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阿扎惹罗果
因为缺医少药,天花、麻疹、百日咳肆虐,住在老寨子波黑格克时夭折的婴幼儿太多,有些人家甚至生了七、八个,到头来只带大一两个,人们都觉得那不是一块吉地,于是纷纷四下搬离,大多数搬到吉佐罗布坡下毗邻原大箐乡政府的乃拖加,舅舅我们两家搬到波黑格克西面约一里地的阿扎惹罗果,与乃拖加和波黑格克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阿扎惹罗果译成汉语应该叫“小喜鹊沟”,也许因为寒冬腊月里这条沟比受到特布河谷没日没夜长驱直入的寒风侵袭的卧九坝暖和,喜鹊们都喜欢聚在这里“喳喳”地觅食聊天。
这沟最上边是块马蹄形的洼地,沟两面是较陡的坡地,越往下坡势越陡,与洛尼洛嘎交汇后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峡谷。舅舅我们两家在洼地的上半截修起房舍建起院落,我家坐西向东,记得每天太阳从东方升起,总是最先照进进门右边的马厩里;舅舅家坐东向西,冬天下午坐在他家房檐下靠着墙根晒太阳是一件最舒心的事。我们两家中间的院坝只用一道半尺来高的土埂象征性地隔开。小时候我在土埂上挖出许多“窑洞”,春天里杜鹃开放时,将杜鹃花倒放作小人蓬松的裙子,没花时用带松针的青松尖倒放作裙子,撕下烂衣服上各色烂布巾巾,缝衣服给小人们穿,缝带褶皱的加施、瓦拉给小人们披,乐此不疲地编导这些小人儿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有一回调皮的弟弟毁了我的小人家园,气急败坏的我把他的脸抓了道口子,我怕他在大人面前告状,说了很多好话才让他止住哭嚎。
舅舅我们两家将洼地下半截开出来种庄稼,两家的地中间也只是象征性地用石块隔一下,在各自的地边种上花椒,又在院子与地中间筑起一堵一人多高的围墙将牲畜关栏在院里,不让它们去糟蹋庄稼。在院墙向外一面挖了十几个尺五见方的养蜂巢,蜂巢前一溜儿种了七八棵桃树,两棵核桃树,两棵“哥波”树。入了高级社的两块地在食堂下放后还是分给我们两家作为自留地。
成立高级社牲畜折价进社,人户都集中到乃拖加办食堂后,舅舅我们两家的房子被征作生产队畜圈,为了夏天不让牲畜遭暑气,饲养员在我家四面墙上挖了几个通风的窗,后来每次说起这事,父亲对擅自挖墙洞的人还耿耿于怀。
父亲过厌了“一平二调”中两家人同在一个屋顶下生活的日子,食堂一下放便忙不迭地领着家人搬回阿扎惹罗果,把房子打扫干净,用石头和泥将大敞的窗洞堵上,我们家就过起了单家独院的生活。可我觉得还是住在乃拖加好,因为那里小伙伴多,其实最主要还是由于舅舅家不回阿扎惹罗果住,我就无法和爱我疼我的外婆朝夕呆在一起。因为舅舅是生产队的饲养员,舅母是粮食保管员,他家觉得回阿扎惹罗果不方便,就在乃拖加修了房子,不再回阿扎惹罗果。我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满时,父亲说阿扎惹罗果是一块适合人居的吉地——因为洼地左上边卧着一块黑乎乎的大石包,经常有云雀在那里栖息,所以人们都说阿扎惹罗果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单家独院住着还可免去许多邻居间为猪吃庄稼为鸡刨菜园发生的口角,还可避免不时光顾的猪瘟鸡瘟带来的经济损失。
父亲精心经营着家园,赶在雨季到来前,他在生产队借了牛,驾犁在洼地周边的斜坡上开出三道水沟作排水用,免得下暴雨时冲了房屋和院坝;待下雨时又扯来桤树苗,每隔一米左右栽一棵在沟下方。桤树是一种耐寒、易栽活而且长得快的树种,这三排桤树长大后不仅有效地保持了水土,而且成为三道屏障挡住风,使洼地更加暖和。桤树成林后我们家秋冬扒搂树叶给牲畜垫圈不用再上别的林子,每年还可剔得一些干桠枝作柴火。如今这些长了四十多年的、栽在最下面一道沟的桤树已成一抱粗的栋梁之材了。最上面一道沟的桤树因为抵挡寒风,树干不像下边两道沟的笔直,但风骨遒劲、侧枝繁茂,在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高出洼地边缘的树冠形成的一条郁郁葱葱的林带。寒冬腊月靠着院墙根烤着暖暖的冬阳,一边做手工一边听特布河谷吹来的寒风掠过树梢时的“呼呼”声,更使人感到阿扎惹罗果的温暖与安宁。
