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月光下的豹子》

作者吉木狼格2005-03-28
原出处:

一、奇遇 

一条河 

鸟把我叫醒的时候

太阳还没有出来

我闻到一股很浓的草木气息

各种动物经常在这里出没

 

鸟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

有条河,对

就是这条河

我顺着它走了整整一夜

它从山上流下来

我从山下走上去

 

很多事情是注定的

我早不来迟不来

偏偏选择了昨天

而今天早上我已经站在这里

 

少女
 

我顺着河继续往上走

口渴了趴下去喝水

累了坐在石板上休息

这地方不错,我想

太阳移到了峡谷的上空

我听见后面有声音

回头去看

一个少女朝这边走来

她身着豹皮作的背心和短裙

脚上没有穿鞋

她围着我边走边看

像看动物一样充满好奇

我喜欢这双妩媚的脚

以及修长的两腿

她坐下来歪着头

那笑容既陌生又亲切

  

木屋

 

她牵着我的手

穿过一片树林

我看到了一间木屋

一间年代久远的木屋

它给只有动物的深山

凭添了一点人家的气息

木屋前放着一张桌子

结实而粗糙

木屋的背后是高山

高山上草木茂盛

  

风景

 

她说:我也有衣服

说完进了木屋

当她出来的时候

我的眼睛为之一亮

她把手背在身后

神态有一些忸怩

她的衣服是红色的

裤子是蓝色的

头发是黑色的

脸是白色的

身边的草木是绿色的

  

两条路

 

除了木屋

我还看见两条路

一条通往河边

一条从木屋的侧面

通往后山

两条路都很窄

路边的草木

差一点把它们遮住

通往河边的路我走过了

它到河边为止

而通往后山的路

我猜不出它的尽头

  

名字

 

木屋里的东西

都是用木头做的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摇了摇头

木屋里有一张床

我说你是不知道

还是不想告诉我

她又摇了摇头

墙上挂着一副弓箭

我说就叫你豹女吧

                            

睡觉

 

夜深了

也许外面已开始飘雪

但木屋里闪耀的火光

让人暖和

她上床来挨着我睡

将头埋进我的怀里

她的头发散发出少女的气息

隔着裤子

我勃起的阳物让她不舒服

她向后退了退

过一会儿又挤过来

感到不舒服又退了退

在她的躁动中我安然睡去

  

做梦

 

我做了一个梦

她把我当成豹子

并用箭射穿了我

毛茸茸的咽喉

在梦中我没有感觉到痛

只想跟她解释

这是误会

我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醒来后看见她坐在床边

她问:你叫我

                            

多么

 

豹女最爱听我的话

无论我说什么

她都觉得好听

我教了她一个词:多么

早晨醒来她说

多么的饿啊。我就笑

到了晚上她说

多么的黑啊。我也笑

我只不过翻了一下身

她说你多么的动啊

我就不敢再动

她指着鸟说

多么的飞翔啊 

我多么的不该 

白胡子老头 

我问豹女

其他的人呢

我的意思很显然

这里不该只有她

我说最起码

你是和一个

白胡子老头在一起

豹女没有说话

她用笑回答我

她的确回答了我

尽管不是用语言

  

本领

 

豹女带上弓箭和我

到处去捕猎

她射箭的本领让我惊叹不已

她可以射下从空中飞过的鸟

并且箭无虚发

在悬崖、树林、河边

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

我不知道是她善于寻找猎物

还是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无论飞禽与走兽

每一次她都眼明手快

当她拉开弓,我就想

她射出去的已经不仅仅是箭

  

一条叫白雪的狗

 

我早就不想说话了

自从白雪死了之后。豹女说

白雪是她养的一条狗

一身雪白的毛

在当地的狗中极为少见

它的体型不大

但灵活而勇猛

有一天她们遇上了豹子

要知道豹是狗的天敌

狗一看见豹就浑身瘫软

白雪的勇敢

超越了遗传带来的恐惧

它朝豹子扑去

然而狗毕竟是狗

它的每一咬

在豹子面前是那样的笨拙

豹子简单地杀死了它

  

报仇

 

