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叫母亲吧,她在阵痛中生下了我,她是过往岁月里盛开在我唇边的唯一的花朵,在风雨戡乱的夜里我渴慕寻觅着她和她的美丽,尽管这美丽我已暌违已久,永远停留在我七岁的年纪,她在一个夜里出走,那一刻,我正在和我的黑狗玩着猎杀者的游戏,母亲轻轻地从我与黑狗的身边经过,身后卷起熟悉的木槿花的气息,多年后我固执地相信她曾回过头,尽管她没有。第二天,我放逐了我的黑狗,砍倒了院里的木槿树,并且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玩过猎杀者的游戏。
母亲,在夜里出走。
夜里山林的露水可否打湿你的衣衫,当你抱着冰冷的身体可否想到家中火塘里的柴已烧完,你七岁的儿子开始怀念古老的鬼魂,因为那是空旷的屋子里唯一跃动的影象。
月亮地里,木门枝呀,苍老的身体划过来是我童年河流里的独木之船,祖母的眼神是安抚灵魂的山歌,从母亲走后的那一刻唱起,直到她回归祖地的时候,余音回荡,还没有唱完。
爷爷瘦削的风骨叫做毕摩,毕摩的嘴唇是我们的祭礼婚礼和葬礼,他是山林里远近闻名的智者,智者的心灵总是比身体走过更远的路,他的天菩萨象千年古树的华冠蓊郁遒劲与苍天对话论及生活。
为什么不要相信虚幻的风,为什么不要相信突降的雨,为什么不要相信路上方的岩石,为什么回归的路有三色,为什么祖母躺倒在收割苦荞的田里再也没有起来,为什么母亲走后我就再也闻不到任何花草的味道?我躺在高原的天空下躺在缓缓流过的时光里,看云朵 舒卷成毕摩的经文行行,那墨迹时浓时淡述说了变幻着的人间,我幻想着任何一种答案能以灵谕或任何一种我能感应的形式出现。
只有十岁的男孩保持着他长久的凝视,目光的芒箭也能把云射穿,文字在天际浮沉生出陌生的翅膀飞走,我还是没有看到答案。我睡了,风茅花浩浩荡荡随风涌来,将我覆盖,他们也有陌生的翅膀翅膀从指间滑过一支羽毛落在手边,它光滑得让我想念母亲的肌肤,醒来的时候,我便有了歌唱的能力歌唱如此婉转。
那是一些过去的和没有过去的日子,它们的存在让我的记忆总是保持了太多的矜持和庄严,泥土房上茅草倒挂总是滴下春天雨水的清凉,我踏着地面上水土逶迤交融的痕迹,手蘸雨水书写爷爷的经文:“春晴本融融,万物并发生;夏日乃炎炎,万物正茂荣;秋晴乃辉辉,万物方成实;冬日本烈烈,万物尽归宗”我无法明白,没有了母亲的四季哪里还有这么美好的盛景,我只抬头眺望支各阿尔与断翅飞马能否从乌云密布的天际携滚雷而来,把我也变成弯弓举箭跃马扬鞭的英雄,在任何一个季节都茁壮挺立。
人们说母亲在又一道山梁间做了别人的女人,人们说母亲在又一个坝子里做了别人的母亲,我笑着大声背起伏妖诗,笑着背起满满一箩筐的粮食那是全家人一年的包谷和荞麦,笑着向白云深处的另一座山坳攀登那山坳好象遥不可及,笑着抛弃远远地抛弃那些洋溢着母亲气息的各种言语,让那些女人的长衫环佩同她们的叹息远远地飘进山的谷底,象每个春天飞翔进谷地的风,有温暖的寒冷。我笑着大声背起伏妖诗大声唱着支哥阿尔的歌谣大步趟过沼泽般的茅草,茅草,扑倒在沼泽般的茅草里粮食凭空倾泄回归大地,我被深深的,深深的,埋进粮食里……真想就此睡去啊,在和煦的如母亲臂弯的粮食里。泪水流进土里是不是在此长出的花都苦涩无比,十指撕扯着大地是不是春天播种的犁痕都不再整齐,茅草丛里,那座苞谷和荞麦的小山,思念着遥远记忆里那张春花的笑脸,无法停止哭泣。