正因为阿扎惹罗果的温暖,春寒料峭的早晚逆风走在空旷的卧九坝,得裹紧加施瓦拉还要捂住耳朵倒背着风走时,我家院墙外的一溜桃树已绽开粉红的花招蜂惹蝶;两棵核桃的柔荑花序如长长的流苏在微风中飘拂;两棵又高又直、须得仰着脸才看得见树梢的“哥波”已绽出掌状嫩叶,有一对喜鹊夫妻正兴高采烈地唱着舞着衔来树枝在上边搭窝。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哥波”到底是汉语还是彝语,反正“哥波”这种树我只在我们那地方见过五六棵。我家的两棵“哥波”树,其实是从一个根蔸中长出的,只二十几年浑身长满刺疙瘩的“哥波”树就窜了两层楼那么高,直径起码有一尺五,但一直不见开花结果。一直想把竹编楼板换成木楼板的父亲大概是想等它们够解木板时,再把它们砍下解木板用的吧。可惜这两棵“哥波”在父亲去世那年,确切地说是从父亲才开始觉得身体不大舒服时,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站干树。人们都说这两棵树恐怕是遭雷击了。因为我们那地方的彝人笃信烧了遭雷击过的树要长癞疮,于是将已可解板用的两棵“哥波”廉价卖给了山下的汉人。
我们家地边栽的一排花椒,即使乃拖加的花椒被倒春寒冻得颗粒不收也不会受多大影响,每年一到火把节前后满树红果把枝条都给坠弯了。因为收花椒的时节又是收割荞子的大忙季节,人们总是清早趁露水未干时割荞子,中午打荞子或摘花椒。我们家摘花椒时总是妈妈和奶奶站在地上,甚至坐在地上把花椒枝条弯到跟前摘,我跟父亲总是各割一大把蒿草扎成蒲团放在树杈上,再垫上厚厚的褂子坐在上面摘。如果不小心哪儿被花椒刺戳着,那种疼简直不是一般的疼。花椒汁溅进眼睛时,也是疼得人半天睁不开眼,但等慢慢缓过气睁开眼时,看哪儿哪儿异常清晰明亮,于是我就相信大人们说的——吃花椒对眼睛有好处。
由于阿扎惹罗果的气候特别温暖,种啥出啥,除了种洋芋、圆根、荞子、燕麦等作物外,还可种二半山才能成熟的包谷、黄豆、四季豆、南瓜、海椒。一到秋天,阿扎惹罗果坡地上黄爽爽的豆荚中大豆粒粒饱,地边草丛中金红色的磨盘一样的南瓜这里躺着一个那里藏着一个,待瓜藤干枯该收南瓜时摘来挨个码在院墙头,真是爱煞人。
我们家每年总留两小块地,一块抢在布谷到来前撒上火麻,用麻线织麻袋或用麻经搓绳子;一块地种兰花烟,供应父亲和奶奶一年的烟末。初秋将麻地里的枲麻割下,将麻桩拔去锄松后插下青菜白菜秧,只留雌株在地里继续生长蓄种;兰花烟叶摘得差不多了,坝子上的青椒罢市后,我们在兰花烟中间种的青海椒正时令。自留地上挖过洋芋撒圆根时,父母同时将白萝卜、胡萝卜、豌豆撒下,种出的白萝卜特别嫩特别甜,种出的豌豆尖也特别胖,收圆根时偶见有结豆荚的,剥几颗翠绿的豌豆粒嚼在嘴里又香又甜。以前只在汉区种植的胡萝卜更是稀罕物,因为长得深非得用锄头挖。在乃拖加大多数人除了圆根萝卜就不再有什么蔬菜调节口味的单调生活比照下,我家的菜园可算是令人羡慕的了。
院墙外一溜桃树春天开花时花的颜色不一样,果子的成熟期和味道也不一样。花色粉红的桃子较脆,火把节前后就可以吃了,摘下桃子三下两下蹭去绒毛,从裂开的中缝一掰两半,光是闻那浓浓的清香,看看紫红的心就已使人齿颊生津。花色较淡的桃子要迟些,有些甚至到降霜时才成熟,这时的桃子吃在嘴里又粉又糯,就像很面的洋芋。有风有雨的夜晚,桃子掉在圆根地里,早上端个簸箕捡回桃子,好的择来人吃,烂的倒给猪,这样捡上一个月左右才算完。
到核桃熟落的时候已是暮秋,这时的圆根叶已长很深了,弟妹们一清早起来顾不得抹把脸就争先恐后地去核桃树下的圆根地捡掉下来的核桃。他们总是把圆根糟蹋得不成样子,因此经常招来大人的臭骂,但总是记吃不记打,每天早上风雨无阻地去地里拨开圆根茎叶翻找核桃,然后剥去外皮砸开壳用针挑出仁,津津有味地品咂。十个手指头两片嘴皮被核桃汁染得褐不溜秋的,核桃早已吃光了,手上嘴皮上的褐色还是褪不去……
如今,奶奶、父亲、母亲都相继离开了人世,在弟弟妹妹们都像小鸟飞出窝一样在别的村子建起了各自的家园,阿扎惹罗果的房屋、田地、树木都换了主人后,我几乎没再踏上那片土地。因为我怕勾起情思后,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而失态。 更重要的是在别人家流泪哭泣,人家会觉得晦气而不高兴。
可在梦中阿扎惹罗果依然是我亲爱的家园,我还是那个生活在阿扎惹罗果的快乐女孩。每每回想起在阿扎惹罗果生活的快乐时光,仿佛才是昨天的事,那般刻骨铭心,那般难以忘怀。
啊,阿扎惹罗果,我魂牵梦绕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