白雪死之前

豹女最喜欢豹子

我也是

和野猪相比

豹子更加神秘

在我的想象中

野猪总是在奔跑

豹子却在山中漫步

白雪死之后

豹女说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它

这很危险,我想

  

训练

 

我请豹女教我射箭

她把弓箭递给了我

整整一天我一无所获

我问她我该怎样做

她拿起弓箭就射

当然她射中了

我似乎有所领悟

在悬崖、树林、河边

我错过了很多机会

我问她还有什么要领

她说如果你想射它

怎么会射不到呢

  

上山

 

我要上山去

我要顺着峡谷去看看

天亮时我对豹女说

一种强烈的感觉吸引着我

非去不可

豹女和平常不一样

她显得心事重重

她不愿意我去

只是没有说出来

我走的时候

她靠在门边轻轻地说

早点回来

  

吃鱼

 

水中有鱼

而我饿了

我削了一根杈子

站在石头上

等鱼

从清澈的水中

游过来

我不要小鱼

就让它们

在幽静的山谷中

长大

我也不要大鱼

更不要

几条大鱼

我只要一条

一斤左右的

就够了

而大鱼和小鱼

在水中

游来游去

太阳快要落山

我很饿

等了这么久

它终于来了

它来了

就别想再走

我生火。烤鱼

感觉不错

这条鱼啊

不大不小

刚好够吃

  

接近

 

太阳早已落山

峡谷越来越窄

杂乱的灌木遮住了流水

也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顺着山坡往上爬

再也听不见流水的声音

天完全黑了

我在很高的地方

坐在岩石上休息

  

月光下的豹子

 

皓月当空

皓月以外的天空

看得见是兰色的

我感到有一股风从心底吹过

豹子来了

月光如水

树木花草趴下的依旧趴下

竖着的笔直地竖着

我站起来看着它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它

这怨谁呢

  

我差点不是人

 

豹子在峡谷对面

峡谷两边的距离

就像隔着小街的高楼

月光下豹子的斑纹清晰可见

我满怀敌意

与它对视

而它不厌其烦地来回踱步

两个肩骨交替凸起

我承认

它的体形是那样的完美

我叹息一声

靠着石壁坐下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

它也卧了下来

头对着我

轻轻地放在草地上

我想也是,该睡了

当我快要睡着的时候

我听见它吼了一声

这吼声穿透了我的身体

只差一点

我就跟着吼了起来

我知道,只要我一吼

我的两只人类的手

将变成两只前爪

  

回去

 

走吧,快一点

木屋就在山下

那里有女人的等待

男人的快乐

千万不要犹豫

千万千万

不要停下来

明知道可能要后悔

即使是这样

走吧,再快一点

把这一刻交给将来

到时候再返回来想

如果当时我不走

如果当时我真的不走


二、情诗

  

河边的蜻蜓 

一只兰色的蜻蜓

在河边来回飞行

另外两只蜻蜓从天而降

歇在草茎上交配

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黄昏中深山一片寂静

她不断靠近我又靠近我

在回去的路上

她跳上我的身体

搂住我的脖颈

她要我抱着她

就这样走回木屋  

我就想靠近他 

他的身体有一种气味

让我烦躁

他的动作缓慢而平静

吸引着我

跟着他我感到晕眩

软弱无力而又蠢蠢欲动

他的手臂和牙齿

腹部和小腿

还有那些昆虫的声音

花儿和杂草

我就是想靠近他

  

星星和月亮

 

今夜和每个夜晚一样

鸟儿在森林中梳理完羽毛

藏在翅膀下睡了

各种动物也纷纷进入洞穴

今夜没有星星和月亮

今夜很黑

只有你的木屋闪耀着火光

它不仅让人暖和

也注定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当我把你抱在怀中

我的激情、野蛮和自私

一并被点燃了

  

温柔

 

就在这间熟悉的木屋

你给了我一个新天地

每一个动作都超出了我的想象

而每一个动作又让我心领神会

我喜欢躺在你的怀里

即使那令我无法忍受的疼痛

虽然出乎意料

却又在期盼之中

  

