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月的高原，春天才真正苏醒，母亲和二姐发来老家的照片——老杏树又开花了。
她愈发佝偻了，斑驳的枝干像老人弯曲的脊背，却仍执着地举着几簇粉白的花，恍若举起泛黄的老照片。风过时，倾斜的躯干微微发颤，却始终用根系紧紧攥着那片土地，像不肯松手的旧时光。刹那间，我的眼眶发热，一阵酸涩，将年轮封存的记忆翻涌而来...
记得小时候，每当杏树开花，整个庭院便成了最美的风景，杏花开得那么茂盛，开得那么热闹，远远望去，粉白如雪，轻柔如梦。每一朵花瓣，白里透红，又似少女的脸颊，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带着春日的温暖和浪漫，沐浴着晨光，在春风中翩翩起舞。那时的我会经常跑去和她打招呼，时常站在杏树下，静静地欣赏那些杏花，细细端详美丽的花瓣，微风吹过，沁人心脾的芳香就会扑面而来，还带着一丝丝的甜蜜而清新的味道，她们的美，让我陶醉，也让我感动。我和每一朵花瓣说，和每一条枝干讲，经常因为太入神，忘了母亲交代的事，直到从厨房里传来母亲大喊我的声音，才如梦初醒，然后带着窃喜逃之夭夭。
杏花的花期很短，不过十来天光景。但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它却开得那样热烈。也许一阵春风、一场春雨，就会繁花落尽，但杏花就是这样，开时轰轰烈烈，落时潇潇洒洒。
七岁那年，父亲工作调动，我们举家搬进了湾坝乡供销社（我们都叫它为公司）的院子。初见她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搬家那天，我摇摇晃晃抱着摞成小山的木板凳，忽然有清凉的树影落在肩头。抬头时，一树葱葱郁郁的绿叶在阳光下微微颔首，我也在心里默默地和她打招呼，她好像听见了我的心声，也随风摆动着枝丫，那一刻，我们完成了无声地初见礼。很快，她成了我最亲密的玩伴，而杏树下自然就成了我的乐园。春天，我沉醉在她芬芳的花香里；夏天，母亲做好美味的饭菜，搬到树荫下，混着树叶的沙沙响，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乘凉；未及秋天，枝头就已挂满金黄的果实，咬开时琥珀色的汁液，至今仍在我记忆里汩汩流淌；冬日里，她披着皑皑白雪，静静地守护着院子。
站着站着，老杏树，就成了家的一部分。
在她的陪伴下，我们编织着美丽的梦，而她见证了我们家的点点滴滴：看着我们子妹五个背着书包上学，又目送我们成家立业；看着母亲的青丝渐成白发，又迎接我们的孩子在这里嬉戏玩闹。年复一年，我们在她的荫庇下长大，而她的年轮里，藏着我们的整个童年和青春，镌刻着我们整个家族的悲欢离合。如今，每逢佳节，我们都会带着爱人孩子回到这里，热热闹闹地团聚，又依依不舍地告别。而她，永远站在那里，用温柔的枝丫拥抱每一个归来的游子。
去年国庆节，我们一大家人相约回了老家。发现老杏树确实老了，秋天的阴雨里，几阵风就摇折了枝杈稀疏的枝干。还记得以前，每年的五六月间，葱葱郁郁的树荫沉沉地垂下来，像极了一把遮阳伞。这时也正是杏子成熟的时候，苍翠的树叶和橘黄的杏子把一棵树挤得茂密，隔壁的大人小孩经常来摘杏子，甚至有的直接拾起刚落下来的杏子津津有味得吃起来。在凉爽的树荫下，她们边吃边说，说说笑笑通常能热闹到晚上。谈谈这家，说说那家，要是谁家的农务没有结束兴许还能找到帮忙的人。互相帮衬着，生活倒也轻松和快乐。那时，一棵杏树让一村子人亲密。现在树枝散落，枝干缺失，父亲母亲也在隔壁县城入住，经常不在老家，邻居们也不再来串门了，就再也不会有人坐在杏树下谈天说地了。
想着一年就能回来那么一次，我虔诚地去拜访了老杏树，我用双手轻抚着树皮粗粝的纹路，触摸起来像极了老人布满茧的手掌。我紧紧地抱着她，感受着她的气息，感谢她一直默默守护着我们的家，也希望她不要凋零，不要枯萎，对于我，只要老杏树“在”，我的世界也就“在”了。
而今，几十载光阴从枝桠间流过，我们都陆陆续续离开了我们的家，去建造各自的家，只有老杏树仍默默地伫立着，也只有风在清数着树皮沟壑里的沧桑，还有暮色里留守的老屋成了剪影，唯有满树杏花如星子闪烁，照亮空荡的庭院，静默的守护着曾经属于我们的家。
听母亲说五一假期栽种老杏树的一家老小都回到故乡，看望老杏树和老庭院，他们是一家六姊妹，如今都已年迈，满头银发，却仍记得这棵老杏树，记得这座承载他们成长记忆的老屋。看到老杏树依旧挺立，枝干虬曲，树荫婆娑。他们轮番环抱住老杏树皴裂的树干，如同拥抱沉睡的时光，站在树下合影，抚摸粗糙的树皮，仿佛能触到过去的岁月。嘴里不停讲述着当年他们如何栽树，一家七口挤在狭小的房屋里，母亲脚踏缝纫机的情节，只是他们的父亲和母亲已经不在了。他们这次回来，像是被老杏树无声地召唤，来寻根，来追忆，来与过去的自己重逢。
我在电话这旁，听着母亲讲述他们的故事，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一代人，和我们一样，深深爱着这棵老杏树，爱着这个承载了无数回忆的庭院。
昨夜梦见盛夏的午后，熟透的杏子扑簌簌跌进草丛，小孩们此起彼伏的打闹声寻着香甜的杏子，父亲坐在木屋里的藤椅上详细计算着一天的售卖记录，树影在母亲给我们裁剪衣服的粉色印花布上摇曳，母亲蒸腊肉韭菜包的香气漫过窗户。醒来时窗外康定的樱花开得正盛，却再没有哪棵树，能接住游子跌落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