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尘滚滚,黄风肆虐的滇西高原深处,这一片小小的老林子,始终经久地葱翠着,展示着一种艰难但却又无比壮美的蓬勃生机。失去这片林子,对于我们这个干旱少雨的村庄而言,对于我们整个家族的生存而言,意味着的将是迁徙与败落。
这片小小的老林子,我们的家族在近两个世纪的沧桑风雨中,为了保住它的生存与蓬勃,所做出的努力与牺牲,足够写一本厚厚的传记了。翻开旧时光一样散发着呛人气息的家族史,我发现我们的家族其实历来不乏文采飞扬的写手。他们之所以没有把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或经历写成文字展示给外界,我以为最有说服力的一个理由就是他们认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是本分,更是一种不可回避责任。
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明白,保住了这片小小的老林子,也就保住了我们家族生存的命脉,保住了家园的昌盛和久远。因而,一百年以来,在故乡那一大片赤裸裸的红土丘陵深处,总有一团醒目的浓绿,一片生机逼人的葱茏,始终在呵护着这片旱象环生的土地,滋润着我们的生存环境,哺育着我们的生命与心灵。
在沙尘滚滚,黄风肆虐的滇西高原深处,这一片小小的老林子,始终经久地葱翠着,展示着一种艰难但却又无比壮美的蓬勃生机。
这是一片由粗壮得两人难以合抱的水冬瓜树和山毛榉树组合而成的,古木横陈的老林子。更确切地说,它是我们整个家族安葬历代祖先遗骨的墓地,同时也是家族用来涵养水源的水源林。在那些已经离我们很远的时光里,为了保卫这片平凡的老林子,为了争夺它的所有权和管理权,我们的家族曾经和外族发生过无数次的械斗,并最终付出过及其惨重的代价。尤其是在那个砸烂一切、横扫一切的"文革"年代,这片老林子曾经被当作“封、资、修”的产物,而招致祸患。雄赳赳、气昂昂的工宣队和红卫兵小将们,扛了锯子、斧头开进老林子,要将它彻底从这块干旱的红土地上“抹去”。家族闻讯,男女老少组成人墙,拼死护住老林子。甚至冒着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巨大风险,与工宣队和红卫兵小将们发生了争端,最终酿成了家族中三人被判刑劳改,七人被打成“坏分子”交由当地群众管制的政治事件。家族中的任何一位成员的心里都非常清楚,这片平凡的树林,维系我们的生命,与我们的生存休戚相关。倘若真的失去这片林子,对于我们这个干旱少雨的村庄而言,对于我们整个家族的生存而言,意味着的将是迁徙与败落。
我们的村庄形成较晚,但追溯起来,也已经有近两百年的历史。百年后的今天,家族中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依然能够生动而传神地讲述我们的祖先当年发现这块“风水宝地”时那种难以名状的喜悦和激动。当年,我们的祖先率领着整个部族,经历过漫长的迁徙,最终寻找到这片老林子,寻找到这片足以让整个家族安身立命的红土地时,纵横的老泪刹那便挂满了老祖先那核桃壳般饱经沧桑的面庞。那情景无异于沙漠中干渴的旅人在历经了漫长的,生与死的跋涉之后,眼前竟然神赐般出现了一片神秘的绿洲。家族中的“风水”先生,曾用十分肯定又神秘莫测的语调向家族断言:这片老林子就是龙脉的所在,蕴藏着无穷的兴旺发达之象,能够诞生最美丽的家园。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们的家族便订立下了这样一条规矩:家族中的任何人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来保护这片老林子,不得损毁,不得砍伐。否则,就将受到族规最严厉的惩罚。轻则罚其栽树种草,重则罚其义务巡视看护老林子整整一年。尽管家族所在的这个村庄,四周荒凉贫瘠,不着寸绿,家家户户的烧柴都十分紧缺,每年生产生活所必需的燃料,都只能靠收集玉米杆、干牛粪、野草梗来解决,但却谁也不曾动过砍伐老林子的念头。甚至连老林子中的腐叶枯枝,也无人去捡拾。因此,在这片四季浓荫如盖的老林子深处,无论是老态龙钟的千年古树,还是嫩枝扶疏的小树幼苗,都能够以一种十分自由的态势,蓬勃着,茁壮着,苍翠着。
老林子的深处,是一个甘泉喷涌的龙潭。潭水很浅,但却四季汩汩不绝。清澈得让人心骨具冷,沁凉得让人心醉神迷。这是我们家族的哺育之乳,也是这块红土地上唯一的生命之泉。有了这片老林子,才有了这清泉,有了这清泉,也才有了我们家族的生息和繁衍以及这片土地上那年复一年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即便是在那些干旱得连石头也冒烟土地也流火的年辰,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家族,也由于有了这片老林子和这一眼甘泉的庇护,从未受到过干旱的困扰。
我由衷地敬畏着这片普通的老林子,并同样愿意与家族中的其他成员一样,为保卫它的蓬勃与兴盛,做出巨大的努力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