沐浴

 

你站在河里

水面像一根腰带

刚好系在你的肚脐上

我也跳进水中

朝你伸出的手游去

你的笑容看起来

比流水还要清亮

但阳光下我看不清

那闪着光的

是少女的乳房

还是水珠

  

石头

 

在石头上

你的身体

让我想起豹子

但你不是豹子

也不会成为豹子

我喜欢你的亲吻

就算你是豹子

来吧,跟平常一样

让你的激动

从舌头开始吧

  

归宿

 

木屋是一天中最后的归宿

但不是惟一的归宿

在悬崖、树林、河边

所到之处都留下了

你的低语和呻吟

整个深山都是我们的

当然也是动物的

记得吗,有一次

狐狸在那边交配

我们在这边做爱

我的归宿就是你

就是每一次和你做爱

  

快乐

 

只有交给你

我才会感到快乐

从第一个夜晚

也许还要更早

我就交给了你

我还会一次又一次

交给你

除非你一去不回

除非我不要快乐

  

兴奋

 

天黑了又黑

一直黑到快亮了

我的豹女啊

想办法把我弄睡

我就要被兴奋撕成碎片

啊,让我打你一顿吧

或者反过来你打我一顿

这样我才会平静

才会像高山和流水一样

不为你所动  

听啊,多么安静 

你为什么躁动不安

我就在你的身边

有时靠在你的身上

难道我是虚构的

无法使你满足

从白天到夜晚

从昨天到今天

还有明天和后天

不要再动了

睡意同雪花纷纷飘落

我已合上了眼睛

你听啊,多么安静

附近的狐狸远处的豹子

它们都睡了

  

兴趣

 

她的一举一动

引起了我广泛的兴趣

凡是与她有关的

凡是与她无关的

我和她在木屋

就会想起在河边的时候

我和她在河边

又会想起在树林的时候

我对大山深处

她没有到过的地方

对那里的大小洞穴

怪石和异草感兴趣

当然还有别的

  

嫉妒

 

又一个夜晚

我被他吵醒了

他坐起来睁大眼睛

我就知道

那只该死的豹子

又在附近出没

一切都静悄悄的

就连挂在墙上

早已风干的兔子

也骤然紧张起来

他听了一会儿

打开门出去了

  

树林

 

在同一个地方

比如树林

白天和晚上

完全不一样

白天能够看见的

全部看见了

而晚上

同样是这些东西

就有很多看不见

很多可能

尽在看不见中

飞走的鸟儿

悄悄进来的动物

比如豹子

我到山里来

与我出双入对的

是我的情人

白天我宁愿和她

到处去看看

晚上,正常的话

我宁愿关在屋里

不出来

  

水獭

 

我要到河边去洗澡

我问他:你来吗

他说:我来

我常常看见一只水獭

从对面的草丛中路过

只要我去洗澡

它就会停下来看我

今天它的胆子真大

它把一只前爪伸到水里

然后望着我

好像说它也想下来

我本能地把手放在小腹下

突然它钻进了草丛

我回过头

空空的小路上

出现了他的身影 

假如我没有遇见豹女 

假如我没有遇见豹女

假如我上山来什么也没有见到

假如我不在这里

不在任何一座有豹子的山上

假如从来就没有一条河

让我顺着它走了整整一夜

我和豹女就不会像现在

紧密的来不及分开

我只能在遥远的某个地方

想她。或者想象她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

他是不是为了我而来

去年春天

豹子咬死了一只羚羊

而夏天

狐狸带着幼崽

出没在我的木屋周围

这些都被天上的老鹰

看见了

如果到时候一定要走

我会跟着他

离开这里吗

 

回答

 

你问我还走吗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当初我来是受到了某种启发

而现在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

我想离开这里

对于你的问题我只能回答一半

不管将来有什么情况

现在我不会走

我有很多不走的理由

其中之一就是你以及

那经常被云层遮住的山顶

我从未去过

  

下雨

 

雨越下越大

今天不出门了

喂,再讲个故事给我听

你说过世界上有很多地方

而我从未离开过这里

我想世界上

到处都要下雨

是的,我想

要找个不下雨的地方

可真难

  