时光,真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君王啊,我长大了,它却丝毫没有老去。山谷里总是雨云交缠,雾霭也沉沉的负担了太多的心事不肯升起不肯散去,我开始跟着爷爷行走在云雾里,老毕摩的嘴唇只在与天对视时张开,在荒远的古道上它从不言语。擦尔瓦穸穸簌簌穿越寂静法铃声清脆摇醒山上的松獐从面前一跃而起逃遁向谷地,松獐的灵魂也一并被惊醒了吗一并逃走了吗,还是象那个百发百中的老猎人,永远停下射击的身姿时,仍紧紧地抓着枪筒十指有力?他微睁的双眼望向爷爷和我,爷爷说“喔拉,魂兮归来,我从日中来,将回日中去,如灿灿阳光,光彩留人间。我从月中来,将回月中去,如月亮堂堂,去照亮黑暗,魂兮归来,祖地的青竹已拔节而起……”,老人一生的尘埃抖落安定着归入土地,他眼中的光也终于在光焰中迸散,璀璨着熄去。
老毕摩总在小毕摩熟睡的柴草边端看他安详如月的脸,老毕摩看到小毕摩在梦里露出微笑不知道小毕摩听到远远的母亲在山那边的月下唱起了谣曲,那古老的音符在我降生之前就已熟悉,我还在为是否转来此世彷徨犹豫时它引我奔向幽暗隧道外的朦胧光亮,我的第一句嘹亮的啼哭,就是那谣曲,在我生命界响起的第一次回声。母亲走后,那声音便永远只是在梦里响起,幽幽远远,象秋夜的雨丝绵延,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我总是试图在晨曦出现时仍把自己留在梦里,留在那歌里,可阳光的斑驳里晃动着爷爷古树一样的天菩萨,他一声长叹饱满:孩子,该去做法事了……
法事,爷爷的法事,我的法事……智者的灵魂在人间神界自由穿梭,孩子的心却流连在河的此岸彼岸贪看槐花的倒影从水中流过。
南高原的山冈,自由而贫穷,走在山上阳光裹挟着赤裸的肌肤温暖通体,高山褶皱重叠把平原涧水逼仄成狭小的青翠,我的灵魂就浸润在青翠里飞不到山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人间, 我遥想着叫做远方的地方是不是也盛开白色的索玛花盛开着母亲的笑脸,那笑脸上是不是描摹着我曾熟悉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味里日渐模糊的眉眼,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
索玛花开了,满树花影,满山花海,芬芳四溢的云彩漫天流转,父亲在这个季节带来另一个女人,年轻美丽象怒放在山谷里寂寞的幽兰,她进门,她微笑,她向我走来,她抱起妹妹,她拂去父亲身上的麦粒,每一个动作温柔,每一个姿态素朴,有如拖着光尾的幻影在幽暗的土屋里流动,那幻影从我身边经过从我身体穿过,那个久远的刹那,除了透心的清冷我失去任何知觉。
我长久地站在那一刻,看所有的家人幸福地奔忙,大妹开始架起火塘烘烤甜丝丝的白薯,大弟已开始牵出嗷叫着的黄牛,黄牛踢踏烟气升腾晕染着每个人游走的身形,火光奔放红艳,闪烁在父亲的眼里,每个人的笑面和喧嚣都有若白昼把我熟悉的老屋照耀得通体透亮,那个一直以来都被紫檀色暗影铺遍只在晨曦光线射进时尘埃飘动忽隐忽现的老屋。我长久地站在那一刻,看到自己的身影象鱼一样穿过紧扣的柴门缝隙,消失在月亮硕大的深夜,查而瓦上,一缕丝线湛蓝,被挂在柴门突兀的枝桠迎着夜风起舞。
我从父亲的身边爷爷的身边退去,我从童年远远地退去……
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包括我自己。
