还是丰肥。反正只要有一丁点的泥土、阳光、水分,它们就会停留下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绵延生命的血脉和根须。
一度时期,我对蒲公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曾对生长在不同环境中的蒲公英作过仔细的比较和观察。结果发现那些生长在丰肥的田野阡陌间的蒲公英,虽有如野草般得以放任地滋长,自由地繁衍,快意地沐浴着酣畅的春风和雨露,但大概是由于生长得过分通顺,过分自在的缘故,这些地方的蒲公英,竟然全都长得一付没精打采的模样。要么猥琐而呆板,要么苍老而枯黄。一星瘦瘦的黄花,点缀于斑驳纷披的枝叶间,虽老辣有余,然生气不足,因而总是被那些毫无章法地狂生猛长的野草山茅所排挤,所覆盖,不能给人以更多值得咀嚼,值得品味的东西。也曾见识过被园艺师栽培驯化的蒲公英,开紫色的花,枝叶和花朵都远比野生的肥硕壮实,然仔细揣摩,又觉得那绚丽雍容的表象背后,总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俗气和肤浅。缺乏应有的空灵之气,空有华表而少却内在的质感。
我先前工作的单位小院,也是随处可见蒲公英的生长。而且越是路边墙角,越是石阶缝隙,它们生长得就越加旺盛。即使是那些已经浇灌了厚厚的混泥土面的院坝和走道之间,只要有哪怕是一丝丝龟裂的缝隙,它们就能扎根繁衍。
那些生长在路道和台阶之间的蒲公英,为了避免行人的践踏和伤害,全都卧石而生,伏地而长。为了生存,它们刚一破土,就懂得了向大地匍匐,懂得了以一种隐忍和有度的曲伸来保护自己。这些生存在极其艰辛困苦甚至几近绝境的不毛之地中的蒲公英,最首要的为题就是想方设法地存活下来,然后才是长叶开花,繁衍后代。
它们的生命简直太顽强了,只要有一丁点的泥土,有一丝丝的潮润,它们就会存活下来,深扎下它们细小却充满力量的根须,铺展开它们葱郁的叶片,绽放出它们金黄的花朵。甚至在单位组织我们一次次地将它们当作杂草垃圾铲除之后,只要雨水一浇,过不了几天,它们又会滋长出鲜活的嫩芽。即使把它们连根拔了,到第二年的春天,和风一吹,雨露一润,它们又会重新萌发出新枝嫩叶,而且会比上一年长得更蓬勃,更茁壮,更稠密,更旺盛。只要一息尚存,一脉尚在,它们就绝不会消亡,绝不会断了血脉和根本。它们就会继续繁衍下去,绵延下去,发展壮大下去,直至每一寸土地,都深深契结起它们源远流长的生命之根。
作为诗人,我更为钟爱这些身处逆境,屡经风霜,忍辱负重,饱受历炼却又永远坚忍不拔,淡泊枯荣,始终倔强地坚持着生命的渴望,竭尽全力地抗争着,生长着,繁衍着的蒲公英。钟爱他们那种金黄纷披,迎风孓立,寂寞傲世的品性和风骨。钟爱它们即使拼却整整一生,换来的虽然仅仅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辉煌,一次平凡而朴素的开放,但却依然无怨无悔的那种襟怀和勇气。
在蒲公英这个庞大的植物群落中,它们是活得最为寂寞最为清贫,然而又最为坚韧最为无畏的一种。其精、气、神均已融为一体,统于一脉。它们无视自身的卑贱和弱小,总是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生命的轮回。它们让我最终领悟到了生命的本质,那便是--活着,然后永不妥协地生长与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