弓箭

 

我是箭

她就是弓

或者她是弓

我就是箭

这是比喻的由来

是我像箭

还是她像弓

她拉得满满的

然后一放

我就要射出去

她不放

拉得满满的

我就在那儿

射不出去

箭与弓

我和她

当我要射

她要拉

我们就是

完整的弓箭

  

我想跟你去看一看

 

我在下面一点的村庄

见过一些人

他们的房屋紧挨着房屋

大人种地去了

小孩和狗在晒场戏耍

鸡在一边啄食

那时你还没有上山来

我还没有长大

现在我们住在木屋

而下面的村庄

那些小孩和大人

鸡和狗

我想跟你去看一看


三、人烟 


等到大雪封山

你家的粮食足够了

说什么也吃不完了

你家的鸡和蛋也足够了

吃不完还可以卖一些

今年就这么过吧

等到大雪封山

等到野味朝山下移动

去年天空很蓝

雪地上有一只红狐狸

山里人嘛

怎么舍得用狐狸的皮毛

作一件衣服给自己穿

 

做饭

 

家家户户的炊烟

升起来

现在是做饭的时间

如果哪一家的屋顶

没有炊烟

那是主人还在地里

或出门去了远方

如果他们在家里

而没有做饭

他们在干什么呢

现在是做饭的时间

  

过路

 

我像一个异乡人

于天黑之后走进村庄

当我经过一家人的门前

墙内传来狗的叫声

狗的叫声停止后

又传来婴儿的啼哭

婴儿的啼哭

急迫而洪亮

接着我听见母亲在劝哄

我没有停下来

在漆黑的夜晚

我将穿过村庄继续赶路

  

善良的人

 

山下的村庄

住着一个善良的人

他宁愿饿死

也要把剩下的饼

拿给比他更饿的人

他的善良非常简单

他不想看见

比他更饿的人

看着他的眼神

在村里善良的人

和一些不太善良的人

住在一起

我们不要为他担心

他常常认为

那些不太善良的人

比他善良

  

一口井

 

在山里居住

水是不可缺少的

几种姓氏

几十户人家

一条河从村外流过

村里还有一口井

井水清凉甘甜

总是满满当当的

溢出来的绕过村庄

再流到山下

  

访问

 

我和豹女

走进一户人家

她曾经来过

与他们相识

那是一个三口之家

夫妻俩

和刚刚学会脸红的儿子

我们进门

彼此说一些客气的话

然后坐下来

我们走的时候

彼此再说一些客气的话

主人那边

夫妻俩都有说有笑

(儿子红着脸

有些恋恋不舍)

我们这边

豹女只笑不说

而我只说不笑

  

喂,孩子睡了

 

喂,孩子睡了

再等一等

门关好了吗

我去看看

顺便把那个拿来

再生个儿子吧

女儿也好

你要慢一点

息灯吧

他们不会忘了关门

他们觉得生儿生女

都行

  

祈祷

 

一个孩子病了

家里的人都皱着眉头

就像我的豹女

她昨晚不舒服

山上的动物知道

我也知道

她阳光一样的身体

充满了活力

她怎么会生病

她只是有点不舒服

昨晚过去了

阳光有多舒服

她就有多舒服

                           

什么人都有

 

病痛是难免的

除非你不是人

可是村里就有一个

不是人的人

他从小和狗一起睡

吃剩下的饭

大雪纷飞的时候

他的身体总有一些部位

暴露在外面

后来他长大了

体壮如牛

没有谁见过他生病

听到他喊痛

我想说的是在村里

不是人人都有家

他是个孤儿

  

二哥

 

村里的孤儿长大了

人们说他该有个自己的家

可他不想这样

他已经习惯了无家可归

长大后的孤儿

成了一名捕猎的好手

家家都盼着他来吃饭

因为他总是带着猎物而来

他一家一家挨着吃

从不打乱次序

他经常捕获大东西

这就要看谁家的运气好了

不过兔子和野鸡之类

非两只以上他不会登门

他没有兄弟姊妹

但村里的人都叫他二哥

  