“烈火熊熊烧,你将火中葬。烈火熊熊烧,洁逝的你呀,烈火中永生。烈火烧头发,头发变山草,随着吹风生。肌肉变沃土,与大地共存。烈火烧骨节,骨头变石头,与山河共存。烈火烧气息,气息变成雾,雾色罩山川,与山川共存。烈火来烧血,鲜血化作雨,雨露滋大地,万物生朝晖。烈火熊熊烧,全皆化尽了,唯留一双眼,炯炯闪光彩,永远望前方。”……当我踏上离月亮最近的山顶回望,爷爷颂经之声山谷悠荡如黄钟大吕,一浪又一浪绵延着从故园远远传来,那一刻老毕摩整肃法衣,摇响法铃,燃起火盆,祭坛上青栎枝摇曳,火焰赤诚,那一刻神仪庄严。老毕摩要为他后世的精灵唱起指路的经文,爷爷要为他出走的孙子唱起起程的歌谣……老人坐在熟睡的孩子身边注视的眼神最后一次在声音里浮现,它们在无数的岁月安抚着我在没有尽头的旅程中颠簸的灵魂;它们让我从不怀疑在风中和漫天飞絮里前行的双脚是我要去的地方。
翻越一道又一道山梁,趟过一条又一条溪流,山涧奔涌,铁索寒冷,风霜粗砺着我的躯壳让他斑驳坚硬如山头巨石经年,四季雨露淋漓漫过我的肌肤让他黛黑折射着温暖金属的微光,我走着,有无数飞散在我梦中的谣曲的碎片飞出梦的边际,碎片飘渺,纤细的纹理刻画着时间,我在漫长的白昼捕捉着这些声音的碎片,在山风强劲的夜里静静地守侯迎接他们飞回梦里,在每一眼明澈的山泉里濯洗他们让他们恢复质地的清亮,我把他们小心收在行囊,我坚信他们是天地之缘的水晶符码,有从远古豁达到未来的所有问题的答案,比如,母亲为什么离去,母亲在那个夜里,出走到哪里……
我坚信当有一天所有的碎片从散落的时空里聚集回我身边,我不仅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我也就能重新获得对芬芳的嗅觉,对颜色的敏感,到那时我才可以回到人间。
那无数次在梦里飞翔的谣曲真是美丽,月照松间,松涛听见我低低地吟唱,歌声回环在古旧的针叶气息里卷起漩涡枯黄,时间的萧杀没有痕迹;大河奔涌,巨浪听见我的歌声高亢嘹亮,它长久地激荡在两岸万仞悬崖刀锋壁立,发出金石之声铿锵。我一次又一次让那歌声经行在我所有走过的地方,我希望能引来倾听的目光,我希望那目光的阵仗中能出现一面猎猎的旗,在蓝天里招展着我渴慕已久的暖黄的气息,她是这谣曲最初的歌者她曾在我的生命里消失我盼望着她能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和太阳一道,重新升起……
我边走边唱,边走边唱……浆果饱满滋润了我干渴的喉咙,从此歌声里开始充盈液体的透明;彝女斑斓的长衫披盖在我疲累躺倒树下的身躯遮挡风寒,从此歌声里开始有古老的麝香之气温暖弥漫;砍柴的山民在路边为我把干柴点燃让烟火怒放驱开夜里的瘴疠鬼怪,从此歌声里开始迸射火苗的刚烈清脆;被炭烟熏黑失明的老人伸出枯支般的双手在空中挥舞,指点给我天幕里离群星之河最远寂寞倚立的那颗星说那是我的未来,从此歌声里开始凭空苍凉述说前生今世的夙缘;衣衫褴褛赤足散发的孩子跟在我身后眼里闪着喜悦的泪光,他说看到有鹰的身影在我头顶盘旋那是护体的神迹那神迹让他孤儿的流浪有了方向,从此歌声开始浩大空旷闪烁着坚定的光。歌声丈量着脚下的路,于是蜿蜒的歌声,崎岖的歌声,塞外边陲大漠孤烟的歌声,夜雨迷离飞雪妖娆的歌声,无尽无休无始无终向天尽头延展着的歌声……守望落日回望故乡的歌声。
歌里行走歌里安睡,歌里漂泊歌里颠簸,人类犹如黄昏和夜晚的灰烬,散布在河畔,忧伤疲倦,一条不归的舟,在花朵烂漫的五月出发,从此,不再靠岸。我细细打量所有走在我身边的过客,他们的眼神是秋天的信鸽行色匆匆掠过我,急着奔赴马不停蹄的愿望与失望……我期待的寻找总是没有结果,最初唱响的一曲谣歌已日渐苍老还是没有听到人海中那一声温暖的回应,万风之王起舞,化做树木受伤,我开始慢慢忘记,从故乡逃遁的那个夜,我是怎样的仓皇的心情,我也开始慢慢忘记为什么要出发,一切追寻的缘起……
