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秋天到1986年春节前后的那一段时光,是我生命历程中一段十分落拓又十分无奈的日子。
在那一段无根无系的日子里,我像一颗卑微而又柔弱的草籽,被捉摸不透的命运,随意地抛掷在了一个离老家很远的,名叫风坡的苗族山寨里,整天苦守着一座古庙改建小学校和一群面黄肌瘦山娃子,苦熬光阴。我当时曾在一篇日记里,对那段日子作过简单的概括:把生命当水漂打,拿青春当柴草烧。
那是云南永平南部一个常年刮大风的高寒山寨,经久的干旱,使得那片原本就十分贫瘠的,空荡荡的黄土坡几乎不着寸绿。偶尔有几棵耐旱的山毛榉和黄桉树也由于长年累月经受风暴的抽打,主干扭曲,枝叶凋敝,犹如一挂挂苦苦挣扎的麻练蛇,被懒散地放逐在干燥儿荒凉的山冈。不过,在这块长年狂风呼啸,尘土飞扬,连荒草也难以站稳脚跟的山塬,我却意外地发现在那些浅浅的土表上,到处蔓延生长着一种十分耐旱的藤本植物,长红红的叶,开紫紫的花,一年四季始终在以一种倔强而又坚韧不拔的生机在滋长,在衍生。出于生存的需要,这些卑微的生命已经懂得匍匐,懂得如何造就一身柔韧的筋骨,去抗御旱魔的蹂躏,狂风的肆虐。懂得如何把生命紧紧地附着于大地的肌体,把它们纤细但却又锲而不舍的根须,深厚地盘牢在黄土地的深处或更深处,以寻求生存的力气和生命的支撑。
许多年后,当我因为一个偶然的谕示而重新怀想起生命中曾漫卷过的一片呼啸的风声,曾铺排过一片为生存而不得不向大地匍匐的,卑微的生命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它们之所以要在我那段苦熬的岁月里呈现,在很大的程度上具有一种浓郁的宿命意味。是那片漫卷过我生命的呼啸的风声以及那些平凡得近于卑微的藤本植物,使那段苦熬的岁月充满了一种神秘的动感。
我其实并不想刻意去记住的那段平淡无奇的,苦涩而艰辛的人生片断。但随着时光的流转,我在那个常年刮大风的高原山寨当代课老师的那段岁月,却越来越变得明晰,并且越来越频繁地在心底呈现,以至我不得不用心地去回味它,咀嚼它,审视它,掂量它,并从中感悟到些营养生命的东西。
那片贫瘠的黄土山塬,除了出产一种名为甜荞麦的农作物外,便只出产一些价格贱得惊人的矮脚豆和砍皮瓜。生活在山寨的人们,以黄牛一样的勤劳起早贪黑地播种耕耘,也仅仅只能换来低廉的收成以维持基本的温饱。有许多的人家,孩子长到十一二岁还没有裤子穿。有些孩子虽然勉强能够上学,但能如期缴纳学费书费的却少之又少,总由我那几文可怜兮兮的代课补贴垫支。以至我的生计也常常被弄得捉襟见肘。这也罢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一年四季滔滔不绝的大风沙。早上刚刚打扫干净的床铺,到了晚上,便已经覆满一寸来厚的尘土。上午刚换的衣服,不过中午,便成了脏兮兮的抹桌布。刚做好的饭菜,稍不留心,勤快的漩涡风便会给你添加上一层灰扑扑的"佐料"。每日长风劲吹,黄尘滚滚,呼啸之声不绝于耳。天天有风跟随左右,夜夜有风相伴入眠。
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很少遇见过无风的日子。风成了我生活中一个难以抗拒的入侵者,一个躲不开,撵不走的赖皮货。
据当地的一位老人讲,寨子早些年曾连续几次遭受过特大火灾。由于缺水而无法及时施救,哭天抢地的大人娃娃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家园,在熊熊的大火中化为一片彻底的废墟。在废墟之上,已经被大火焚烧得一无所有的人们,又一次次地重新建设起了自己简陋的家园。
我曾问过向我讲述这些揪心往事的老人,问他们为什么不搬迁到别的地方去居住时,老人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离去,只甩给我一个沉重的背影。
如今我总算悟出了一个道理:其实无论那块黄土地是怎样的贫瘠,无论生存于那片黄土地上等待他们的是怎样的艰难和困苦,他们都不会舍它而去。因为那是他们的祖土,那是他们的根,那是他们生息繁衍了几十代人的家园。尽管他们每天都将过着喝黄泥浆,受风吹打的,艰辛而又清贫的日子,但他们心里是踏实的。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并且无怨无悔地热爱着自己的这片土地。那是一种多么博大的襟怀和境界呀。
每每想到这些,我就会联想起了在那块黄土地上倔强而又葱茏地生长着的那些无名的,长红红的叶,开紫紫的花的藤本植物。那些卑微而又坚韧不拔地抗拒着风暴的抽打,抗拒着命运的乖舛的藤本植物,与他们是多么的相像与和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