离开

 

从村外到村内

二哥并不孤单

至少有一条狗

和他形影不离

他到人家去吃饭

狗就在门外等他

村里的人说

这条狗除了眼神

就跟狼一模一样

有一天二哥喝醉后

泄漏了秘密

他说原本就是一头狼

村里骤然紧张起来

认为它给人们的生命

以及家畜带来了威胁

二哥就在那天

离开了生养他的村庄

  

画面

 

背对着我的女人

朝前面跑去

我站在窗户内

放眼而望,除了她

还有平缓的草坡

她一边跑一边脱下衣服

和裙子

当她脱完时

已经看不见她了 

在我的视线之外

有一条清亮的河

                            

过节

 

你可以在心里想着土地

但你必须放下手头的活

孩子们穿上新衣

老人喝酒

在灯火辉煌的广场

女人载歌载舞

而男人借着酒意

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大话

或皱起眉头

说一些谨慎务实的小话

他们都喜欢过节

但在快乐中

有人总要提醒自己

千万不要忘了乐极生悲

  

联姻

 

在对面的山上

有一个村庄

那儿的女孩长大后

便嫁到这边来

正如这边的嫁到那边去

当然两边都有

嫁到其他地方的女孩

但为数不多

今年又有一个女孩

到了出嫁的年龄

准备在秋天嫁过去

而明年开春之后

那边至少有一个女孩

嫁过来

  

让他去吧

 

我们去送葬

不管悲伤不悲伤

他已经死了

亲人的悲伤显而易见

但更多的人

不一定悲伤

送葬的队伍里

就算你毫无悲伤的表情

总不能开怀大笑吧

让他安心地去

这是活人的心愿

也许他还有三个心愿未了

一个说了出来

自有他的家人去了却

另外的两个

大家说等于没有

 

游戏

 

按照老规矩

甲和乙上山捕捉狐狸

人们下注赌甲乙的输赢

结果甲的套子

夹断了狐狸的一条腿

乙逮住了只剩三条腿

逃跑的狐狸

裁判最终判定

输的是狐狸

平了甲和乙

裁判的老婆

看着狐狸哀伤的眼睛

差一点哭起来

裁判又宣布

游戏还要进行

但不再捕捉狐狸

  

夫妻

 

过门不久的新娘子

做好饭送到地里去

丈夫坐在树下

先喝水后吃饭

树上的蝉声一个接着一个

新娘子笑咪咪地给他煽扇

吃完饭他抱着她

要和她行夫妻之事

她问你不留着力气干活吗

他说我有的是力气

我们到河边去吧,她说

你别把泥巴弄到我身上

好的,他说

我把什么弄到你身上呢

  

人烟

 

如果只有

春夏秋冬和

男女老幼

飞禽与走兽

日出日落

土地和民族

以及争斗

欲望与理想

敌人和朋友

淡泊名利

恩怨分明

快乐与悲伤

游戏活动

漂亮的山和

水就好了

  

聊天

 

你知道这些山

一直延续到哪里

我知道

它们一直延续到

一望无际的平原

一望无际的平原之后

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哦,然后是什么

是山是平原是大海

怎么又是这些

还有一望无际的沙漠

和一望无际的草原

每个地方都有人吗

是的,一般来说

山里的人喜欢山

海里的人喜欢海

尤其是海里的那些鱼

  

归去来兮

 

他还没有出门

就确定了返回的日期

他对家人说

雨季到来之前我一定回来

这没什么可说的

即使超过了预期的时间

即使他一去不回

大家都坚信他是想回来的

四、山中 


关系                           


只有在山里的夜晚

你才能感到

什么东西在慢慢逼近

什么东西又在慢慢远去

一些声音毫无由来地响起

又毫无由来地消失

如果你睡着了

你就是它的一部分

如果你醒着

并且在听和想

你就注定要和它作对

哪怕你很小,它很大

  

回音

 

一座山

夹在两座山之间

形成了两条峡谷

中间那座山的尽头

便是两条峡谷的

交会之处

我们站在山上喊

喂――

回音就在山间响起

一声喂

变成了很多喂

直到天边都是喂

                                                      