遥远的异乡盛开着孤寂的花,那花朵只能用最暴烈的酒浇灌,于是血色欲滴,有挥之不去的浓香馥郁,刹那间盛开与凋萎,开时愈艳,萎时愈惨淡,如褪色的血痕,一抹残红发散着清冷的气息。日复一日,我注视着那些花儿,艳了又萎,萎了又艳,这神情突然让我想起若干年前的另一种注视,那是爷爷,那是老毕摩,在无数茭白的月夜,望着他熟睡的孙子,在梦里露出悲喜交加的笑脸……
“万物有根源。天地十二方,有根枝叶茂,青天十二层,有根星密集;十二方大河,有源水才深;为如此缘故,山中覆盖草,江曲起波浪,长橹流舟楫,大河水有源……”爷爷的经文在异乡的夜里悠远响起,黝黑的海上白马奔腾而来前蹄高高跃起,一声长嘶声音坚执划破长夜沉寂。白马蹄痕踏血,月光照着鬃毛上的水滴,我知道它要引我归行,我还没有寻到母亲,我还没有生命的答案,可我知道白马的缄默里有太多的述说,它的眼睛沉静如秋天的湖心,我决定起程,在异乡华美无上的黄昏起程,奔赴旧地,爷爷身影与落日交叠的地方。
夜已来临,泉水周围的山坡隐藏了它和它的飞鸟,夜已来临,天空收起了自己的舞蹈,飞马飞回了天堂的马厩,走在故乡月色中的我更像我自己的身影,月亮地里,木门枝桠,虬劲的身体划进去,是游子返航的无帆之船,火塘边惊讶抬起的是一张张古陶般的旧面,渲染着依稀熟悉的颜色,却伸展着陌生新鲜的纹理,随我裹胁而来的异乡的风尘卷进老屋吹乱了年轻女人的眼,也吹乱了她们一头乌黑如墨的秀发,我在往来的乡音中穿梭,却再也没听到爷爷饱满的一声长叹。
一身黑衣的智者在祖地的青竹林里微笑,他摇着法铃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雨云相合的神界,我拣起他一根尖锐的骨骼做成笛子,笛声飘飞祭奠神圣寂寞的春天,我拣起他一根尖锐的骨骼作成弓箭,弓箭穿心而过射中往事和我用漂泊的生命守护的尊严。我拣起他一根尖锐的骨骼作成笔,那笔在天空自由书写,写下古老曲折的符咒:“苍天三地华,大地四野美。铜母牛日变,老鹰回南方。”爷爷,踏上回归路的前一刻,看到了他最爱的孙子,已开始在异乡,打点行囊。
铜鼓作舞,长歌当哭,高地的太阳沉默着象流走的往日时光,老屋里现在最年轻的主人一个七岁的孩子在与黑狗玩着猎杀者的游戏,他扬起脸向我讲起游戏的规则,远古的游戏仍然还象孩子一样有着童贞的模样,孩子说母亲正在包谷地里收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每夜躺在母亲的怀里入睡梦里都有苞谷的香气。院子里已长出了新的木槿树,紫色的花也依然道不出原委的忧郁,一条花斑青蛇逶迤着从草丛里滑过,经过我面前,象经过透明的空气一样姿态从容不迫,口弦声远远地传来,象松獐一样在林中悠忽间闪现的,是一对年轻的身影,我知道,又有一些古歌,咿咿呀呀,将被新鲜地唱起……“春晴本融融,万物并发生;夏日乃炎炎,万物正茂荣;秋晴乃辉辉,万物方成实;冬日本烈烈,万物尽归宗”……
芬芳滑如蝉翼,丝丝缕缕,飘进我身体,在这一刻,我又能闻到了,木槿花的气息,那气息也走了很远的路,纯净,带着憔悴的印记。月色茭白如雪,夜空清朗如怡,躺在故乡的天幕里,蜷起婴儿安详的身姿躺在母亲的子宫里,水波温柔环着我赤裸的身躯,四野宁静,我只闭眼聆听,那首后来寻了一生的谣曲, 它由世上最温润的喉咙唱出,生长在最结实的心底,我笑了,母亲,因为我听到了你的鲜血在我的体内沉潜流淌的声音,前生今世,那青铜之血都是永不没落的河,载着我在河里的倒影一路奔去,母亲,你从不曾远离,就象那条被挂在柴门上的查而瓦的丝线,飘飞过多年的人影浮动,风霜无定,依旧蓝如朗晴天空下的大海,欢喜的颜色波涛汹涌,丝毫不能衰减…
母亲,你停下了缝制百褶裙的手,火光明艳照耀微笑,在千百年前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