收获

 

我在山中拣到一张纸

不知道是从哪里吹来的

纸的一面写着字

另一面,当我翻过去

看一眼马上又翻过来

因为那一面没有字

我把纸放在手上

一不小心被风吹起

我看见它在空中翻滚着

朝峡谷的那边飘去

晚上睡觉我还在想

它又将飘到谁的手上

我说不清为什么会兴奋

如果是因为那些字

我已基本上把它们忘了

而如果不是那些字

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孤独

 

我和豹女在山中

有限的地方活动

这山太大了

越显出我们的渺小

有时我觉得

我的心里装着山

我也跟着大起来

可它解决不了问题

太大和太小

都让人感到孤独

  

两个人的孤独

 

我想出去一会儿

木屋里太温暖了 

我带着孤独出去

用完了再回来拿

一年只要几天精彩

下雪我们呆在一起 

我喜欢你孤独的滋味

它让我不满足于温暖

你做梦的时候

孤独来得正好

                            

出击

 

我看见一只鹰俯冲下来

我看见闪电从天边直插深谷

水朝山下流去

太阳落山

我牵着豹女往回赶

趁着夜色降临

随后下起了大雨

我紧紧地压着豹女

  

 

昨天下了雨

今天又吹风

不同的是

昨天的雨再怎么下

都是下

而今天的风

吹着吹着就不是吹了

转而开始刮

从下午到黄昏

最后把天空刮得精光

连一丝云也不剩

我和她

动物和鸟

躲在各自的地方

仔细倾听着

风中的紧张和激烈

直到天边升起的月亮

照着大地

  

命运

 

好了,雨停了

呼啸的风声平静了

在山中这等于劫后余生

谁知道山洪怎样暴发

谁又知道房屋会不会刮走

明天早上醒来

看看河水涨了多少

以及被风吹得

乱七八糟的草木

然后吁一口气

感叹一番昨晚的凶险

                           

可能

 

我醒来的时候

豹女不见了

等到太阳下山

我突然想

她会不会不回来了

这是毫无道理的

但我这样一想

就无法阻止地

想了下去

她真的有可能不回来了

比方说她想回来

但因为某种原因

回不来

而她不想回来

也是有可能的

我决定上山去找她

从她经常走的两条路

一条一条地去找

如果两条路上都没有

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山再大

希望再小

都跟我找她无关

我想我会在某个地方

一眼

就看见了她

  

知道

 

豹女说:喂,你来看

我正在山中找她

突然听见她在一边叫我

好像我们从未分开

一直就在一起

她要我看什么呢

我走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说:你看

那只豹子在这儿睡过

我看不出任何迹象

问她:你怎么知道

她很奇怪地反问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相信她,但不明白

她为什么知道

是发现了豹子的

一根毛、脚印

还是闻到了气味

                            

情况

 

远处的动静

我们不得而知

远处在远处

这里距远处很远

这里比较平静

在这里和远处之间

有一些什么

风吹草动

我们也不得而知

就是在这里

在我们看得见

摸得着的地方

即将发生什么

我们依然不得而知

 

所以

 

该发生的必然要发生

这跟想不想让它发生无关

有时不想发生的

偏偏发生了

想发生的

却迟迟未发生

应该想着会在好的方面发生

比如欲望发生时

幸福地与情人的身体发生关系

就算没有发生

也要想到迟早会发生

  

除非

 

为一个心愿

我要坚持到底

书上说

除非水倒流

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的心愿

将不会改变

我想等到大雪之时

去山上看山

我想天亮起床

而天黑以后

我和豹女

在山洞烧一团火

外面下着雪

我们在火边做爱

除非雪停了

火息了

豹子冲进洞来

                            

危险

 

危险暴露出来就不再危险了

比如我们遇上一头猛兽

我和我的豹女都争着挡在前面

那种遭遇前的顾虑消失了

危险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剩下的危险

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大山里什么样古怪的事情都有

当我们看见一个山洞

说不定那是一条蛇张开的嘴巴

我们识破了它,带着武器

你说,还有危险吗

 

我想来

 

我为什么到山中来

这不算一个问题

我来,当然是有事

不管我到哪里

都是因为有事

没事我来干什么呢

我到山中来

不光为一件事

很多事叫我非来不可

但首先是,我想来

  

在山中

 

我遇上了豹女

住在木屋

我一个人上山

看见豹子的眼睛

斑纹和爪

它在峡谷的对面

豹女在木屋

还有其他动物

在看不见的地方

不用说

豹女是女的

但我不知道

那头豹子的性别

我只知道

无论是公是母

它都孤单而敏捷

令人羡慕

如果它是母的

我能不能

臆想一番

跟它在大山深处

像一对情侣

斯守、交欢

但我不是公的

我只是男的

在山中

豹女是我

惟一的情人

  

果树

 

漫山遍野都是树

可是我还想种一棵果树

找到树苗后

我又觉得

简直是多此一举

我东张西望

选一个合适的地方

我想让这棵亲手栽种的树

看起来跟野生的一样

  

鱼和熊掌

 

今天吃什么呢

总不会又吃鱼吧

盘子里的熊掌

我没见过,也不想吃

那些鱼在清澈的水中

游来游去

我把它们让给熊

当然我也不能饿着

趁阳光还在

我躺在高高的石板上

喝一点酒

看熊怎样捉鱼

                                                      

勇气

 

这扇门关着

它就这样关着

我躺在床上

看着它

它曾经被打开

我从外面走进来

又从里面走出去

就是为了关着

才要门

虽然它经常被打开

一般情况下

开门和关门

这件事

想都不需要想

现在

夜深人静时

我望着它

关上的样子

问自己

敢不敢把它打开

如果有事

要出门

跟平常一样

打开就出去了

问题是没事

我这样一问

还真不敢去开了

我想既然没事

干吗要打开

再说门外

不一定就有什么

奇怪的东西

我不去开门

这跟敢不敢无关

我害怕自己

没有勇气

而去开门

这不算勇气

我要睡觉

门就该关着

说上天,也

毫无商量的余地

 

五、喝水 

 

山顶

 

我几乎走遍了

所有想去的地方

惟有一处我没去

但一直想去

我抬头就能看见

常常闪着光的山顶

常常被云层遮住的山顶

我想是时候了

该去了

至于沿途遇见什么

或什么也遇不见

都另当别论

那高高的山顶

高高地吸引着我

  

 

从木屋到山顶

我算过了

不出意外的话

我天亮出发

天黑前就可以到达

我想轻装前往

什么都不带

那上面该有的都有

不该有的也有

我只揣一点盐

是啊,有了盐

吃什么都很香

  

幻想

 

我曾经问豹女

是不是有一个

白胡子老头

是不是上山去了

如果是

我会遇上他吗

  

距离

 

我上山

也像客人上山

豹女不上山

也像山上的主人

若说我人在

心不在

这显然是鬼话

豹女和山上的

那种关系

我只差一点

就一点

却让我毫无办法

                            

歌唱就是歌唱

 

我不想歌唱

任何一件事情

我也不想歌唱豹女

更不想歌唱我爱她

我爱她,在这儿

在我爱她的地方

在我爱她的时候

歌唱了,我依然爱她

不歌唱,我同样爱她

歌唱就是歌唱

我不会因为它而不爱

也不会因为它而更爱

它唱它的

我爱我的

  

这儿和那儿

 

我从哪里来

就应该回哪里去

我常常这样想

那个属于我的地方

让人伤感

豹女离我越近

那儿离我越远

有时我也想

不属于这儿

我就不能来吗

我来了,就来了

我要走,就走了 

 

生活

 

远方的城市万家灯火

每一扇窗户内都有人

这几乎是没有办法的

人多窗户就多

烦恼多,欢喜多

男人的事情多

女人的东西多

此外爱情出奇地顽固

像韭菜一样割了又长

他们搂抱着进屋

反复在床上消磨

直到把裤衩亮出窗外

才宣布爱情已经结束

而生活正式开始

  

小东西

 

我在森林中

看见一个小东西

我踩着厚厚的落叶

正在走

冷不丁看见了它

其实它的动作并不快

甚至可以说

很慢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有点像四脚蛇

它的身体是黑的

但头顶和脚上

都有一个红点

我浑身一麻

那感觉比遇上巨兽

更令人心寒

我看着它从跟前走过

好半天才敢动

才敢继续往前走

  

声音

 

我听到很多声音

远处的近处的

大的小的

长的短的

或忽大忽小

或忽长忽短

其中有鸟类的

也有爬行动物

还有一些

自然的声音

自然地响起

不自然的是我

当万籁俱静

我就忍不住

想叫两声

                           

麻雀

 

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见到麻雀了

也没有听到

它们发出的那些

叽叽喳喳的声音

它们曾经大规模的

与人相处

在瓦片下筑巢

吃剩余的粮食

那时它们飞来飞去

成为我们生活中

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时间匆匆而过

给我的印象是

某一天早上醒来

它们都不见了

 

速度

                           

走不能跟跑比

跑不能跟飞比

飞只能跟飞比

关于速度

关于快和慢

我一向放在心上

有时特别看重

有时不以为然

我的速度不快不慢

当蚂蚁进洞时

我看见豹女

正在追赶豹子

她和它一前一后

转眼跑过了山埂

  

问题

                           

穿过森林

天空在头上

远处的山在远处

我已经爬得很高了

可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

我俯瞰群山

心胸也跟着开阔起来

到此地步

我感觉所有的问题

都不在话下

只要我去想

但我想来想去

也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

水都是从山上流下来的 

                           

平台

 

快到山顶时

我看见陡峭的岩壁上

有一块凸出的石头

像一个平台

我费了很大的劲

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下面是云雾缭绕的深谷

我尽量保持平稳

感觉像在天上

往下看

一只老鹰正在盘旋飞翔

  

喝水

 

对人来说

对动物也一样

水直接的用途是

渴了就想喝

渴了没水喝

那不难受吗

甚至比难受更可怕

一直没水喝

灾难就降临了

所以当你不渴

你没必要喝水

当你渴了

怎么能不喝水呢

你不想喝水

没关系

因为不想喝嘛

而没有水

你还敢不敢说

不想喝水

 

经过

 

我到山顶来

经由茂盛的草木

进入森林

森林之后

是一些低矮的灌木

灌木之后

只剩下一层草

草之后

就是光秃秃的石头

照此推断

再往上

可能什么都没有了

 

胡闹

 

人在高处的时候

总有一些

不踏实的想法

就像我现在

假如我敢跳下去

没准就会飞起来

我在想。但我不敢

从下面爬上来

我确实有点累了

不管怎样

先不要想敢不敢

睡一觉再说

  

真的吗

 

我睁开眼

就看见了

这个白胡子老头

他果然在山上

果然来到我跟前

我惊疑

心慌、口干舌燥

正如我想象的

他端着一个钵

长发飘飘

脸上的表情介于

敌人和亲人之间 

 

一滴很大的水

 

他一眼看穿了我

包括我内心

隐秘的东西

他把钵递给我

里面有一滴水

一滴很大的水

它晶莹剔透

在钵底滚来滚去

他的意思好像说

只要我喝下去

我想干什么

就可以干什么

 

之后

 

现在,我可以往下跳了

之前我想,但是不敢

我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而结果,不跳的话

又怎么会知道

现在,我敢跳了

至少我应该跳了

我已经喝了那滴水

老鹰在下面飞翔

我望着上面

还有一件事让我牵挂

我想看看

什么都没有是什么样子


(吉木狼格,彝族,1963年生于四川省凉山州,1983年开始诗歌写作,曾参与“第三代人” 诗歌运动,非非主义代表诗人之一。作品被收入《后朦胧诗全集》、《中国诗年选》等数十种诗歌选本。2000年开始小说写作。著有诗集《静悄悄的左轮》、中短篇小说集《今天我不想惹麻烦》等。《月光下的豹子》是作者的第二部诗集,同名长篇小说估计在五月出版。)

发布: beley工作室 编辑: 尼扎尼薇 收藏(0 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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